“小丫”写作成长记

徐栋

一

“小丫”这个名字源于他的一篇作文。“小丫”姓“冯”，原想称“小F”，他死活不同意，非要叫“小Y”，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禹”。“Y”和“丫”形近，慢慢地，我索性叫他“小丫”。

“小丫”，这个别称好。

五年级接班，他的语文成绩排名第二，当然是倒数的，62分，就像门槛上的一枚咸鸭蛋，一滚，就跌到外面去了。再想拉回来，难。

报到那天，我询问暑假作业。他们告诉我，除了暑假练习册，还要写八篇作文。有作文，太好了，全部交起来，从中选出18篇，出版一期周报。听到班级作文周报这么新鲜的事儿，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听说自己的作文会发表在报纸上，全校师生甚至校长都会看到，马上热情高涨。

来到办公室，两大叠作文本已经堆放在那里。这么多篇作文，选择18篇，肯定不难。可是，大大出乎预料，每一篇只有一二百字，选材、结构等自然不必强求了。左翻右看，权衡好久，好不容易选出18篇。当然，“小丫”也获选了一篇。那篇连标点算在内也只有179个字的《妈妈带我去看病》：

有一次，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妈妈带我去医院打针。

那是晚上9点钟，妈妈发现有点儿不对，摸了摸我的额头，发现我发高烧了，然后拿好钱和车钥匙，我躺在车上……

到了医院，挂好号后，就坐一会儿，再去打针。扎针的时候，我非常紧张，非常害怕。妈妈亲切地说，你怕不怕打针？我说，有点儿怕。我发现医生竟然在我跟妈妈说话的过程中，偷偷地帮我打好了针……

挂好了水，妈妈就背我到车上，就回家了。

已经做了加工，也不到200字。什么开头、结尾，什么对话、细节，统统没有，只剩下几段“流水账”。这样的作文放在哪里，给个“及格”算老师手下留情了。“流水账”也要发。宣读完第一期周报录用名单，他扭捏地跑来找我：“老师，我的作文很烂的，别发表了吧！”

“没事的，有徐老师在，已经帮你改过。你读一读，是不是很通顺？”我看得出，他想发表，又自信不足，“以后好好写，争取第一批评上‘作文新苗。”

就这样，我成了小丫的“专职”作文老师。每次写作文，他都会跑来，跟我讲要写的故事。我和他一起取题目，一起讨论思路，最为关键的地方，我都会请他口述，用手机录下来，不当的地方马上指出来。

每次作文录用了，他自己先改。作文都写不好的孩子，改作文更是难上加难。自改了，我把他拉到身边，一边帮忙修改，一边告诉这里为什么要去掉，去掉之后，有什么不一样；这里为什么要加一个字，加了之后，有什么不一样。小到一个字，大到删一个段落。

有了老师的手把手辅导，有了发表的诱惑，慢慢地写作有了点儿进步。小丫告诉我，原来害怕写作文，现在觉得不了，还挺有趣的。小丫成了第一批“作文新苗”。

二

班上，小丫有個好朋友，叫“石头”，学习上和他同病相怜。我让他俩比赛作文。比什么？比谁写得有趣，谁被周报录用。赢的一方，可以“差遣”另一方，每天还要带一个小礼物。

每次写完作文，让他们向我推荐，这篇作文怎么写的，好在什么地方。……我评完之后，一般都会选择“初用”。最终能不能被录用，看他们的修改。允许请班里的一位小作家作为后援嘉宾，帮助一起修改。他们愿不愿意帮助你，看你的诚意。

我给小丫支招：“班里写作最好的肯定是熊琳，请她准没错。我帮你说说，明天你带点儿小礼物。”

“带什么呢？”小丫特别为难，不懂女人心。

“当然是吃的。你不知道她是吃货吗？”

第二天，小丫带着一桶薯片，送给熊琳。我再一说，搞定。中午，小丫带着作文本来到熊琳身边。我规定，不许越俎代庖，必须自己动手。熊琳说一句，小丫写一句，并告诉他改的原因。小丫好多字不会写，写一遍，抄一下。熊琳像个老师一样，讲得头头是道，估计小丫听得云里雾里。一个中午，总算搞定。

我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地修改，去掉了好多，增加了部分。再看看石头的作文，也不错。这一轮比赛，胜负不难判断。

我叫来两位，表扬他们的用心和认真，然后为难地说：“你们的态度打动了我，实在不忍心排一二。你们看看，自己决定吧！”

他们两个翻开对方的作文，我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们。一会儿，他们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走到我身边。石头说：“徐老师，这次我们输了。请录用小丫的作文吧。”

“唉！石头，我也于心不忍，实在是小丫太用心了。”我摸着他们的头说，“以后每周都有比赛，继续努力。”

临走时，我提醒他们，愿比服输，之前的承诺不要忘记。

小丫成绩差，人品却好，善良、大度。石头给他带礼物，他也会带点儿东西，一起分享。每次劳动，活儿不多，两个人总是一起干。比赛有结果，兄弟情无价。

优等生和后进生之间的差距，无非就是态度。孩子只要能保持这种学习、作业的状态，成绩不会太差，写好作文，也不是难事。

三

好多学生在说，小丫的作文错误这么多，居然也能上头版，也能评上“作文新苗”？言下之意，都是老师帮忙，不是真本事。说实在的，小丫是后进生，作文水平再进步，也无法跟优等生甚至中等生比。继续发表，打击他人的积极性；停止发表，打击小丫的积极性。

熊琳是班里的小作家，名副其实的小作家。最近，写了五万字的悬疑小说，正准备给她在暑假出版。她当过小丫的“特聘老师”，索性，转正，拜师！我告诉小丫：“徐老师太忙，没时间指导作文。你还是拜个师父的吧，愿意请谁当你的师父呢？”

“熊琳。”他脱口而出。

拜师仪式如期举行。他们各自拿出礼物，来到教室的前面。先是小丫行礼。他恭恭敬敬地向熊琳鞠躬，说：“请你当我的作文师父，这是一点儿小礼物，请收下。”我一看，一袋吃的东西，调侃道：“怎么都是吃的？太低俗。”想不到小丫回我一句：“你不知道她是个吃货吗？”

熊琳拿出一本精美的笔记本，一个书签，说了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写好作文，要多读多写。送你这本子，希望你多写作文……这个书签，希望你多阅读……”

又到周三写作日。我提醒小丫，早点儿向熊琳说说要写的故事，请她帮忙列个提纲。我也告诉熊琳，多向小丫说说哪些地方需要细致描写，这是他最欠缺的。果然，中午小丫就坐在熊琳那里。

下午写作课，铃声刚响，大家安静写作文。一节课后，大家陆续交了起来。第二天我要外出上课，没法初选稿件。班里39个学生，请来三位“班级小作家”，每人批阅13篇，选择7篇为初用稿。选好后，我请熊琳来办公室敲“初用修改章”，发给作者。第二天收上来，由她根据作文质量和修改情况，最终录用15篇作文。

小丫的作文安排在她的手里。自己的徒弟，自己的构思，自己的引导，录用是自然的事情。小丫的稿件“初用”了。这天，我请他俩来到办公室，由熊琳帮小丫修改。熊琳像个小老师，这儿指出一处，那儿去掉一段，半个小时下来，作文改得密密麻麻。我请熊琳帮忙回去输入一下。她是个热心人，答应了。

周报出版的那天，小丫的作文，以“华丽的转身”呈现在大家面前。我向大家讲述了小丫的进步。这一期周报，我没有参与选稿，小丫居然也得到认可，大家心服口服地奉上了热烈的掌声。

以后，每一期周报，熊琳成了他的小老师。小老师比我教得有耐心。我也省了这份心，图个自在。后来，我建议熊琳介入少一些，让他大胆写，大胆改。

不久，小丫就成了班级里的“作文小能手。”

四

“徐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小丫有女朋友了。”吴宇亮是班级里的大嘴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你怎么知道呢？”我也很好奇。

“我听班级里的同学都在说……他的女朋友是三年级时认识的……好像还买了礼物给她……”吴宇亮说得好像亲眼看见似的。

我不信。

小丫长相一般，才华一般，家庭一般，居然会交上女朋友？

语文课，我提前三分钟到班级。我看一眼小丫，问，听说最近班级里有什么“八卦”了？大家心领意会，纷纷举手。我挑了大大咧咧的史佳慧。她刚要说，被我制止了。我走过去，让他贴着我的耳朵说。

刚说完，上课铃声响了。我一脸遗憾，告诉他们，太不过瘾，你们把知道的“八卦”写在素材里。果然，班级里有十几个同学都写了这件“八卦事”。石头和小丫在一个补习班，关系也不错，好像知道内幕，写得最细致。

我找来两位，让他们读同学们的素材。小丫一脸懵，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石头一脸奸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刚要发表看法，小丫无辜地说：“老师，他们写得都不对。”

“怎么不对？没有这件事吗？”

“这是以前的事。现在，我的女朋友不是她，我们早就分手了。”

“现在，他的女朋友是一个补习班的……”石头插了一句，“那个女的还写情书给他……”

“小丫、石头，我们也算是真朋友了。”我也来了兴趣，特想知道内幕，“我向你们约稿，整件事情写出来，发头版头条。”

“头版头条”，他们全部都知道其中的分量。

小丫不放心，怕写出来被人发现。我教他办法，隐去所有的名字，用字母代替。

写作课上，我一声令下，大家奋笔疾书。小丫认真，速度也快，一节课写了三页，足足六百多字。作文初用后，我知道他改不出来的。请了个保密性好的“师父”，帮助润色。周末，小丫的作文很早就发来了电子稿。

这周忙，周报出版推迟了一天。小丫一直来找我，询问出版的时间。周三下午，我才把周报样刊送到文印室，放学前能发给学生。下发时，我提醒：“关注头版头条，这两篇作文值得期待。”

讲评课上，我围绕着小丫和石头的作文，重点鼓励他们的“勇”感，敢于表达，真实展示。

大家好，我叫小Y，有一个秘密，你猜秘密是什么？

小Y的秘密是他有女朋友，你们一定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什么班级，这些我都不会说，这是秘密。

过了很久，她说我们的感情在慢慢地加深，慢慢到了“爱”的境界。

小丫的作文片段，三种人称转化自如，语言叙述幽默。说实话，我哪里敢教三种人称怎么转化？教了，能懂吗？想不到，小丫用得这么好。是情绪迸发之后，言语的天才表达。

小W给了小H一张纸条，应该是一份情书，上面写着“我什么什么你”来着，反正我忘了。总之是一份情书。最能体现小H也喜欢小W的证据是，小H在对面小店买了一条玩具项链，送给小W，又给自己买了一条，戴在手上，这是最好的证明。要不然小H怎么可能舍得花钱买这种东西给小W呢？

石头的作文，幽默含蓄，语言俏皮，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后进生的作文。平时让他做反问句改为陈述句，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现在，居然会用反问句来证明小丫的情感。

那次后，小丫的性格也有所改变了，不再是沉默寡言，不再是面带愁容，开朗活泼起来，时不时问我，什么时候写作文，他的作文写得好吗……

五

小丫家附近都是生产皮蛋的，他从小爱吃。我让他拍点儿照片给我。想不到，他用微信视频给我介绍生产过程。原来，每天放学后，他都会跑到那里玩一会儿，再做作业。

第二天，我找些皮蛋的资料，告诉他隐藏的危害，要少吃。在我的“教唆”下，他向我保证，以后一定少吃。我故意不相信，要他写保证书。他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你去写篇作文，题目叫“我和皮蛋说再见”，写好了，就信了。想不到，这篇作文又成了“头版头条”。

我跟松花蛋说拜拜

我最喜欢吃松花蛋了，现在我流着眼泪和松花蛋说，拜拜。

你们猜我小时候为什么爱吃松花蛋？是因为我家原来也是做松花蛋的。我家做的松花蛋，要放在桶里一个月，再一个个捞出来，放在一个高度差不多60厘米的正方形盒子里，里面有七八层的隔层。不过，有时候一些蛋碎了，卖不出去，就早上吃粥的时候放在里面。不知道还放了什么调料，很好吃，我就喜欢吃松花蛋了。

我们那里有很多人家做松花蛋，我三爷爷就是做松花蛋的，每一次我去三爷爷家，就会给我吃，一吃就好几个。

我奶奶是帮别人家做松花蛋的，本来根本不用去别人家做，都是自己做。但因为现在的鸭蛋卖得很贵，又有卖不出去的，所以我家不做了。现在奶奶去工作，我也跟着去，因为我每次去他们家，就给我吃。我爷爷是挑蛋的，每一次去给别人家挑蛋，他们就给我们一些松花蛋，这真是太太太太太幸福了！

可是一次意外发生了。老师让我和沈天奇拍几张照片。我拍了照片和视频，发了照片，还和徐老师视频聊天。结果，徐老师让我少吃点儿，说会变笨的。后来，我又写了《幸福》的一篇素材，里面写了“我喜欢吃松花蛋”，老师在下面写了六个字：真的要少吃点。后来，上课老师又给我看资料，告诉我要少吃點儿，否则要变笨的，我只能听他的话了。

我现在流着泪水，和我的松花蛋兄弟说拜拜了。为了变聪明，我只能流着眼泪，向松花蛋说拜拜。现在我的心好痛，我的肚子也在哭泣。

作文近600字，小丫独立完成。在你看来，这不是一篇佳作，在我心里，却是他写得最好的一篇。特别最后一段的表达，诙谐幽默，是意料之外的。

“一个学期，我们见证了小丫的进步。你们还敢说，他不会写作文吗？我发自内心地为他点赞。”当我把这番意思向全班同学述说时，大家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此后，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就向他约稿，上头版。周报发表排行榜上，他的排名快速地升起，引来全班的羡慕。小丫告诉我，还差一篇，就可以成为第四批“班级小作家”了。我朝他笑笑：“下午的写作课就是你的机会，你懂的。”

拿到“班级小作家”的奖状，小丫写了素材《我的幸福》：老师，我的幸福就是能上周报讲评。每周第二节的周报讲评课，老师教我们很逗的写作技术，所以现在我会写作文了，不然，我还不会写，写得很烂。周报讲评课上，老师一直放一些搞笑的图片、搞笑的视频。这就是我的幸福，都是徐老师给的，遇见你这个老师我很幸运。

我和小丫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遇见小丫，是我的幸运，我终于摸到了指导后进生的一些门道。或许，我应该对每个孩子说：“遇见你，是我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