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文学:让小说回归自身
——以陈卫的作品为例
2018-11-28明淇
明 淇
一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黑蓝”是一个怎样的文学组织,怎样评价?
这个问题底下只有五条回答。网友Mark Cheng说:“在这个保守主义思潮大行其道的时代,坚持做先锋文学,这一点就值得尊敬。”网友匿名用户则说:“一群互相吹捧自娱自乐的人。”两个大相径庭的答案反而起到了一种微妙的反效果——让人想通过自己的了解去给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自娱自乐”对“黑蓝”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个贬义词。1991年,陈卫和他常州师范的同班同学沈黎明在江苏溧阳创办“黑蓝”。1996年,第一期《黑蓝》杂志面世,一共印了800册,收录三个作者的作品——陈卫、顾耀峰和任协华。很快,这份同人杂志就吸引了不少国内有相同文学趣味的青年写作者,他们纷纷来信、来稿,渴望加入这个文学团体。然而民间独立办刊的热潮已经过去,种种的原因导致《黑蓝》杂志停刊,黑蓝文学才刚刚冒出水面,就被时代的大潮所淹没。
沉寂是暂时的。传统纸质媒体日渐萧瑟的同时,互联网却在蓬勃兴起。2001年,黑蓝文学网正式上线,三个月后暂停,2002年又重新上线。从2002年到2005年,黑蓝的网站和论坛人数大量增长,用户们在上面发表新作、互相争论,甚至“吵架”。几年下来,黑蓝文学网送走了一批被“骂走”的写作者,也收获了一批越来越忠实的文学同好。与此同时,创始人陈卫和他的团队又相继推出了“黑蓝网刊”和“黑蓝小说奖”两项制度,对于“优秀”作品的选择进一步加快了黑蓝文学在文字和取向上的同质化。
陈卫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自然。“毫无疑问,一个群体,无论大小,从几十人到几百人,长久在一起,必然会有一种趋同性,比如说我们都反对传统的写作。但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们从没有规定过你应该怎么写,我们推荐十几个作者,读者看了,肯定会发现,每个人的风格、语言都不一样。”①《你听说过“黑蓝文学”吗? 》网址:http://cul.qq.com/a/20150403/020721.htm。
然而,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网络娱乐方式的多样化,“论坛”开始变得冷寂。智能手机的时代到来,越来越多的网站平台无人问津。2014年8月1日,黑蓝论坛暂时关闭,黑蓝文学奖的评选也宣告暂停。但陈卫没有放弃。2013年4月22日,黑蓝微信公众号开通,开始发表关于写作、出版、电影、视觉等方面的内容并形成一些固定的版块。目前在黑蓝上积极写作的,除了陈卫外,还有陈树泳、生铁、小椿山和张虔等人。最近的一条消息,是2018年5月10日生铁的群友主题分享——“我最好的小说都是在旅馆里写完的”。
梳理这个过程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它让人看到有一小批人在捍卫黑蓝文学这块阵地上所做出的努力。虽然黑蓝的主创们可能并不喜欢“捍卫”这个过于用力的词,但在纯文学日渐凋敝的大环境下,在那些年轻的文学公众号99%都是昙花一现的时代里,他们对“黑蓝”所付出的心血,值得尊重。
二
黑蓝文学网的主页上有一句话:“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
将法国“新小说”流派的创始人阿兰·罗布-格里耶的话作为自己的写作理念,已经彰显出黑蓝文学写作者们在小说艺术上的某种野心。生铁曾经在《西湖》杂志的约稿中谈到黑蓝主创们的不同特点:“不有作品中特殊的谨慎和敏感,魏氓泥沙俱下的大气磅礴,陈树泳将视觉作品重述成小说的实验写作。而陈卫的写作更是拒绝单一风格,力求每一个短篇小说都离开熟悉的自己,走向一种无个性文体的追求。”面对黑蓝这群个性不同的作家,他直言“是对艺术的要求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怎样让小说从讲故事变为讲故事的艺术,重新关心语言和叙述的问题,这不免让人想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风头无两的先锋派小说。因此有人认为,在苏童、余华、北村等作家的创作从形式转向历史,开始热衷故事性的文本写作之后,黑蓝文学可以说是接过了先锋的这面大旗。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陈卫,一直都在质疑故事的完整性,“我们也追求语言的本体,更追求语言的精致和探索创新,会借鉴当时西方已经用过的手法,有时甚至会写出不完整的句子”②《你听说过“黑蓝文学”吗? 》网址:http://cul.qq.com/a/20150403/020721.htm。。而作为黑蓝文学的创始人,陈卫在坚持“叙述的冒险”这件事上走得很远。他对文字的要求非常严苛,但在形式和风格上呈现出一种散漫的、随心所欲的倾向。用最近的网络流行语来说,他讨厌自己的作品有“套路”。因为“逃避‘套路’”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所以我想依然可以用“无个性的文体追求”和“隐藏性故事元素”来概括陈卫独有的叙述特点。
“无个性的文体追求”是陈卫近年来一系列短篇最明显的特点。他的小说《喜马拉雅山上的温暖》由九个所谓的“温暖”片段组成,每个片段都独立构成一个场景,场景之间却没有明显的关联;每个片段的标题都有时间,却并不按照时间的顺序来进行排列。片段七像是作者创作前的笔记,片段九就干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标题“温暖九:1998年10月,老房子”。“老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作者不说,只用一个“此文献给卡卡22岁生日”结束全文。九个关于不同人群的,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片段组合在一起,让人迷惑的同时也让人理解了片段八的那句话:“我把过去重新梳理,可是我梳理的已并非过去。”时序和场景的混乱指向一个既真实又虚假的记忆,所有人的过去和现在都穿插在一起,所有人都“虚空得茫然而轻盈”。
另一个短篇《自由》也很有意思。全篇都是“它避免成为……尽管”的句式:“……它避免成为月亮,尽管它也有白光。它避免变成了水,虽然它不断溢出水,它的里面也晃荡着水。它避免变成星星,尽管从远处看它也在闪,微弱地闪。它避免变成黑,尽管它有黑……”在读者感到已经快无法忍受这种重复句式时,再以一句“于是它变成了K”戛然而止。题目虽为自由,实际上诉说的是束缚,所有避免成为之物,都是束缚自由之物,束缚如影随形,宿命无法挣脱,所有尝试摆脱束缚的人都是卡夫卡笔下挣扎而绝望的K。读者的厌烦感已经变成了认清自身命运后的绝望,谁不曾成为K?更确切地说,我们本身就是K。
如果说《喜马拉雅山上的温暖》是尝试用形式来呈现一种哲学思考,那么《自由》则用重复得有些啰嗦的句式和短促而有力的结尾暗示了人的生存困境和悲剧性命运。在陈卫这里,小说意图的传达不仅仅通过故事和语言,还有看似随意实则费心的形式安排,以及后者所带来的阅读感受。陈卫坦言:“故事之外还隐藏着另外的故事,这是我有兴趣去做的事。我一直希望一个小说里的各个元素,包括题目,它都能最大限度地体现小说的丰富性,甚至能呈现另一个小说、另一个故事、事件,或者另一个层次和结构。”①陈树泳、陈卫:《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创作访谈,黑蓝公众号,2015年9月8日。形式不是终极目的。在传统的文本中,形式更像是故事的载体,而陈卫倾向于让形式成为小说的一部分,成为一种隐藏性的故事元素以构成小说意义上的延伸。
此外,题目也是陈卫用得最多的另一个“隐藏性故事元素”。小说《我将适时地离开你》写了一对情侣在黄昏时分逛商场的过程。他们的相处被放大、细化,每个动作、对话都被拿出来像流水账一样呈现。在题目的指引下,读者更关心“离开”何时发生,但直到结尾,这两个人都保持着情侣的关系。此时你再回过头去看题目中的“适时”,就会感受到不知哪一刻会到来的“时”就像这对恋人头上的阴影,“若即若离的危机潜伏被瞬间强化——离别、无望、哀伤在无所不在的终点招手”②陈鱼:《评〈从现在开始〉:他的谜底你永远不懂》,黑蓝公众号,2013年10月22日。。在题目带来的命运性压力下,情侣间的甜蜜隐藏着兴味索然,不曾分开过的两个身体,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读者他们各自极强的独立性和孤独感。“我将适时地离开你”成为文本的潜在话语,让读者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
与此类似的《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指向一种象征性的后果。小说描写了三个初中生短暂的一场性游戏,不色情,无欲望,少女无畏的大胆和两个少年的畏缩形成非常和谐的三角关系,让整个过程既流畅又磕绊,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引人发笑的天真。“杀死老师”这件事是缺席的,但陈卫认为这一点也不重要:“它不需要再去写‘杀死老师’、甚至是否‘杀死老师’,因为关键的是,经过了这一下午,他已经不再是他了,他已经遭遇了轰击。”③陈树泳、陈卫:《那时我们这样杀死老师》创作访谈,黑蓝公众号,2015年9月8日。少年向少女身体的探索,正是他迈向另一个世界的第一步——那个课堂里听老师话的规矩小孩不见了,“性”之禁忌被打破了,被杀死的不是老师,而是那个在学校里一派天真仰望老师的少年自己。这篇小说曾获得第六届黑蓝文学奖,评委之一洪洋说:“细密、均匀、准确的描写所营造的危险感从未在阅读中减弱或消失,作者通过隐秘的布局把‘未知’‘危险’‘不可承受’的讯号传递出来,从而使‘杀死老师’不是一个口号缀在小说里,而是作品必不可少的每一句话、每一种行动所引发的后果。”
除此之外,《你以为你能走多远》和《两只中国瓷器》也是此类作品中值得一提的实验性文本。《你以为你能走多远》分为九个小章节,每一章都描写一个历史当事人的内心活动和对外部的观感,以此展示秦始皇统治末期各路人马蠢蠢欲动、人心各异的政治现实。用反问句“你以为你能走多远”来表达“你根本走不了多远”的事实,这个身处上位的发问者究竟是谁?题目与正文之间产生猜疑,每一个人都像被蒙在鼓里又像已经看破了一切。结尾处,那个怀着单纯梦想的扶苏带着心爱的姑娘天水出逃,黑暗中天水说“我也喜欢海”。一个“也”字瞬间暴露了她亦是背叛者的身份,让人生出一身冷汗。更有意思的是,在优旃的一章中,优旃送给每个人一些警句格言,这些句子不仅本身耐人寻味,而且还包括了小说中从未出现的人物,一部小说中的角色为什么会提到超越小说之外的诸多人物?生铁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它似乎有意在提示读者,小说只是截取了人物当时身处世界的一小部分,而生命更广袤的部分,则在小说边界之外。”①生铁:《我从未见过这样写历史的小说》,黑蓝公众号,2016年8月27日。这样看来,“你以为你能走多远”的发问已经超越了小说中的角色,从而变成了对整个人类历史的质疑。相比之下,《两只中国瓷器》就要简单得多。瓷器的光洁、漂亮与内里空虚形成对比,可以是古董珍奇亦可以是寻常器皿的身份变化又考验着欣赏者的眼光与心境。“这个题目所带出的反讽和对正反两面的同时感知,决定了小说语言的‘中正’;而在要求语言‘中正’的背后,就是一个作者对事物理解的多面性。”(黑蓝)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又是一次短暂的肉体接触而灵魂疏远的故事(陈卫似乎偏爱这种故事情节)。男主人公陆晗耽于肉体快感,是软弱、不想负起任何责任的中年作家;女主人公小米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文艺青年,既纵容着陆晗的放荡,又保有一份冷静的态度。两个本来素不相识却在极短时间内发生亲密关系的露水情侣,就像两个外表漂亮但实则不堪一击的中国瓷器,小心翼翼地接触着,不约而同地疏远着。瓷器相撞的一刻只有碎裂,因此题目从一开始就暗示了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结局。
三
在更深入地了解黑蓝文学,特别是创始人陈卫的作品之后,笔者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困境——无法用某种确切的风格或者特点来定义这个“不以写作谋生”的写作者。虽然在前文中我尝试用“无个性的文体追求”和“隐藏性故事元素”来解释他在小说叙述上所作的创新和探索,但这并不能概括他的所有作品。例如《从现在开始》中他常用的那种“箭在弦上”的招式,让最引人遐想的艳遇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例如《明强》中他那种零碎而紧凑的讲述方式,用貌似繁复啰嗦的“醉后写作”来呈现荒诞梦境的现实感和真实感。他的尝试越多,来自学院派的批评者们越感受到鉴赏与界定上的艰难。
所以,第一次看到“反拳交写作”这个概念时我就觉得非常有趣,它来自陈树泳的一篇文论《反拳交写作,陈卫——中国新型写作者》。作为黑蓝文学最活跃的创作者之一,陈树泳对陈卫的作品一向有准确而精细的判断。斯拉沃热·齐泽克说诗人以“理性”的方式建构自己的诗歌,就是诗的拳交者。结合齐泽克的观点,陈树泳尝试着给写作重新下一个另类的定义:“写作是在顺应自我本能和对抗自我本能的过程中展开的叙述。”因此,对写作艺术有着卓越追求的作家并不反对“故事”,而是“故事的模式”。“对好莱坞的叙事模式最先厌倦的不会是读者,永远是作家,尤其是那些具有异质性激情的作家,他们不想遵循故事创作的成功范例,厌倦对故事的常规理解,由厌倦产生了冒险心理,宁愿跟随本能直觉,不愿过于理性地追求叙事行之有效的模式,他们就像那些对规范的婚姻关系感到厌倦而渴望偷情的男女。”②陈树泳:《反拳交写作,陈卫——中国新型写作者》,黑蓝公众号,2017年10月7日。这种异质性的、“反套路”的做法,在陈卫的写作中贯穿始终。
反故事套路的做法已经不新鲜了,但陈卫独有的处理方式还是值得一看。实际上,陈卫的很多作品都可以被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比如《粉纸》和《家宴》。在《粉纸》里,画家遇到“假小子”,短暂的暧昧后有了一夜情。三个月后两人重逢,旧情难忘,新鲜感依然,于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但就在这难舍难分之际,画家的朋友们赶来,告诉他那女子是个有黑道背景的“妓”,最好是断了来往。于是,在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画家和他的朋友们一同沉默退场。这篇小说的妙处在于它并不遵从一般小说对于故事节奏的把握,读者以为自己看到了高潮,但高潮之后却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更扣人心弦的转折。而当女人经历了疯狂、绝望,最后默然离场时,画家回到现实,小说戛然而止,读的人却陷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无法抽身。又比如小说《家宴》,一场名义上的“家宴”,饭桌上坐了三个各怀心事的人。男主人公坐在中间,一边坐着认识不久但与他荒唐疯狂了一个星期的大学女生;一边坐着虽然吵了架但是请求他回来并且与他有着深厚感情的女友。两个女人貌似和谐地坐在一起,三个人沉默地吃着汤锅。从题目来看故事的重点应当落在家宴上,但作者却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去描写男主人公与女大学生一个星期的日常相处。全文充斥着男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对于两位女性的复杂想法只字未提。爱情的脆弱、肉体的沉沦、现实的冰冷、灵魂的肮脏,都在这一场气氛微妙的家宴中渐渐被稀释,却又渐渐被明晰。
一般而言,作家为了凸显作品的故事性会进行精心的策划与安排,什么时候该哭该笑都是可以设定且在预料之中的。而在陈树泳看来,陈卫“反套路”的做法弱化了“故事的意图”,结果便强化了“生活的质地”。《粉纸》其实是个充满戏剧性的故事,但作者无意强化这一点,而是将笔墨重点放在对画家陈玉的细节动作的描写上,以突出他短时间内极大的心理变化。结尾处当一切静默下来,一切回归平静时,小说这样写道:
突然,他摇晃了一下身体,他听见某个很大的关节“嘎巴”响了一声,为此他重新停住,扫视了一下兄弟们,最后落在老汪身上,“现在,”,他才发现他嗓子完全哑了,就像他刚才听到的她的干哑的声音一样,他不得不咳了一下再接着说:“现在,”还是哑的,他用力咳了好几下,才使嗓子清晰起来:“现在,我们来谈谈作品吧。”①陈卫:《粉纸》,黑蓝公众号,2015年11月20日。
毫无疑问,陈玉是个懦夫,但这段“哑嗓”的描写还是暴露了他内心也有挣扎与压抑,痛苦瞬间变得真实。就像《家宴》里的男主人公在冷风中突然想去死掉的念头,非常突兀又非常合理。
从以上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当作者弱化了故事,选择调动人的所有感知将小说主人公的困境一丝一缕、一方一寸都细细咀嚼品味时,那种常见的依附于社会学逻辑上的评论便不见了,作者无意用某种道德观去约束小说里的任何一个人,也并不刻意在自己的作品中确立一种身份认同②参见陈树泳:《反拳交写作,陈卫——中国新型写作者》,蓝黑公众号,2017年10月7日。。
宇文光曾说:陈卫的主题之一常常是残忍。但在陈树泳看来,这种残忍有时不仅仅是故事给人的感觉,而更像是故事的走向——一个惊人的转折或者分裂。《神偷》中那个无意偷了糖果的小孩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宽恕时却突然被狠狠地叱骂;《长鞭》里因为追随马戏团女演员而离家出走的学生多年后面对妓女谈论自己对爱情的厌倦;《霹雳》中那个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舞者一离开舞台就面临着女友的爱情质疑。在阅读陈卫作品的过程中,你会感到“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顶,作者为什么要这样设置?是为了取得某种更好的故事效果,还是作者自身固有的矛盾和分裂直接作用于他的写作?
“陈卫写作思想的分裂和不断转移,使他笔下的爱情、亲情、友情都处在一种漂泊的状态之中——既牢牢抓住,又随风飘逝。”③陈树泳:《反拳交写作,陈卫——中国新型写作者》,黑蓝公众号,2017年10月7日。熟悉陈卫的人都知道,陈卫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不断的搬迁、转学中度过,这使得他在感知自己与世界的联系时不以空间作为依据。陈树泳将他称为“漂泊的独裁者”,以解释他在处理自我与世界关系上掌握着绝对的支配权。成年后,陈卫的生活核心就在黑蓝,无论是黑蓝纸刊、黑蓝文学网、黑蓝网刊、黑蓝小说奖,还是近年来的黑蓝微信、黑蓝出版甚至到现在的黑蓝小密圈,陈卫一直在为写作而奔波和漂泊,但是他从不因现实中社会关系的牵制而限制写作的自由,并且始终认为文学写作是不能与经济、生存相关的纯精神性创造工作。因此,在陈卫的小说里很难找到那种病弱的、类似“自白”的抒情情调。北大教授陈晓明曾说:文学是弱者的伟业。因为怜悯现实中的弱者,而在文学中赋予他们主体的地位甚至理想色彩,陈卫将这种悲悯的眼光视作一种变相的优越感和伪善的姿态——伟大的文学应该描写人与世界的抗争。如果说陈卫的作品之所以常常显示出冷峻、残酷无情的一面,正是因为他并不想在文学中颠倒现实。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卫作品中的先锋性比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要更胜一筹。如何在文本实验中不沉溺于形式和语言的狂欢,而是将其融入对人类生存的深度思考,这是陈卫的可贵之处,特别是在书店里充斥着成功学、鸡汤文吸引人的故事的今天,更是如此。能够直言“小说不是为了讨好读者而存在”,这其中已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精神。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黑蓝文学网上那篇《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它也被称为“黑蓝宣言”。其中笔者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小说仅仅被它自身的光芒照亮,这不仅仅是一种理论设想,这是一种正在实践中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