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白先勇《纽约客》中的国族立场
2018-11-28王刘佳
王刘佳
一.“独在异乡为异客”:寄居者的国族书写
《纽约客》之名或许取自于美国著名杂志“New Yorker”,却与《台北人》正好成为一个浑成的佳对①。《纽约客》中的六篇小说大致可作如下分类:一.写中国女性在海外遭遇的“谪仙系列”(《谪仙记》、《谪仙怨》);二.关于二十世纪中国政治斗争荒诞本质的“反思系列”(《夜曲》、《骨灰》);三.关于超越种族、国家、文化的世界性共同命题的“世界话语系列”(《Danny Boy》、《Tea for Two》)。
二战结束后,于台湾成长起来的“迷惘一代”们,纷纷前往美国求学或寻找别样的生活方式。这些“纽约客”们或是像《谪仙记》中的黄慧芬、张嘉行那样结婚生子进入中产阶级稳定的生活轨道,或是像《夜曲》里的吴振铎功成名就,虽有婚姻却依然眷恋原乡志同道合的初恋,或是像吴汉魂和李彤那样异国飘零、无家可归最终选择投湖自尽,又或像《谪仙怨》中的黄凤仪,自甘堕落以适应喧嚣的纽约,以及像《Danny Boy》的云哥、丹尼、《Tea for Two》的“我”、安弟、东尼、大伟、珍珠、百合那样以同性恋的同类身份一起面对艾滋,又一起携手通往死亡的“欢乐天国”。
二.国族立场的三种模式
(一)认同:文化殖民中的东方意识
写中国女性在海外遭遇的“谪仙系列”(《谪仙记》、《谪仙怨》)塑造了一批身在彼岸的女性群像。在“谪仙系列”中,作者深切地体会到了东西方文明冲撞下带给海外中国女性的打击性毁灭,或是毁灭肉体(李彤),或是毁灭灵魂(黄凤仪)。在文化抵触隔膜中,国族立场的坚守与修复变得尤为重要,白先勇借具有东方传统美的女性个体在应对带有攻击性的西方文化霸权时,所表现出的顺从、妥协、投降,来强调重建文化殖民中渐已失落的东方意识的重要性。李彤的双亲丧生直接原因是国内战争迫使他们登上太平轮由上海前往台湾,但在此具有偶然性的背景下,李彤一声不吭的出走实际上不仅源于家人的溘然离世,在象征层面上则指代了国族文化母体的猝然断裂。此前李彤时常骄傲地自诩为四强中的“中国”,而当国族文化母体断裂后,面对其他“三强”的今日荣光,李彤的自杀暗含了中国的心理上的“弃”与“决”。
“谪仙系列”表现出作者对国族立场的认同,但在这种认同感的表达方式上,白先勇采用了有别甚至截然对立的方法:《谪仙记》采用积极正面的态度回应了女性遭遇国族文化母体断裂时的崩塌心态,崩塌来源于失落,在李彤那里,国族立场是原初的坚守,国族文化母体是自己得以在他国体面生存的通行证,而断裂意味着丧失,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她萎靡不振只身在纽约街头放纵、在交谊场纵情。
(二)反思:政治斗争后的荒诞歌哭
《夜曲》中曾经留学海外的吴振铎、吕芳、高宗汉、刘伟学业有成,除主人公吴振铎外,其他三人选择回国建设,无奈三人回国赶上了数次政治运动,几经波折后,高宗汉在文革中自杀、刘伟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学会周旋保护自己、吕芳则选择在文革结束后重回纽约,小说的切入点也正是在吴振铎等待吕芳返回纽约的复杂情绪中开始的。
《骨灰》站在中国的国族立场,反观中国现代政治历史事件,并以后来者的口吻诉说了政治运动留给历史当事人的无言之痛。小说跨越了近50年的历史维度,涉及到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国共分裂,精简却深刻地将中国的民族现代史作了一番归整。大伯回忆旧事,“我罗任重扪心自问,我一辈子没出卖过一个同志”②,鼎立表伯面对“我”对民盟的钦佩与艳羡,也只是扼腕轻叹:“民盟后来很惨……‘救国会七君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③。当年的一对表兄弟,一个是国民党的忠心特工、一个是站在共产党的一边的民主斗士,曾经为了政治理想各执一词,然而时至今日却在纽约聚首回忆往事,当年的特工遭国民党排挤,当年的民主人士也被打成了右派,在政治斗争中渡尽劫波、风烛残年的他们,最后都成为了失败者。当事人所支持的党派、所奉守的信仰已随着历史而淡出舞台,在这里,政治斗争留给我们的是极具荒诞性的歌哭。
(三)消隐:世界话语下的人文关怀
白先勇是中国较早书写同性恋话题的作家,《Danny Boy》里的云哥是同性恋者,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学生被众人当做精神病而远走纽约。于失意时放纵情欲的云哥染上了艾滋病,万念俱灰之际受修女感化,在“香提之家”照顾同患艾滋的异国患者丹尼,在此过程中云哥与丹尼彼此相爱,宗教的大爱如此完成了云哥的“救人”与“自救”;而作者在《Tea for Two》中有意把这种世界格局放大开去,可以说该小说中聚集在“Tea for Two”酒吧的人能够组成一个小型联合国,按照恋人关系可作以下归类——“我”(华人)与安弟(中美混血儿);东尼(中国)与大伟(犹太);珍珠(台山)与百合(德州);费南度(菲律宾)与金诺(意大利裔美国人)。
小说中丹尼躺在病床上,声音微弱、躯体清瘦、蜷缩在被单、生活不能自理,“好像一层青白的皮肉松松地挂在一袭骨架上似的”④。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给家人打电话说想回家时,家里人竟被吓坏了,马上寄来两百块钱生怕他回去。纽约,这座自由女神高举火炬的世界大都市,不能为无所皈依的灵魂提供丝毫温情,反而是这些游离的孤单个体被排斥、被拒绝后,给予了彼此慰藉。
白先勇继《Danny Boy》后大肆地渲染了“世界性话语”命题,一改此前借国族立场诉说国人境遇、政治历史的方式,而换之以世界性眼光进行全球性问题的思考,实现了作者本人文学创作生涯中质的突破。原有国族(中国)立场消隐,转而被世界立场代替,人文关怀已不再囿于狭小的国族空间内。
三.从国族走向世界
荒原意识出自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传达了一战后西方普遍蔓延的悲观失望情绪,及由宗教信仰淡薄所导致的西方文明衰微。在《纽约客》中,作者通过一系列的环境描写不露声色地造出了一片心灵上的“寒意荒原”,以对时节、天气、风景等事物零星细碎的点拨组合而成:“纽约的风雪越来越大”,“外面那么大的雪”,“雪花迎面飞来”,“在秋风中瑟瑟地滚动着”,“冷风阵阵迎面劈来”,“房中的寒意凛凛地侵了过来”,“吴振铎不禁欷歔起来”,此外还有雾霭、落叶等意象。
《纽约客》几乎每一篇都充满着荒原意象与荒原意识,这些满怀萧索、无奈、焦虑的景象暗含了生理、心理双重刺激感受,不仅表达了纽约客内心的真切体验,也暗示了现代社会给予城中人繁华背后的一片荒芜景象。漂洋过海的留学青年们,一心在纽约追求个人的“美国梦”,但和《马丁·伊登》、《了不起的盖茨比》等欧美作家笔下写“美国梦”幻灭的作品相比,《纽约客》则是基于东方视角、国族立场的“美国梦”撰写。纽约客们渐渐发现,最初追逐的“美国梦”与“希望之乡”,到头来只不过是无所归附的一片“荒原”而已,生命的内在空虚、挣扎过后的人生无望、追寻人生意义的求而不可得便是笼罩在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云,“寒意荒原”上的寄居者们,既是梦与信念没落的象征,也是个体精神衰败的昭示。
与“寒意荒原”形成鲜明映照的是“欢乐天国”的意象建构,这主要由《Tea for Two》一文来承担。“Tea for Two”酒吧从一出场就是曼哈顿有名的“欢乐吧”,另一个名字叫做“Fairyland”(仙境),这也与文末众人欢歌跳着踢踏舞送东尼和大伟通往“欢乐天国”(天堂)形成呼应。死亡原本是可怖之事,在白先勇小说里却被渲染成“欢乐天国”,在“Tea for Two”狭小的空间内,同性与同性相聚、东方与西方相聚、疾病与疾病相聚,任何事物甚至死亡也无法将其分离。蜡烛、彩虹酒、玫瑰花、双人茶、香槟酒。五光十色的生活情调使酒吧里各色人种乐于在此结成最亲密无间的情谊,这里包容性地容纳着四面八方的孤寂魂灵,是一个无限大、无限深、无限宽广的人种大熔炉,亚裔、日裔、泰国帮、菲律宾帮全都周旋于此。如此,从“寒意荒原”到“欢乐天国”,便隐喻了作者从“国族”走向“世界”的认知转折。
《Danny Boy》和《Tea for Two》呈现出我族与他群的融合范式,爱是不分年龄、种族、性别的,人性之美足以相濡以沫、与彼携生,白先勇清晰地意识到艾滋病、同性恋、宗教、种族、死亡已经不是某一国家能够孤立应对的挑战,相反,是整个人类不得不共同面对的现实。白先勇一改往日国族分离对立的态度,在“东方+西方”,“中国+外国”的新模式下,确立了后期的“我族/他群”观。正如艾滋互助组织“香提之家”里的义工那样,他们是厨师、理发师、教授、神父,也是香港人、菲律宾人、美国人,但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艾滋病携带者,大家遵守互助原则,由病情轻者看护病情弱者,轮到自己病重也由同伴来照料。“香提之家”正是白先勇内心寄予美好愿景的理想国,这里不分族群、无视殊异、爱无差等,是我族与他群共处的理想模式,《纽约客》国族立场的新变也正在于斯。
注 释
①刘俊.从国族立场到世界主义——论白先勇的《纽约客》[J].扬子江评论,2007.04:114
②白先勇.《纽约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02
③白先勇.《纽约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00
④白先勇.《纽约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