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车声
2018-11-28林佳莹
林佳莹
每个人对很久以前的某个人,总会有固定一个或几个影像,以供回忆提取。像我回忆起童年时期、身体孱弱常常卧床的母亲,总会连带想起那张有着美丽床头柜、看起来很奢侈的弹簧床。至于童年时期的父亲,回忆中和他链接的影像,就非那辆伴了他十几年的单车莫属了。
前有双杆,后座是一个大大的长方形铁制货架,父亲的后跨式“武”单车,和有些同学父母亲那种没有前杆、前跨式、轻巧优雅的“文车”比较起来,显得笨重又不体面。
读小学时,很不喜欢父亲骑着他的单车来学校。其实不只我如此,姐姐和弟弟也不喜欢。也许是知道子女们的心思吧,所以他几乎不来学校,也从不会在上学、放学途中顺路载我们。父亲买了一台淑女车给母亲,母亲拿来买菜代步,偶尔也会来学校给我们送伞或点心。若放学途中遇见骑车的母亲,我们总抢着让她载回家。
我们不喜欢父亲来学校,在家里,我们也都尽量避着不苟言笑的父亲。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时代的苦难一一少年时在大陆被抓壮丁,被迫离开家乡和亲人,在战场出生入死一一才让父亲变得严肃寡言吧。他管教我们像带兵,行立坐卧都严格要求合乎规矩,若逾矩,不是皮带抽之便是巴掌呼之。我们三个小孩都怕他,希望他常出去,最好都不要待在家里。
有好幾年,父亲待在家的时间很少,那几年大概是我们孩提时期最轻松自在的时光。那段时间,每日他从糖厂下班,回家吃了晚饭之后,就立刻赶去附近赵伯伯开的水饺店,兼职擀皮包水饺的工作。我们每天听着他的单车,黄昏时在煞车“叽咿”声中回来,没多久又“嘎吱嘎吱”踩着踏板匆匆离去。我不喜欢煞车声,因为那代表他回家了。至于从赵伯伯店里回来的煞车声,常常因为夜深我们都睡下了,而遗失在黑夜里。
赵伯伯的亲戚会在假日来水饺店帮忙,所以假日父亲不必去兼职。不过他也没让单车闲着,常常一大清早,全家还在睡梦中就去山上捡柴火,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上世纪70年代,我居住的乡村,很多家庭用烧柴的热水炉来烧洗澡水。不过一般家庭都是买外型很像木炭的燃料来烧水,父亲为了省下燃料钱,一有闲暇便上山捡柴。有时在门口和邻居玩耍的我,远远看见了一个因过重而左摇右摆的庞然大物缓慢靠近,便会朝家里大喊:妈,爸带柴火回来啰!妈妈听了便立刻出来,帮忙父亲在煞车的瞬间扶稳单车,小心停好再卸货。
有一次黄昏,他载了一大捆柴回来,母亲发现父亲手肘和脸上有几处明显擦伤,问他怎么了?那时我们都在场,父亲只淡淡回答,没什么,在山上摔了个跤而已!接着就径自到后院去清洗身体和伤口。
一段时间后,母亲在晚饭时提起了这件事:那天父亲和车一起摔在山径旁,父亲当下就“睡”了过去,再张开眼睛时,发现有条蛇正经过他的胸膛,他怕吓了蛇会被咬,所以没敢动,直到那条蛇慢慢爬远——
父亲补充了一句:那条蛇的头是三角形的,有毒。说完又继续扒饭,冷静的表情仿佛这段恐怖经历是别人的。
上了初中,同学们的家里大多换上瓦斯热水器,而父亲仍坚持继续使用烧柴的热水炉。他说:“山上的柴很多,瓦斯很贵,不要浪费!”
每次和同学一起放学回家,远远就会看见我家上方,一条扭曲的烟柱子,在空中写着寒酸与贫穷。这让我十分没面子,内心也十分讨厌那个让我没面子的父亲。
有一次放学回家,看见父亲一身大汗坐在热水炉前烧火,他催促我先去洗澡,他好继续烧水让其他人接着洗。我不耐烦地睨他一眼,嘟囔了几句。我才刚抱怨完,便被不知何时起身的他给赏了一个大耳刮子。
那晚我澡也没洗饭也没吃就逃家了。我一边掉泪一边往郊外走,走了好久直到走不动了,才发现已身处在山脚下的梧桐树林边。月亮隐匿在云层之后,风擦过黑漆漆的树林发出了诡异的声响。我站在荒僻的小路上,视线所及皆不见灯火,心中顿时充满了恐惧。黑暗在我前方和回家的路上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当我蹲在路边,又怕又累又冷又饿,恐慌得不知所措时,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啦!”我朝声音的方向大喊。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熟悉的链条摩擦声愈来愈靠近,节奏比平时急促许多。
叽咿一一父亲的单车在我面前停下。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回家路上,我第一次坐上父亲的大单车。他骑车缓慢但平稳,我将双腿盘在后座铁制货架上以纾解酸累。深夜的风微寒,全被前方父亲的身躯给挡住了。
我考上省女中的那个暑假,父亲送我一辆时下流行、昂贵的脚踏车。
日后我回想起童年时期的父亲,除了那辆伴了他十几年的单车,还包括我逃家那夜所找回了的,父亲从赵伯伯店里回家时,遗失在黑夜中的煞车声。
责任编辑_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