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赫尔德存在概念的认识:本体向度
2018-11-28陆安浪
陆安浪
形而上学是一个古老的信念:变动不居的事物构成的自然世界之外必定还有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世界,它是自然世界的存在依据,越是接近这一真理世界,人就越能感受到必然真理所给予自己的最高幸福。由于真理对于感性尘世之物的超越之本性,求得真理的途径就不在于人去认识事物,而是人的灵魂直接地向真理的趋近。真理高高在上,将人性的热爱置之不理。于是直到笛卡尔在他那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命题中,真理的思想本质才从客观的外在性回归到“我”这一主体性思维当中来。
一.认识论的主体性思维原则及其局限
笛卡尔的“我”是思维着的主体,思维是唯一不能怀疑的东西,是世界以及真理的出发点。在此基础上,由思维开出的认识活动就显得格外重要了。黑格尔对此评价说:“从笛卡尔开始,我们踏进了一种独立的哲学。这种哲学明白:它自己是独立地从理性而来的,自我意识是真理的主要环节。……在这个新的时期,哲学的原则是从自身出发的思维,是内在性,……勒内·笛卡尔事实上是近代哲学真正的创始人,因为近代哲学是以思维为原则的。”[1]P166-167主体性思维原则即从自身出发的思维原则。真理由内在的思维构建,那么思维就是真理的本质。而认识真理就是发掘真理的思维本质,那么真理的认识活动就是一种思维主体的自我意识。如此说来,认识真理与构建真理乃是一回事、这也预示了近代以来的形而上学(认识论)的最终归宿在于从本体论视域出发,把真理的构建与认识真理的活动视为同一。
虽然笛卡尔以思维原则开出了近代哲学之路,但是我们也深知他哲学体系之中的二元对立,即身心二元论。主体性思维是笛卡尔眼中唯一确信的真理原则,而真理的真实性在于解释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相,那么思维构建真理就需要现实的内容参与。且现实内容则来自我们的感觉经验,那么真理的构建就需要理性思维与感觉经验达成合解。不过在笛卡尔看来,思维是唯一不可怀疑的对象,而感觉又与其异质,它们如何在真理之中达成合解,这是笛卡尔需要解决的,可惜后来他把大脑中的松果腺当做两者结合之处的解释并不如人意。
关于认识论自身的局限,康德在他那场著名的哥白尼式革命—从知识必须以对象为转移至对象必须以知识为转移的扭转—中做出了解释。邓安庆教授解释这场革命的实质在于形而上学更好的进展,而对于扩充我们的知识没有进展。邓教授认为旧形而上学“旧”在“自然的认识方式”上。在自然的认识方式中,人们大多以为知识以对象为转移,知识的形成是对知识对象的经验性研究。但形而上学的对象不同于这种自然认识方式的对象,它并不凭感觉经验直观。简言之形而上学的对象乃是先验的,它先天地为经验奠基,认识论追寻的真理亦即形而上学真理。自然的认识方式自以为能够把握形而上学真理,实际上真理完全在它之外。因此对待形而上学的态度必须由自然认识态度转变为先验认识态度:并不是知识以对象为转移,而是对象以知识为转移。先验认识态度是一种“构成性的认识原理”[4]P89,即知识是由我们的先天认识能力(感性或理性)对感性材料进行抽象综合统一的结果。就这一原理的先验性而言,感觉直观构成的经验内容始终是被先验原则抛弃和超越的对象。“理智不能直观,感官不能思维,真正的知识必须是感性直观与理智概念的联合。”[1]P205按构成性认识原理,形而上学的对象既没有理性内容,也无法靠感觉直观,形而上学对象始终游离在知识之外,我们的感觉经验是知识的范围,我们只有关于现象界的自然知识,这是康德为知识划定的界限。从一个理性主义者的角度,形而上学的唯一可能正如黑格尔:形而上学的内容并不有别于其理性的形式。而以下将从赫尔德分析存在概念入手,试着以有别于黑格尔的方式突破认识论自身的局限。赫尔德是康德的学生,他站在康德的肩膀上对存在概念的分析中又一次反转了认识论的先验态度。赫尔德与康德最大的不同在于对待感觉经验的态度之上。康德遵循古老的形而上学信念,批判感觉经验的多变和虚假,同时将重视感性直观的赫尔德斥为非理性主义者,赫尔德则将感性直观视为与理性思维同等的高度。
二.赫尔德存在概念的认识论向度
在1763年一次康德批判性地讲解鲍姆嘉通的形而上学讲座中,赫尔德接触并继承了鲍姆嘉通的美学思想。鲍姆嘉通的美学思想作为其形而上学体系的一部分发展于莱布尼兹—沃尔夫体系,这一体系以人的感性和理性认识能力做等级划分来区分模糊的观念和清晰的观念。感性是人的低级认识能力,只能获得模糊的观念;理性是人的高级认识能力,可以获得较为清晰的观念;同时人应该追求其高级认识能力获得的清晰观念的知识。理性获得的观念的清晰性来自将观念对象的每一特征清晰地分析出来的分析法(但是莱布尼兹—沃尔夫体系中以清晰观念形成知识的办法根本上还是演绎法)。相反,感性观念的对象倒是不可分析的。鲍姆嘉通的形而上学虽然在写作手法上遵循莱布尼兹—沃尔夫体系的数学演绎法,但是他在对待感性的模糊观念时有不同的态度。鲍姆嘉通有非常高的艺术和文学修养,这使得他很重视人的感性能力并认为模糊的观念有其自身的完满性,同时他对美学做了定义:“被感觉的事物如果是通过低级的能力被认知的则是感觉科学的对象,是美学。”[3]P36不难看出,鲍姆嘉通的美学是一门研究模糊观念完满性的感觉科学,他区别了清晰观念和模糊观念的不同“清楚明白性”:清晰观念是“内涵的明白性”,模糊观念是“外延上清楚的”。清晰观念可以清晰地分析出它的特征来形成知识,模糊观念虽然不可分析出特征,无法形成知识,但它却也指示了具体事物,因此是外延清楚的。外延清楚的模糊观念来自感觉,内涵明白的清晰观念来自理性,那么感觉也就有不同于理性的清晰性。理性根据矛盾律辨别知识的真伪,具备的是一种“客观的清晰性”[3]P44,感性通过直观获得一种确定性,具备一种“主观的清晰性”[3]P44。受鲍姆嘉通思想的影响下,赫尔德写了他的第一篇哲学论文—《论存在》来阐释自己的认识论。
赫尔德《论存在》一文主要是针对康德对上帝存在做的一个逻辑证明。上帝的存在是康德先验哲学的基础,是认识论和道德实践逻辑要义。而作为逻辑理性的前设,存在这一观念必然是一个为人的高级能力理性所关照的,它按照理性客观的清晰性要求也必然是可以分析出它的特征出来。但康德在做上帝存在的证明时也承认,存在是不可分析的,“假如标志(特征)并不比实物自身清晰多少的话,我们对实存的解释就是这种情况”。[3]P45这是赫尔德反对康德的地方,“如果存在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同样不能证明”。[3]P45根据莱布尼兹—沃尔夫体系对观念以人的认识能力分类来看,存在按照理性的客观清晰性来说是确实是不可被证明的。赫尔德认为康德对“存在”清晰性的理解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存在的清晰性应该建立在感性的主观清晰性之上,我们的生存直接证明着“存在”。“主观地讲,存在概念毫无疑问地要先于一切可能性,真实的可能性也要先于逻辑的可能性,因为人在他是哲学家以前已经在生存了”。[3]P47存在的逻辑性来自人对知识的追求,因为知识要求一个自为的世界,存在的逻辑在先是知识的必然要求。而赫尔德要我们关注人的现实生存,在求知之前,(世界)存在已经对我们显现了,这种现实的存在处境是自然世界的自在存在。自然世界为人的认识提供了认识的所有内容,逻辑的可能性就应该建立在真实性之基础上,而人的认知能力对自然世界的依赖性必然构成对接受性的感性直观的重视。人的认识能力对自然世界的依赖构成了一种对康德先验认识态度的反转,认识并不出自自我规范的理性,认识正是从自然对象开始的。可见,在对存在的分析中,赫尔德在鲍姆嘉通提出的感性观念与理性观念的清晰性中选择了感性的主观清晰性。由此,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谈到人作为理性的动物时,对理性的独特理解形成了他自己的人性认识论。“人的所谓理性,就是一切人类力量的总和形式,就是人的感性本质和认知本质、认知本质和意愿本质的结合形式,”[2]P27所谓人之力量的总和也被赫尔德称作人性,而认识活动正是人性的呈现。因此,认识并不是康德眼中理性分析对感性因素的抽象和剥离之后果,认识之中呈现了人的一切力量,它也还包括了人的感性直观、情感意愿等等因素,这是赫尔德与康德最大的不同之处。
三.赫尔德存在概念的本体向度
透过人性赫尔德实际地关照了人的实际生存境况(存在),又为认识论中认识对象的构成找到了感性基础。人性把握世界的实质是把人的感性当做自然世界与认知世界的桥梁,实现从自然世界到认知世界的主体性转换。但是认识论的主体性原则既然是一种构成性的原理,那么人性再造的认知(思维)世界就与不以认知为转移的客观自然世界的是不同性质的两者。正如赫尔德所讲:存在概念只是主观性地作为一切认知的来源,即从存在的最感性和不可分析性上来讲。那么如何保证认识的客观性(认知的逻辑性)呢?换句话说,人性的基础是什么呢,它如何具有认识的可靠性呢?因此赫尔德的存在概念不能仅仅是人性的,它也必须是神性的。在《论存在》一文中,赫尔德讲到了神圣的观念论,即所有存在者都是上帝的一个观念,而上帝根据逻辑不矛盾律创造了包括人在内的万物,以区别于人的感性论。而世间万物作为神的创造,必然体现了神之本性。在《论存在》成文后的几年间,赫尔德又写作了《论人类心灵的认识力与感性》,他在文中将这一点指出:所有存在者都是在客观上实现了上帝(存在)的思想(观念)。[3]P53这事实上是赫尔德将人的认识能力上升到本体向度,也是存在这一概念的向本体向度的扩展。一方面,人的认识能力通过对存在者(自然世界)的人性认知既是认知世界的显现,又是上帝(存在)真理的显现;另一方面,存在概念不仅仅只是人性的主观感知,它还是万物存在的基础,这等于说,不论存在者的感性形象还是理性思维都是上帝存在的显现方式。如此,人性把握的认知世界不仅在人的感性基础上有其可靠性,它同时是上帝(存在)思想的显现因而也具备了客观之真实性,“上帝必然通过他的造物来显现自己”。[3]P91
四.结语
赫尔德的存在概念实现了由认识论向度向本体论向度的扩展,这也就是将认识作为存在(上帝)呈现世界的一个环节。这种向度要在认识开始之前,考察什么是认识真实性的先决条件。先验哲学作为康德认识论的最高成果,认为理智思维到的“智思体”[1]P213(作为所有思维逻辑起点)是一切知识的可靠来源,不过由于思维与感觉的异质性,智思体可以说是没有经验内容的,它只作为一种思维形式不能为人认识,这也是后来康德认为智思体不可认识的主要原因。黑格尔则认为这种智思体的内容就是由其形式产生的,他称为精神,认识环节即理性逻辑的自我意识,异质的历史内容则一直处在黑格尔辩证法的扬弃之中。赫尔德与康德黑格尔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人之感性的强调为理性思维的智思体找到切实可靠的经验来源,即客观的不为意识转移的自然世界。在赫尔德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回归,从先验哲学到自然主义的回归,他的存在概念从感性本质扩展到思维本质的本体意味正在于此。因此,不仅虚幻的自然世界得到了解放,甚至因其真实性成为逻辑理性的认识起点。在赫尔德看来不论是感性还是理性都是不仅是人性的体现,它们也是上帝思想的客观实现方式。而认识环节所建构的认知世界不仅是人性力量的自我发挥,同时也是上帝思想的光辉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