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瓦肯罗德艺术与现实的矛盾
2018-11-28袁筱凤余美慧
袁筱凤 余美慧
威廉·海因里希·瓦肯罗德(Wilhelm Heinrich Wackenroder)1773年出生于普鲁士的首都柏林,去世时不满25岁。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充满了艺术和现实的矛盾。他最早提出“以艺术代现实”的观念,第一个极端地表达出艺术和现实之间的二律背反,并将其发展成为德国浪漫文学的艺术纲领。他痴迷和沉醉于艺术,认为艺术神圣无比;他鄙视和逃避生活,觉得现实生活庸俗难耐。他寄希望于艺术,希望在追求艺术中实现他的理想。在这种心境下,瓦肯罗德于1796年完成了不朽著作《一个热爱艺术的修士的内心倾述》,并于1797年出版。该书中的最后一篇,即为短篇小说《音乐家约瑟夫·伯格灵发人深省的音乐生涯》(以下简称《生涯》)。
一.矛盾分析
短篇小说《生涯》[1]讲述了音乐家约瑟夫沉醉于音乐,渴望摆脱尘世的烦恼,最后在这种痛苦的纠缠中离世。小说的核心是艺术与现实之间冲突:即文中所说“上天赋予的激情”和“世间卑微的苦恼”之间的反差。在瓦肯罗德的笔下,艺术与现实成为了一对互相对立的概念,二者鲜明地分立,不可融合。而艺术家出于对理想的追求,总是希望以艺术来代替现实,将艺术凌驾于生活之上,却无法逃离现实的羁绊,无法完全获得艺术创作的自由。约瑟夫一生都这挣扎在这二者之间,这种挣扎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最终完全割裂了他灵魂和肉体这一双重人格属性。
首先出现的是超凡脱俗的激情与世间生活的平庸之间的矛盾。对艺术的痴迷使约瑟夫对日常世俗生活心生厌恶,且一旦这种痴迷消失,他就对自己感到十分不满。他甚至认为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是一部乐曲。然而,“平庸每天都会以势不可当的力量把人们从幻想中牵引回来”,所以“二者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折磨了约瑟夫整整一生”。
约瑟夫认为“没有一门艺术会比音乐表现得更为高超”,而紧接着他就面临音乐与医学的窘境,这一难题在他心灵中成为了一场永恒的斗争。他在主教驻地日日夜夜与音乐为伴;回到家后,父亲却对他的爱好不屑一顾,鄙视并且厌恶所有的艺术,极力让自己的孩子致力医学。约瑟夫坚信自己是为更崇高的目标而生,认为上帝想让他成为一名出色的音乐艺术家。于是,“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与“不想做却被迫去做的事情”[2]之间形成了激烈的斗争。约瑟夫选择了沉浸于梦幻而回避现实,如痴如醉地享受精彩的乐章。然而,只要现实世界还存在,这种短暂的逃离就无济于事,不论怎样回避,现实的烦恼还是会伸出魔爪去侵蚀人的心灵,那些美好的时刻常常为尘世的烦恼所打破。
现实让约瑟夫极度痛苦,他渴望逃离父亲身边,逃往那个他在童年时期聆听美妙音乐的城市。可是此时他又面临一对矛盾的选择:是离开父亲,追逐自己的理想,还是留在年迈的父亲身边,履行一个儿子的职责?最终约瑟夫还是下定决心,逃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主教驻地。几年后,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音乐家,终于达到了幸福的顶峰。然而,现在他虽然能够如自己所愿从事艺术创作,但痛苦并没有离他而去,确切地说,他变得更加痛苦,这种不幸不仅仅是“想要从事却不能从事”那么简单。如果说以前的那些矛盾是通过逃离家乡就可以解决的,那么现在这些矛盾并不能通过各种逃离找到解决方案——除非逃离生命,选择死亡。
约瑟夫在主教驻地成为音乐家的过程中遇到的主要矛盾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第一,在学艺的最初岁月里,他被作曲的法规所束缚,这些法规对他来说如同牢笼;第二,艺术在受众中产生的实际效果与艺术家期待艺术产生的效果有着天壤之别。约瑟夫原本以为听众们来欣赏音乐是为了温暖自己的心灵,并为他的作品倾注自己的感情,他把这样的创作的视为高尚的使命;而事实上,听众并非为了艺术前来,而是为了附庸风雅,他们的心灵不为艺术所动,感受和理解艺术已经变得不合时宜;第三,听众不懂得用心去体验艺术,反而在没有共鸣的情况下做出一些矫揉造作的赞美或提出批评意见;第四,在许多情况下音乐必须屈从现实,因为音乐是一门需要受众配合的艺术,而约瑟夫认为为这样的听众创作音乐根本就不值得。约瑟夫道出了他的绝望——“无论我们怎样展开精神的羽翼飞翔,都无法真正逃离尘世”。
约瑟夫由于对艺术的热爱的增加而感到更加不幸,他努力实现了童年的梦想,反而认为童年更加美好。他痛苦的根源在于,音乐对于他和对于别人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对于他而言,是崇高的理想,是至高无上的神秘力量;而对于别人,只不过是消遣。艺术不再能唤醒人内心的神性,把大家凝聚成一个精神共同体,反而使艺术家从社会中孤立出去,成为小市民鄙视和嘲笑的对象。约瑟夫意识到了享受艺术与从事艺术的差别,正是从前者到后者的转变,正是艺术从生活的一部分到生活的对立面的转变,给他带来了更深的痛苦。由此他提出,艺术家应该是只为自己而存在的。现实中的悖反让他无法承受,他最终因神经衰弱而死去,成为了艺术的殉道者。
二.自传特征
《生涯》一文具有很浓的自传色彩。小说主人翁约瑟夫的经历很大程度上是瓦肯罗德生平的再现。约瑟夫在主教驻地接触到了最美妙的音乐艺术,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瓦肯罗德在1793年夏天与蒂克一同经历的旅行中欣赏到了南德的自然风光、天主教文化、中世纪和巴洛克时期的艺术,以及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这次旅行让两位青年学生对艺术产生了一种像敬神一样的感情。这些经历不仅对瓦肯罗德和蒂克的成长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成为整个浪漫主义运动及其艺术观的出发点。约瑟夫渴望成为音乐家,却在父亲的压迫下学习医学;瓦肯罗德本人执着地追求文学和艺术,在大学期间如饥似渴地学习古德语文学和艺术史,却由于他父亲——一位柏林市司法长官——的要求不得不修读法律专业。约瑟夫由于内心的分裂,在精力旺盛的中年死去;瓦肯罗德也在25岁时就死去,虽说直接的死因是伤寒,但据好友蒂克回忆,他的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对一系列司法考试的恐惧。从某种意义上说,瓦肯罗德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浪漫文学的典型,他是在艺术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死去,他短暂的一生就是艺术家问题的写照。
其次,约瑟夫的思想观念和矛盾也正是瓦肯罗德艺术观的写照。约瑟夫挣扎于现实与艺术之间,体现了瓦肯罗德的“艺术与现实相互对立,不可兼得”的艺术观:献身艺术,则远离尘世生活;选择生活,便无法醉心于艺术。约瑟夫批判大众不会用心去理解艺术,体现了瓦肯罗德欣赏艺术的准则——艺术欣赏不是一种表面形式的参与,也不是单纯的感官愉悦,更不是在人前故作风雅,而是接受天启,只能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去共鸣。约瑟夫受到作曲规则的束缚而感到苦恼,反映了瓦肯罗德对如何创作艺术的理解——它不是通过人的理智研究得来的,它往往是不期而然从内心深处喷涌出来,因而艺术是不可以用理智的语言来表达的,它是“心的语言”。这一主张呼应了“为想象正名”的费希特哲学:用理性和规则来创作音乐是一种有意识的反思,而从内心喷涌出来则是纯粹的想象力活动。费希特哲学视自由为人的本质,认为人的思维和行动不受羁绊和制约。
艺术原本应保持人的完整和自由,但在现实社会和艺术乌托邦的狭缝之间,艺术家最终面临内心被撕裂的结局。这是浪漫文学没有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