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溶溶
2018-11-28肖楚晗
肖楚晗
他叫陆离,生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时常笑着,好似泪水在他哥哥死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又或者是在他眼底积蓄着,为了下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厄运再次降临,自此后父母对他爱护到极致,像是供奉神灵般虔诚,诚惶诚恐地给他以最好,哪怕他的家境并不富裕。
他知道他身上附着两条命,背后更是负着两份期盼。于是整日笑着,以热情得快要融化的笑脸极力驱散笼在屋顶上的阴霾。他是懂事的,生活、学习无处不在为父母减负。但,他爱绘画。
谁都知道,艺术是座焚钞炉。更何况对于他,他的家庭,一纸一笔都是奢侈品,学美术的梦想只能埋于心底,封为圣地。老师自然看出他对绘画难以掩饰的热爱,不断鼓励他向前迈步,也多次与他父母沟通。父母的应许让那念想破封解锁,心火本就蓄势已久,东风一起,怎不肆意燎原?
于是,每天完成学科作业后,他都会拿起画笔默默练习。由于长时间在粗糙的纸面上涂抹摩擦,无名指和小指都磨掉了半块指甲,指腹长出老茧,削笔刀的创口只增不减。更别提在冬季,用冷水冲洗油彩,寒风凛冽,又生出满手的冻疮,痛痒难耐。勤奋且艰苦如此,他自乐在其中。如在潮流中涉水前行,大浪碎石喷雪,依旧埋首挺进。
他没有背景,只有长长的背影。
在所有美术生里,他是最积极而刻苦的。只是,他不喜欢听鉴赏课,老师讲述的色彩观感令他不解,只能感受到线条框架之美感。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似乎很抵触照片式的写实作业,更偏好将现实的印象扭曲变幻,像是理想国的投影。他用色更是独特,几管颜料在他手里像被施了魔法。红与蓝,明亮与阴暗,各种强烈的对比,像是厄运中挣扎的希望,像是阴雨中扑朔的日光,像是痛苦中压抑的尖叫,迷茫、沉郁,又冲击着热烈,仿佛有种力量冲破纸面,直抵人心。
凭借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在艺术这条路上走得实在是一帆风顺。于是愈发刻苦钻研,以至于弱化了对文化课的重视度,只一心向往着艺术院校。父母当然鼎力支持。
终于,他在专业考试中以全校第一的分数过关,这无疑是对他的巨大鼓励。待他回家告诉父母,他们竟喜极而泣,激动地四处宣扬,为赢得亲朋好友的祝福而满心欢喜。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可是,当灯光打在前方,照亮前路,你自以为未来可期却忽略了背后,阴影正潜伏在脚底。
——“红色色弱”,四个白纸黑字像是从异次元而来,陌生冰冷,毫无人情味地,判他以死刑。
手握着这份体检报告,大脑一瞬间放空。他目光呆滞,努力回想那次体检。好像医生指着一大团红色问他那是什么。
“红色啊。”还能是什么?再仔细看,那图案逐渐分离成无数微小的红色波点,相互碰撞,反弹,乱糟糟的,令他头晕目眩。
“一个红色的圆。”他给出了他认为最完整的答案。
那到底是什么啊?!他头痛欲裂,意识命他机械地寻找老师。“老师,这……”“啊,小陆啊,我听说了,真的挺可惜的,像你这么有绘画天赋,因为视觉原因被拒绝了,真可惜。”“啊?……什么……”“没事,没事的,我们也会尽量去替你争取的,但可能他们对视觉要求比较高,嗯,没事的……”“怎么会……为什么是我……”“你想啊,你在艺术方面都很有天赋,除去视觉,要不,你再尝试一下其他的?”
他沉重地摇着头,紧咬着唇,像是努力保持清醒,想快些逃离这噩梦。脑中混沌一片,脱力地倚墙蹲下。
“要不你学学乐器?嗯……钢琴,或者小提琴?怎么样?”
“……贵……太贵了……”
器乐太贵了,美术集训太贵了,画笔、颜料、画纸太贵了,梦想太昂贵了,哪怕付出一切,他也承受不起,他的家庭更无力承受。绘画给予他的安慰与快乐令他渴望梦想。可他未曾想过,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希望与绝望之间,仅这一纸之薄。与此相比,他的坚持和信念简直不及一文。梦碎了,疼的是他自己,可为此付出的父母呢?那是他们夜以继日、用汗水熔铸而成的高塔,一瞬间,只因自己而轰然倒塌,支离破碎。他怨,他痛,他悔,他甚至无力流泪——哭也无法挽回。
走出教室,怅然望天,猛地顿住。
此刻,夕阳溶溶。
“那就是红啊!”
是的,那就是红!红光漫射,刺破层云,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红了天,红了地,红了噪音,红了空气,红了他的眼睛。于是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剧,血液沸腾,像是疯了一样,突然向前冲去,向着夕阳,不顾一切地,甩开车辆,甩开鸣笛,甩开人群,甩开道路,像是甩开了世俗一切枷锁,他不知疲惫,奔上了一座山,迈力地向上攀爬,追逐着他的红日。
那被诅咒的腥红,如此妖冶地渗透一切,浓得化不开的光挟裹着他,紧密地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却始终凝视着,滚烫的红色几乎要灼烧他的角膜,生生逼出辛辣的泪来,目不转睛地,像陷入毒瘾一般,痛苦而贪婪。
他将鲜红的油彩泼洒在画纸上,再毫无章法地用笔乱划,直至红色填满整张白纸。他终于泄了气,把笔一丢,疲惫地倒在地上。
那张红纸像是从天上撕下来的一角,既让他火红的心与火红的天相连,却又残忍隔断,任他伸手,垫脚也无法触及,像远在时空彼岸。
他眼底流出余热。
“那分明就是红啊!”
融进血液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