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做“囚徒”的人

蒋建伟

李胤潜的中篇小说《囚徒》，刊发于《海外文摘》杂志2018年第8期，作者讲述的这个故事不简单，有嚼头——

农民工王国维依靠卖破烂，供养儿子王思忆在城里上学，不料中考之后，王思忆却以“五门课4A1B”的成绩，挡在了某市贵族高中学校的大门外。无奈，父亲为了儿子能减免入学时的10万元赞助费，只好几次三番找到校长鲁西西求情、送礼，遭到女校长的拒绝。副校长张放和他的父亲也相继替王国维说情，但这位女校长坚持“我必须服从制度”，丝毫不让步。紧接着，王思忆的同学柳俊求到了当副市长的老爸，他的全班同学和部分老师七拼八凑，凑到了7万元赞助费，班主任左建军老师甚至拿出了3万元的结婚钱……那么，王思忆能被那家贵族学校顺利录取吗？我感觉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就在这，王思忆出于人的尊严拒绝了，离家出走了！于是乎，绝望的父亲不敢再失去儿子，紧跟着追了出去；老师和同学们也跟着追出去……结局充满了悲剧性的一幕：茫茫黑夜里，一路之隔，父亲被车撞死，儿子抱起婴儿般的父亲欲哭无泪，叫天不应啊！

我非常感慨，作者竟然有一种悲剧意识。大多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折射出作者巨大的悲剧意识，深沉的时代忧患感，火山爆发般的生命原始力。李胤潜作品当中的这些人物，王国维、王思忆、鲁西西、张放、柳俊、老张、林文娟、左建军等等，包括“寒宜中学”这家贵族高中，都是这出悲剧里的若干棋子，不论下到哪一步，都逃脱不掉“制度”这座杀人于无形的牢笼，前前后后分析一下，难道他们不是囚徒？绝对服从“制度”，听任“制度”的左右和蹂躏，放任“制度”对于自己思想的创新创造的囚禁，而不问“制度”是否合理，是否更加具有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关怀？

世界不醒，但在这个世界上，必然还有一个人醒着。

我发现，作者在第13章，也对“制度”制定者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合理化对美好事物的摧残，其实只是为安定他们的灵魂寻找借口。”作者借张放之口，发出了“减免费用的，有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亲人，他们的上司，还有素未谋面的老板，唯独没有穷人，为什么？利益。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利益在谋杀人性”的呐喊，如此关注社会底层人的命运，用词之烈，令我震惊。还有一个情节非常打动我，张放为了“王思忆求学屡次被拒”辞职后，同事林文娟帮他回宿舍收拾东西，这个过程，温暖而奇妙。故事如果往下发展，两个人的关系可能是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也可能是很走心、很铁的朋友，也可能是一般的男女关系，但是，作者的度恰好把握在这儿：过度的亲近可能向“制度”妥协，太一般的关系容易“彼此提防对方”，看不到真心，听不到真话了。两个人收拾完了东西，稍作歇息时，“林文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天花板上一只细小的蜘蛛正在织网，一条条细腿小巧而麻利，一个巴掌见方的蛛网眼见就要成型，他看得出神了”。这里，不妨摘录几段他们的对话：

“你在看什么？”

“你看见了吗？蜘蛛在织网。”

“为一只蜘蛛这样入神？”

“你不觉得我们不都是蜘蛛吗？每天忙忙碌碌的，不都在织网吗？织网为了生存，生命却被网住。”

“你似乎有些忧郁，有些悲观。”

“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在网中，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我们都在织网，都还得去织网。”

“可以理解你正在挣脱这张网吗？”

“也许离开了这张网又会奔向另一张网。我多么希望多一些法外开恩，多一些网开一面。”

林文娟知道张放还是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她必须帮他走出那新历的泥沼。她从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张放的腰，脸庞紧紧地贴在他厚实的背上……

以“蜘蛛网”来比喻“制度”这座监狱，以现实里的人们比喻一只只蜘蛛，作者的寓意不仅仅是让更多的人参与织网，也让他们深陷其中，无力摆脱，而是戳破这张网，惊醒所有的织网人，也就是说，当我们织网之前，这张网该不该织？我们要做一个什么的人？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时代？现实生活当中，制度林林总总，全部都合理也未必。显然，作者这个小说没有回答这个社会问题，也超出了作者这个17岁的高中生所能理解的年龄，他只能艺术地呈现出来，求解于读者，这，也是一种王国维式的无奈。

《囚徒》中，有关贵族学校“寒宜中学”，作者没有过多的笔墨渲染，然而，无形中制造的压迫感却时时隐现。我非常不理解的是，公立学校那么多，干吗非得要上贵族学校呢？那家学校对于王思忆同学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我后来专门打电话过去，询问一个工作在偏远县城的家长朋友。他告诉我，在他们当地小县城，公立中学的教育质量远不如私立中学、贵族学校，不论是尖子生数量，还是师资力量，公立中学制度僵化、管得太死。而贵族学校管理灵活，不太受制度制约，有活力，虽说收费贵了点，不过为了孩子的大好前途，花点钱算什么呢？后来，我们又问了河南老家的一位教育人士，他肯定了那位家长朋友的看法，称他们县2018年文科、理科的高考状元，都是出在“正泰博文”、“新华中学”之类的贵族中学，比如：学生考进学校的时候，成绩好，可以免除学费，拿奖学金；老师的水平高，学生整体成绩高的話，可以大笔奖钱；高考成绩最好的班级，班主任和老师的奖金翻倍；有些老师和“状元”生，他们甚至奖励出国旅游……

我不知道这二位说的，是不是百分之百真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相信，现实是不可以、且不能够虚构的。

小说中的场景，多多少少暗合了我国教育的现状。目前，我国教育无疑是失败的，有时候更甚。教育的问题，不仅关乎每一个家庭，而且关系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复兴，然而长期以来，高考制度所引发的种种不公平、考生地域化差异，中小学校一味看重应试教育成绩、忽视素质教育和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有关部门墨守成规，不作为，等等，造成了学术科研滞后，缺乏创新精神，误人子弟，亟待改革！难道今天，我们也要像王国维们一样，成为新的囚徒吗？小说中，作者李胤潜没有点明，也没有埋下一丁点伏笔，或是语言的暗示，自然是该作品的遗憾了。还有，小说结尾的表现力不够，王思忆应该何去何从？网如何戳破？男主人公王思忆一己之力的后来，该怎样表现？

有一点可以想见，李胤潜敢于向“制度”的制定者说不，敢于书写王思忆、王国维这么多悲剧人物，不愿做一个囚徒，已属大大的不易。随着他人生阅历的累积，他观察参悟事物的深入，这么多问题都变得不是问题。不能期望太高，但是，也总不能一点都不报什么期望。相信他会不断产生新的想法，新的思想，不断带给我们新的惊喜。毕竟生活还得保持美好幸福的样子。

“不愿做囚徒的人！起来！”这句话，权当是写给李胤潜小友，也写给我自己吧。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