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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帝国

2018-11-26李旭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太子母亲

引子

我是父皇和母后的三太子,诗人,庐陵王,流放者,唐中宗。

皇室是大地山川万物最激烈的表情。既然不是小国寡民的时代,那就不是一潭死水式的波澜不惊。一个朝代必有它的壮阔,起起伏伏的曲线美。

龙椅下面,就像大海一样,就像崇山峻岭一样,是深渊也是星宿之巅。万生包括禽兽的交配,都需要季节的检选和全力的角逐,何况是大唐的继承者?

父亲决定不了,权臣决定不了,皇子们自己也决定不了。帝国就像被诅咒的龙将游向何方?

生我的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道,宿命?

生我是母亲的子宫,这里难道才是真正的宫殿?雄性的浪潮退去之后,神龙见首不见颈不见尾,唯有母性的宫殿上方,凤凰在鸣叫。一只又一只,为什么她们都飞到大唐?

预言家们说,将有一位女王,与太子争夺大位,谁是天赐的女王?

那光芒四射的龙座都是物选天择的结果。胜者生败者亡,太子殿下怀抱带血的利器,不是荣升为神器就是冥王的锁链。大唐是上天所选的,太子的争夺达到白热化,从战争到文化全方位地角斗。从祖辈到父辈,再到我们这里,没有人能够逃避这样的挑战、考验,玄武门高高耸立着天命的微笑。它对一代代太子嗜血,从离太阳王座最近距离跌落进尘埃,大内失火殃及一个个亲王、公主、驸马。帝国啊,是苦了太子、亲王、王子,幸福万民、丰富了历史的质感。如果不是懦夫,而是真实碰撞的火花四射着星辉,必须迎接洗礼。多少太子死于非命,离天子的光环只差一步跌落尘埃。这是太子的朝阳,也是太子的末日。

家即国家,帝国就在一个家庭的内部运转。母亲的儿女,一个个走上历史舞台,没有一个不在母亲面前展现自己原属于王者的血脉、龙飞凤舞的风采。上来就不能轻易走开。不是光荣就是屈辱,不是生就是死,不是登峰造极,就是刀山火海。

这是历史上唯一最密集的龙窝了,一家之内都可能成龙,都可能飞龙在天,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儿子还是侄子,是哥哥还是弟弟,是父亲还是母亲,是妻子还是女儿。这又是阴阳平衡的时代,这是唯一父性和母性平等的时代。这是蜕去皮毛、皮囊洞见灵魂与美丽肉体同时高蹈的时代,这是诗歌和鲜花集庭盛开的时代!

我就是即将称帝的那个人,一步步走向龙椅,我真的能坐上去,并坐稳,按照我的血脉和谱系流传下去吗?江山为什么转到我家,又轮到我?父皇已驾崩,我登上帝位了,我若相信眼前的一切,我便要虚幻,缥缥缈缈。

我已经飞龙在天了!太子可废,太子是未飞的龙,在地上可以被犬欺,一切都是未知数。为什么我已经飞在天上,成为万民拥戴的天子,还可能被易如反掌地被废黜呢?

父亲辉煌的时代无可挽回地陨落。开国的曾祖父提前退休,爷爷五十五岁染风疾而崩,父亲同样如此,五十五岁,目不能视,让侍医刺穴放出血,才看见诏书,诏我监国又继位。我有了自己如花似玉的爱情和女人的谱系,我要挣脱看似蜂后一样的母亲,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刚要培养自己的“凤凰势力”,急切地将以妻族代替母系,就被宰相和母亲一纸宣布我退位,贬为庐陵王,像一条蛇一样被牵出朝堂。

只做了五十五天的皇帝,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才知道朝廷是什么,帝威是什么,权杖是什么。它是神秘的,它不是谁都可以触摸的并把牢的。它炙手可热又冷如冰霜,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我从这里退出,还会回来吗?龙椅从来不会想念旧人,就像一条河流还有我倒溯回来的波浪吗?

1.裙上的石榴花和萱草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唐·孟郊

五月,是个毒月。大地现出万种风头火势、考验、蜂虺、陷阱,让你无法寄生。

来到贬地,只见王宫里有几大蜂窝,嗡嗡飞布,如两道河流朝我们流来,不见天空。我露出惊惶之色,蜂可杀人,螫死人是常有的。但妻子韦氏对硕大无朋的蜂窝说:“我主若还是龙,我若还是凤,蜜蜂作虫又作鸟,当来迎驾。我王勿惊。”

此言一出,我觉得有理,蜜蜂更觉得有理,我和蜜蜂們就成了好友。

我的四弟李旦囚禁在大内像一堆雪而眠,我则流放在外。我得在大地和天空的四季中苦苦追寻,和我的蜜蜂们经受命运的四时、大唐的春秋。天地和春夏秋冬都变成了尚书机关,凤鸾台阁成为帝国的中枢。这时的江山,只要你飞寻,她的疆域就有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和蜜蜂永远不能冬眠,在雪被下做梦。母亲看着我从远方奉献的蜜,她感到百花在她的舌尖怒放。日夜劳作采蜜献给母亲和她的朝廷,如果她们的苦心尝不出我的甜,我可能就要被处死。就这样寻找春花夏花秋花与冬天之花,我不要果实,只寻觅鲜花。特别置身严寒,如果没有一树梅花,我将怎么活?

在五月,我的蜂蜜一瓶是萱草花的,一瓶是石榴花的,还有一瓶是蜂皇浆。萱草是母亲之花,石榴是母亲偷偷写给父亲情诗时所穿的那条石榴裙。它们同时盛开在五月,爱情和母性凝结在五月。火红的女王时代需要铺天盖地的鲜花,液体的鲜花,鲜花经历飞舞的肉感吐出的精华。

深夜的端午,我哀泣父亲的乾纲在哪里?那位百君之君、万王之王的大唐皇帝为什么弃我而去?

后知一千载的太史令和占卜大师袁天罡、李淳风都监测到了女王朝代的到来。

我祖父太宗就是在玄武门展开夺位之战的。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横尸玄武门下,老皇爷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了人间。兄弟之战非生即死,就像蜜蜂女王在王台上同时诞生两位储君。

这不是凡人的座位,你不坐也不行,你坐了还不如不坐,但都由不得你自己。八水长安是一座被诅咒的城,一座吉凶未卜的城。

天降大任托付我家,平定东西南北四方,我们来到了这里。背后是一支强大的队伍,是在北朝中磨砺几百年的汉华混血的铁血部队。而这支部队建立了隋朝和唐朝,第二代比第一代更能决定尘埃的落定,鹿死谁手。这里的皇室,面临着可怕的诅咒,同时感受着一个农耕文明最伟大梦想的召唤。双重的交织,一脚是天堂,一脚是地狱。

秦人来自东方,汉朝同样来自东方,大唐的祖先也是来自东方的老子,秦汉唐,就像一个家族迁徙在西方的变形记,一条绳上的蚂蚱,秦族灭绝,刘汉绵延着汉族,这两种命运摆在我们的面前。秦隋皆短命,汉朝长命些却留下五胡乱华数百载的黑暗世纪。

爷爷提着带血的剑,对着鸣叫不止的剑光,倒吸一口冷气,千古一帝的心里透心的凉。把精神的黑夜与拷打,独自留给自己。天上挂着太白金星,不是在黑夜而是白昼。这一天匆匆朝会之后,太史李淳风被示意留下见驾。李太史早知圣意,上奏说:“臣观天象俯历数,掐指推演得知,《秘记》所说的王者该在宫中,自今算起不出三十年当改朝换代,臣推演历史的推背图上也推测到了李花片片飞,陛下子孙在劫难逃,必陷入劫难方得救赎。”

爷爷听罢呼吸一阵紧过一阵,待回过神定下心来凄然问道:“果真是劫数吗, 我非纣王,为何要遭武王伐纣呢?朕要杀尽宫中之人!”

李淳风仿佛灵魂出壳,劝谏说:“大大不可,天道如此不可违。古人言王者不死,虎豹刀剑不能伤,越想诛之就越不能达到,适得其反。徒劳无辜,反增暴戾,不可收拾。且此后三十年,此人已老,或许生下佛心道肠,归还天下,若周公一般吐哺给陛下子孙。陛下有子孙若天生是王,纵然也是杀不死诛不灭的。环环相应,若杀掉此人,天降下更年轻更强壮者,甚至是刘渊那样的胡儿,那时大唐就真的完了。这就像那夏禹的子孙一样,虽有一妇人,生下遗腹子,也纵能复国啊。没有武女王,也会有武夫王。既然遭逢,届时就要考验人心的真相,人性的变化了。那是命系在一个人身上,历史性的检验。”

皇帝继续问:“如果不该亡于一女,那么大唐在哪里终结呢?”

李太史沉吟一翻说:“若不易于一女,就该灭于一朵菊花。”再细究下去,天已是五雷喝闪,太史不能言了。爷爷不禁嗟叹不已,一边祭祖老子求告上天,一边想到整个家族面临的劫难,儿孙被屠杀,血肉横飞,在夜梦里惊起。

爷爷秘密查访此人,对“武”说不尽的忌讳,就像秦始皇得知天下将亡于胡一样,对胡大动兵戈,直到胡儿不敢阴山望塞。这痛苦,就像一粒粒沙子生在蚌的心腹上,这些沙子一粒粒都长成珍珠。爷爷励精图治,也更是广结善缘,爱民如子,希望把大唐的光辉实实在在地传到每家每户,像浩浩荡荡的春风让人在心灵深处难以磨灭,他伟大的梦想成为全民的梦想。恢复了科举制,选天下之才与群贤万众共治大唐。

君臣无隔,与群臣欢宴于宫中,行酒令赋诗歌。一次酒令的酒牌上要在坐者皆言各自乳名。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封武连县公,轮到他报出自己的小名竟然是“五娘”,这五娘一出口,我爷爷的心差点蹦了出来,触痛了他的神经,遮住内心的惊愕指龙须大笑说:“哪家的娘子,长得这样勇猛!”群臣当作酒场上的黄段子听罢,无不哈哈大笑,一醉方休。

爷爷寻思这位武卫将军,与那么多武字牵连,奶名又叫五娘,不应验那位女武王篡逆吗?爷爷寻他过错贬出京师,又用钓鱼执法,让他上钩落入圈套,将他斩草。虽除去一个殃根,但内心仍然不安,一日复一日陷入恐慌,只有白天上朝出奇的勤政,夜晚宠幸如云的美女。

暮年,柔嫩的媚娘像枝头葳蕤的尖角,小佳人一笑百媚生,读书习字最佳,还能与皇帝吟诗作对,又是大唐老臣封疆大吏的女儿,也是隋相国之女的女儿。杨柳细腰舞蹈尤为绝妙,比赵飞燕灵巧更丰满,若石榴花在枝梢烂漫而热烈芬芳。武才人鸾啼凤转,好一个宫中的女史,唐宫需要这样的小荷长成浴佛的大荷花。但龙体已感到她内心奔放下的一股非比寻常之气,仿佛这气开出灿烂的小嘴吸魂摄魄。

爷爷知道她姓武,任何的武字都是他的心病。所以他不临幸,再美的鲜花,都要留一枝,不能全占,就像万间宫室要留半间一间不建。他转念想到武家是小门户,她父亲是个木材商,帮助隋朝大搞房地产发家的,又用钱财投奔到大唐的后勤供济上,以财商发家致富而荣华富贵就释怀了。这点胸怀还是有的,这个才人怎么可怀疑杀掉呢?让她昙花一现,终生不能出头,百年之后依制当了尼姑终老在寺庙。万无一失了,我爷爷在鲜花丛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而大内派出去、潜伏在宫中的怀着特殊使命的寻查女武王者,时时刻刻也在行动着。

大唐千方百计在追杀着一个女武王,像是要将伟大的母亲扼杀在摇篮中。

谁能杀死母亲,一位必将称王的母亲?像在五月将所有石榴花熄灭,将石榴裙撕毁?

但她只是一位才人,并且即将随老龙成为帝国永无出头之日的旧人。命运看似绝无翻牌的可能。

但是皇九子父亲来了,遇见了小才人。

她的门前有一棵桂树,香气四溢。

帝国金色的秋天,正在出其不意地落向父亲。他就是不争而争得天子位,就是看似无为文弱而保护了自己,隐遁了自己,成长了自己。

父亲的哥哥们竞相向龙椅狂奔,展开谁也无法阻止的角逐。谁都无法抵抗选择最好、最适宜的那一位的诱惑。太子李承乾失魂落魄,将被杀的孪童绘成偶像制作腊肉在宫中朝夕祭拜、早晚汇报思念之情,又在宫苑中造坟茔,几度至坟前泪涕交流,树起高高的同性恋纪念碑。吟唱着你就是我的恋人,后宫多少花骨含苞,我心里唯有你是销魂的花魁。

争夺者无不纷纷落马折戟。

只有我父亲晋王年幼,以童子之心、以柔弱者躲避紛争。

老人都疼爱最小的嫡系,帝国的天平自然而然向父亲倾斜。谁才是真龙天子呢,龙生九种,种种不同,自己该选哪一个呢?他痛苦得不能自拔,仿佛自己看不清帝国的前途,倒在龙床,痛哭流涕, 百思不解,叱咤风云的龙君手击床拔刀欲自尽,国舅带着自己最弱小的外甥跪在床下赤手夺刀,鲜血直流,将沾带龙血之刀递给了外甥李治。他又献上太原发现的一石天然长成的纹字:治万吉。

安静得像处子的九皇子我父亲终于被立为太子,褚遂良背诵着道经里的经文:“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

柔有柔的道,他不能专一,但也能道生一,一生二,出现二圣。

2.裙上的牡丹或凤鸾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唐·武则天

爷爷倒在龙榻上,像是病倒了。

生龙活虎的盛年,感上风疾,病情到底如何呢?生病是一门大学问,是父皇在考验自己吗?故意让太子摄政,自己休养在终南山的翠微宫。

而风华正茂正进入盛花期的就是武才人,那花香使人沉醉不醒,那是皇家的最爱但绝不给名分,正如那贴心使用大丫环一般。

深谙龙体了如指掌的正是她。她会变成母亲,还是一位尼姑?命运摆在她的面前。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这就是隋文帝杨坚的诗。面对鲜花女人,也不知道明年的有无。

图谶中的女武王来到唐宫,在皇帝临崩前,仿佛是另一个宣华夫人。她们俩都生在金陵丹阳城,这是朱雀星野凤凰之地,天生着美女和诗歌。我母亲生时凤凰出现欢唱,凤凰的南朝,诗歌的南朝,使北方相形野蛮而丑陋。母亲带着南朝衣冠、石榴裙而来,出现在大唐的交接点上。

太子来到皇帝的病榻前。

当她更衣时,太子触到那石榴裙时,她温柔回报,就是告知皇帝已经不行了。

皇帝果然驾崩在山宫中,秘不发丧,太子火速返京,万无一失才迎回遗体。一个最柔弱的皇子顺利登基,迎来自己的时代。

武女王与先帝只是逢水戏,像穿了花神的防衣,不可能结籽,只是女侍、女史。仙花只为一个人结籽,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夫君。武女王若是为先帝生下王子,那就得打入禁宫,一生只能开一春。没有生育的宫女,都发落了感业寺。

三年以后,新皇孝满,进感业寺进香,那念念不忘的人,脱离尘俗入了佛国神门的人,打上命运的烙印先帝才人的人,已逼进三十岁,还能有复出重回人间、宫殿的爱情奇迹吗?他不能磨灭的是那个如朝霞烈焰的石榴裙,裙上还绣着丹凤戏牡丹的图案,他能时时听见那裙下一只凤凰在颠鸾倒凤时千般胜境。

此时她超凡脱俗,一尘不染,只染龙。

能将彻底无望束缚在空门、前朝的人拉回自己的时代,才算是大功无量,大智若愚。

禅房相见,各自泪沾襟。青丝已不在,心复燃。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那首绝美的诗篇,咬破手指写在一块石榴裙上,颤动人心。王皇后也被打动了,她有一个大胆的心思,就是让石榴裙回到宫中,让君王失魂落魄的媚娘蓄发,重新长出春天来。让她打败情敌,帮助自己夺回渐行渐远的爱情。

这一提议正合君意,顿时博得恩爱。皇后失去欢爱已经多时了,再次尝得却是永远失去的前奏。皇后来自太原王姓世族,太原是大唐发祥地,高祖将一母同胞的同安公主嫁给王家,老公主又将侄孙女保媒嫁作晋王妃。陪伴着父王从王到太子再到皇帝,她的外戚里只有舅父柳奭为中书令,与长孙无忌也是鱼水相合。父皇厌倦已经很久了,况且皇后多年无一儿半女,这是一棵只知道开花无果的牡丹。像阿娇一样,宠衰是自然而然的,阿娇的母亲是长公主,她的母亲只是凡族柳姓。长公主保不了阿娇,谁又能保得了她呢?

她的情敌,是南方爱情专家、隋皇后一族萧氏,淑妃,自在东宫就生下一子一女,压倒了黄河流域的女王,皇后一直在情感的冬夜里。萧淑妃就像一支江南的玉簪花,飘飘仙姿白鹤亮翅一般伸出玉簪插向鳳冠,挑破了她这北方正月正中的第一支梅。梅傲香雪夺得后宫第一春,成为梅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却成为昨日黄花,在如火如荼的毒月中落败。她看到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打败情敌、重新夺回帝国之爱的人,就是自己同乡武媚娘。

她将她从深渊里拉上来,况且又是将近人老珠黄的三十岁前朝才人。

一念之间,一位尼姑,前朝才人,一下子又重回帝国的心脏,万花齐放的中心。

萧淑妃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如何是新人的对手。果然一夜失宠,皇后娘娘达到自己的心愿,但发现自己的黑夜仍然是黑夜,只有武才人拜为昭仪,灯火辉煌。

这才是一只真正的凤凰,在一条赤身裸体的龙面前,露出真容。她弥补了他所有的不足,正是他是日思梦想得到的。凤体里的鹰燕在他的身体中的冲撞,带给他无限的激情,唤醒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他和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那些龙飞凤舞的夜专夜里,他们融化在一起,龙飞凤舞在整个大帝国的上空,凡事都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像一把刀解开他上朝回来所有的乱麻和扣。她似乎体内含着贞观时代的龙精,就像一只蚌一样将那精魂长出明珠,她以凤体孕育出来,在夜晚向他展示那奇妙无比的宝。那就是胆识和见地发出的光芒。他是一条在兄弟之后的小龙,长出深宫妇人之手又成就于外戚权臣长孙的股掌,直到遇到真凤才一下子仿佛长大成龙。

在那些日日夜夜,他们感情与日递增,皇后和萧妃都冷落在一旁,对于皇后来说,赶去了南燕,后跟来的又是狐媚。她要自尝这个苦果,皇帝早已对后宫争宠的小九九很不满意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龙凤生下的第一胎是公主,大唐总是与鲜花在一起,先开花,后结果。

皇帝很喜欢这个小公主,但母亲非常失望,只有生下儿子才是正果,才可能立为太子,封为王。母以子贵,夺下皇后的凤冠。

悲剧发生了,在皇后来串门探望小公主时,母亲躲了起来,恰恰不在。皇后逗弄一番,生个公主也正符合她的内心愿望,希望武昭仪生下所有的孩子都是漂亮的公主。她收养刘宫女所生的李忠,早已被立为太子了,她与太子命脉相连。

但她走后,襁褓中的金枝玉叶就断气了。皇帝下班回来,遇到的是不幸的公主。他气疯了,想着上班前她还是那么的可爱,他就是喜欢可爱的女孩子。自他身上所出的嫩芽一下子就没了,当他明白这不是上天带走了小公主的生命,而是皇后不久来过,抱起玩耍一番就夭折时,他内心早就积聚憎恶的火山瞬息又被引发了,冒出焦烟。

醋坛子王皇后谋杀了我的女儿,皇帝在内心一遍遍地喊,拔剑砍下桌角!但没有作证,只有武昭仪身边的人一面之词。

姐姐在重要关头,适时夭折了,像自愿冲锋的戎装公主,尚在襁褓中用生命为母亲而战,像一只蜜蜂公主刺中虚有其仪的王皇后。小公主的血,涂抹一切的敌人。我的亲哥哥李弘皇子又恰好降生了,大唐的天平向母亲倾斜,力阻废后的西方集团,以国舅长孙无忌为打头的势力将完败,腾出大片的空间。以李勣为代表的东方集团和新生的文化力量组成歌颂我母亲的新力量。

老臣褚遂良在大势已去之际,连夜上表,密奏自己为先皇的寻武小组组长,昨夜又梦见先帝告诉他,武女王废唐灭李之事千真万确!寻武大业不可废止。褚遂良坚持武昭仪就可能是那个武女王,若立她为皇后,大唐就可能步入一场浩劫。

密奏看罢,武女王真的就在身边吗?父亲不免胆战,又想起皇后的温良千般之好,露出退去的惶惶。

但夜晚是属于母亲的,她像月光一样的明净,对着窗外的一轮月亮说,这是乱天下的迷信学说,相反是褚遂良并不忠,他虽然是组长,但有一个组员已经反水了,揭发他肆意利用这个工作组诬陷对手。先帝征伐朝鲜,命褚遂良和刘洎辅佐太子留守长安。刘洎就是被诬为自称伊霍之人专权而被赐自杀。那个组员又说,他侦知长孙无忌联合王皇后专权,无忌的无就是武,组成武功集团,封爵太尉执掌兵马内政,外戚权倾天下。皇后姓王,正应女王,和国舅的武人集团成武女王的谶言。而长孙家又有女儿为太子李忠的妃子,也应了武女王将在三代以后称王。

这个组员将情况上报给褚遂良,组长反将他赶出小组。

一夜呢喃,温柔乡的话语直入魂魄的深处,父亲再次雄起,在十字路口不再彷徨,坚定地朝着自己的那条花径走下去。

这个被鲜花簇拥的帝国再向我们兄弟走来。它是多么火热!

3.母亲哭的时候好像迎春花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

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

—— 唐·令狐楚

万花千朵涌满一个鲜花帝国,母亲就是群红众翠、花团锦簇掩映下利爪鹰视的女王。

我们出生在大唐,是帝国的未来,是疆域无边的皇子,是天生的王。而在兄弟中必有人作天子,他是万民寄托的希望,天下瞻望的结果。满园的花,只望他一个果子。

我们则是母亲的附庸,母亲不需要我们已尊贵,不是母以子贵而是子以母贵。

是我们的姐姐以自己的牺牲帮助母亲夺取后位,是她突然夭亡的悲剧,击中父皇的心,她尚在襁褓中就身先士卒,打败王皇后。

大哥哥李忠,是刘宫女所生,是皇帝的一次心血来潮,是情欲所生。他成为太子,不是因为母亲的高贵,而因为母亲的卑微,而被无子的皇后所收养。他的脚底下是空的,就像棋盘上的帅车无论怎么重要都是别人拿起走动的。

随着王皇后的废黜,他被贬到房州。谁能想到,我将在那里称王。

大哥哥先在那里,等着我。

废太子的官舍四处透风,到处晃动着刺客的影子。每到夜晚,夜枭鸣叫,远山中虎狼声声吼,噩梦入怀,他惶惶不可终日。而在白天,他则穿着妇人的衣裳,男扮女装,所有时间都是阴暗的,都是黑夜中的一声的刀光剑影。

他召巫师来解噩,画千菩萨来驱鬼。他咏屈原之《离骚》以抒怀,仿楚辞而吊古伤今,怀念太子东朝无上荣耀的时日,他祈求出家落发为僧。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密探,都可能是监视者,一个服侍他的女仆阿刘,在渴望他的爱情时,他早已心灰意冷,斩断情缘。妇人不得故太子之情,竟能从房州赴京状告主人,揭发他的一举一动。大哥哥疯了,像孙膑那样疯了,他能逃过一个个关口吗?这是一个做罪徒而不得的时代,边荒野地之囚,而帝国的中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蔓延到囚牢,被诬为谋反同犯。一刀下去,大哥哥落得和叔叔李泰一样的厄运。

這是你不能不做太子的时代,又不能被废黜的时代,又是连囚徒也坐不穿牢底的时代。帝国命运,第一个来到的皇子,一个个血溅成桃花。皇族的未来在哪里?李树开花满皇庭而果实在哪里?大唐的气数在哪里?而太子们的劫难,仍然是刚刚开始,远不知道何为结束。

一共八个兄弟,前四个为庶出,后四个为一母同胞,子以母宠,个个襁褓之中就已封王拜将。

五哥哥、嫡长李弘,是我的亲哥哥。四岁就被立为太子,所有人都认为没有人再能把他变为大哥哥李忠。他就是尊贵无比的新天子。

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整个帝国都没任何的质疑。父亲不知道,当我们四兄弟出生时,伟大的父亲时代就要结束了,龙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我们还远不能成为父亲,登上那龙蟠的大位。

我们只是母亲的附庸,来到人间只是她上升到极限的天梯。她随时都能把我们撤去,甚至视我们为仇敌,一个个置于死地。她有完全崭新的一个世界,一番天地。我们在母后的眼里,到底是谁?她到底是谁?我们全然不识,不知道她的世界。

母系正在借父亲崛起,夫坐在后面,让妻出面,借妻手拔掉朝中一个个钉子,驯服一个个难驯的烈马狮子。他不知道,母后自有天地,有她独有的体系,有她凤凰的图腾。整个凤凰的势力在向她集合,簇拥在她的周围,置于朝纲伸入中枢,盘根错节。女人仍然是人,是天地之灵,阉奴不能望其项背。阉奴半人在宫中尚能呼风唤雨,稍一放纵即能遮天蔽日,执掌废立大事。而美丽的母后,与皇帝并列二圣,后宫前朝皆为主人,爆发的能量就是一座火凤凰鸣叫的火山。

一个龙椅上坐了两个人,虽为夫妻,而夫妻也不过是同林鸟。大运来时各自飞,有几人能像鸳鸯白头到老,生死不渝?人有时还不如一对洁鸟,夫亡妻殉情。

阴盛阳必衰,父皇一天天感到压力,身体明显愈加柔弱。他身上的血压在高升,他身上的血液在本能地冲撞着他。他处在中风状态,他的头上大风呼啸,如江山将要异姓,李树将要倾倒,满巢倾覆。他假借给皇后的权柄已经完成使命,眼看着她越伸越长,凤爪伶俐,羽毛丰满覆盖着朝堂。她的宠臣竟然同样张牙舞爪,有时忘乎所以,越发嚣张。有时他的眼睛竟然看不清帝国的来龙去脉了,他不能上朝,整个朝堂有时就坐着唯一的皇后裁决天下大事。

虎毒尚不食子,他的儿子已连续落难,他的妃后双双泡在酒坛里。他的帝国正在长满羽毛而不是龙鳞。庭中参天的李树正在露出枯态,李花朵朵被风吹下刮满庭院。

他突然感到他彻底地错了,倒在不归之路上。李树倒了一路,李花带血飞飘在狂风暴雨中,沦落,他则被无数妇人女子拽向一个女儿国,像唐僧取经遭遇一般,女王把他软禁起来,他向太上老君呼救,挣脱而出却一脚掉入母系时代的陷阱中,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母后醉心于政事,父皇却移情别恋。我的亲大姨风韵多姿,封韩国夫人。韩国夫人热恋着皇帝,又带来年轻娇艳无比的女儿一同献爱。母女一对缠住皇帝,补长取短,熟女豆蔻曼妙无比。皇帝在热恋中,要将韩国夫人的女儿贺兰氏名正言顺地册封为嫔妃。皇帝之爱被胞姊和外甥女双保险地夺去,大有一对姊妹花同为皇后的局面。

结果,皇帝对母后越发绝情,像王皇后萧妃那样,千般恩爱正要化作流水。有了足以废黜后位的确凿罪证,皇帝怒发冲冠陡生雄心壮志,密召宰相上官仪来商议下诏废后之事。

诗人上官仪,是帝国的笔杆子,是五言诗的开创者,一人领魏征以来的风骚,称上官体。清晨沿河堤上朝,马蹄踏月光或晨曦清脆,一路咏下诗句,音韵凄响,群公静耳谛听,天明之时就成为帝国的流行。将他召入密室,速命他起草废后诏书,诗人提笔泼墨龙飞凤舞而就,放于龙书案上。皇帝看后,甚是满意,一经签发颁布天下,母后就会重复王皇后的覆辙。

而立好的太子是否又将废黜,庶哥哥李忠是否重登东宫呢?千钧一发之际,废诏墨迹未干之时,左右的内线早已报予母后。

母亲闻知将被废为庶人,跪倒在皇帝的脚下,泪如雨下,边泣边诉:“妾如何能使巫术诅咒自己的亲姐姐?外甥女贺兰氏天生丽质,自己年色将衰正想接来宫廷侍候皇上。皇上将自己从寺中救出苦海,拜为皇后再生飞天之恩敢不赴汤蹈火,竭精殚虑?皇帝身体不适代为拨冗除繁,一片丹心有谁知?妾身除奸诛恶,拔去朝堂之忧,必惹人怒,不惧祸患,代皇上唯求一死。”

这悲切之中,又有弦外之音,让盛怒中的皇帝又顿时冷了下来,难以启齿的恩爱情仇一下子又使他从帝国的圣雄转化成为人夫。

“妾死事小,贤德太子又何辜?难道那个已神经兮兮比承乾太子还要错乱的李忠将复为皇嗣吗?人说外戚历来为祸患,我武家男丁也是不肖非贤。妾为皇后第二年就写下《外戚诫》以铭志,追慕婆婆文德皇后的贤德。两位同父兄弟武元庆、武元爽本受先父庇荫在朝为官,都把他们迁出朝纲,放任到僻远州郡。严于律己,亲兄弟犯事绝不姑息,罪加一等。元庆外放死于任上,元爽坐事流放也死于非命。还有两位叔伯兄弟武惟良、武怀运同样放至外地,一个不留。”说到这里,婉转悲泣。皇帝的心肠到这里彻底软了,替皇后揩泪起来,扶她起来说话。

“妾死后,谁为皇帝煎药熬汤,谁又能为皇帝分忧解愁,共商天下难事。万里河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皇帝身体不适,谁能替君夙夜断解案牍劳形?我为自己不能鞠躬尽瘁而哭啊。”

庭院中的一只杜鹃竟然也跟着啼出血来,不停地鸣叫。

皇帝废后的意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再瞧宰相诗人早已退出。一张废后诏书撕了,随手一扬飞向庭外,粘在杜鹃的头上。母亲哭出所有的委屈,同时也把罩在自己頭顶最后的一抹冬天融化成眼泪,哭掉了。她哭的时候像一朵迎春花,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皇后和皇帝又恢复当初的蜜月来,父皇像女人那般为自己怒发冲冠的废后举动所羞,为了和好如初脱口而出:“这都是上官仪教我。”

诗人就是这样被出卖了。

父系彻底软化在母性深不见底的情天欲海中。这是最可靠,最亲近的,一切光环都向她集中,照耀她的前程,像万鸟云集环绕成凤,群峰寻找蜂王。

大哥哥李忠亡命,上官仪被抄家,孙女上官婉儿尚在襁褓中充入后宫掖庭为奴。母亲再次从废庶人的绝境中挣扎而出。这是最后的围剿,最后的防线与黑暗,冲突出去,已经是万物无妨,世界任翱翔。

这是殊死搏斗,废后派遭到扩大化的覆灭,朝堂彻底被驯服,绝地而后生,母后的势力扶摇直上三千尺。顺之昌逆之亡,整个庙堂像大风的转舵。她就是舵手,所有航行的舵手。

二圣成为帝国的事实。父亲和母亲共同的朝廷,而父亲明显衰老,退向后堂。

父亲在病中,中风后的天旋地转,整个大地在波动在翻转,在滚向他不能把握的方向。但他坚信帝国仍在他的手中,皇后替他紧紧地握着。天下不属于死去的废太子,也不会拥立他的兄弟,也不会滚到儿子们的手中。还在,就在他的身边,他们共同的掌中。

他以失败为安心,为退路。帝国在如日中天,像通体闪光的玻璃球,他没必要把它打破,那就是龙凤共戏的珠。一切都那么光辉灿烂,没有不相信这是最好的时代。没有人不生活在光圈之中,不愿挪半寸,不愿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的打扰仙境的唐突。

极点,尽中尽的光环,越来越大,火光照耀了所有山峰和田野。

母亲拉着父亲登上万山之巅,登上泰山封禅的天坛。太宗文皇帝不能封禅的大典,此时完成了。宣告昊天地祗,此时已功德圆满,大唐有二圣,一男一女主持祭天祀地的盛典。父亲和母亲就像天和地交泰和谐。先皇配享昊天上帝坛,先后配享皇地祗坛,女性登上泰山之巅,与地母永远在一起享受人间的烟火。这一年就是公元666年。阿拉伯的使臣也用这个吉祥的数字来称献。

一路上万国相陪,从东海高丽、倭国,西到波斯,涵及突厥、西域、天竺万国君主、酋长、主教追随皇帝皇后二圣浩浩荡荡地祭天祀地。

从山东返回,父亲途经孔子庙,封孔子为太师,在一个神乎其神的年代,不以怪力乱神不信宗教不信鬼神的学术流派该成为老师。途经谷阳县老君庙追尊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

父亲把皇冠戴在祖宗老子头上,这就是天下之宗,万物之宗,大宗师戴上皇冠,父亲感到头上的狂风血管里的血暴安静了许多,他长长出舒了一口气。默念老子一遍又一遍的五千言。

大道就是无为,他以他的眼疾和眩晕陷入自己的无为。这正为母亲留下巨大的真空。

母亲曾经被“寻武小组”幽灵般缠绕。

母亲和一个叫文佳的起义女皇,上了寻武小组的黑名单。

感业寺被侦察到了武女王的王气。一个是武媚娘,一个是文佳。“文武”一见如故,姐姐作道方,妹妹作佛方,都美若天仙。文佳是孤儿,自幼得到异人传授剑术,她纤纤玉手举巨石如鸿毛,自称得到太上老君的神谕,是圣母显身,众人正作台拜她时她被捕了。她成为武女王的嫌疑犯,巧逢国家大赦就留在京师感业寺,相交住持。

我母亲走向皇权的宝座,文佳则在江南举旗起义,破城斩官,各县来投。在睦州城称文佳皇帝,拜相封将,建万年楼、天子基,又分兵攻打歙、婺两州。最终被朝廷大军南北包围,文佳被围困在绝境,天边飘来一朵彩云,像凤凰降落在山头,载上她腾空而去。于是,那山现在就叫落凤山,她被信徒们称为现了赤鸟的真身。

她落地收拾残局,却被大弟子童文宝出卖。在扬州城被推上木驴,长史房仁裕阴奸,令人使油棒猝击她的双乳,一桶狗血喷洒她的头,处子之血任由流淌,游遍六街三市,当众淫污圣女。刽子手又以六寸大钉钉入文佳的手足,夯进高耸插天的刑柱,一刀割下她两座房陵一般的玉乳、子宫,向台下乱叫的群氓分投。临终她发下诅咒:“扬州城必遭刀兵之祸,全城荼毒!都不能抵消一个女性的苦难!”一个雪峰般耸立的玉女神雪崩,被肢解成片片雪花。

很快,扬州城就遭到报应,反武势力在此起义,血光四溅,浸透诗人骆宾王一篇《讨武氏檄文》。

4.瓜花李花片片飞

可怜圣善寺,身着绿毛衣。

牵来河里饮,踏杀鲤鱼儿。

—— 童谣

父亲的风疾,来自他侍候父皇的最后岁月的感染。在翠微宫中文皇帝弥留之际,山宫上的云彩变幻像石榴裙,向他怒放着。在他和爱人仓促的云雨,火急火燎中,云层顿时雷霆大作,风雨成流吹向他的头顶。

风流在他的血液里,潜伏着,在情绪激动时发作,以致天昏地暗,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漆黑的世界要将他吞噬,他看不到爱人,看不到爱情当初的模样。

但整个帝国的核按钮还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轻轻一按,任何势力都被粉碎得干干净净,化作云烟散。

没有人敢弑君,弑君屠龙者必亡,死得更惨。一条真龙永远不可能被人杀死,也不被另一条龙杀。他只被天命所收,天生天葬,视死如归。

他眼中一线天,看到一线之望,就是太子,太子弘围绕着,侍候着他,他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太子竟然也染上风疾,一连三代的风疾。大风在大唐的心脏部位从来没有停息,越刮越大。

定风神珠在哪里,就在内心。魔由心生,万般景象只是内心的折射和反映,就像影子你能除掉它吗?所有的大事都是家庭内部的小事所化,都是私事所变。

弘哥哥四岁就是太子了,是父亲掌上的明珠。父亲不仅要把天下传给他,也把风疾传给了她,更把恐惧和依赖传给了他。他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中,在两面大山间生活。

他对堂表妹杨梅一见钟情。外祖母常把她带在身边,进宫来。他们在一起玩耍。她天生如花,带着杨家世袭的美丽与诗人的风情,脉脉含情不得语,两小无猜语杨梅。她给他绣手帕,帕上绣的是鸳鸯戏水,还有一首情诗。怎么她就被贺兰敏之奸污了呢?贺兰和他也是好友啊,一起赋诗作文,陪太子读书。他病倒了,贺兰死了。父亲知道他的风疾患了,他身体里有一个天生的风洞口,也许结婚冲冲喜,就可以把他堵上,愈合。

父皇选了一门亲事,下诏金吾卫将军裴居道之女为太子妃。按古礼须白雁为贽,就像普通人家定亲礼上须有红鲤鱼。红鲤易得,而洁白如雪无不杂色的白雁难求。但是白雁飞过来,就飞在皇家的上林苑中。白雁适时被猎获,献给太子的婚礼。父皇大喜过望对天下言:“汉获朱雁作成歌,唐获白雁天赐婚。彼礼为歌今人伦,异代相望无惭德!”

这样的祥瑞带给了父亲无限的憧憬,仿佛看到上天无时不在的福佑,汉唐相望一脉相传,唐有汉德,正本都是黄老无为而治。他以病躯退居在后是不争先,是有后德。

裴家是河东大姓,与李家相辅相成,世出宰相和贤女。父亲的心情陡然好起来,对内侍说:“东宫内政,我无忧也。”

父皇亲自设计了太子新宫,新建了他的新家九成宫。新宫落成父皇召请五品以上的亲戚开宴,无不尽欢才散去。

父亲也有一个新家新都,那就是洛阳,在父皇摆驾洛阳、外出甚至是病体沉重时,总是让太子弘哥哥监国,留守长安皇都。父皇并想御驾亲征,到战场上去,东征朝鲜时他决心已定万事俱备亲征了,但母后阻拦,终于没有成行。

他想着亲自去与前方将士共享风霜,历练自己的身体,让大风驱走身体里的怪风。而将国事让太子锻炼,培养小鸟的羽翼。太子不是监国就是听政,父皇很早就想把权杖交付给他了。

年轻的弘哥哥,政事娴熟,很有见地,龙凤嫡传的血脉,他朝气蓬勃,并不能像父样那样与母亲天然的默契,他青春期的如火如荼的激情与冲动,屡次拂母旨违母意让母亲牢记在心。在弘哥哥的心中,古礼就是家有长子母亲应听长子的意见而不委曲求全。宰相们对太子负责,协助太子处理政事。

他对大哥哥李忠被诛,暴尸两年无人敢收尸埋葬大为不满,亲自上奏请求安葬废太子。宰相当然同意,父皇当然同意,在终极决策上二票对一票,让母亲觉得他完全是父亲的儿子,李家的后代而不是属于母亲的。

他在宮中漫步,看到萧淑妃所生的两个公主长期幽禁,在宫中被奴役像宫女那样劳动,主动地庇护她们,力所能及地关照。

三十多岁还不允许出嫁,两个貌若天仙的皇家闺秀就这样迟暮,像雪峰中的两朵并蒂雪莲孤芳,在形同劳改的苦役中老去。这难道不是父皇所生的大唐公主吗?就因为她的母亲被废,就沦落到这般田地吗?她们不能选择母亲,不是她们的错。

他终于又上奏,请求为姐姐们婚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母后大为震怒,火冒三丈自个做主将两位公主下嫁给宫廷的卫士,两个当兵差的喜从天降,娶上金枝玉叶,成了驸马。

弘哥哥一再上奏,将家事上升到国事天下事的地步,而不是同母亲协商,在母亲看来,他把自己当成汉惠帝而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吕后。驯服不了这匹自己亲生的千里烈驹,就杀之吗?

就在二十四岁那年,弘哥哥不明不白地病逝,害了痨瘵。有的史书上说被鸩甍。

他的裴妃也不明不白地死了,被谥为哀皇后,像一对同命鸟在夫死后悲伤而亡。她的父亲身为宰相被捕入狱而死。

父亲以为这将是他最后的大悲伤,他错了。就像王皇后萧妃、贺兰母女那样,祸不单行,每一次血溅花果,凤凰就翱翔来庭叫了一声。风在传她亲手捂住了幼公主的呼吸,她就成了皇后。亲子的血更肥沃,大汉朝的吕雉就是用鲜血逼疯了唯一的儿子,她的羽毛她的家族才覆盖了整个朝廷。把所有黄台上的瓜都摘完抱蔓又如何?海棠嫁接上了木瓜,瓜结在海棠树上,瓜像累累的果实那么多,瓜田李下,何惧嗜子之血!

而父亲恸极如挖去心脏,疼昏之中,封爱子为皇帝,以皇帝礼下葬。

他喃喃向天下而语:“我早就想好禅让啊,我的儿身体不知如何越来越不好,我就是等着他病一好,哪怕是肤色好一些,就让他继位啊。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

在弘哥哥未出生之前,就有谶语“李弘当出”,这个天机预言落空了。弘哥哥走了,在天子的陵墓中安息,永远地安息,还有她的哀皇后。他们没有一子半女,还不及李承乾有个后呢?

父亲的风疾更厉害了,大风在他的头上一阵猛过一阵,没有人能制止,仿佛要吹去他的皇冠。他对风说他不想戴这顶皇冠了,他想当太上皇,给太子戴上,但太子没了。

国事从月满到月亏之际,经验丰富的皇后有公开摄政的意思,父亲便将这个想法升为自己的意思,公开放在朝堂上让群臣讨论。

一提上台面,宰相们就炸开了锅,中书令兼太子宾客郝处俊不避祸端,朗朗直言:“天子理阳道,皇后守阴德,内外合顺国家以治。帝后如日月各有阴阳,各有所主,不可相夺。若乱道失序,则失天道降祸于人。北魏法苛母为太子,母亲必死。此法废除,孝文帝诏命虽有少主,母后也不可临朝。一旦临朝就有北魏之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何况天下,是高祖、太宗的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当慎守宗庙使命,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皇后。旷古以来,未有此事。”

另一宰相太子右庶子李义琰随之附议,认为这是古来的法统,守者兴弃之亡。宰相们几乎都身兼太子官属,或者直接来自东宫,让他议论谁当摄政,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当然内藏玄机,大道理人人都懂,小道理或许暗藏杀机,变化无穷。这是古理今律,历代约法,北魏胡儿尚有底线认同,何况汉天子呢,也许父皇正是要这个冠冕堂皇的公理在庙堂重申,以确立太子的权威。

贤哥哥继立太子,父皇把希望完全转移到他的身上。贤哥哥二十二岁了。父皇把为龙的秘籍又传授给贤哥哥。太子依然监国,在父和母之间,在父权母权的旁边坐上了前仆后继的儿子。贤哥哥身康体健,中外无不称颂为贤太子。宽容厚道,用心政事无不得体。他业余勤读好学,身旁聚集文学史家,他主编了《后汉书》作了注。这在母后看来,是别有用心的,这是在用历史哪壶不开提哪壶,影射母后可能乱国为吕后及外戚专权终致两汉皆亡。

母亲此时囚禁了庶出的三哥哥李上金、四哥哥李素节,让六哥哥贤太子很是兔死狐悲。五个哥哥死三个,两个无罪被囚,这是何道理?

父亲,有着无限父爱的父亲,像被魔法所囚,失去了所有雷鸣和闪光,只剩下越来越强悍的母亲,横空出世的母权。

她公开说,她为才人时,太宗有天马狮子骢,无人可调驭。她侍侧一旁说:“才人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认为她有壮志,但马若人命,人命关天怎可用匕首呢?这驯服的三部曲,匕首使万物化简,一步到位,也使天马遁去,名马无踪,犬马横行。凡是与马相通的大将无不认为这三部曲是暴力,依赖的是暴力工具,永远不能使马真正的驯服,也根本达不到人马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马是通人性的,伯乐相之名将骑之,美人与桃花马同样美如桃花。

母亲拉拢法统外的力量,她敏锐看到文学将兴,文士遍置海内而取士者少,她仿太宗夺位前组建文士集团,开辟公署在北门著书立说,以训导太子王妃公主百官,她以精神导师自居,礼教与真理在握。

贤哥哥有恋花爱国色天香之好,太子官属也及时谏止。美色是权力的影子,任何权力在握的,不可能不像小鹿那樣乱撞,木柄发芽不知它长向何方时,香花渔猎成为一种诗情画意般的寄托。

而我和贤哥哥是自由无边的皇子,天性不愿受到拘束,管教。我们关系最好,自幼就在一起斗鸡,鸡就是我们的部队,看谁能取胜。贤哥哥玩伴是诗人王勃,王勃一直在斗鸡现场,在战斗之前还煞有其事地写下斗鸡的檄文。这篇不朽的斗鸡檄,被父皇读到了,似乎看到了诗人们写檄文的不祥之音,将王勃赶出王府。

我们喜欢在对抗中角逐锻炼自己,看谁才是王中之王。举行了一场场诗歌、音乐角胜竞赛,还有更刺激的马球、狩猎,以激发王者的斗志。我总是胜利,但在最后却故意把胜利的王冠给了贤,满朝的人都知道我英姿勃发是英武的周王。父皇干脆将我改封为英王,我的封国没有了,只有英风浩荡万里。我对贤哥哥说,我像元吉一样保卫太子,此心天地可鉴。

但这是母亲和她的群臣禁止的,诽谤的。这样的成长将脱离她的掌心,长出难驯之心。

太子贤仿佛是钻天杨,要在母亲的指缝中钻到天上,一日日蔚为大观。

但我已听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声势。

正谏大夫明崇俨,他还是继李淳风、袁天罡之后的八卦人物,善测阴阳,深得母后的信任。他摇羽作扇,旁门左道自以为探得天地间的玄机。

他常常嘀咕太子没有帝王之相,而英王李显最像太宗皇帝,又说我弟弟李旭轮最贵。我弟弟又从殷王改封为相王。以算命看相之术窥探天机,搬弄是非。我们的帝王之相被他看出,但我祈愿天若让我为帝,我当是贤太子之后的兄终弟及,家国肯定有难。我真的能步太宗爷爷的后尘,重整大唐的雄风吗?还是昙花一现?

满皇宫满后宫一直都在传,贤哥哥不是母亲的亲生。母亲并没有制止这种流传,相反一天胜过一天,仿佛她要借这些传言告诉太子,你不是我生的,你是韩国夫人的儿子。

韩国夫人在多年的宠爱中,正值盛花期,她与皇帝不可能不开花结果,她生下孩子就是皇后妹妹所生的了。因为她没有名分,她只是皇后的姊妹,她的儿子被妹妹所夺,只有一个韩国夫人的爵位,只是一个亲戚外妇。因为贤哥哥,她也必须得死。不幸的大姨母,无风不起浪,贤哥哥真的是你所生的吗?而母亲自進宫之日三年生下两个太子和一个公主,很多人都不大相信,为何受宠的韩国夫人没有一个呢?有鼻子有眼的,说你是亲生的你就是亲生,说不是亲生的,你就是庶出的,甚至是私生子。

母后在谣言的风浪中又接连下书给太子,进行吹毛求疵的指斥、管教,还令北门学士专门撰写孝子传之类送至东宫,意味他不孝。

明崇俨拨风弄雨,正一步步煽动对东宫的风雨雷鸣,侦探太子任何隐秘、私生活。当他自以为像陈平那样以阴道来摆布时局,对皇后的心思猜透十分,正渴望宰相之路近在眼前时,突然在深夜被刺客刺中倒地而亡。刺客在人间蒸发,官府拘捕无果,但母亲在内心认定是太子所杀,虽无任何的证据。她不知道这是我下的手,我知道太子已经深处在危险中了。

在他必经之路,我亲自勘察,只身一人伏击,一箭射落马下又刺死了他。我蒙面大侠,诛他无声,如一阵风而去,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查到我的头上?

但弹劾太子的程序并没有中止,母后吩咐以私生活不检,太子与户奴赵道生等狎昵违礼告发太子。

思想与性生活不检之罪迅速上升到国家大案,诏令三司会审。

在专案组侦查案情,发现了东宫马坊藏有盔甲三百领!而唐律严禁任何单位和个人藏有盔甲,连军队平时也不能拥有储于府库,征战时才配发。平民藏有一领即判刑一年半,三领及弩五张即为团伙作案处于绞刑。太子由生活作风问题查出私藏盔甲的谋反大案,按律当斩。

并且太子传说中的性伴侣赵道生,未经拷打轻而易举地供认明崇俨是太子派人所杀。

父皇庇护太子,他认为可能有人构祸太子,愿意宽宥他。太子不可一废再废,语重心长地说李承乾忤逆,文皇帝都一再给他机会。宫中满朝都流传太子所作的乐章《黄台瓜》: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

这与曹子建“豆萁燃豆子,相煎何太急”还令人心碎!多少皇子读到太子的诗歌夜不能寐,潸然泪下。

父亲只得屈服,但母后也给了他的面子,没有按律令太子自缢,而是贬窜巴州,废为庶民幽囚起来。太子党里没有及时投诚的人员全部罹难,父皇的最小弟弟李明也被牵连贬窜蛮荒后又被逼杀。嗣蒋王李炜流放做囚徒。凡是坐实太子罪名的宰相们皆戴罪保住了位子,匍匐殿前,喜极而泣。太子典膳丞高岐因为是凌烟阁绣像功臣高士廉之孙,高家不仅是东齐皇室还抚育父皇的母亲,因此父皇特赦免高岐不死,押解他回家。高岐一进自家之门,父亲拔刀刺其喉,伯父抽刃刺其腹,堂兄们纷纷举刀断其首,解其肢,将尸首扔出家门抛于衢道任人流践踏。家族永不相认,唯恐株连祸引。而高岐滚下的头颅,怒目圆睁,仿佛在向苍天哭诉自己何罪,他是被朝廷任命为太子的官属,奉公必忠于职守,忠于太子,不搞所谓的揭发,就被国家和家族分尸抛弃到这般田地?即使这样如惊弓之鸟,高家弄巧成拙,反被个个贬出京城。高家早和外甥长孙无忌划清界限,所有男丁断绝亲戚关系,只拜外甥女长孙国母一炷高香,最终还是没有保全。

太子妃和儿子们一同贬窜,都是普通的庶民了。即将押解,奔赴囚禁地,太子一贫如洗,行李简陋不如官僚流放的家什。男女下属衣单薄,如何过寒呢?我流下眼泪,并乞求春冬两季给他们一家寒衣。是父亲还是母亲,是我们最后的救赎和磨难?

父亲的光芒似明若暗,视暗若光,没有人知道究竟他在何等的境界中。父亲的时代日渐式微,将归为寂静的虚空,连累了还是成全了儿子们的光景。

皇子们就像一棵苦楝树,长出就砍去,砍了再长,长了再砍,时间已经不多了,那砍伐的刀是否将伐倒整个帝国和年轮?砍了三次,砍了四次就永远没有了。

苦楝树招上虫害,不砍三次前身,身体就会招虫惹害难以长成结出正果,而第四次生长第四个树身才是真身。杨树换成李树,李树有被植入苦楝树的命运,皇室在一种神秘的诅咒中,像树一样不能躲避,树边的江山翻滚,风水轮转。

整个帝国,遭到天谴,在为贤哥哥的作囚和即将到来的死刑,发出警讯。

关中蝗虫衔下大饥荒而降,苍天也欲哭无泪,米价公开暴涨七八十倍,大帝国举朝东去,只留下我留守长安。东突厥像上天派来的沙尘暴,骤然复兴,虽在定州被霍王李元轨击退,但全线起火。绥州稽胡白铁余自称光明圣皇帝,借托佛教起事。胡人附会佛教称帝,宗教的浪潮席卷民间,横扫西方胡天的程务挺,统领着灭国除种落无数的铁骑战车,踏平光明伪皇帝。

而父皇真的在黑暗中,在头顶中的大风失明,天旋地转。天下露出烽烟反相,母后在东都洛阳火急将我召回,把我像羽毛一样收押在身边,以防我羽毛丰满,把父皇宣布为太上皇。长安由我的三岁幼子李重福为留守,刘仁轨为副留守。刘仁轨是继李勣之后帝国可依赖的发须皆白的老将重臣。在我把幼子托付给他东下之前,召之内室拜以师礼,将自己手抄的曹参陈平传写在袍服上赠别留念,洒泪而别。

父皇身上的血,有了问题,仿佛被掺进了假和杂质,压迫他的神经,头重如泰山置顶,脚轻如鸿羽迁徙,双目看不到一线天。太医说出天意一般的医治方案,只有刺出头血才能复明。父皇自知己病,命令他刺血,叫道刺血未必不佳!针刺下去,血液像作乱的胡儿流出,父皇童子般叫道:“我又看见了天,我又看见大地,我又看见江山从黑暗中流出!”即命我监国,全权处理天下事,程务挺抗击突厥。

但只是一线之天,他摸着我的手,又进入了黑暗那永恒的夜幕中,必须不停地刺击自己的命穴,流出那作乱的黑暗的陈血旧液。

我流下了热泪,知道他一直在自己的身体内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争,那是为自己的光明而战的,就像自己的流血,与哪吒的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般的痛楚,像杀了舅父长孙无忌那般壮士断腕的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大赦天下,改元弘道。他再次想起弘哥哥,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好像太子们都将离他而去,在狂风中比他更早地奔向阴曹地府。

宫内外寒风萧瑟,吹打窗外的残菊。

看着痛苦与乐观同在的父皇,我仿佛听见他在内心的诗云:“朕之绵系,兆自玄元!绵绵不绝,老根万年。大道维新,如新普天。”并让我把他的这个内心写在圣旨上,颁布普天之下。

他张开的龙睛中闪烁信任的光芒,把他批注的《道德经》送给我,挥挥手,让我走,抓紧去监国,就在他的内廷前方的听政殿摄政。

他退入了自己的黑暗中,连宰相也不能相见。

5.她像一朵无忧花

寒光犹恋甘泉树,淑景偏临建始花。

迎春正启流霞席,暂嘱曦轮勿遽斜。

—— 唐·李显

我就是第四次重生。

摘去了头瓜和二瓜,我就是第三只瓜。我的身后只有一个瓜了,他与世无争,天生和父皇那样文弱,他的内心像真正看破红尘后的退避三舍,他叫李旭轮,害怕轮到自己成为鸭子被赶上架去。弘和贤还有早夭的小公主都是在母亲为昭仪时出生的,而我则是她贵为皇后时怀上的。

在母亲的子宫里,我还没有出生,就被一种道家的预言所关照。道士们和民间传说老君将托胎来到世上,化名为李显。我不愿意出来,留恋那里无比美妙的时光。有传说,我是一条乌龙,若出生将从母亲的肋骨破骨而出。我出生之日當母亲大去之时。在忐忑中,我本能地冲撞着母亲,难以分娩。母亲在苦难中,如果那时她难产而去,我是否还能见到阳光?儿奔生母奔死,我先天弑母,那么大唐就没有那么多的曲折,色彩斑斓了。

我有着巨大的冲撞的本能,在里面已是生龙活虎一般,母亲,你不能将我窒息!

她在鲜血与豆大的汗珠的波光粼粼中,挣扎着,呼喊着,经历着女人之苦。像一条龙经历着女人的苦楚与生死,折腾了一日又一日。

慈恩寺的住持玄奘法师来了。焦急万分的父亲对法师说:“中宫在难,皈依三宝,请垂加佑!”一直吃斋念佛的外祖母礼拜法师,眼中充满希冀。玄奘当然知道皇后就来自寺庙,与佛有缘,但有言在先,开言说道:“圣体必安和无苦,然所怀者是男,平安之后,愿听出家!”父亲踌躇着,还是降敕答应了。老君托生的李显,又将是佛的一次化身吗?

西天归来的大法师焚香作法,我仿佛听到佛的箴言,佛对我的耳语,我归为平静。母亲顺利地生产,我来到了光彩夺目的人世间。

中使向法师报平安传达圣谕:“皇帝和皇后欢天喜地,内外舞跃,必不违许下之愿。愿法师护念,号为佛光王。”法师双手合十,称善哉善哉。

到了满月,玄奘大法师为我剃发,披服袈裟,受三皈依,成为一名小和尚,居住在法师的周围。父亲礼道,母亲信佛,我与两道结缘受庇护而降,我又叫李哲,有两个名字。

冥冥之中的两教神灵,看到我了吗?一个将成为太子的皇子,一个将成为皇帝的太子。

我的兄长全部在难中,有的已命归阴曹地府。我将何为?

大地啊,像风一样旋转,地母啊,像母亲一样对我们阴暗,所有光环都将为他人呈现,而只对我们电闪雷鸣,放射着无上的威力,顺之生逆之亡。

像有无数的利爪将我们抓向虚空,没有人能救我们。满天都是鹰隼,飞叉,抓着我们,一抛就是万丈悬崖。

兄长们都摔下去了,该轮到我了,只剩下我和弟弟李旭轮了,他是那么的小,穿着花衣裳,远远地躲在我的后面。

我不来当皇帝谁来当皇帝,我不来做太子谁做太子?

母后对我的印象并不像春秋时郑国的寐生,因为让她难产而憎恶。

我既是父亲所想象的老君化身,又和母亲一样曾出家到佛门。她对我爱恨交加,特别是我越长越大,越来越像我爷爷,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成了爷爷还在人间的启示。这给父亲很大的安慰,在母亲执意要废掉贤时,他抗争无果也就相信这是命运了。贤的命运不好,而我是贞观大帝的重来。大唐不会像隋炀帝那样灭掉的。

朝廷的事无巨细全部委于母后,权柄一旦放出就像满天的鸟兽很难再收回,任由它们成龙成凤。父亲一天天在衰弱,在病魔的压力下,成为至高无上权力的旅游者。从隋旧宫到大明宫,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再到避暑胜地,皇帝在漂泊。东都洛阳成为帝国的心脏,长安成了陪都,由太子或皇太孙作留守。母亲的都城——游离出长安,转移到东方。

从长安到洛阳,就像魏孝文帝的迁都,从代北山西来到洛阳,剧烈汉化的洛阳,东方与南方与西方的汇合地,就像伊洛大河三水交汇于此一样。从长安到洛阳到历史的宿命,是大河滚滚流动的归向。周朝如此,汉朝如此,母后感到了这种历史流量的召唤,浩浩荡荡顺者昌逆者亡。

大唐从根到梢被母亲换了一个遍。母亲在父皇与儿皇帝之间,左右逢源,俯瞰大河奔流,洛书河图。

我们的爱情与婚姻,掌握在母亲的手里,她是不是知道太子妃是她潜在的危险?

弘哥哥的初恋,第一次婚姻,被母亲所毁坏。杨花如玉,她可能被看成是另一次贺兰的重来。第二次婚姻,同样归为尘埃,唧唧哀哀,有花无实。

贤哥哥的妃子是山东房氏,也就是镇压文佳女皇的房长史的家族。贤并不爱她,她也没有生一男半女。他没有爱情,为他生子是张良娣,另外两个儿子也是宫女所生。寻求爱情的梦想,永远地落空,帝国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他已经成为囚徒,并一步步走向被杀。

无边无际的国色天香,没有哪一个朝代能有今天这样的芬芳,女人这样美丽,大唐的女子个个都像鲜花一样怒放,从民间到皇宫,花团锦簇,成为这个帝国的灵魂。商贾、官员、诗人狎妓在峰尖浪巅上纵情歌舞,只有我们,帝国的继承人,深陷皇宫、王府,严格管束,在母亲和北门学士的缠头裹脚布里,闻不见花香鸟鸣,只嗅得脏唐臭汉。

我们没有爱情的选择,而我们的妹妹太平公主却是帝国的宠儿,自己嚷着要驸马,自挑自选帝国美男子。她出尽了风头,我们在受难,只有她一步步走上时代的顶巅,做一个花王仙子。她扮成男装在父母前舞蹈,母亲大笑问她为何女扮男装,她说她的行头要转赐给未来的驸马。她在豆蔻年华就任意打开两个人的大门。

她是吐蕃王国挑定要和婚的公主,但父母如何舍得她的远离?让她避在道馆做女道士。她出嫁就像帝国举行大典,火把烧着了大道旁的树,婚车盛大拆了官衙的墙院才通过。她早早出降,以防再被胡儿娶了去。公主出嫁、太子纳妃在同一天,她出门的仪式超过了太子妃的进门。父皇高兴坏了,还写了好长的诗,我记得其中四句:“玉庭浮瑞色,银榜藻祥徽。云转花萦盖,霞飘叶缀旂。”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的爱情却早已死去了。我的王妃是我的表姑赵海棠,她是常乐长公主的女儿。她的母亲是父皇的姑姑,父亲自幼与这个姑姑相亲相伴,当了皇帝对她就更加优厚。她带着她的女儿来,我们就这样相视,恋上了对方。姑奶奶每见到我一次都惊讶,我和文皇帝越来越像,太像了,她说她皇兄像我这样年龄就是我这个样子,从模样到神情,无不神似。父亲每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也就非常高兴。

长公主和父亲见我和表姑海棠青梅竹马,自小就在一起玩耍,长大以后都心仪对方,海誓山盟,到了年龄就为我们完了婚。

长公主的驸马赵环世出将门,掌握着天子贴身卫队,父亲倚重尤为信任,但母亲最为反感,仇恨着长公主。在诸多的公主中,父亲和常乐公主关系最好,但当父亲渐渐移权退居后宫时,我的岳母和岳父就一天天被视为眼中钉,直到将他们一同贬出京师,永不准来朝谨谒。父亲竟然坐视无救,我焦急万分,进宫求情,父亲在昏睡中,只有母亲可以接近,儿子们如何能随便相见?

海棠妃竟然在我的王府被拉出,宣布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解除婚约,废为庶民,幽闭关押在大内,每天只给鸡犬饲料以食。她的罪名只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千金,她的家族自始至终是帝国最近距离的枪杆子、铁杆的保皇党;她的母亲是枪杆子上的铿锵玫瑰;她的父亲作为高祖的乘龙快婿,女儿还将成为皇后,满府生长着金枝玉叶。她的腹中还怀有我的孩子,帝国的后代,她绝食了,绝不食动物饲料,她的内心像我一样的刚烈,只有灭亡。

她死在囚室,多日后才被发现。她早已魂飞魄散弃掉肉体的桎梏,被草草埋葬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一个海棠仙子脱离了花朵之身,解除了根深蒂固之苦。结束了苦苦恋,断肠人将各奔天涯。像梅的风骨杨柳轻轻地来,不带半点脂粉香气,像牡丹那般富贵却对权势那么淡然、内心的不屑。

太子妃朵朵飞,飞作生死别离花。东宫是无根的,是漂泊的小朝廷像一朵朵蒲公英花在空中飞行,在地上流浪。

我知道如果我吃母亲给我的食料,精神食粮,我也像我的爱妃一样。没有谁会在意一个皇子的下落,太子的生死存亡。只要是粮食,哪怕是什么残汤剩汁,只要没有毒,没有蜂蜜掩映的千钩万针之毒,只要留得青山在,就可能望见历史的本来面目。

父亲给我娶的王妃,从人间蒸发了,到天上去做花仙了。

我将迎来母亲做主娶来的新娘,她是一位县令的女儿,花枝招展地向我走来。她就是韦氏,浑身奇香,仿佛就是一朵花儿所变,颤动着花蕊向我走来。我的心顿时就变成一只蜜蜂飞入她的重重叠叠的宫殿中,万斤重担轻了许多,她花容上的酒窝就是我的沉醉,把我含住,再紧紧地闭合,成骨朵,我的新娘,未来的皇后或者废黜的饿殍与自缢或被杀者。

父亲振作精神,看到一对喜爱的儿女各自成婚,像贤哥哥婚姻那般的幸福,当然他不再相信白雁了,也没有白雁飞来了。大唐仅有的一只白雁已飞成标本,韦氏,你是我的吉祥还是灾星?

时间在她闭花羞月的身体中飞梭,洞房花烛之日她就怀上了大唐的孕,江山有了第一个嫡长孙,父皇大喜过望,不顾长安仍在饥荒中煎熬,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三日,开宴赋诗載歌载舞,一待我的重照儿满月即封为皇太孙。满月小儿即在历史上破天荒开府置官,法典上确立又一条超越诸王的真龙,好像对我进行双保险,这是父亲发誓诏告天下,大唐绝不可再废太子,失信于民。即使我不能继承大位,我的儿子也铁定是帝国的储君。这是隔代指定。

韦氏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港湾,她生了皇太孙,成了我的福星。她像一朵无忧花,我们夜夜抱成一团,她的香气传给我,我内心龙涛王波涟漪着她。我是她的唯一,夫妻相依为命。

但太子的地位就像中流中的木船,往往看不到彼岸,拈不到岸上菊花重阳,笑到最后。储君的位置一再动摇,被母后人为地颠覆,摇晃。

这是天注定的,我当无忧,活下去。

6.棠棣之花

兴属蒹葭变,文因棠棣飞。

人伦用忠厚,帝德已光辉。

——唐·张九龄

三年太子,与母后的二十三年越来越隆的执政相比,算得了什么。

表面繁荣似锦,内里已是危机四伏,地震天变与丹凤齐飞,蝗虫旱魃与关中一色。这显然招上天怒的地方,空有其表,结怨的母后,出现在东都。连牡丹也将集中迁移在那里。将那里的嵩山封禅,提同泰山等同的位置,历史向中下游去,一去不复返,从中上游告别。她有了自己的都城,也有了自己明里暗中主宰的朝廷,天下归一。而父亲长期退居二线。

天上出现两个太阳,一大一小相连在一起,形成葫芦。

我的王妃像另一个春天的香气,是否将替下母后而成为新的凤凰图腾,她能否让凤凰附体,将凤冠从母后头上剥夺,摘下。我已经就要是飞龙了。一旦登上大位,我就要赋予后族以权柄,壮大新的皇后。但我知道,雏凤清于老凤声,但在宫廷的龙潭虎穴中,韦氏就像娇嫩的花,一阵狂风就会吹成残菊,一如结发之妻赵妃海棠。我是多么怀念她啊,慑于母亲的淫威,我不敢亲近她,不敢庇护她,任她吹落澌灭。她是多么刚烈,是我骨子的悬崖绝壁,悬崖绝壁被摧毁了,但我还在,命维一线。她就是一座高山,息壤,我不用这么苦心培育,她就自然而然地让我崛起,抓住了兵器的把柄。她被高度警觉的母后定时定点清除了,就是让我做一个孤家寡人。

而弥留之际的父亲,并不知道儿子的处境,在帝国面临转折与风云变幻的时刻,对儿子没有完全的信心,而把天平微微地倾斜向自己的妻子。他感到,自己和皇后的时代就要结束了,皇后替她日理万机,度过一次次难关和盛事。他心怀感激,要郑重赞扬她是帝国的顾问,母仪天下的导师,就像为自己和她盖棺论定。他颁发最后一道诏书,本意是亲临宫城正门则天门宣读,但临行时却气逆上不了御马,于是召百姓于殿前宣讀。重申大唐以道为根本正朔,皇帝是老子的皇帝,帝国的宗旨就是返璞归真,一切从简,时时维新,大赦天下,赦免天下罪人之罪,让他们弃恶从善。诏书完毕,父亲关心庶民的态度,当得知百姓无不感悦,他说道:“苍生虽喜,我命危笃!”

他自知寿期将近,是夜,他独召宰相裴炎进殿,立下遗诏,执契承祧,让太子灵柩前即皇帝位。王公百官竭诚辅佐,但在最后加上,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这一句不过是将母亲定为顾问罢了。她彻底地失去垂帘听政、问政的权力。

我不是童子当朝,我是二十八岁的英王唐帝。我带来了我的妻族,天下新的母仪。

冬风呼啸,进入最冷的一天,大雪纷飞。

我的哀恸像鹅毛一样纷飞,数年不见的大雪,下降了。帝国的前途漫天遮地地纷飞,谁能看到它确切的前途?父亲的天空永远消失了。他如果能再给天年,我的翅膀就能硬些,在朝堂的根就能扎得深一些,而不是像今日的浮萍。

宰相是大唐的宰相,是数千年神器里的相体。他或他们绝不可结党营私,以私心染指神器,否则必遭天惩。他们可以不效忠天子,但必须效忠社稷。但现在,相府由一人变成九个人。

最高的一品首辅,却不在朝堂,留守长安。他就是刘仁轨。他没有被命名为托孤大臣,唯一被召进宫的是笔杆子裴炎。这个从明经科举的书生,继北门学士成为皇后的心腹。但裴家历来是出宰相的豪门,他也是南门相府的继承者,脚踩两只船,又曾辅佐过太子,左中右三方逢源。皇帝在病中,久居深宫,只有皇后一人得见。于是经学家裴炎成了政治的唯一传声筒。父皇没有将国家交给宿将老臣看守,更不会交给一个儒生,但遗诏总得有法定的书写者,传达者。他不想再出现长孙无忌那样的大臣,这样心思早已被母亲摸透,但他是否明白,长孙无忌正是外戚,他如何防患这比外戚更直接的母仪天下的母后呢?

面对父皇的灵柩,皇帝的灵魂还在,我登上父亲的位置。整个大典在葬礼中完成,尸骨未寒,那些忠君的儒家真的会造反吗?坐上龙椅,我感到他像一条龙游来游去,摇晃在父亲的灵柩周围。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这一切真的会是真的吗?我真的就会一下子飞上天,成为天子,万恶难近万害不加吗?

传诏者以唯一的托孤者自居,在新皇帝即位的第二天,竟然宣布,天帝诏书之后还有天后令。他和太后以后宫懿诏解构了皇帝诏书,天后令规定凡宰相奏议皆宣天后令于门下施行。门下省正是裴炎把持的部门。他当初参与办定贤哥哥的谋反案,由黄门侍郎升任门下侍中。

山陵崩了,儒生裴炎和皇太后分肥,平分了皇权和相权。

我不禁龙颜大怒,借先帝国葬而向逆命者宣战。这是最好的时机,我陡起挑战的雄心。但看到他们以丧期未满,母后临时听政为由,使我悬起的心又放下了。这一点符合法理,我忍耐再说,看他们可能一再向天下食言。

母亲才是这宫殿的创造者,设计者,选择者。一想到这里,我就胆寒,觉得自己就像飞火蛾投火,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鱼死网破。别人都是生人,都是游客。她才是主人。她以此驯服天下,怀揣神器,手执鞭、挝、匕首三法宝。要命的匕首,不解可以随时夺人性命,还是庖丁解牛,朝廷任何的缝隙天生的弱点、强势都被她洞察得不差分毫。所谓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儒术货卖帝王家的把戏,都被他把脉得深入脏腑。帝国的命运交付到他们的手里,还不如三百六十行中任何一行的从业者,不如一个乞丐讲究行规。 从腐烂的书本到权力,赤裸裸的没骨没气,不是呆鸟就是权力衍生的毛毛虫。

裴炎从书本到越过都比他资深的宰相们直跳至托孤首辅,全都在母后的掌握中。裴炎也正欺母亲年将近六旬的妇道,而心怀操纵大权的痴心妄想。只要你是一个无根无本的人,一旦接近它,所有欲望和弱点都暴露在它的面前无余,走火入魔。

我以完全酷似我爷爷的英武之姿登上龙廷,裴炎在第一天就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他内心的不自在,使他像重步许敬宗的后尘,而完全倾向太后。

母后令宣布裴炎从门下省升任为掌握出旨权的中书令,宰相议事堂也跟着迁到他的中书省。换掉了不合时宜的所有宰相,但太子少傅刘仁轨仍留守长安,与洛阳朝廷无关。

裴炎空缺下的侍中人选,我坚持由岳父韦玄贞担任。他们撤升诸多宰相,我只要这一个空缺下来的名单。但裴炎坚决不同意,门下省是他的山头,怎能让新皇后的父亲担任呢?

“你们的名单我都同意,为什么我作为皇帝连一个名单都决定不了呢?”裴炎公然和我在朝堂对吵,完全不把皇帝的意见放在眼里。

服丧期已满,母后并没有还政于我的意思,我才知道我彻底地被骗了,在皇帝国葬时激起天下的哀伤之情、悲剧之心,人人都对遗命有三分钟捍卫的热度。现在凉了,一切都被他们布置好了,我倒成了彻底的傀儡。自古华山一条路,我只有倾向皇后的一线天!让庙堂飞出两凤凰,渐渐新陈代谢。

一再相商,裴炎的圣手书生就是不写,他的圣旨只对后宫的太后或说是相体而书。他说韦国丈资历尚浅再行熬炼,我想说你的资历难道不更浅吗?但不能出口,转而愤然道:“我让国于玄贞也不惜,何惜一侍中耶!”言罢拂袖退朝。

这样的傀儡当它作甚,看看你裴炎能欺天到何种地步?你并非为国守位,而是为太后而不下任命,这天下是你的吗?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无奈中下策而已。

但发了脾气的皇帝,不知道这后果有多么的严重。人人都想反抗龙的权威,岂不知龙是虚弱到了极点。我忘了父亲教我的无为大道,我只需清清静静熬时间,没有人能熬过我。但我却想有所作为,显山露水,露出称雄之性,忘了根本。

在乾元殿,太后突然召集百官,裴炎率领高升的北门学士刘祎之、左羽林军程务挺、右羽林军从玄武门勒刀兵突入殿中,宣布太后令,将我废黜为庐陵王,要扶我下殿。

玄武门将领、玄武门学士集团,优游入皇殿,文文武武团团将我围在中央。玄武门仿佛埋伏着神秘的兵甲,如洪水猛兽随时冲进龙宫。这个机关的按钮被我爷爷破天荒地按动,就无法止息了。它就像一座雁门关,随着季节的转动、开合。关上了,紧闭了,大鸟扑门万鸟撞击,飞越。巍峨的玄武门啊,我从那里走进来,也将从那里被拖出去吗,像一只候鸟被射杀?

我想拔剑的时候才知皇帝身上并没有佩剑,怒目射向裴炎,喝问道:“我何罪?”

太后的声音在大堂上响起:“你要把天下给韦玄贞,还说无罪!”

母亲来了,在父亲消失的六十天后,他废黜了儿皇帝,重新掌握了天下。父皇的皇太孙也同时被废,从国家的法典上扣除。

母亲再立儿皇帝,她不要婴儿当国,他就要一个个地试遍她的儿子,把我们全部赶上希望之门,进去了,拉出来。

我四弟相王李旭轮成为新的傀儡,他什么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当过一天太子,从未监国从政,连礼仪上的皇帝也不可能当,幽居在别院,从未上过朝坐过父兄坐过龙椅。

我和妻子被流放到房州,安置在叔父李泰的旧院,被杀的叔父留下的旧庭院就等着我们。

我回到王的世界,流放的王国。在空旷原始的蛮地,蟒蛇和猛虎横行,夜枭声声叫,只有妻子相依为命,她的家族流放到岭南。

太子李重照被废为庶民。

我的贤哥哥,流放在巴州,并没有因为我的废黜而出现转机,相反被母亲令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绩活活地逼杀在囚禁地。

什么皇帝,什么亲情,什么帝国的卫队,什么文道和武道,都是虚幻的,归为遥远的记忆。神圣的皇权,在最昌盛的大唐归为虚无,归为囚禁与流放。

弟弟囚禁在皇帝的虚名中,我放逐在近于屈原的江水流域庐陵。我还会有像屈原投水而百姓世代悼念的好运气吗?

夜光杯中盛满亲子之血,亲生的龙血,一杯又一杯,难道真比葡萄酒还要醉人吗?

7.琼花檄

繁花明日柳,疏蕊落风梅。

聚花如薄雪,沸水若轻雷。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唐·骆宾王

我在叔父的旧宅中,梦见他一身鲜血向我显身,他说他已流尽自己的鲜血,几乎所有的皇家之血都要流尽。

我問他李氏鲜血流尽之后,怎么办?谁还能是帝国的直正嫡亲之血?置死地而后生,流尽旧血接新血,丢弃万般迷津浮华,归为纯而又纯的正宗,返向清静之虚无,无极而生,绵绵之根岂能绝尽?

皇室与道统的神器,需要绝对的吻合,需要验血,胡儿不可做天子,胡儿窃得的只是魔器,是神明和道荒废的时期。

杂草丛生中挺身而出的杨李,杨血流尽,不剩一滴。轮到李血,上天啊,只剩我兄弟俩,一个被黜蛮荒一个被囚宫内。其他的李儿飞花,难道真如推背图所言,刀刀见血,片片飞落?

借着我弟弟的行头,母亲渴望将所有反对力量集中歼灭,旋转漫天的风云,越剧烈越是她的期盼。

她不是独裁者,她仍是纳谏者。

刘仁轨是朝鲜半岛的平定者,镇守者,出身卑微的豫东一介文士,南征北战做到帝国最高的人望,没有天后的提携是不可能的。他虽与我与我的儿子同在长安,做我们的辅臣、老师,但他内心对我母亲从无二心。母亲也早已是帝国的化身。他留守西方,不介于朝纲。当我们被废黜的时候,刘太傅仍委于原任,母亲并附致亲笔信:“昔日汉以关中事委萧何,今托公亦犹如是矣!”

他却以年迈力衰请辞退,并借着母亲的话题,直言不讳陈述吕太后的祸败。母亲接信后,立即派武家的头面人物武承嗣前往长安传达慰劳玺书,表示自己愧慰交集,彷徨失据,只是在国丧三年期间代理亲政,恳请匡救为怀,继续留守。

她不怕他长安拥兵讨逆,匡扶唐室。刘仁轨老死于任上,并揭发了裴炎有反相。裴炎的外甥追随李敬业起义。李勣是李家的保卫者,他死了,他的孙子李敬业据扬州举起勤王的义旗,传檄天下。

母亲不仅不功成身退,还改唐色易帜;将洛阳改名为神都,自称周武来建设东周。那么,李唐就是西周了。

朝廷中的东方势力率先闻到变天的气味,李勣之后英国公,魏征之后温思温和诗人骆宾王,像当年项羽起兵谋杀扬州长史,御史薛仲璋以钦差莅临扬州,诱杀长史夺过符印占据东南大都督府,振臂一呼响应勤王者胜兵十余万。他们认为帝国的轨道应按照法统的方式自然运行下去,而不是全盘覆灭。

在陈硕真“女武王”殉道的地方,贴上骆宾王名垂千古的《讨武氏檄》。檄文将母亲妖魔化了,痛斥她结党贼盟,包藏祸心,窥窃神器。满篇气愤风云,当檄文传到母亲的手里,她读到“一捧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击案叹息自己一生搜罗诗才文笔,为何让诗人成为对立面举起反旗?宰相之过,遗才江湖!

她自己作为诗人,也是天下诗歌忠实的读者。当年,王勃是李贤哥哥的宾客,因写下斗鸡檄而被父皇驱出,现在骆宾王再复写下战斗的檄文,只是当年的斗争变成勤王与母后之战。

在母后的指挥下,大唐的铁骑成群结队如日西下,披靡无敌。现在依然如故,她视骆宾王如小儿之戏。东方牛犊勤王是假,独立是真。他们并没有将兵马向我的流放地集结,而是将李贤抬出,找一个类似的假身说他没死,奉他为主,以他的旗号。而李贤已经死了,都举行了葬礼。

十万之兵不过是乌合之众,因为大唐实行府兵制,军队国家化,重兵都在京师周围,二京和太原占了绝大部分,扬州金粉文士之乡少之又少。

李敬业、骆宾王等大败,准备浮海远遁高丽,不料在海陵为大风所阻,全军覆没。

从起事到惨败,总共四十四天。

同样惨败的还有裴炎。

他认为自己帮助太后重新听政,又废掉皇帝,自己完全可以坐一坐长孙无忌当时坐过的相椅。他内心对女人特别是老妪充满轻视不屑。他正等着前方战事的节节胜利,配合着外甥勤王的脚步,暗中已作好布置,准备发动政变,乘太后去龙门千佛洞朝圣囚禁这个庙堂多余的人,迎睿宗李旦还朝。整个朝纲风声鹤唳,但他没想到李敬业败得这样快,完全地乱了方向抛弃他,只想建立根据地宣布独立。

母亲以胜利,再次树立自己的权威,裴炎人头落地,其家抄斩,侄子流放岭南,十九岁临行前仍然劝谏太后还政,也许他们至死维护的是法统。

相府为之一空。

8.李花朵朵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

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

——唐·李白

她掐断了北魏至唐的血与火的嬗变,她大开杀戒,一刀砍断,砍光李树所有的枝干,只保留下根,只有两个儿子,全部在幽暗中,像根隐在地下。

本来她要杀光,放掉大唐所有的血,但她心生慈悲,她是与大地有了血缘关系的神皇圣母,她不仅开花而且结了种子,早已不是鲜花扬花时期。她的子宫生出儿子,将不能再收回。她的宫门已经被上天关闭,不能再生育。她不是秦始皇的母亲赵姬,没有了重生儿子,杀掉现有之君的花期、岁月。

她虽然生了新牙,长出了新眉,头发变黑,但这不是返老还童,她被命运把守的子宫之门已经严严地关上了。

她的目光发亮,完全不是黑鱼,生下子女再吃下它们剩几个是几个,也许一个不剩。她已不能将生出的儿子再收回。命运之门也将仅留的两个儿子关在人间,保护在阳界。

我首當其冲,弟弟躲在我的身后。

我感受到巨大的深渊悬崖,如果只留下一个,我当挺身而出。如果我保住了,弟弟肯定也就保住了。我已成前朝废君,而弟弟仍在王朝耻骨的末梢神经,如傀儡。

所有反抗都打着我的旗号,加重了我的危险。而弟弟近在咫尺,即使恢复帝位他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在幽禁中淡泊明志,养鹤种花,练习书法,修身习道埋头于故纸堆。

帮助母亲将儿子从帝位上拉下来的文臣裴炎、武将程务挺,都遭到天惩死于非命。龙的命在天,凡夫俗子焉能拉扯,染指神器?

他们是真正的谋反者,母亲替儿子出了一口气又消灭了自己羽翼下的强出头者。他们承担了废君的天谴,仿佛与母亲无关。

命运已把她逼得更上一层楼,她不可能停留在吕太后的位置上。大唐的每一步都是大汉的重生与演化,处在相同的历史循环中。

在长安,你不是大周还能是什么?

你是北朝乱如走马灯的一个个遭到诅咒的胡儿政权吗?

匈奴刘渊开启五胡乱华的大门,国都从平阳迁到长安。匈奴赫连勃勃再度将长安定都,鲜卑的西燕也一度侥幸称帝于此,前秦苻坚于此称雄掷马鞭可使长江断流,胡儿成天子的大乱大逆眼看就要成为现实。南朝诗人弈棋间就用淝水将它淹灭。而胡气未灭,小羌姚苌又盘踞长安,宇文泰乘乱窃据长安重复姚苌乘顽强苻坚式微弑主而立的道路,将自投罗网的北魏皇帝杀害而建立北周。宇文氏虽为鲜卑人,但他已没有民族只能依靠西方的汉族在长安站稳扎根。他的灭亡指日可待,比姚苌还要没有法理和实力。五胡一个个跳入中原的火坑,来者万劫不复。

母亲,现在中国就在你的孵育中,你归为母亲的母亲而不是父亲,现在你为什么要灭杀夫族,而兴旺被你憎恶痛杀的父族?

你将迷失在自己的血系中,还是迷信于自己建立的王朝?

刘祎之是北门学士的文胆,他参与废帝,他本是李旦王府的司马希望太后还政给李旦,遭到满门抄斩。李旦冒险为他求情只能加速他的灭亡。宰相成为高危职业,十有八九不是被杀即贬,并且没有人可久居相位,走马灯般轮换,人数升到几十个,像一群乌鸦。但天下想投奔我的人前仆后继,从小规模的民变到连州别驾鄱阳公等宗室,株连十二王公被杀。

母后的使节到了房州,我知道这是杀我,我欲拔剑自刎。君王自有君王的死法,岂能受尽凌辱或囚押到京师像猴子一般游街斩于闹市?

举剑的那一刻,韦氏抱住了我的手。她知道只要我一死,她所有的梦想都彻底破灭,不可能再有一线的希望。她苦苦相劝,她说自己做了梦,母后并不能杀死我,剑只能杀太子及所有王公,但不能杀真龙。

我真的是真龙吗?形如囚徒。望着自己的妻子,她刚产下可爱的公主,没有多余的布,撕下自己的衣裳包裹着她这可爱的生命。她睁着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那目光是如此令我颤抖,我要为她们再等一等,让母亲的来使亲手杀了我吧。

我要她背上弑君杀子之名,要让自己的鲜血激起上苍的怜悯,唤醒祖宗之灵。一想到这里,我又心安理得,心静如水。

来使观察我如此镇定,而不是惊恐万状,我确实没有参与任何的谋反,拒绝一切的诱惑,我不能相信他们。我不要这个名号,我已经是亡国之君了。

来使没有下达死亡的命令,他们又回去了。

我相信韦氏的话,她可能就是我的福星。我一无所有,只能给她死亡的惊恐,我对她说:“我的命是你给的!假使我真的日后能还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满足你的一切。”她抱着我说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对天发誓。

这誓言有什么意义呢?

而剩下来的日子,日日惊魂,我的心跳了出来,被韦氏的心所挡着,她用美丽而温暖的身体裹着,就像裹着我的小公主。

没有比夫妻共渡难关之爱,家庭天伦之乐再幸福的事了。没有比穷乡僻壤的小家小日子再令我渴望的了。庶民之乐胜过帝王将相,但如何保全平民百姓的一家生活呢?儿子们凶多吉少,母亲也在无边的喜庆中,从天后上升到圣母神皇。

长安附近平地踊出一座废山,四方称贺当地改为庆山县。而反对者俞文俊则称这是地气隔塞而激出为山如人生疣瘤,这是女处阳位的灾变,便招来灭口。

母亲的嫡侄武承嗣进献一块白石,上面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谎称是从洛水中获得,被称为宝图,继而称为天授圣图,命令百官各地方官和皇室全部聚集洛水,举行拜图大典。而母后公开纳一春药货郎为面首,令他造成了父皇都造不成的明堂。

之前将剿灭李敬业的李孝逸流放,除名杀害。李孝逸是淮安郡王李神通的儿子,握有军权,军中威望和山头崇高。这是一次集中捕杀散在各地皇室的血洗运动。最为尊贵的高祖之子韩王元嘉,自幼即是天下皆知的神仙童子,出口成诗闭口满腹经史。他探得内幕,告诉分散在各地的宗藩:“待宗室齐至,神皇将用酷吏告密诸王谋反一举歼灭,届时皇家无遗种矣!”

最为勇敢的越王李贞、李冲父子率先起兵勤王,他们联系了我的前岳父赵环、岳母常乐长公主,要为死去的女儿赵太子妃报仇。但李冲太过冲动,不等诸王合兵就一马当先行动,结果未攻下母后的故乡文水县就被杀。他的父亲只征到五千兵,虽攻下蔡县也被中央派来的三十万大兵所围困,越王全家自杀。

杀了太子贤的丘神绩等领兵冲入自动打开的降城,见官民皆杀,灭家无数。

母亲任命酷吏系统,搜集皇室所有材料,一一株连,包括太平公主的夫婿驸马薛绍都牵连进去。武承嗣垂涎太平已久,借机灭了薛家,将薛绍杖杀在狱中,如愿以偿地与太平公主定下了亲。

管你是否参与皇室起兵,该杀的都杀掉。素有英名和战绩的霍王李元轨也被杀害。将涉及冤案的皇室皆改姓为虺,他们再也没有姓李的资格了。像当年的王皇后和萧淑妃一样,他们的反武女小组彻底被瓦解,清除。

大唐近百年的金枝玉叶,屠杀殆尽。李花如雪,朵朵落尘埃。

庶兄李上金、李素节至此也被杀,二王近二十个子孙几乎被斩草除根,上金哥哥只有一个庶子逃出,隐藏在岭南给人家作佣人才幸免于难。

贤哥哥一家几乎被杀绝,只留一子与李旦诸子幽闭宫中,足不出户十多年,形同野人。

叔叔吴王李恪的三个儿子,因为被母亲的政敌长孙无忌流放在岭南,此时苦尽甜来被赦回还。吴王被平反,他的长子封官一尘不染,极力讨好母皇,屡献祥瑞,被称为:“儿,吾家千里驹。”他就顺杆子爬,改名李千里。

列王诸公设爵而无半寸国土、署官而无实职,连太子都是自始至终风雨飘摇的。极权归于中央,归于一人,母亲通过父亲拿到,又比父亲更熟悉更泼辣百无禁忌地利用它,熟悉、顺应它一切的奥秘。她已成神,谁能打倒她?

骆宾王在檄文中所言的燕啄皇孙应验了。

皇室流血有声,汩汩流淌,流进大河东去,剩下的就是真血,就是滴入江山的本色,就是排尽胡腥汉杂的纯正之血。

道教和佛教的神灵,来到我的血管,进入了我的血脉,来到了我的命中,带来新的景色,百毒不侵,禽兽无伤的真身赤童。

面对着宗室皇亲的鲜血飞溅,我自己又一次次重生,一次次使臣下来,审查我是否有反心,不满之心,他们都又空手而回,没有带走我的头颅和血。

我惯性地要拔剑自杀,不堪受辱,不能受小吏之辱,又都被韦氏夺下。

在太子皇子临近的末日世界中,公主却一步步进入自己的欢天喜地,像皇太女一样的高贵,满天下宠爱与大紫大红。

这是一个父与子失血、换血的时代,这是一个母与女七彩嫔纷祥云万里的时代。

母亲用自己亲生的第一个公主,像一枚人体炸雷打倒王皇后,彻底夺得父皇的心。当太平降生在人间时,她不光母仪天下还将拥有天下。这个妹妹是她唯一美丽无比的女儿,仿若她当年的少女形象。她把两个公主的爱都集中在太平身上,她把所有儿子的爱都集中在太平的身上,她梦见那个早夭的公主对她说太平就是她的又一次来到人间。女儿都放在宫殿上,百花丛中,儿子都置入囚放或灭掉。

我唯一的妹妹,她是我和弟弟的希冀,满堂李树指望她开的这一朵。她天生能躲过母亲施加的劫难。就像一条鲤鱼,在黄河里你是任人宰割的鲤鱼,过了龙门,你就是童话公主。

母亲要杀她的驸马,帝国的第一个美男子,因为他是长公主所生。母亲要破坏她的婚姻,执意要她成为武家儿媳妇,她的嫡侄之妻。武承嗣是杀戮皇室的急先锋,他已封王又执掌大权,他和党羽密謀策划对李家的斩草除根。将驸马从太平公主如胶似漆的床上抓捕,这一对珠联璧合,绝美的般配,整天只知道爱情和鲜花,沉溺其中,哺育着爱的结晶。人神都嫉妒的玉人薛绍被拽出温柔富贵乡,抓入天牢,他或许会得到赦免。如果太平公主不愿离婚,誓死与他相守,他或许还能是驸马。在公主的日夜对母后的啼哭祈求中,武承嗣迅速地下了毒手,将薛绍活活杖死折磨在狱中,断了公主的念头。

他在自己的王府中,也同时折磨死自己的老妻。以未婚的中老年向姑母恳求赐婚太平公主。这是一步绝好的棋,母后也看出来了,毫不犹豫答应了。

但太平内心非常清醒,她要用钻破枯骨一般的力量,打一场婚姻革命。她知道自己已变成一个举足轻重的政治棋子。一辆车,一匹马,在绝佳的位置可能装上整个帝国的未来。

又老又阴险的臭男人,将要享受自己的花容月貌,一心妄想成为母后的继承人。太平是做皇妹妹还是做皇后,历史的机遇正在等着她,也不由她分说。

她知道母亲所有的渴望与秘密,她熟悉她内心的一切秘密与命运指纹。连母亲都说她像自己。她像母后,难道又一个凤凰临朝吗?

她是多么的年轻啊,她身上有无数个转机,她身上的宫殿可以孕育历史的十字路口。她的妙体可以生下武氏的未来,降下两个哥哥的彻底末日。

武周王朝举手之劳就可以建立。就像当初她废黜自己的儿皇帝一样,风平浪静。乖顺的李显,处处迎合母后的政治需求不敢有半步差错和姿态。被降为皇嗣,但皇嗣是什么,远不是太子。李皇嗣和武承嗣,这两嗣,分明是武承嗣羽毛丰满,得日得月,呼风唤雨。

母亲的内心,虽然不会封一个皇太女,让太平公主继位,因为她还要看太平公主是否能掌握国家。她的女儿是否真的是母亲。

太平公主不容置疑地走向武承嗣昏黑血腥的婚床,她急如热锅蚂蚁。她在法理上已经一只脚踏进武承嗣的洞房了。

他一个劲地献殷勤送花奉玉,最怕她殉情而亡。送来玫瑰如万刺扎心,她夜梦自己回送给武承嗣一朵花,这朵花救了她,熏倒了取花的主人。梦醒她若有所悟,想出一计,送给武老表哥一包花茶,一瓮花酒。在曼陀罗的花束下,她割破自己手指,将血滴进花中,许愿让武承嗣陡得大病。这香花茶酒正是致病的妙器。她幼时就入观为女道士,花茶酒道熟谙得多,公主府万物应有尽有。

武承嗣第一次得到回赠,喜出望外,纵酒饮花。可说是乐极生悲,一下竟然病倒了。花酒如引子,引爆了他本来所有的病根。他的命根子突然出现问题,开始变色霉烂起来。

御医沈南廖迅速地报告病情,母亲觉得天意难违,又恨他宣淫寻花问柳,同意订婚无效。但妹妹还得在武家的男郎中寻找,她选择了武家偏支武攸暨。母后还有另一个亲侄武三思,他比武承嗣年轻,更具有心机,当他跃跃欲试想娶太平时,也遭到了失败,因为他在还没有害死他的原配时,妹妹闪电般选好婚姻。

婚典极尽奢华,但掩不住妹妹对武家利用婚姻上的打击。她在新婚时,母后也沉溺在自己的情欲中,那个如意人是一个卖春药的货郎冯小宝。她非常不解母亲为何不在满朝才子诗人公侯中选一相好的呢,为何委身一个民间卑贱已极的货郎挑子呢?她不知道母亲神秘的子宫神殿将只对一个平民打开,让他成为极乐世界的伟哥。

那是大姑奶奶千金大长公主发现的民间奇货。她亲自体验这个人天生奇具,通过太平的关系献给了神皇。这个货郎一腿跃入花皇的仙境,当即被赐姓薛,在薛家还没倒台时赐予薛绍同族为族叔,得名薛怀义。爱屋及乌,长公主请求赐姓武,为神皇的女儿,逃过出身李氏的追杀。货郎成为帝国的男宠,以白马寺住持的名义出入宫廷。

他用自己猛烈的器具正将帝国搅得七上八下。

9.莲花为谁死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唐·孟郊

九月九日,母亲六十六岁正式登基,建立周朝。李氏宗室换成武氏宗室,武氏侄孙尽封王。武承嗣不仅是魏王,还是首相,直接掌控行政。武三思次之,操弄兵权。官名官制都是围绕着凤凰命名:凤凰主女性主文化大兴,尚书省称文昌台,门下省称鸾台,中书省称凤阁。

这一年,黄河在局部开始变清,河内县三十里黄河澄清,河中的水族鱼龙历历在目,秦州段的黄河也澄如蓝天一百余里。长河自秦汉以来就浑浊,在南北朝达到泛滥和决口的高潮,那是一个恐怖流满杂血腥膻的时代,现在杂质沉去流尽浑浊,归为尘土,水底有一个蓝天白云。实际上工部有人在这两段黄河沿岸做了不少文章,将土民都移到城池,广招民夫恢复植被,插花栽草造林护坡,雨水又少,祈雨的旱民任听官吏摆布,未想到弄出两段样板黄河来。

两段黄河清,引发全国旅游的高潮,这是千年来的盛事。人人一见黄河清而为平生之愿,争相说:“圣人千年始一生,黄河千年如一清。”在黄河澄清之时,我在流放地已经梦见了,梦见了河神的话语:“李树流血如飞花,尽失浑浊为虚根。河显二处轮回清,人把黄河比母亲。”在江汉流域,废王府百花雨后春笋般怒放,像河岸长出的青草,江花映红江面,引来大团大团的蜜蜂,在李树杨树上筑巢。

我看见蜜蜂集结飞成凤凰形状,在庭院中舞动,甚为惊奇就把它描摹出来。“这应该是祥瑞”,韦氏说,“应把图献到神都。”

蜜蜂时在院中采蜜时飞往大山深处,而树上的蜂巢无比硕大。这可能是蜜蜂中的王者,它带到魏王的旧院、庐陵王的新家。

母亲喜欢蜂蜜,这里面的鲜花开在幽谷中绝香天然,又是王蜂所产,必不同寻常。我决定冒险爬树,将那硕大的蜂巢采摘下来,捕获蜂王。

说来也奇,群蜂都不在,我爬到树顶,擢下蜂巢,采得蜂蜜。

我曾经对蜜蜂有过研究,得过方家的指点,我将蜂王俘获,养在一只蜂箱,摆在花丛的高处。群蜂回来,一时找不到蜂王嗡嗡乱鸣,但它们灵敏不一会儿就寻到它们的王在哪里。那是群蜂的新家,我和韦氏依照蜂巢做的蜂箱,比原始蜂巢一样适应一个蜜蜂小王朝的生活和工作。

我在王府的四周寻找蜂王,把它们招回王府,做了一个个蜂箱。

蜂蜜不仅改善我们艱苦的生活,还使监视者如释重负,认为我沉溺于小道玩物丧志。更重要的我积聚了蜂皇浆,这个时代最好的蜂蜜,我尝过一小口,知道必会讨得母亲的喜欢。

在弟弟请求改姓劝进以后,我也上表请求姓武,并献上蜜蜂成凤的祥瑞图和一大罐蜂皇浆。祥瑞图被证实是真实的,不是虚构,皇浆被证实是这个帝国最甜蜜的事业。母亲对我的看管终于放松了,我的自由天地多一些,就会采到更多更好的贡蜜。

更重要的是,我的弟弟李旭轮被允许姓武了,我正在等待考察中。

我成了养蜂专家。蜂有王,而蜂国臣民至死不渝地效忠。蜂王只食皇浆是天生的王族,充满竞赛的惨烈,但胜利只是唯一的。

我在人迹罕至的领地,仍是王。跟着蜜蜂的飞舞,我找到一种种花丛,我又成为花粉传媒与采集者,制成香精香料送给我的妻子和女儿。苦难是芬芳的,我们是一息尚存,依托母亲。当她身上的母性放射着光辉时刻,必能将我们想起,虎毒尚不食子,现在她什么都得到了,所有饥渴都满足了,不需要食子充饥了。

当她身上女人的雌性被权力的欲海激发出来,必将我们厌恶,好像我们夺去了她的青春年华,好像我们占用了她的黄金岁月。她像超越年轮的圣母神皇,在一轮轮返老还童的神话气氛中迷醉着自己不老的芙蓉红,自认为在六十甲子年龄之后迎来又一春,前朝的儿子成了障碍,像眼中钉。她成熟的气息,征服了我父亲,又征服了天下人心,又征服整个国度。女性的伟大在于她能超脱岁月的风霜,将芙蓉脸面升成精神的座蓬。她从人向凤凰,向孔雀明王,向莲花,向母佛飞升,向永恒的国度飞天。她是能把荷叶上的皱纹亭亭玉立成荷花露珠的人。

她留住了风韵,在莲子们长出之后,仍有不败的花苞开放。莲子长在蜂窝一样的莲房里,多么像我这个流放在房陵的养蜂之王啊。蜜蜂酝酿着荷花的蜜,喜悦的精神之蜜。她一步一莲花,步步生莲花,步向新的女性鲜花王朝。佛经中说,“一只鹿生了一个女儿,仙人将她抚养成人。她走过的地方,会有莲花长出来。”父亲的家族逐鹿在手,而那鹿现在又生出一个女神,生出莲花的新国度。

我们的江山社稷正被鹿生的女子所游移,逐到的鹿而无用。

在高山,我遇到白袍的隐士,他装作养蜂农,和我谈蜂论道。

在我爷爷敕建的五龙观中,我拜谒了他的老师。观落在五龙岭上有个五龙池,传说潜伏五条龙。会值连年大旱,地方官姚简前来祈雨,诚心感动五龙降下甘霖遍及天下。太宗敕建五龙观。姚简弃官入道为观主,后来成仙。我曾梦见姚简来见我,他告诉我他已托梦给地方官,我就是真龙,这里无人敢加害于我,有五条青龙护卫。五龙,几多太子和争夺太子之位落败的亲王,还有我这个亡国之君一一贬到这里。这里倒真的有五龙池等着流放而来的五条龙,落地的龙不自由。看着五龙池里的睡莲、鸡头、水仙,想着这些唏嘘不已。

他观中有更大的蜂王,蜂巢。蜂蜜中充满花香的滚动与情欲的透明色彩。他们不需要,全部帮我采集研制成贡品。

山山相接,逶迤向远方。绵延八百里,七十二峰接天青,对天柱峰如万山来朝。石门石室为尹喜隐栖之地。高山之中必有高人,也有占山为王者。吕洞宾就是一个潜逃来的皇室,改姓埋名乐在深山戏牡丹。当各种风头渐渐消退,在一座深山的荒庙中,我遇到一夜白了须眉的骆宾王。他是贤哥哥的知音,我们也是密友,自然难逃过我的眼睛。我莫大的惊慌之后,就镇定了,他已四大皆空遁入空门,我们心知肚明,无语而散。我还知道有很多死里逃生的人,都散居在我的远山中,时刻关注着我的安危。有的是侠客,有的是武林高手,他们在暗中保护我,在必要时可以斩杀朝使,把我劫走,啸聚高山,振臂一呼,举起大唐之旗。

在八月,宫殿的梨花仍然盛开,母后大为惊异折下梨花的花枝,示于群臣。百官称贺为祥瑞,也有大臣奏称是逆时节的怪异。

这确实是法力所致,梨花可移山倒海,令梨花在八月不辍,在结梨的时候,没有梨果竟是满树花枝。

薛刚一家满门抄斩,诸家逃遁,在逃向追寻我的无形的道路上聚义,英雄皆在等待时机,就像花被蜜蜂越是侵扰越是怒放。

我隐居在一个看似蜂毒无情实则万花来巢蜜质的王宫深处。多么像蜂王的子宫啊,像韦氏圆润又挺拔的乳房、千般温柔的门户。大唐曾有一位公主被封为庐陵公主,是太宗爷爷的妹妹。她性苞霏露、气芳兰蕙,却风流万方。先嫁给表兄,却与长广公主的儿子杨豫之偷情,在长广公主丧期依然宣淫,被丈夫捉住杀了情夫,两人离婚,公主再度出嫁,依然招蜂引蝶。一生漫步情场,却无子无女,仿佛就是一个天生的美丽无比性器。庐陵公主55岁去世,却暗示着庐陵王的寿命也是55岁。

我和精通养蜂术的门客、幕僚,驯养一支蜜蜂部队。蜜蜂可以随时保护我,向来敌出击,并侦察外来刺客的行踪。我把领头的蜜蜂女王叫作樊梨花,那些兵蜂的最勇敢者叫雪丁山。这支部队由韦氏亲自负责调教,她有很强的耐心。我们在蛮荒的流放地,内心终于过上蜜一样的生活。

我向韦氏许愿:“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

10.苦楝树花开四度

昔遇焚芝火,山红匝野飞。

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追。

——唐·武则天

李忠,李弘、李贤,三个太子都已被砍了,我是第四个太子,终于一日飞龙在天。

我是咒语之外一个春天的第四重奏,第四次怒放的紫色的苦花。此花周边若雪,蕊中呈现大紫,仿佛白云中的紫星。此花一经开出天生就是虫的克星,是杀虫良药,释放着苦香。

我的幼弟李旭轮,囚在掌心中,被武氏家族视为头号心腹大患,随时可能遇难。但他已登过基,一日为帝终身是龙,龙总有人暗中保护,越高危,也可能越有人护主。

对故国怀念的人越来越多,无数的人在熬着,因为他们坚信步入晚年的女皇总有寿终,不需要李敬业那样的勤王,大唐将自正自化。

我们一朝一野,两条龙,成为帝国心灵越来越强烈的归宿,内心的怀念与图腾。

出来的新朝总是要还的,拿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还的。大唐比大汉要幸运的,王太后虽然没有成为皇帝,但王莽是她的侄子。阻止武承嗣成为太子,成为天下的集体潜意识。那是每一个人的福祉,否则必有顽冥化不了的恶战,战火连绵的复国战役。唐末周末将如隋末一样千里无鸡鸣。天下的心,都心照不宣,宁让太子之位空虚,也不能让武家得到,这是神秘的角逐、漫长的竞技。时间,时间,只要还活着,时间就是红日,而不是吞没的星群。

大唐的皇室权,相权都遭到浩劫,独有御史台被改为肃政台得到极度扩张,分为东西两部,一个管中央、军队,一个管地方,双刀进行整肃。

在北门玄武门学士之外又设立例竟门,作为肃政台的核心办事小组。任何平民都可以上书上访直达天庭,得到最高领袖的接见,这是真正的母仪天下,在芸芸众生中法眼识相。要让民间所有冤情、意见与天子无距离沟通,年年代代永如此。每一个人都可以像汉文帝时女儿缇萦上书救父,改进国家不合理的制度。

遍天下设立铜轨,它有四个口,任何人都可将材料投入其中一口。第一口用于求贤自荐和国策;第二口对于政府的批评;第三口则是自己的诉苦和申冤;第四口则是告密。铜轨最终成为海量的匿名举报信的容器,而每一封必须认真处理。所有来京上访举报者沿途都享受五品官待遇,入驻驿站,跨驿马乘国车奔赴京城。

众生不仅都能像缇萦鸿雁传书,还可以亲睹神皇圣母的恩仪,哪怕你是乞丐。她用神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你的痛苦,请求包括献国策。每一个人不仅能直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能影响整个国家。就如同神就在你面前,当场当时解决、回答你的问题。

每一个草民都是帝国的忍冬花,无论你是生于山坡灌丛疏林、平原海滩、村庄篱笆茅舍,还是高海拔的地方,都让盛开如期。如神农所称“凌冬不凋”。农谚说“涝死庄稼旱死草,冻死石榴晒伤瓜,不会影响金银花”。在女皇的心中,忍冬花就是她的金银之花、平民之花,是帝国的良药,是她和百姓的狂欢。忍冬花一般的来访者绝大多数不过是过客,她还要通过科举、诗赛比武将民间乡野济济才子、英杰像千朵万朵压低的杏花、桂花引到庙堂来,步入仕途。

民众的言論和幸福感得到极大化的满足,举报和告密有功者直接提升为五品官员。

第一个上台的是胡人索元礼,他本来是货郎冯小宝的干爹,从绥州稽胡佛教起义的失败中逃到内地。

他每审一案必扩大化到数十百人,必定性为集团大案,深得太后激赏,赋予生杀大权。周兴、来俊臣之流青于蓝胜于蓝迅速崛起。他们招兵买马组成固定班底,编写罗织经奉为帝国的最新经典著作。

一案株连千家万人并不过分。入了例竟门这道鬼门关,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出去。所有政治对手,都被赶鸭子赶入诏狱。任何对仇家的栽赃陷害,就看谁先能告发谁了,就看谁有害人之心了,而诬告者无罪。但大案要案只限于官场、权势之家,不鼓励民间群众互斗。

能够定性为诏狱进入例竟门特务审查的无不是与政治有关的。唯恐株连不广、刑罚不重、杀人不多,能够贬窜流放都是烧了高香的。

李氏皇室尽可能地杀光斩尽,一家家世袭豪门巨室被连根拔起,一具具刑罚想尽办法让你活着的肉体享受痛苦的最大化,直到最终扔进阎王的油锅才算是解脱。要你诬陷谁你就得诬陷谁,定案人想不到你会帮他们补充,凡进去的人都是灾星、灭门的祸胎。只求速死,就像你从母亲的子宫中生出,唯一的渴求又是快速地返回那永恒的深渊,生命是一场劫难,屈辱,一百种刑罚,知觉,良知,痛感,是你最大的敌人。

酷吏从胡人索元礼到胡将丘神绩,再到汉族中的卑鄙阴险之家,形成一个无法无天的杀生残生网络,这个毒网上升为国家的意志,带着雷电血雨,人类只剩下肉体的哀嚎。费尽心机爬到官场,才知道从政的路就是地狱之门,就是一场鬼蜮虚空。所有官员从家中离出,去官府和朝堂时都与家人告别,随时都可能是永诀。逃也逃不得,离也离不掉,沾染权力者都已经被诅咒,朝廷和所谓官属都置身在大换血的运动中。

旧人不去新人不来,科举如火如荼,文学成为帝国的心灵,文以取士,新人万众如潮涌,高危的机构却膨胀得无以复加。

丘神绩从杀太子贤到血洗李冲父子的州郡,被赐姓武。这个诏狱下的酷吏网络膨胀到天罗地网的地步,收受的财帛堆积如山,蹂躏的妇女难以统计。这个特务网络由女皇直接领导,武承嗣间接指挥,武懿宗直接参与,开动疯狂的国家机器,暴虐十年,渐渐被最凶残的专职特务头子、导师来俊臣坐大所把握。

其中的高手有的升入相府,有的归回宗室,有的被斩杀,只有来俊臣最得女皇的赏识,倚为顶梁柱,一直坐镇例竟门,独立于任何权力之外。他们还操纵群众进行游行请愿,还能上表决定将李姓皇室废籍,李旦改姓武氏。

他不仅能对任何人施尽酷刑更能钻进铁骨中,进入到被害者的灵魂深处,进行诱惑、欺骗,从灵魂到肉体给予清洗,无不就范。管你什么当朝宰相,还是皇亲国戚。来俊臣抓捕狄仁杰等等宰相包括肃政台的领导,列为七人谋反案。

狄仁杰一入鬼门关,不用审问即全部招认所有的指控。但当办案人员令他咬女皇亲戚冬官尚书杨执柔时,他以头触地血流不止,才逃过逼供。

他暗暗写下血书置于棉衣中,以天热为由请求家人带出棉衣出狱,其子得血书告变,按例告变者得到女皇亲自召见,他上交出血书。女皇便派使臣去问狱,使臣惧怕来俊臣,不敢见狄仁杰,来俊臣令人冒充狄仁杰作谢死表上进,女皇就不再过问了。

恰巧刚刚结束一个宰相谋反的冤案,其子上书喊冤,女皇若有所悟便亲自提审了狄仁杰,最终放出这个七人反武小组。帝国进入多事之秋,急需干练、杰出确实没有反状、没有结党势力的人才处理政务,女皇破天荒亲自解救七人性命,一杀一救施恩威,谁能不战战兢兢感恩戴德?

这不是转折,只是一次间歇。这明显是武承嗣在背后操纵,将矛头对准了女皇的娘家。他不愿有任何的势力分享武家的一枝独秀。但杨外婆的娘家杨门豪族岂能袖手旁观,暗中使法救出狄仁杰,这是一个例外。还是狄仁杰聪明,他若乱咬杨执柔必死无疑。这也让女皇觉得他忠于自己。

扳不倒杨门,马上又掀动更高层次的风暴。

女皇有个宠婢叫团儿,她的受宠仅次于上官婉儿,在没有男人的宫中,她恋上了被禁的李旦,她数度暗示将许身给他,李旦不敢造次答应,生怕牵涉祸端。这个美女权奴是女皇的贴心人,李旦害怕一旦被母亲知道自己与她私通有往来,必是图谋不轨。但团儿被权力发情的欲火如何能熄灭?由爱转为恨,对李旦的两个王妃也是嫉妒欲置于死地。

这一情状很快被武承嗣掌握,他渔猎成性,想在有生之年满足一切的欲望,早就对团儿垂涎欲滴。极力收买团儿,答应他若立为太子一定封她为妃。

团儿便先诬告李旦的结发之妻刘妃及窦嫔暗用巫盅诅咒婆婆,女皇不由分说将二妃杀死抛尸野外。李旦未置一言,坦然对待。但李旦有两个书法朋友,他们私谒论道谈书,又被告发,两臣立被腰斩,李旦被幽闭。武承嗣又令团儿趁火打劫揭发李旦欲谋反。来俊臣立案,将李旦身边人全部抓获大堂,严刑拷打无人承认李旦谋反。正要办成铁案,突然一人闯入鬼门关大呼:“欲之加害何患无辞,皇嗣未尝谋反,国家大事本无与小民无关,但社稷事关天理民心,我愿剖心明示皇嗣不反!”说罢,用刀剖腹。来俊臣大吃一惊,这地方竟有人不请自来,当堂杀身成仁,只见鲜血流出,五脏六腑皆见。

他有權刑杀皇室百官但堂上无权残害平民,这年头百姓就是另一尊神。他不免呆住了,小民之命关天,忽听宫使传旨剖腹之人由御医沈南谬亲自诊治,手术,待天明竟然抢救了过来。母皇亲驾问讯知他是名太常乐工,话不能多说,满眼含泪。

人人避祸,竟有乐工掏心鉴证皇子不反。一士救了李旦的性命,一场审讯皇帝的大案草草结束了。

团儿也被人告发被杀。

监察御史弹劾来俊臣凡相中人家美女、财宝与土地者皆罗织罪名,破家无数,窃国盗权,狼戾淫昏,女皇置若罔闻。

直到来俊臣自视手执国器自成不坏之身时,武承嗣失势而亡,他将矛头对准武氏、太平公主、李旦,包括远在江汉的我时,欲将女皇的有生力量一网打尽时,他才遇到合力反击。

薛怀义像一个赶考的蜜蜂,一经选试,就僭居女王副位,他的毒钩与众不同,怀有神秘的处女般的痛感,惊蛰一般螫插了进去。那无比甜蜜的晕眩,像人间幸福的电流,却蕴含着雷雨的轰鸣。整整十年,而一旦分离,就像蜂王插进去的钩拔出之时,便是灭亡之际、天堂塌陷之日。

这个粗天辣地的情僧,白马寺的住持,像骑着白龙金凤的周僧,进进出出在东方的极乐世界。革命新朝大兴土木,开始建造着一桩桩恢弘无比的形象工程。从龙门石窟的山上到皇宫,无不雄伟肃穆。

唐帝国近八十年的积蓄、数千年的物华天宝正为今日的富丽的天堂建筑。薛怀义作为建筑的总包工,全权代表总设计师女皇的意志,拆毁皇宫正殿乾元殿,建设代表着天地之统的大化大造、法上帝的明堂。

与儒家所论证的茅茨土阶的自然明堂不同,新明堂共有三层,下层像四季;中层法十二月,上层象征二十四节气。工程完工,在此大宴群臣,召开盛会,举行大飨礼,宣称神道设教化育万物,是后世大会堂所有高大的三次方。古代圣王尧舜禹,现代圣王我太爷、爷爷、父亲,都是三圣,明堂理应三层……

因大兴土木的业绩,他被拜为左威卫大将军、行军大总管领兵二十万出征突厥,屡亡屡兴的突厥汗国正卧薪尝胆起死回生,细作探得这是只要面子的花架子,所以远遁无踪,给足了花花太岁的面子。他只和北风战一场,胜利还朝。四个月之后再复同一出征路線,浩浩荡荡抓着兵权,将国家表现为战争状态,这个和尚披着袈裟战袍,再和朔风战一场,得意扬扬还京。岂不知突厥可汗的方向是西征北讨,先强固塞北王廷的一统,无意南下。

昔日卑贱如尘土的小货郎,称为帝国伟大的新导师,简称薛师。

他率领一个自号净光如来的老尼和一个自称生于三国时期的嵩山人韦什方等来路不明的僧尼口吐金莲,整日天花乱坠。旗下有一胡僧自己掐算自己年龄五百,对女皇说见到薛师已有二百年,而薛师不仅永葆青春还将越来越少年。母皇对他们无不信任都赐姓武氏,有的还拜为宰相。

当年,父亲在从天子被蛊惑到天皇的那一刻,已经在香烟缭绕中不能自持了。他的病痛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加重。玄奘大法师也不能解救他的苦厄,唯有直称天皇“联陛下以轮王之尊,布法王之化”。把北朝以来的“皇帝佛”给父亲加身,而北朝胡酋皆是灰飞烟灭的过客与暴徒,南朝唯一的皇帝佛萧衍也被胡虏所残害。

作为大道老君的正宗的后裔,中风的父皇已被来自寺院的母亲用香火缠住笼罩了。这样的和平演变,像水中青蛙不知不觉地交出江山。

道教被抑制,上下习老子之书的大唐传统被废,改成学习臣轨,天大地大不如皇帝佛大。薛僧毁道观,逢见一个道士就勒令改信佛教落发为僧否则活活打死。火焚《老子化胡经》,列为禁书,伪书。情僧领导着佛教党羽,精心篡改了西天《大云经》,声称神皇是弥勒佛,当代替大唐为阎浮提主。《大云经》记载佛在灵鹫山大会答复大云密藏菩萨之问,预言净光天女值佛出世时以女身当国王,而她实为菩萨,为了度化众生才现受女身,以佛教正法治国。

薛怀义的师傅索元礼本是来自稽胡利用佛教作乱的白铁余的党羽,他早已学会鬼诈之术,又继续伪造《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为女皇登基大造舆论,声称此疏是从阎罗王殿里得到的,谶云:“陇头一丛李,枝叶欲凋疏。风吹几欲倒,赖逢鹦鹉扶。”僧人升高座讲解大云经和疏解,并赐皇堂四品官的待遇。杨外婆布施的家庙一般的寺院魏国寺成为新经典的基地。

薛僧再次主持《宝雨经》等经的翻译工作,在经中塞入了东方日月光天子授记在中国现女身作统治的经文。不管真经假经,反正都是国外的,来自比天方夜谭一样遥远的地方。芸芸大众听到的看到的只是翻译体,并且全部由法师口授讲解,院方及薛和尚这样的导师人物才具有解释权。

女皇成为皇帝佛,并且是金轮圣神皇帝,转动的是无往不胜的金轮。

政教合一的革命史开始了。

情僧大兴土木遍设神像,他师傅索元礼又成为第一代秘密警察的头子,开始诏狱酷吏的生涯。

鲁莽的薛花和尚,每月召开无遮会,会场摆满当月时令的鲜花,召集天下佳人士女听法赴会,凡有姿色的女子都被请进密室,自称欢喜佛强行举行欢喜会,无人敢管。更有痴迷的被污女子索性出家为尼,成为他的弟子。他招收党徒教众,昔日同混街头的地痞无赖、恶棍草莽聚集在他的门下个个成为凶僧神棍。花天酒地,有时信口吹嘘大内的情事。

天堂的日子一天,是地狱和人间的一年,十年。

东突厥又兴起,自程务挺被杀之后,突厥经常寇边,向新朝叫板,重复了匈奴对王莽新朝的情势。

既然金轮转动天下,无往不胜,就索性让导师薛怀义帅袍加身,宰相李昭德、苏味道辅佐,统军出征。

花和尚第三次统领三军,耀武扬威,神旗招展,说也奇怪,突厥第三次望神风神师而坚清壁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战自胜,花和尚胜利班师,在回还的路上,屡屡想纵军抢掠,都被李昭德制止,他恨透了这个长史,当即用铁挝抽打,回到京城昭德仍被贬黜。

战无不胜,敌人隐形无踪,胜利的幻象更刺激着薛导师的肉感喜气。在废帝的684年到694年,整整十年过去了,江山蒙上神奇的色彩和情感的欲望。

在弥勒佛诞辰这天,女皇加上尊号称为超越万古的慈悲菩萨弥勒佛。天下禁止杀生,但酷吏可任意杀人,因为那些人个个都可能是贪官污吏的谋反分子叛国者。薛导师是总导演,编导着地涌金莲的天国景象,表演着佛像从地下纷纷跳出来到人间的戏法。

大会主场树立一个天大的偶像,刺杀牛血去涂红大像,对外都称那鲜血是薛和尚刺自己的膝盖所流出的圣血,大画像的头部为牛血染红,如鲜血的红太阳日出。众民百官要拜这个光明王。

空前绝后的大红像一出,轰动神都,游客如云美人如雨前来观看,薛导师命令一车车抛钱,调戏全民的感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混乱抢钱的局面将大会推向高潮,被踩死的人用自己的鲜血向大像献祭,成为牺牲品。

而在女皇的新年宴会却没有他的席位。他在白马寺采花盗柳,却对皇宫的凤帐懒洋洋不主动,反而要让宫使来宣他求他,仿佛他是一个爱情的赏赐者。

她们的感情出现裂痕,革命政权已经彻底稳定下来了,是否还再继续实行这种从未有过的政教合一制度,女皇冷静下来,陷入沉思。

已经十年了,母亲已经七十整了。那种当初狂风暴雨般莽撞的情欲,已经让她厌倦,并且染上沉疴,御醫沈南廖正在精心为她调理,恢复她透支的元气,她比当年太宗立储还要纷乱,痛苦不堪。

而薛导师,越发狂乱,粗暴,领兵去了北疆染指军权,回来更是强悍不可制。大有喝声天子退出外斩王侯的架势。他树立的大偶像,仿照自己的形象所绘,并声称用自己的膝血涂红面庞,像红太阳的光景。这难道不是造反的前奏吗?他是否将绑架了自己,窃取了神权、政权?任其发展,必像缪毐一样发动政变,夺取大权。只有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阳关道。冷却,是最好的反思。但他的耳目已告诉他了,女皇正在宠幸着沈御医。这使他暴跳如雷,情火中烧,血往上涌,撒起娇来,呼啦啦点燃天堂,大火不仅将天堂化为乌有,金子化汁水银子化米汤,还蔓延到明堂,一整个风火交加,化为浓烟翻滚。天堂和明堂都失火了,照亮了神都,万众惊心动魄,但他是导师暗中所放所纵的欲火所焚。

不是欲火所化,就是一把天火烧个精光。无比壮丽的建筑,全部现出了黑暗与焦土。

烈火焚烧的不仅是政教合一的建筑,神舍天堂,也烧去了所有的幻象,也烧塌了一个神国的神话。

女皇先向薛导师羽翼下的神婆神棍们开刀,净光如来女住持被指控淫乱污秽伪诈,蓄养的弟子百人皆被拘捕官府为奴婢,声称研制长生不老药的嵩山武方什被绞死。神国的破绽一一显露出来,被大火烧掉了所有遮盖。但薛孽障,是帝国尖尖上的丑闻,投鼠忌器,如何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化为乌有?太平公主及时排除母忧。她悄悄地负责剿灭行动。

宣诏薛导师进宫,这个恃宠撒野的秃驴心花怒放,以为自己悄悄烧了帝国神厦,下诏重建的工作又落到自己的身上,自己仍将宠爱不衰,与女皇白头偕老。率领一班贼秃神棍兴冲冲而来,党羽们留在殿外,大殿门外只有数名矫健的美女。他醉醺醺色迷迷,流着口水放心进入,不料铁挝棍棒从后脑勺致命击下,栽倒于地被乱棍击打,铁链捆上拴在瑶光殿前的大树上,口被木棍捣进塞死。

殿外的喽罗一声哨响,被公主的夫弟武攸宁指挥健卒全部击杀,再一刀结果薛孽的性命,统统抛于火堆,剩一堆残骨埋于白马寺的地下,建佛塔镇压在上面。原来那些女子都是母皇和太平招收的女子卫队、训练的娘子军,个个身怀绝技,有的还有法术,都像是传说中的花木兰、樊梨花一类的巾帼英豪。

鲜花掩映下的白马寺,几株苦楝树旁,一个雄蜂变幻而成的花和尚,在女王的宫殿被他自己的命运所杀。他就像寺中一株躲过砍伐的苦楝树,疯长而成,终难逃过一堆枯灰。

11.火炙下的花王和花相

压径复缘沟,当窗又映楼。

终销一国破,不啻万金求。

鸾凤戏三岛,神仙居十洲。

应怜萱草淡,却得号忘忧。

——唐·李商隐《牡丹》

这是纯阴无阳的原野,雪花弥漫天地的原野,只有妹妹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陪着母亲在暖阁赏雪吟诗。通红的火炉,一诗一杯酒,但见梅花斗雪香气阵阵涌来。

女皇醉眼蒙眬以为千红琼花是春景,命令圣驾前往群芳圃、上林苑赏看百花开放。

公主以为母亲是在抒发诗意不禁笑道:“腊梅本是傲雪品,得了雪气所以大放,别的花开放各有其时,天在寒中离春早着呢。”

女皇借题说开:“梅花本是春天第一枝,一月的花神不畏寒随天雪降下陪朕赏雪,如火融寒。雪化如春水,其他百花焉能不至?古云圣天子百灵相助,诸花神自然也要前来面君讨封,才终成正果。”

公主与婉儿等众美人只得兴高采烈地附和,簇拥着来到帝国的花园。但见万花同枯了无生机,大为扫兴,母皇命拿纸来写下四句:“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

众人又都暗笑,不料金口玉言,此旨刷下,百花仙神冬梦中惊起,无不乘夜踏雪各裹罗帐香篷降来。

天明,上林苑竟百花齐放株株吐蕾,如刺绣锦团铺于苑中。白茫茫的大地像蒙上一层透明的琥珀,上林苑像吃了仙丹化成一个一个火炉万紫千红。宫女报与女皇,母亲像一只火凤凰,带着公主、女诗人们前来赏花,如梦如醉。她穿越了季节、得了时令,上林苑像拘来四季的风光温暖如春到,又似那花花世界的所有风景都集于一处。茉莉花领先到来,带来了革命的气息。芍药、凤仙、兰菊、水仙、杜鹃、山茶、紫薇、丁香、桃李、栀子,无论是上品还是中品还是平凡皆怒绽而来朝圣。

唯有牡丹不开。

女皇盛怒,寻思自己最喜牡丹,自比花王。为何王花不听号令,难道自己不是真女王吗?喝令牡丹速开,不开就灭此花种。太平上前求情宽限时辰,说牡丹花最大,可能比别的花开来迟。女皇就耐着性子,在一簇叫金带围的芍药前驻足,由婉儿陪着欣赏芍药的风姿等着牡丹怒开的时辰。芍药相伴着牡丹同在五月相会,她既然如约开了牡丹还会远吗?

只见此花一枝双岔各开一朵,花瓣上下若赤霞,一圈金黄蕊蕾围在中间,宛若金带缠虹腰。传说此花一开,赏着就要出宰相。众人在芍药前都说芍药像上官婉儿,如不长骨头的细腰蜂蝶翩跹起舞。众蛾眉又笑婉儿绰约是不长俗骨只长风流仙姿的芍药,笑闹着春风逗引女皇的开心,她果然转怒为喜,呼太平也过来观金带。

太平公主正在花匠处,仍在牡丹丛中忙着指挥工匠们给牡丹用炭火加温,两千株牡丹被炭火所炙,渐渐地发出扑鼻的焦香。她用击鼓催花、火凤孵化之艺如将牡丹置于温室之中施以春药——女王终于等到牡丹含苞吐蕊的消息。花王显露着焦骨在女皇面前怒绽,带着烈火的红气息,煞是惊天喜地。

大开群芳宴,在荷花池畔赋诗记胜。荷花在雪中白里透红,开如人面。太平指荷笑着对母皇说:“人面桃花指着是佳人,人面藕花该说的是郎君了。”众人皆笑。诸花评赏,各得钦命,赏于金牌赐予琼浆。有的称王,有的拜相,有的名仙,有的封女使,名花有品,凡花有神,草木皆有灵。芍药为花相,婉儿就是她的精灵,婉儿心花怒放滔滔不绝地卖弄鲜花史,谈及灵芝每岁三花,铁树开花,瑞圣花开主国祚永长,曼陀罗等等佳话。众口评定牡丹为王,婉儿樱桃红唇含着酒的香气指着二千株牡丹中的牡丹王中之王说道:“王花底下有火蛇腾蛇所护,就像人参王必有千年神蛇所盘护的一样。巍峨的玄武门上的玄武神就是它的保护神。”众人皆信。

火炙焦烟始吐芳,芳名就叫花中王。诗人皆说唯有牡丹真国色,独立人间第一魂。火下花王像一株株凤凰,透射着烟火熟透的喷香,别有滋味陶醉。女皇又命挖栽于洛阳,疑是洛川神女下了凡尘。

七十三岁的母亲,需要贴心的安慰和伴侣,她的精神世界在坍塌,发生可怕的雪崩,迷惘。噩梦袭来,她作为舵手翻落在水中。一头青牛向她游来,又化出一头来衔着莲花,把她捧起,骑上牛背。

伴着母亲度过难眠之夜的太平妹妹,献上人面莲花一般的青春诗人张昌宗,他是从东方花枝招展之家脱胎,最精风花雪月之事,旖旎风情万种,一身柔骨如蜂翅飞进花心,嘴里吐出都是蜜。

衰老的母亲顿时心花怒放,他又推荐他的兄长张易之,起初没有应允,架不住他甜言蜜语,说他乃兄之器举国无双,兼工阴阳合炼。那是一种很深的道术修炼,洋溢着合欢的激情,更有助于长生养性。张氏兄弟是一对并蒂莲花,亭亭玉立在宫中,在女皇的春天池水中,迅速将一国之母引向欢乐的高潮。

他们的青春活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女皇的身上,激荡着她又一轮的政治热情,像枯杨沐浴在甘露中,焕发另一轮的春天。

这境界完全是薛秃驴所不能理解的,就像一个凶顽的左道旁徒,与面生莲花的诗人、哪吒一般的道童所比拟。帝国进入新的境界,宗教的色彩渐渐退去,露出诗歌胜宴的光环。他们聪明绝顶,出口成章,唤醒了母亲作为诗人的天性。

母亲发现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流淌着诗人之血,提升为机要秘书,新朝的笔杆子。她带动一场场文章取士诗歌进士的风潮,满朝野的诗歌风气,正渐渐蔚然成风。诗歌此起彼伏的宴会正在吹动一个春天的来临。一个诗歌王朝呼之欲出!

觥筹交错中调换时令,将季节的指针拨离秋冬的刑杀。帝国正在蜕去了鳞甲,江山进入时间的深处,张开的并蒂莲花的蕊蕾深处,飞出毛茸茸蝉联诗会的夺锦袍。

婉儿,公主,新科进士状元榜眼和探花,挤满了宴会的各个方向,围绕着莲花张开的母性王朝。

莲花郎君,被葡萄美酒酡红的容颜像温室中四季盛开的仙童神话,盘成母亲的床座,掩下了凤爪利啄。

成群的佳丽美人鱼般的穿棱,婉儿的内心像无数春虫在爬挠着,她和张昌宗互相调情,被女主人所见,敢嘗禁脔的盛怒,拔出剑来刺向婉儿。剑已入额头,唯恐磕坏了趴在地上的情郎求饶的莲蓬。惊魂受颈的婉儿捡回一条命,她再也不敢放肆,敢和女皇同享一物。她受伤的额上饰一朵梅花,刺上梅花掩去剑疤,她显得更美了。有着雪花一样的内心,冰肌玉骨。诗歌是她绽放的粉红。

二张和母皇都是诗歌中人,他们也能粗略赋诗为文,但大雅还得让宋之问代笔。国家为莲花兄弟成立了专门机构控鹤监,张监位列朝堂。

这是皇家诗歌、文学的编辑部,《三教珠英》是帝国的文库和诗刊,也是皇家诗歌征文的赛场。当然也是科举进士朝圣的一个诗歌圣殿。

能够进入控鹤监的无不是金玉其貌才高八斗之士,是全国超男和诗歌进士的双选举。二张是美男子的主考官,婉儿决定诗歌的胜负,无不钦慕。这些游宴即兴赛诗会的作品无不符合音乐的旋律,对仗工整,在诗与音乐的律令下达到精神的自由、奔放。没有主旋律,只看谁能下笔如有神,得到诗神的眷顾,优胜者不仅能将自己即席的风花雪月弄得洛阳纸贵,还前程似锦穿上女皇亲自颁给的宫廷锦袍,进入权力的腹心。

能够进入万紫千红一般怒放的皇宫有几人?

像花王神蕊中的欲虫,薛孽障爬到母后的内心,融化了她的身体,牵引了她的梦乡,把她带给佛国的幻象世界,那不过是一场大火焚毁了所有的建造。在归为虚空之后只留下焦黑的地狱仍在红尘冒着滚滚的烟炷。酷吏就是一个个罗刹,一个个牛头马面,在朝廷的丽景门办公,所有豪强、过官显贵不过是云烟,随时被叉住、铁链锁来,抛在地狱的十八层里现世活现地煎熬。

始作俑的是个胡人,薛僧是他的螟蛉义子,他和薛僧是一对胡恶蒂,那是绝对异邦景象。

他们不过是招来的噩梦,用之即来挥之即去,还都要打扫回地狱。在女皇眼中,生你也能死你,荣耀你也能熄灭你,她只愿看到平民顺服者,将所有山头踏为黄土。现在女皇融化在双莲精血贲张的波涛里,他们摇晃着女皇最终的河床、导引着她最终的梦乡。他们被朝野称为双郎,寄托无限的遐想。他们是中土大唐道上升起的诗歌藕花,是翩翩东方公子哥。把女皇从宗教和刑杀的秋冬来到了春天来,带向彼岸。他们是太平公主选定的道童,太平曾出家为女道士躲过吐蕃的和亲。枕席之间江山已发生转移,利斧已化去钢铁,铁腕才能握住斧柄已锈掉,换上玉质金叶。

人间地狱还剩下最后一个大魔头来俊臣,杀人破家无数已成瘾,却不知四面楚歌。这个死神一样的人物,想把女皇的根基、接班人都干掉,只剩下自己唾手窃夺帝国,他供认自己自比奴隶出身的后赵皇帝石勒。他被自己请君入瓮,掉进自作的蛊皿终结,杀人众多也必自己杀死自己。

群鹫残食皇室公卿几乎殆尽,皇室余脉躲藏在母亲的血缘中作囚徒逃生。再也没有一个出头椽子不被狂风暴雨拔掉、烂掉了。

母亲再次把眼光落到既是外戚又是皇室的武氏家族。他们在权利的风雨中已彻底变态,当初在父皇时代就已被母亲整肃,刺配边荒,现在又从深渊扶摇到天顶,发起对皇权的一次次冲击。

他们脚底下全部是空的,只寄生在泼出去的水身上。和酷吏像水底中互相求生者互抓在一体,现在却要相残了。武家子男本来失去继承权,由我姨兄弟贺兰氏取代。贺兰只是因为一个哭丧时表露出的态度而让母亲瞧破动了杀机,失去周国公之位也就失去周朝的太子之位。

代替恐怖政治的,代替李昭德的,不用武,也不用李,将是从它鬼门关奇迹生还的狄仁杰。

我就要来了。那雷电声声,是我的仪仗。我一将重新出现,那些鬼蜮邪祟都将自行消散,瓦解。整个天下,将像听到雷声那样听到我重新降临的消息。

我已经听到苍生们的呼唤。

12.犹记李棠花

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

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唐·袁天罡、李椁风《推背图》

祖父给母后最初的春天,父亲给母后一个圣者的春天。满朝的鲜花盛开,结出的还会是李子吗?

她嫁接在哪一种树上,并最终归向哪里?成为帝国最大的悬念。

王者回来了,大唐又回来了。我是唯一愿将革命脚步停下来、温和的皇帝。母性可以化掉革命后的血迹吗?革命的粉红果实难道就是一场外戚得势吗?不,不可以否定母亲,因为她一直不舍大道,她没有走火入魔,她幡然悔悟,她回到了儿子、丈夫身边。她离开了西天的神,她守住了中土的道。她把江山完好无损地交给大唐,而不是武门暴徒,更不是情人秃驴、花少。

没有人能打败她,她战胜了她自己。为什么儿子一定要打败她,以牙还牙,带甲来到玄武门?我是把革命隐忍成阳光雨露和花朵的龙,我是把所有钩枪毒针喂养成鲜花、苦尽甘来的养蜂人。

我没有错,光复大唐的士大夫也没有错。我的皇后和公主难道错了?女性的鲜花帝国在枯萎,花无百日红。我的皇后为什么不是另一个真正凤凰,而是断头朱雀?我的太子,为什么不是真龙,没有人将他辅佐?大唐江山,本该兄弟相传?这世界变得太快,龙出得太多,群星璀璨,诗人文曲星来得更多。诗歌才是大唐的真国色,最需求,最后救赎。

在这个时间,人类的时间属于大唐,我们来到人类一个巅峰。我们肩担寰宇的使命,所谓文化就是用文明力量化掉一切暴力、暴政、黑暗、野蛮、愚昧、不公不正、旁门左道,消化于无形,和平演化成文明,维护天道、自然。诗歌是文明的最高峰,灵魂的体现,诗神降临,久居大唐。我是继母亲之后的诗歌盟主,我是与诗人们、簇拥着美女鲜花,可以通宵达旦举行诗宴的王者。

化吧,化吧,詩歌的星火高照中土,真的能化掉一切暴戾、逆乱吗?

一只大唐的凤凰把时代的风云紧紧地团聚一身,不遗一丝祥云五彩气。

老子西渡流沙而去,后世出现了一部《老子化胡经》,历代佛道争论不休。今朝天下高僧、道长的辩论下,竟然没有销毁。老子西去化胡,不管老子是不是化身成佛,但他们都在同一时代显现,好像来自同一个本源。一座世界屋脊道,山北坡即是中国,南坡则诞生佛陀。道与佛发生文化的碰撞,闪耀着东方文明的火花。老子的显现之时,佛教如雪莲醒来,从印度教中脱胎换骨。大乘和小乘谁又能说不是乘载于道呢?在老君显世的又一轮传说,我应兆出生了,慧能也出生了。禅宗在佛的东传中,在慧能的莲座下结出硕果,佛学正在演变为本土的宗派。

佛乘道而传粉东土,在北朝得到十六国胡酋大力推行,直到北魏达到极盛。在南朝也出现了萧衍这个惨灭的菩萨皇帝。南北同归于尽,杨坚生于佛寺而崇佛,佛传第一次在中国结出正大光明之果。未及二代又惨灭,历史好像一再地证明什么。作为道的血脉、老君的后裔,大唐终于来了。李唐又被母亲革了命,佛教的莲蓬上坐着神圣的女皇。她的周朝是否会重复杨家的覆灭呢?

四大皆空,忍受一切苦难,只要信佛就会得到保佑。江南在忍受中丧失了坐而论道即灭百万苻秦的仙骨道风。杀人如麻的胡酋在信奉中真的能得到保佑、世代相传、回头是岸吗?忍受也许就是纵容,就是麻醉。与佛对立的魔教却跃跃欲试,想着星火燎原,如果真佛不现身,以身显法斩妖除魔,中国在黑暗的劫难中如何不失身保存本源的精神,而不是一个假身呢?

多少次在梦境中,佛和道各据我身体的半壁版图,两者必须融合在我的血液中,不发生冲突、血拼我才是安全的。我要把它们全部吐出,像龙吐出的日月双珠,回到我作为个体的存在、本命上来。二者缠绕我的精神,但不能将我占据,对峙。我赤裸的身体情愿拥抱妻子。我终于感到波澜不惊,一个一个的清澈,就像星宿和太阳的交替生辉。只有真龙才能纳得下,而不是脱节偏离轨道。我相信了自己。龙封闭在龙宫的匣子里以为是飞天,他就脱离了大地,脱离了苦难,脱离了具体的行走,脱离了切身体验的道和乘。一个是根本,一个是开花;一个是主体,一个为来客。佛法把江河文明的源头潜流提到世界屋脊的最高处,越过星宿海,冰川。天外飞来的车乘和虹桥,化成河流化成桥,救渡我们过去,没有过不了的山和河川。

而我听见了这东方,这片大陆在呼喊着我的名字,呼喊着我的主体复苏显现,我还是主宰者,我还是主体,他们只记得我是李子,李树之子,仅存的两颗中的那一颗硕果。

母亲,你就是佛的一次在东土大唐的莲花之身吗?就像道教的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莲花道成身体。你终将回到哪里,你的帝国好像临空而飞行?

在佛与道的论剑中,武周时代认同了道与佛的同一性,就像双翼,就是验证了女皇时代源自大唐。而我李显正是集佛与老子的显现于一身。在潜意识里,在冥冥之中,就是认同了我。这个认同就像漫天的乌云中闪出一道雷鸣的光环,这光含带着一线生机照耀到我,顿时驱散我内心重重阴霾,让我振奋起来,让我慢慢地恢复元气。

我这个英王就是把光武中兴的战争回约在自己的内心,用血缘代替流血,用文明的火焰替下战火,坐在火山口刀丛中将苦难忍受成王气,秉承王者之血匡复天下的人。

我们弟兄命若悬丝输不起,是否能禁得起战争和刑罚?

而母亲好像将王朝孵化到断根离脉的新家:武氏王朝。她再不愿将我相认,特别是拒绝将我赐姓为武氏。我被逼上窄路,不是光复大唐,就是被杀。

仅有一个妹妹太平,她也姓李,但她是武家的儿媳妇,她生养着武家的后人。她能像母亲那样将天下逆转到自己的姓氏、娘家而不是婆家吗?她是大唐和武周的双重公主,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贵宠无比,仿佛将李家所有荣耀都归于她,但母亲为什么没有立她为皇太女的意思?让她继承皇位,作为第三者胜出,似乎是杜绝娘家与夫家纷争的最好选择。她也是武氏和李家唯一都能接受的人选。她同样精于权术,穿插于朝堂自由无妨。但母亲没有丝毫的意思将大周建立为鲜花王朝。她深谙女儿登基必将如黄河泛滥,她不足以运转庞大的帝国,即使能让宰相们服帖如情夫家臣,但她不具备驾驭九五的气质。她所有的现世和先天的弱点都逃不过母亲锐利的目光。知女莫若母,知母莫若女,她们皆有灵犀,心照不宣。

我做梦也没有重回东宫做新朝太子的念头,我只希望免于迫害,在母亲去世后混乱不堪的局面下,振臂一挥还我黎民和河山。当然我柔顺的弟弟仍有可能,他仍然是名义上的皇嗣、姓武。如若他能得天下,我仍做我的王,藩固于他直到永远。

而最有可以继承的,我希望和平回归,就是太平立为皇太女,她完璧归赵,重新回到大唐,回到龙根秀发的娘家来。

母亲一天天奋力游离丈夫、儿子,游向自己的主体王国。要把大周的革命进行到底,但她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的神话在天堂、明堂的大火中烧为乌有,她再也不相信自己会永生,会活八百五百岁,独自将周天进行到永远。她在活着的时候,必须考虑身后事,从而避免王朝土崩瓦解,自己没有血食,甚至被敌家挫骨揚灰。

来俊臣曾经像一只灵敏的警犬,地狱之狗,嗅到太平公主和武承嗣谋反。武承嗣却没有被立案,而诬陷相王李旦却立竿见影诏命来俊臣开堂。

太平受武家的指使,又再次将相王牵扯进去,顺势瓜葛到我,树欲清净而风大止,不是让我们同归于尽吗?

即使所有人都不会问罪,而我一个戴罪之身风吹草动就可被来使赐杀。

我的公主,你到底玩的是什么样的心跳?

来使和地方官再次对我勘查,秘密监视。而我正在聚精会神和蜜蜂打交道,让它们采出更多的蜜、皇浆献给母后,还有万花之香精。皇浆的送达是女王,而萱草花蜜送给的是母亲,是天伦的甘露。

母亲精于花道,自称督花天王,花中喜欢蜜蜂的飞舞劳作,更恋它们的武器,个个是殉道的烈士、自甘奉献的忠君者。采酿百花成蜜后,无蜂不为王赴死。花陶情蜂冶志,她常常这样献身说法。当她的精神世界进入女蜂王的境界,我就止住了恐惧。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蜂王会永恒不灭,她的继承者必来自她所生。不是她所出的必不能称王,称王必为群蜂所杀所弃,群蜂投往它巢。

来使看见我的时候,我正被群峰所包围,我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匝匝为蜂人,他们吓坏了。蜜蜂却不螫我,正像禽兽也不能将赤子加害一样。

其实是我把蜂王装在身上,群蜂寻蜂王而聚集在我周身,把我当成百花之王,我的龙体馨香桃李芬芳。

我让来使看到比任何一次都丰收的甜蜜,都是祥瑞的献图、吉兆,让他们带给母亲。让来使品尝的是杂花蜜,辗转卖给相府狄公仁杰、妹妹太平、弟弟李旦的是李花、棠棣之蜜。棠棣又名郁李,花有蜜语,蜜中有故国的味道。

原生态的好蜜卖到相府,狄公正在庭院漫步,拿着《道德经》诵念:“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相爷亲自品尝一下李花蜜,喃喃地说:“这是李树开花酿成蜜啊,”又尝了那瓶,连声说好好,“棠花依旧在。”

我奉蜜的孝心之外还有献诗,献花团锦簇的吉祥。母亲称作弥勒佛,而佛经中正有关于蜜蜂王的典故。在一切度王佛弘化的时代,有两位比丘,一位是精进辩比丘,一位是德乐正比丘。那时,一切度王佛正在宣说无上甚深的佛法,法会上聚集的大众,上至诸天天人,下至大地一切众生,都前往聆听法要,会场充满了祥和与光明。精进辩比丘心念专注,刹那间契悟,当下证得菩萨的果位,具足一切神通妙用。德乐正比丘却敌不过昏沉与瞌睡。精进辩比丘从慈心三昧显发神通,化身为一只蜜蜂王。它鼓动着小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朝着德乐正的眼睛直飞过去,好像就要螫刺他的眼睛似的。德乐正勉强地与瞌睡进行拉锯战,他眯着的双眼忽然一睁!瞧见这光景,刹那间警觉心除去了昏沉,他又开始用功。

渐渐地,他又想睡了!当想睡的念头刚闪过时,蜜蜂王就俯身下飞,作势要螫他的胸口,他连瞌睡都被吓跑了。

水边花儿娇美地绽放着,浓郁的馨香随风飘来。蜜蜂王停在鲜粉色的荷花瓣上,吸食着甘甜的花蜜,饱食后的它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风徐徐吹过,花儿迎风摇曳,失去觉性的蜜蜂王连翻带滚地掉落到泥沼中,它奋力地飞出泥沼,将身体洗净。德乐正见着这般情景,心中忽然有些体会,他向蜜蜂王说了一偈:

是食甘露者,其身得安隐。不当复持归,遍及其妻子。

如何堕泥中,自污其身体?如是为无黠,败其甘露味。

又如此华者,不宜久住中。日没华还合,求出则不能。

当须日光明,尔乃复得出。长夜之疲冥,如是甚勤苦。

蜜蜂王听了,便飞上花瓣,对德乐正也说了一偈:

佛者譬甘露,听闻无餍足。不当有懈怠,无益于一切。

五道生死海,譬如堕污泥。爱欲所缠裹,无智为甚迷。

日出众华开,譬佛之色身。日没华还合,世尊般涅槃。

值见如来世,当勤精进受。除去睡阴盖,莫呼佛常在。

深法之要慧,不以色因缘。其现有智者,当知为善权。

善权之所度,有益不唐举。而现此变化,亦以一切故。

惭愧的德乐正比丘终于明白,蜜蜂王作势螫他是为了帮助自己提起修行的道心,而示现贪吃、昏沉、陷于泥沼,是为了让自己明白不认真修行的果报,好比现在自己的处境一般。

德乐正比丘由衷地感恩蜜蜂王的巧智,真正是菩萨的大慈大悲,处处引导着自己向前迈进。此刻,德乐正比丘已不再为昏沉烦恼所障碍,很快就证到不退转的圣人果位。

释迦牟尼佛说:“精进辩就是我的前生,德乐正是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所以母亲与蜂蜜不是一般的缘分,作蜂女王也是一个佛赐的比喻形象。

我在皇浆和萱草蜜瓶外还附有献诗:

萱草堂前蜂皇浆,百花百果皆作王。

王母传花子粒饱,四海果位水流长。

玄奘是我师,与我最后告别时,他赠我八字:“两得两失,四大皆空。”我并不深解其意。

在武家接连拜相、掌控军权如日中天时,我心倒安静了许多,想着物极必反的道法常理。

我也到了最黑暗的时候,每一次叛乱都要打着我的旗号,这一次来得更凶猛。

东突厥轰然复国,塞外长西展翅万里。而辽东营州内附羁縻的契丹和奚人不堪忍受营州都督的侵凌、管制暴发变乱。

奚人首领李尽忠联合诚州刺史契丹人孙万荣,攻陷营州,诛杀都督,自称无上可汗,出使联约突厥四处寇边,东北门户大开。胡酋叛乱声称大周乃是篡唐而立,他们现存的李家人兴兵义战。

母皇大怒,调遣二十八将合数二十八宿,皆受梁王武三思统制,浩浩荡荡前去剿叛。不料先锋部队被狡虏引入西峡石黄獐谷的埋伏圈,金吾大将军张玄遇等被生擒,胡虏诈以俘将文谍再将大军引入,天朝王师在东北发生从未有过的惨败。武三思苟且于榆关帅府,不敢望东北烟尘。而武家族长武承嗣则在后方搜寻美女,抢得一个绿珠一样的女诗人,蹂躏之后,美女诗人裙缝中缝带夫君的情诗投井自杀。闺中女流也知道武承嗣不过是抢夺绿珠的孙秀一样嬖人而已,何能成一国的储君?

东突厥东吞西并,重现匈奴在塞北的雄姿。默啜被称为大单于,要求汉家亲王招突厥公主为婚。亲王并要到王庭亲自去迎娶,自古没有这样的和亲,但母皇欣然让武承嗣之子前去迎娶默啜之女。

突厥国迎来了男新郎,揭开红妆名头一看竟然是武家郎。单于愤然变色对婚姻使团宣布:“突厥公主应配李家子,奈何来一个武氏儿?我突厥世受李氏恩,秉承匈奴与大汉朝刘氏婚姻的血统,武家是小姓犬子岂配虎女?闻李氏尽被屠灭,仅有两子尚在,本单于要发兵辅立,助李氏复国,恢复大位再送女不迟!”言罢拘捕武延秀,向大周宣战。

母皇气得吐血,她感到比东胡之战更大的战争已经来临,五胡都有思汉复唐之心,她的王朝到底要走向可处?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对鹦鹉飞入,折断两翼。折翅落地的鹦鹉入梦来,母亲觉得这个梦肯定很重要,召见狄仁杰占梦。狄公解梦说:“鹦鹉是英和武的谐音,英是英王,武是陛下,两翼是双子,陛下将两子保全自然就不会跌落尘埃了。”实际上这个梦还暗示张氏两子将折断,母后将从天空落地。

狄仁杰等大臣一再奏请立子为储君,而立侄为太子,自古则侄子不能为姑母立庙,侄子只祭祀自己的父亲。而侄子們的父亲则被她所杀,武门连母亲的母亲死了也不愿意回去,她难道要永远抛弃夫家、子子孙孙,回到那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家族吗?那里哪有她的立身之地呢?

武家侄辈不过是名利情场官场追逐的走狗飞鹰,哪一个能成龙成凤呢?他们只是一个个符号、抽象的象征而不过生龙活虎的血肉之躯。武家一个个人乌烟瘴气般在她的脑海里翻腾,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无论是强扶到宰相、将帅的位置上都是鼠辈居位乱政坏国,洪水滔天。在母后的心里,武家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娘家。她原立的外甥武敏之,后来又将武家的罪臣赦免,提携。武氏男丁与母后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历来欺压母后母女。一旦立武氏为周朝正宗,得势的狗就可能翻脸无情。人走茶凉,哪里还有她这位姑母的血食呢?但武,是她的姓氏,是生命诞生的地方。她的帝国何去何从?

回到儿子的宿命上来,回到自己的根本上来。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武家了。武家本来就是一个扯不清理还乱的毛包。让飞翔在天的她,回家。回到什么样的家,是娘家还是儿孙依然在堂的大唐?此刻天地皆同心,让母亲想念儿子、怀念鲜花一直盛开的大唐、让儿子回家的力量正在生成。

狄仁杰指名道姓提出我为太子。我是先帝所立,法统所定仅存硕果中的兄长。而我是母亲推翻拉下来的逆子,而弟弟是主动让位、从没做过一天君王的顺子。

母亲陷入激烈斗争的夜晚,而张家两少年则在她的梦中吹过重回大唐的风。那是吉顼向他们灌输的,吉顼是控鹤监的人,整天与二张宴饮赋诗风花雪月在一起。

母亲一下子掐断武家的皇烟,毅然将我从房州召回,我再次成为危难之位的太子。

在突厥凌厉的攻势下,相州危急!

我被封为大元帅,府兵制到了黄昏,接连的败仗加剧这种危急,急需招募士兵。以太子之名发布的招兵一日胜过武家为将的一月。

我请求亲赴战场,当然被拒绝。

狄仁杰代太子出征,突厥闻风退去,缩回它的老巢,再也没有构成致命的威胁。

而勃兴的吐蕃,顿失锋芒,陷入王权与宰相的拉锯战中,契丹之地也彻底平定了。

我带来了帝国的祥光。

13.紫薇花瓣伴我归

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

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唐·白居易

一位皇帝再次回到他曾为太子的东宫。这是接近天空和万丈悬崖的地方。

我和弟弟早已炼得怎样履冰又同时入火的太极之功,那是纯阴无阳又同时纯阳无阴的原野,荒野,恍如隔世,恍若虚空之境。

母亲对任何接近龙椅的人都保持敌意、警觉,她就是一座炼狱。任何人都似将成为灰烬,包括狄公仁杰鞠躬尽瘁在职守上才算离劫和功德。

行百者半九十,越是到最后,最后的时刻越深藏着变数、玄机。她越是把神器攥在手心,滴出水及血来。她知道与它相握的时间不多了,恋栈之心就越发敏感。社稷将从母体游向儿子,无可奈何花落向太子。儿子自从母体出来的那一刻就与母亲分离的过程,再也不可能回去和接近那牝性的宫殿。只有情人能够进入,朝夕相伴,特别是夕阳西下、多病时刻。

母亲生病了,她怀抱着帝国的玉玺生怕它飞了,她让张氏兄弟帮着她监守。莲花情郎永远跳不出她的掌心,那手心就像佛掌一样宽大无比、深不可测,他们不过是欢喜缘,两只美猴。

张易之的师傅龙虎山道长炼得仙丹,神皇服下果然见功。病稍好的母亲赏花置酒,举行赋诗会。群芳生辉,百花万朵掩映之下的激流险滩与枯井。

张氏兄弟的控鹤监改为奉宸府,专职供奉女皇的生活起居与精神生活。张家少年将母亲引向精与华的极乐世界。他们成为与皇权赤裸裸最近距离的接触者。权力是万物的腐化剂,特别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张家很快被腐蚀掉,招致举世咬牙切齿,乃至公开的弹劾。在确凿的贪赃枉法的会审中,将他们赦免,从大堂带入皇宫的长生殿里。

父皇册立的皇太孙,我和韦氏的嫡子李重润,还有他的妹妹永泰郡主及她的夫君武延基,偷偷地议论二张的丑闻和弄权,不料走漏风声,传到张氏兄弟的耳朵里,惹下塌天大祸。

莲花兄弟顿时添油加醋向母皇哭诉,听到自己的孙子、孙女还有娘家侄孙嚼舌自己的情郎,老母亲怒发冲冠,勒命将皇太孙、郡主交我处治。而武延基是武家的嫡长孙,武承嗣的嗣子,交付武家以家法处治。

武承嗣已亡,武家的族權掌握在武三思的手里,武三思活动整个武氏家族,将武延基视为大逆不道的逆子,像当初高家以家法击毙了太子宫属高岐,武家杀害了武延基。

这是一箭双雕的毒法,武延基虽是武家人但是我的女婿,他们处死了他,一是断绝永泰郡主的后路,二是将我逼到绝境。女儿是父亲的至爱,并且怀有身孕,如何拔剑一剑杀三命?况且李重润是我和韦后唯一的儿子,也是李家皇室的嫡长子。

但我若不大义灭亲,不但重蹈太子被废的命运,也保不了儿女的性命。让人杀不如让他们自尽,自行了断。母皇正等待着我的消息,等待着四条龙凤性命的消亡。

我们躲过这一劫,我和韦氏的悲戚都是在深夜,抱头痛哭不敢出声,泪水打湿了一床床的被褥。

李武两家同时都遭到沉重的打击,凸显了张昌宗的无上威力。母亲忧虑武李两家不能相安,于是两家互相结成婚姻,并让我们盟誓铁券告之于天放之于太庙。现在面临张家一言亡四命,废掉两姓的嫡世子。世人都说张家吃酒李公醉,武家把盏执马辔。

母亲使黄河变清,使长河改道,但改不动时间的流水半分。她迈向八十岁的时候,身体呈现未有的颓势,独断乾纲的她隐居深宫。在她与政府之间,隔着奉宸府的两个翩翩少年,他们正用青春耀眼光华与异彩迷恋着呈现女性黄昏的神器,使一个国家的老母亲渐渐迷失本性,在步向死亡的同时,成为一具政治僵尸,使整个庙堂再次陷入精神危机,不知道将要何往。张昌宗自视有天子相,而将太子的嫡长子和女儿、女婿逼杀,同时殃及武氏家族。女皇的病成了国家最大机密。只有二张在周围,还有,太平公主可以进去,张昌宗本是太平引进给母皇的,本是太平的情人。太平正在盛花时期,普天下再无双,之后戛然断情,移情他人,张昌宗不免由爱生恨,寻思将太平的情郎高戬谮死。太平绝不可能再与他重燃旧情,见他谋去情人的性命也转成仇敌。想他一心操纵、迷惑母亲的感情,杀机重重,就由恨生惧而视为仇敌了。并且在二张的把持下,她通往母亲的道路也渐渐阻隔了。

母亲的身边只有两朵铤而走险被野心蛊惑的肉质的红莲花,她坐卧于莲蓬上,同样也不知所往,一切都像是弥留之际的漂移。

但她神志清醒,自认并没有游离大道。二张只是最可靠的御用的青春,帮着她看守至高无上的权利,不容任何人觊觎。两个玩偶少年凭空凌羽,顶多是对权利进行意淫,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夺取,只要他们一旦出轨,就会万箭齐发,千刀万剐,他们只会紧紧服侍自己,生怕有任何闪失,一切都在她的掌中。

宰相们已经坐不住了,在改元神龙的新年正月,母亲的疾病更甚,宰相们群龙无首,只看到居中用事的二张,像一只卧病的鹦鹉扑腾的双翼,遮住了庙堂。宰相们倒像这双翼上的羽毛了。狄仁杰鼎力推荐的张柬之久蓄复唐之心,这位年已八十的老相联合其他宰相,密召右羽林军李多祚至府第问道:“将军今日富贵从何而来?”多祚本胡人种落,先帝赐姓李而视为忠直,他闻言泣泪而答:“统是先帝所赐。”柬之素知他是性情之人便晓之大义:“今先帝二子为二竖所危,将军不思报先帝之德吗?”多祚泣曰:“苟利国家,唯相公驱使,多祚不敢自爱身家!”柬之以不信的口气问道:“果真吗?”多祚又对天发誓,柬之大喜授令同道之人为羽林将军协助多祚,包括李义府之子李湛都忠心向唐至死不渝。

柬之见胡人和女皇曾经的心腹之家都愿忠烈如此,遂认为大事可成。清君侧斩杀二竖的行动已是人心天意所向。相王旦掌管皇城禁军,他的司马袁恕己归柬之调遣,迅速包围南衙相府将值班正好是二张之党的两宰相拘捕,号令的北军顺利地监控整个神都的动向。

张柬之和李多祚统领五百羽林军冲到一再决定帝国命运的玄武门。只要冲过玄武门,整个皇宫就出入如无人之境。但殿中监闻变,急令关上城门,与众将相对峙在城下。

而我在东宫,忽听人马声拥进宫门。李多祚、我的女婿王同皎、李湛等进入府内,信誓旦旦南衙北门人神同心协力恢复先帝传给我的社稷,请我急速至玄武门,晓明宫禁是太子进宫清除奸竖复唐而不是臣下谋反。事到生死存亡之时,见诸将万分焦急,我倒异常地心凉。这是逼太子造反,当然这也是太子再无悬念,一念之间扭转乾坤的重要时刻。但威严如神的母亲,一旦儿子刀枪相见面对面地宣战,我顿如万箭穿破雄心,气若游丝。这是儿子对母亲的逼宫之战,一生她几乎打赢了天下所有的战争,杀王公可汗国王如燕啄毛虫。不管功败,我坐在家门将承担犯上逼母的主谋。我可以承担这样的罪名吗?我只愿苦守活挨母亲的老去、自然渡化山陵崩,眼见她就要走到终点,我反去刺激夺回本是我的,她从我手中夺走的一切。

她夺的,我可以再夺回吗?我的孝道在哪里?宰相能有几分胜算,即使是胜利,我不过是把果子提前些许时辰摘到罢了。母亲真的能把天下传给张家,并且她真的会被二竖逆绑架、劫持吗?

我以无为而无不为,宰相可为,太子不可为啊。忍者神龟强出头的是蛇啊,要忍到自然而然的瓜熟蒂落,母亲就是尊神啊。我不反对清君侧斩凶除逆,但我怎能强行出头督师呢?一想到她无比威严和刑杀,一阵紧一阵不寒而栗,鹰扬之兵可以向凤凰挑战吗?

诸将越是额汗直流,我越是心惊,支支吾吾劝道:“凶竖当除,只是母皇在病中,恐怕刀兵惊了圣驾,诸公容后再图吧。”

李湛闻言说道:“诸位将相不顾身家性命,匡扶社稷再造河山,殿下忍心将他们置于鼎镬煮蒸吗?我们不易说服殿外的将士,还是请殿下亲自晓谕这些拥戴者吧。”

诸公为我为大唐不惜满门抄斩,我岂能惜一性命!一想到弟弟李旦业已替己行动,他的司马已代他领军冲锋,我又岂能惜一子不反母的名声?不成功便成仁,我不能让我唯一的弟弟受牵连。

同皎在我凝神之间又劝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太子何能脱了干系!”我决意出门,同皎火速抱我上马,执辔加鞭,骏马奔向玄武门,奔向蛇龟的图腾之门,将士欢呼雀跃在后。

我一马当先顶到玄武大门,包围大门的羽林和诸公欢呼太子驾到,守兵一看到是我轰然而散,不敢抵抗,不待我发一言,众将斩关夺门而入。

张柬之白须在寒风飘飘,直趋母皇的长生殿。团团围住,二张闻变从内里出来探听消息,立被众将揪住,刀光一闪砍作四段。

卧寐于帐中的神皇圣母,猛然惊醒喝问:“谁人作乱?”

将士不约而同齐声回答:“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恐有泄露故不敢事先奏闻!”

母亲环顾四周,瞧见我果然在列,问我:“真的是你吗?”我感到一阵寒光逼迫,惶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但将相们并无丝毫的惧意,她又缓缓地下命:“小子既诛,可还东宫!”桓彦范出列朗声奏道:“太子安得更归,昔天皇以爱子托付陛下,今年齿已长外居东宫,人神皆思李氏,群臣不忘文皇天皇的恩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我在一旁听了流出热泪,非我夺母亲的天下,而是为祖宗、神灵、天下人收回天下。母亲听了这义正词严、鬼神也泣的话语,无言回对。

她抬眼看见握剑带血的李湛,想起自己权位之路上的李义府,便对李湛目视说:“你也是诛杀张易之的将军吗?我待你父子不薄。”李湛慌忙跪下不能言语。她又看见兵变班中的宰相崔玄韦说道:“别人是人荐,而你是我一手提携,今也一同前来!”崔相沉着回答:“今日正是报答陛下!诛去凶逆稳住社稷,使陛下回到母亲的位置,使太子回到二十二年前的君位。传之千秋万代皆下陛下的子孙!”

母亲听罢,放下大帐转身睡去。

我与众将相缓缓退去,来了太平公主,她终于说动母亲自愿退位,传诏天下。一切都是五人之谋,宰相当初使人丢了帝位,现在宰相又把帝位匡复还我。五人皆位列宰相辅政。弟弟李旦加封太尉,安国相王;妹妹太平公主加封镇国公主。

母亲的朝代终于结束了,徙居她生平喜爱的风水绝佳的上阳宫养疴。

我和群臣十日一探,问安。

多少天来,我都以为是做梦,不相信自己又一次登上离开多年的大位。直到神龙年终,母亲才在上阳宫辞世。母亲走了,她要求去掉自己的皇帝名号,归为父亲的皇后、儿子的母后。她临终赦免了王皇后和萧淑妃,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她要在陵前树立无字碑。我将她与父亲在乾陵合葬,这是一块风水学家星相学家共同选定凤凰宝地。

在她生命的结尾,她迅速地衰老,往日被青春滋养的年龄让人觉得她还不显老,她一直都在如花如果的岁月,她有不老的神话。现在她结束了她的美貌,回归了老年的实质。退出了所有的幻象,包括两个张开的肉羽翼被逼宫诛除。她对镜哭了,诉说都是张柬之等五人迫害,使她衰老如同囚禁。她说沦落到南朝的萧衍的地步,张柬之等五猴就是侯景。我想着她与萧衍一样都要做佛皇帝,结果遭到同样的境地。但我是母亲之子,怎能让她像天缚的凤凰落地般的受难?

我俯地而泣,一再称不孝。

但她弥留之际,仍是要我遵守诺言,不忘对天对祖宗的盟誓不要清算武家。我点头请母后宽心。她放弃了一切,归回大地的深处,那是一片神圣的龙脉凤栖的山水陵寝。据说大唐龙脉从昆仑山分出一支陇脉过黄河入关中,以岐山为首向东蔓延至九嵕山、梁山、金粟山、嵯峨山、尧山。太宗葬九嵕山为龙首,父亲和母亲选定的梁山,东隔乌水与九嵕山相望,西有漆水与娄敬山、岐山相连。乌、漆二水在山前相合抱,形成水垣,围住地中龙气。这是李淳风和长孙国舅所选,但民间也有方家袁天罡看出梁山北峰居高,前有两峰似女乳状,整个山形远观似少妇平躺一般。这是凤凰之脉,高出龙脉,主女主兴。

母皇叮咛一定要与父皇同归于此,按制只有母后先于先帝崩才可以,但我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向我争夺太子之位的政敌是武承嗣,他的野心翻落下去,在我还朝后不久就怏怏而逝。

继之而起的武三思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成为储君,诸武像汉时的诸吕能保住禄位和性命必须和我结纳。他们本身就是权力的副产品,商贩之家的官后代,宫廷的拍马动物。诸武能为张易之兄弟牵马执鞭,自然就极力把后世的幸福寄托在我的身上。况且李武两家全部联姻,我的两个女儿嫁给武家。次女永泰公主嫁给承嗣之子,最疼爱的小公主安乐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我和三思是亲家又是亲表兄弟,自然是融洽。

我久居流放地,并不熟悉武三思的为人,见他格外友善又位高权重自然乐于友好。韦氏和他是亲家过分亲密我也觉得是自然从没有介意。他生得倒也修长风流,竟也能附庸风雅逢场作诗,婉儿对他也是交口称赞。

在我重返朝纲,重为太子时,婉儿主动向我暗送秋波,像当初宠婢团儿有心寻相王为依靠。后宫不可缺少女史才人,她是最炉火纯青的宫中花相。当我初为太子时,她就像芍药花苞开放一样做梦都想献给我的。她和太平及公主们组成女皇母性势力的核心外层,她们是朝卫凤凰的贴心的少女和女儿们。婉儿是诗歌盛宴的女主持,垂慕芳名已久,现在我以这里未来的主人的身份重新降临,占据她的芳心。能够得到她一秋波回眸那是多少才俊诗人梦寐以求的。

在宫中,双目相视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是多么希望得到她,有了她,我才感到茫茫皇宫深潭有了底,她的芳心就是一个世界的复活的春天。现在我是大地万花的主人了,百无禁忌。

我妹妹太平及时穿针引线,对我们的关系给予保护。她们构成我在母亲身边的防护层,风向标,她们像双翼让我在东宫飞翔,伴我度过胆战心惊的六年。

韦氏是宽容的大家庭女,她对我和婉儿感情倒是积极培育,她看到了她的政治价值,把她当作福星,视作姐妹。而对太平倒是表面熱情内心冷淡,我不知道这是为何?

我封婉儿为昭仪,这是父亲将母亲重新接进宫中封的妃嫔之号。婉儿和韦后与太平都要参与宫廷政治。我沉溺于婉儿和韦后的爱情中,我倾向与诗人与美女与公主们的诗歌盛会中。

在母亲在世的日子里,我要她看到武家依旧笑春风。武三思随意出入宫廷,如走亲戚。三思与韦后共据御床作双陆之戏,我在一旁作司筹,大家互相笑谑亲如一家。我是守约的君主,记得韦后和我一同度过的苦难岁月,我要她得到回报。记着对她的诺言:“他日如能再见天日,当唯卿所欲!”伴君养蜂采百花,当让她做个蜜皇后。人情大如天,皇帝也是人,也要将人情做到底,守住一个情字,还要人伦人性的三个人字。守情也守道,是我的本性。她能持否,不为重蹈母后之路所诱?

我就是一个彻底的反弹,对革命和特务政治的反弹与叛逆,我要任何人得到快乐与宽容,包括几欲要将李家斩草除根的武家。

韦后在武三思怂恿下处处要学母后,也是一样大我的旁边垂帘问政。朝臣上书武三思淫秽皇室,和韦后私通,揭发和婉儿奸情二十年如一日,朝野说我畏后如虎。他们在宴席上公开说我怕老婆,我也不气恼,我气得要发疯的是对韦后的诬蔑,将奏章撕个粉碎,对上书痛斥一番作罢。

五位功臣与武三思势若水火,形成两派。功臣上表说异姓不能王,所以他们要裁抑武氏家族的诸王,我没有采纳。母后还活着,不能食言。

五位宰相以崔湜为耳目,要他这个风流诗人去伺察武三思的动向。不料崔反投向武三思,将五人之谋告密,被三思引为心腹。三思结党日夜谋划五人,天天进谗言说五人恃功专权不利社稷。韦氏日夜吹风诋毁相权,她也正想像母后当初那样解构朝班。说得我不能不心动,五人若结党再行玄武门之变如何是好?便采纳他们明升暗夺之谋,将五人封为王。异姓王,多了起来,以证帝不私心于一家。五王按封王的规矩不能任宰相,皆罢朝职,则金帛骏马、美人田产,满足人生之乐。不料事情急转直下,三思党羽罗织罪名,将五王放逐,并矫诏派伪使将五王杀害。这事完全将我蒙蔽了。三思的表兄弟宗楚客、姨父纪处讷等依附左右,飞黄腾达。武三思暗恋他的姨母,纪处讷纵妻与三思淫乱,狐朋狗党其乐融融。有容乃大,与有着虚伪道德的人在一起是可怕的,像表弟三思这等权虫,虽然根深蒂固,但永远不可能再有出息了,任一只秋后的蚂蚱折腾,显得我有足够的耐心,将朝堂其乐融融。

自母亲崩逝以后,当然我的内心对三思日益嫌恶起来。这果是宵小走烹而非社稷之人,武家真是赖蚌之家却生出武皇明珠。如果他真的与韦后有私,胆大妄为给当朝戴绿帽情何以堪?弟弟相王和妹妹太平显然看在眼里,劝我立太子。我完全听信,立储之事鉴借爷爷的犹豫不决造成的痛苦,断然立卫王李重俊为太子,闪电之速颁发立储诏书。他是庶出与韦后没有任何感情,韦后日夜在枕边吹风我都没有接受,好言慰她君王之诏怎可儿戏,废储大事万万不可。她和武三思无可奈何,武三思自认为凡事我都与他商量,不料储君大事他闻所未闻,我这事给他一个警钟,望他能律己不要妄为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韦后和三思极力运动的,是安乐公主立为皇太女。安乐是韦后宝贝女儿,也是三思的儿媳妇。安乐像当年的太平公主一样国色天香,因是我在患难之中所生,她在襁褓中和她的母亲伴我度过患难岁月,父疼幺女,特别宠爱,要天给半个,但她要讨皇太女之位,我的继承人是一位公主,这个万万不可,她每一次请求,我都摇头笑而不语。

她做了女皇,帝国仍可能重新沦落到武家的手里,这一点我非常的明了。相王和太平也急在心上。太平虽是武家媳妇,但她嫁的是偏支偏房,她的驸马少欲清心对政治并不热心。她怎能希望大唐又重新荡回周朝去呢。这一点,我看到了,她是可靠的妹妹。她与相王皆破例加封万户食邑。宫种棠棣之花,兄弟情深意笃。

当我寻思怎样在波澜不惊之中,化解人们可能重新回到大周的担忧、猜测时,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发生了一件大悲剧。

14.鸡冠花是不是大唐的皇冠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南唐·李煜《玉树后庭花》

母后曾经梦见五猴围住一个鹦鹉。鹦鹉会飞,五只猴子也没有翅膀,但他们像五个孙悟空却用翻入跟斗云中,闹了天宫,搅翻母皇似醒不醒的春梦。

武承嗣是我的亲家,他的嫡子和我的公主同归于尽了;武三思又成为我的新亲家,并且是我最疼爱、我和韦氏仅存的两个女儿之一。这一切都是母皇的安排,也是上苍的注定。我不能斩杀他,并世代相亲共保已铸成铁书对天盟誓放之祖庙。我岂可违盟反约,就像我曾经对韦后的山盟海誓一样。武三思和韦后都握着我的誓言,我从不失信,天子岂可无信于天下、失诺于心愿?

这一盟一诺像两支神箭一齐射中了我。

我要补偿在漫长的受难期间,妻子和女儿陪伴我的一切凶险和艰辛,让她们过上天仙一般自由无束无拘、无人可敌的生活,包括我。她们的快乐、幸福要超过我,超过一个中兴的皇帝。一个有情有义的皇帝,比什么都重要,都讨人神的喜欢,都能逢凶化吉,扭转革命帝国的血雨腥风。大地和祖国多么需要一场无边无际的歌舞升平,需要节日般的放松、宽容、友爱,甚至是纵情放欲。这是长久压抑与恐怖的反弹,我将权力流放,所有生灵像我一样无为自由自在。

在所有的笑语欢歌的仪式中,诗歌大放光芒,是帝国的精神象征,绝唱。

婉儿主持和引导了诗歌的盛宴,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是帝国的嫔妃昭仪了。

她是诗人的血脉,是血脉里怒放的桃花。我放纵她,将她像公主一样可以离开皇宫,宫外开府,她成了自由诗歌彩蛾妃嫔。一边她是我的,也是所有诗人的公众情人,她同时也有自己的私情。

她炙手可热,不仅掌握着帝国的笔杆子,还俨然是巾帼宰相。她是我的所爱,放纵的飞翔。

同样欢乐无边是公主,所有的公主们,包括公主中的公主,一个是太平,一个是安乐。

皇后同样百无禁忌,她是欢乐与庆典的女主人,她是所有女人的王。

只有女性才能化释帝国命中之凶,才能使中外一团和气,就像一个神秘的子宫,那里是众生的家园也是欢乐的海洋。

四個方向,端坐着四个女性,而中央的上方是我的母皇。太平和安乐,韦后与婉儿。太平虽是武家的媳妇,但她的根在娘家,她内心倾向的却是父亲的家族。舅戚家只是她第二次鲜血淋漓的婚姻,只是她一个驿站,一个被迫的归宿。她是帝国的游子,像宓妃洛神一样的漫游者,父亲之家才是她永远的家。她在李家危难之际拒绝了武承嗣,现在也是与武三思分而控制武氏家族。武家在大厦将倾、复辟的前夜,就是依靠着她及时地见风使舵,避过被清肃、打倒的险关。政变也是赖着她减少武族绝地反抗,化解了相当的风险。她因此被封为镇国长公主开府食邑,自成体系。她看到了驶过灭亡险滩之后的武三思的野心,继续权术的魔法游戏,直到兵不血刃地反复辟。狡兔三窟,他觉得自己比武承嗣明火执仗向帝位发起冲击更神出鬼没。

在权力、女人、财富的缝隙间游刃狂欢又嗅觉灵敏的武三思,正是天生的权奴之犬,软饭、硬饭通吃,不可小瞧。它上可咬仙,咬日食月,下可摇尾作宠让所有女人兴奋得死去活来。红颜薄命,越是强势的女人,越得不到爱情。即使得到了,也不珍惜。我给了婉儿和韦后的名分与爱情,但她们却不满足一个帝王之爱,传说被武三思像欲虫钻进了花蕊。男欢女爱成了迷魂汤,让韦后一晌贪欢。我无法想象我给了两个女人至高无上的爱情和权柄,她们却另有床笫梦。后宫的男男女女都成为武三思如鱼得水的羽毛,正在潜心削除、瓦解打倒武周的文臣武将的士大夫集团。

武家再一次卷土重来。

他们密谋诛杀“五猴王”之前,先斩了将我抱扶上马飞奔向玄武门的驸马王同皎,他就是在房陵我找的驸马,其实他名字叫薛皎,他和叔伯兄弟薛奎都是樊梨花的孙子,也都是我的驸马。他见武三思淫乱、把持朝堂后宫便率先谋划诛杀行动,不料反被武三思和韦后诬以谋反罪绞杀。

武三思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上,熟悉法令、一切政治黑白规则,迅速地填补了一切的真空,呼风唤雨,操弄刑杀、恩赏的权柄。我的溺爱将带来一场灾难。给她们以无上的自由和天伦之乐,她们却被武三思所绑架了。她们日夜引诱了我消除强势相权的潜心理。但庙堂之上岂能无国之伟器,竟是狎小谄媚之徒?栋梁,你们在哪里?

五王死难,我在哪里呢?仿佛在梦中被魇住,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难道害怕五個猴王向我造反吗?自母皇退位,张柬之率兵将诸武抓捕,绑缚在景运门全部诛杀,桓彦范认为大功告成,不想大开杀戒,便一一解开他们的绑绳,为他们求情。张柬之疾呼不得也就不再坚持了。等到武三思起死回生,祸乱朝纲时,众人无不忧患:“要砍我们人头的是桓彦范啊。”果然屠刀轮回转到五王的颈上。桓彦范仰天长叹:“主上素称英王,清风明断的美誉天下闻,却保留诸武以妇人之仁来对待政治,致有今日之祸连累诸公列王,难道不是天命岂能是人为的啊!”

一生,两度为太子为帝,最有权势和天子,多少次眼睁睁看着兄弟姐妹、姑姑叔叔、儿女、王公、一根根擎天柱们被砍伐,被杀戮,一次次流血的心,自己舔干洗净,我能何为,帝王能何为?

我就怎样面对朝堂空无栋梁的局面?难道我的一片素心,就要长出巨蟊大悲来吗?我不杀人,人却要谋杀我啊。

母亲是伟大的,母亲之家,她的娘家生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天敌魔障吗?武三思利用亲戚之情、情欲掌握了这些可爱的女人们,将帝国再复引向晦暗不明的狂风怒号之地。

他和韦后紧紧地站在风暴眼中,结为一体,他们找到共同点,就是废除太子将安乐公主立为皇太女,或者将韦后变为第二个武皇,再立安乐公主为继承者。韦后在漫不经心中模仿着武皇,拉拢婉儿、依靠武家、外戚,以为这样就可以在我百年之后获取整个帝国。世界在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武家,安乐公主是武家儿媳妇,是个任性、单纯的女孩。我只把可爱的娇公主当成戏剧的主角,少不了的一次情节高潮。我给她所有都是一场戏剧,而不是真实,当然我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在剧场在舞台。这同时也是历史的舞台。人生若戏,切勿太认真。

安乐和武三思将矛头对准了太子李重俊。安乐和驸马崇训竟直接呼太子为奴儿!

我在诗歌盛宴中,打着盹,似梦非梦,像被魇住一般,其实我在精心地走好每一步棋,天地如棋局。

做了多少年走国的、如履薄冰、火海的太子,一日成君一日又成为太子,当我毅然立下我的太子时,就是向母亲残余变态势力、皇后、女儿结为一体的庞然大物发出警告、委婉的挑战。

当我被绑架到时候,我可以退身,退在功成身后,就像当年父亲一再要将大位传给太子,我的哥哥们一样。但当我流露退为太上皇的时候,皇后和娇女一个娇啼,一个撒泼要死要活,韦后要悬梁自尽以死相挟,我如何还能退去?

武三思和韦后展开一切手段要扳倒太子,内内外外正在精心挖设重重陷阱,安乐公主当面挑衅,谩骂,侮辱,以激起太子的怒发冲冠,而愤怒就是乱志迷失心神的魔鬼。

“我才是大唐的嫡系,美貌绝伦的皇太女。我奶奶是女皇,我将来就是大唐的女皇。人人都说女主天下,有母之国贞祥,你这个臭男人不过是烂木头做的,我可是龙根凤巢里生出的凤鸣长安!”娇公主和武驸马步步紧逼,当面锣对面鼓地打起来。

我所见的都是安乐公主才是大唐的花和果实。武家和韦后要立皇太女的运动,被我和宰相魏元忠一笑了之。我不好直接驳她们的面子,而借魏元忠之口平息:“公主为皇太女,驸马都尉当作何称?”

你若不是武家的人,你若终身作花而无果,才能保证你永远是大唐的公主,甚至是女王。你一日出嫁就是泼出的水,就是琼浆玉液,也是外姓武家的了。这是三岁童孺皆知的道理。

你若真的想为皇太女,必守身如玉像神一样岂可失身于人?你充满着所有的欲望,超过任何一个人,怎能称圣步上王道龙廷?你是被自己肤浅的欲望所扬起飞花柳絮,你只是别人寄生的宿主,你是戏剧中最美的美人鱼,你是鱼还是人,你两栖在自己的光影中,像漫天飞舞的蒲公英花,在父亲的心中只带来奇妙无比的童话。你只是被女皇赐婚给武家的玉女,你也是在你母亲的意志下嫁作武三思的儿媳,而你的金童星在哪里?还在天上没有下凡,那武驸马何等花团锦簇、轻薄纨绔。

你的命运被女皇所定,怎么还会成为女皇呢?

武三思入宫,在我静心习道、潜心赋诗时分,与韦后的暧昧不时传到我的耳里,我冲动起来的心一次次归为平静。她已不能再生子梅开二度,只不过是留有一具躯壳,想想她为这个国家所受的苦难,包括家族的流放、亲生之子之女的被杀,对那些传闻,我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后宫都是我的花朵,都只为我一个开放,她若真的是红杏出墙有何妨,若男欢女爱能让她心花怒放,比她要做女皇的野心要好一些。

她的名声在坏,又被视为祸水,这使我焦虑。她同样把持朝政,与我同列朝堂,但她比我的母亲相形见绌,光有心远远不够的。虽然神器就是手边,想握在手中据为己有的欲望可能是玉石俱焚。她能经受考验、磨砺吗?如果你真的是凤凰,你再次君临又何妨?父亲能让妻子成龙,我又为何不可?人心将更一次地思唐,就这样起起落落,颠掉命运的诅咒。

你若是一只鸡,就必然血光四溅。人各有命,我现在只能把无边的荣华富贵呈现给你,不做任何的拦阻,你不要我食言,也要体会我的苦心一片。

母亲在父亲在位时,绝对忠于父亲,你难道果真会背叛我吗?会完全地倾向情夫那端,你的女儿真的会是武三思父子的对手吗?

你背叛一个皇帝,你背叛了一个永远不会惩罚你的雷霆万钧的丈夫,是我不能想象的。你在苦难时期的坚定和隐忍,超过了我的意志。现在又会彻底地动摇,一干二净了吗?要知道,我第一个正妻,她受的苦难远比你多,她的家族受的惩罚远比你的多,她高贵的出身远不是你所能比。我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你,你难道还永无止境,非得要像母后那样振翅冲击极限吗?没有人能杀得了我,但你能,你了解我的一切,相濡以沫。你若能杀掉我,留下我的太子也不算夫妻一场。

太子决定铤而走险,陷入同样忧患的是李千里父子。金吾大将军成王李千里作为前太子的后代,忍受了大唐的覆灭革命的来临,在那个朝代逢场作戏保留着李唐的另一支余脉。现在他们却无法忍受了,好像武周会再一次降临,他们已无藏身之处。这样的磨难,让他们聚集在太子的名下。同样意气风发的,是掌管禁军的李多祚。好像汉家的雄心都不复存在,只有他这个被赐姓的出身胡人才算忠勇义士。路不平外人也要踩。他逃过五王被杀之劫,清君侧江山后浪推前浪,彻底撇清与武周血缘只能靠太子了。

李多祚矫诏统领三千御林军,乘夜突袭武三思府第,擒贼先擒恶,武三思和武崇训正家中夜宴狂欢,和心腹党羽密谋一桩十拿九稳的害太子之策,自以为天衣无缝大功即将告成拥着美妾歌妓花天酒地,正在大醉交合之中,武氏父子束手就擒,被绑到太子马前,被李重俊历数大恶拔出佩剑剁成剑下鬼。御林军大开杀戒,这座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的武府血流成河,放起火燃烧起来,唯独少了安乐公主,公主在宫中并没有在府第。

一旦杀了国贼,安乐公主岂能罢休?一不做二不休,太子命李千里父子调兵把守宫城诸门,自与李多祚向玄武门发起冲击。

宫中的夜宴刚刚罢息,美人们正欲睡去,我与韦后、婉儿也正欲休息,传来了太子造反的消息。

李多祚领兵在前,后面就是太子的接应部队。

婉儿急呼我和韦后、安乐公主登上玄武门楼,那是通向皇宫的重门,皇宫与都城外朝连接的枢纽,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我登上玄武门,想着在这里发生一次次政变,通过玄武门就通向了帝国的龙椅。未及三年,太子换成李重俊兵临城下,女皇物换星易成了我。

我不是居于深宫的母亲,而是直接躲入玄武重楼的皇帝。我无所畏惧,在内心甚至希望太子成功,但愿他能做一次登基的秦王。但,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造反。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登上城楼,李多祚已拥兵至玄武门下。灯火通明之下,我看见这位曾经助我斩杀二张奸竖的禁军将领,现在他又要清除谁呢?不由得我高声问话:“朕待卿不薄,何故谋反?”

多祚下马,拜答说:“武三思结党谋逆,淫乱宫闱,陛下岂能不知?臣等奉太子命已诛杀武三思父子,但宫闱尚未肃清,愿将奸党首恶绳之以法,请制伏诛,臣等当立即退兵,自请死罪,虽死无恨!”士兵随之高呼喧哗,大有起兵上访除恶之意。

我闻听长叹一声,人作孽不可活,武三思我不杀你,果然上天会借人之手诛你。你杀五王,五王也是天意的一部分,又岂能没有人杀你呢?我用眼扫视身旁的韦后和婉儿,她们慌忙跪倒泣血涟如口称冤枉,安乐公主更是捶胸顿足拽我衣襟撒娇,要我为她做主报仇雪恨。

天子之权是绝对清静的,我已尽量无为,为什么柔弱又美丽无比的女人们搅进来,非龙非凤面目如此狰狞,不可预料?母亲已将弦繃到要断的极致,我力挽狂澜全部放松却到这种地步。我沉默不语,又猛听得李多祚喊出首恶的名字:“上官昭容勾通武三思,即是首恶,陛下若不忍痛割爱,臣与众军士要自行处置!” 婉儿也已被武三思所污,真是文人无行吗?

婉儿宛若天人双目似月锦心绣口,满腹的风流诗歌,千娇百媚,风韵不减当年更显成熟风雅,我一个皇帝岂能保护不了一个妃嫔?她即使有大罪也当由我审慎,岂能交给御林军?我目视婉儿,她面目全红如杜鹃泣血道:“妾并无私通之事,望陛下洞鉴,妾死不足惜,只恐索完婉儿,再索皇后与安乐公主,最后是陛下。”

我岂能交出名义上还是我的昭容,给起义的军兵?这时武三思的表亲执掌兵部的宗楚客等人已经前来护驾。宫闱令杨思勖讨命下楼出马御敌,他从宗楚客处分兵千人冲向玄武门下的李多祚。乘着夜色突袭一刀劈死随时准备夺门上楼的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太子党军不过二三百人,顿时失色。

我在城楼上观看,婉儿遂授意要我传旨向政变军队喊话:“皇帝在此,汝等职责是保卫皇帝,何故从李多祚造反?若临阵反正皆赦前愆,特别封赏何愁不富贵呢?”

御林军顿时倒戈欢呼吾皇万岁,正在焦急等待交出婉儿的李多祚被左右所杀,其他将领战死楼下。唯有太子走马脱身,向突厥方向逃亡。

李千里父子被宗楚客的兵马战败所杀。皇室在我们兄弟之外仅留的这一支百转千回、韬光养晦,竟然在这时沦入劫难。太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背叛都是想立功的人。谋反之罪人人可诛之,结果在即将到达突厥的路上被左右所杀,献上首级,就像当年汉武帝的太子一样无处可逃。

我一下子失去禅让的对象了,儿子本来稀,我只有四子,像母亲仅有的四子一样。重润是先帝所立的皇太孙,被母皇逼杀。庶出的长子李重福也受到牵连贬黜在外,眼巴巴盼到我登基了,却贬得更远,韦后日夜啼哭咬定是李重福勾连二张害死太子。为了讨安重福被流放在我曾经流放的地方,均州房陵那个让亲王和太子前仆后继的蛮荒楚地。远离是非之地,也许并不是坏事。我是这么走来的,儿子也当那样走来。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变形,它一端是天堂,另一端就是深渊。两个太子都已丧身在这深渊之中,李重福被贬,还只有一个庶出的幼儿李重茂。我必须得振作,坚守在帝位上,别无选择。

朝堂去了武三思,婉儿和韦后显露出来了,独树一帜,武党没有主人自然都聚集在韦后的周围,唯韦是听。韦后收纳了所谓情夫的党羽,也断了污秽的传闻,宗楚客、李峤、崔堤等女皇昔日班底又将韦后认作母亲,鼓吹起来。

太子和武三思的火拼,弱了安乐公主立皇太女的念头,韦后渔翁得利。武三思就像一种雄性昆虫只要发生交配,就必然死去,被母虫吞吃;就像和蜂后交配的一只雄蜂,必死无疑,当他伸出他的毒钩螫死五王时,也注定了他的灭亡。她吐出的丝将武三思缠住直至死去,享受他的一切。韦后同样利用夫妻之情父女天伦之情套牢着我,一步步地在智囊团的密谋下重演武皇女蜂王的历史。所有女性感情,血缘都像一场场灾难,困扰着这个庞大无比的帝国。

皇后一心要步女皇的后尘,她带着安乐公主,她想着再一次革命,最后的胜利也许就是一个韦氏。即使革不去唐命,她至少也该是吕后,像大汉的吕后那样权倾天下,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带来巅峰之乐。她已经像母后那样母仪天下,夫君言听计从,牢牢被情感的炼狱覆盖着,她的公主安乐比太平公主来势更猛,一次次向皇太女的地位明目张胆地冲击。

她倾心要接过武皇留下的一切资源,赤心与武家结成棒打不散的联盟,她简单地认为这样就是终南山捷径,成为另一个武皇。她真的能成功?在我看来,只是梨园的一场戏剧,她只是一个好笑的模仿秀,笑得我的肚子发生剧痛。在一定时间,我要阻止她不想再演了,那样会笑断我的肚肠。

她不具备我母亲的灵魂,她远远不能。只有皇帝才能将皇帝的气味分辨,嗅出。我父亲已嗅出母亲的凤凰鸣叫山河的气息,但他相信没有女人可能为皇帝,结果他输了,差点成为亡国之君。

我以诗歌宴会化解大唐的凶气。诗歌的神已经形成,就要降临了。那些乐此不疲的诗歌竞赛,优胜者全部进入帝国的心脏,成为新贵。

帝国的成果让诗人进士们来分享,大量潮水般的录取,鱼贯而入,过江之鲫般稀释官场的戾气、垄断。帝国的大门向汹涌澎湃的新人们敞开,母亲已经退去,露出如此多娇的妻子、女儿们、仕女公主如云,参与政治,冲刷着千年男人的恶浊。

政治就是让所有人欢乐,从大众的宴席到宫廷盛宴,宴接宴会连会,连成一体。人性和政治都得到解放,我需要这些美丽的女人进入中枢,解放着这个帝国。帝国像一个鲜花般怒放的子宫,我在无为而治,身兼黄老与光明王为一体,我显现了出来。

我绝不愿再做独裁者,我的妻子与我相当,才能形成阴阳和谐,两性相悦、万事万物的平衡。群臣每有廷争,你死我活,我情愿做和事老,让他们结拜。在这些苦心之后,有谁能理解一颗在血雨腥风几十年之后需要的抚慰,帝国需要和风细雨,在太子与武三思同归于尽之后,更需要春暖秋高鲜花掩映,精神的那紧绷的弦如果一直剧烈地抖动、膨胀总有一日能戛然断裂的。

我对恐怖时代深恶痛绝。万民需要欢乐,百官也需要祥和,上下同心才是一體。官剥民,民斗官,官和民本来都是民,都同是龙族凤裔。在这样伟大的帝国,绝不能再发生了。

二十年的非常,已经结束了。春天已经降临了,在元宵节,花灯插遍诸门,笙歌处处,有谁知道,我带着皇后、公主、婉儿微服游行,像一个平民离开大内观赏花灯。大内宫女一并出行,随便她们游花看灯。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君臣万民同乐在长安大街小巷。

被解放了的宫女,走了一半,她们不再回来了,我同样也不追究,任她们重回民间,过着自由的平民生活。这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春风浩荡。

婉儿被允许在外开府,帝后公主与诗人们从大内到宫外,诗之宴,互酬答,将诗歌与美人推向一次次的高潮。婉儿生时其母梦见一巨人付一秤说:“持此秤量天下士。”婉儿为天下选士、评判天下文章、诗歌,无人不服无不称羡。她是士林之冠,老凤雏鸣之声无不真切。大唐在小心翼翼地迈向她昌隆的百年,虽有革命但鲜花浴血而开,虽有暴风雨而水涨船高,帝国披风斩浪驶往人类世界之巅。我在苦心磨合修复着大唐的盛世,在这样的朝代还有谁人想兴风作浪?

万生万物都在寻求着龙根,万花万果都在将我们兄弟寻找,向往。多少枝蔓多少枝干,多少旁逸斜出,都被伐尽削光。万叶飘零万梢纷纷归向我们,别无他根他途,在这个时代,在这样历史时刻,我和弟弟就是龙在地下生出的根,就是大道附体托生的正根,仅留的根,道生出的根,叶向我们,归向我们。

寇边称雄的东突厥,也被征服,胡马不敢度阴山,南面牧马。西突厥遣使入朝称臣。飞黄腾达于青藏高原的吐蕃,横贯东西,此时顿然衰落,只有祖母领着孙儿称王,遣使来朝请求和亲,我欣然允婚,许以雍王之女金城公主下嫁吐蕃为后。汉羌两族再复结为秦晋之好。

东西突厥都与大唐结盟,被扣压的武氏新郎武延秀也放回大唐。果然秀丽又浸染塞外不同风光,满脸异国景象,安乐公主是他新寡的嫂子,竟然一见钟情,火烧火燎的偷情迅速地公开化,满城风雨只得从了她的心愿,安乐再次出嫁,婚礼超过首婚,超过任何一位公主的大婚,压倒了太平公主当年的风光。

更大的风声,是韦皇后竟然也被武延秀的塞北野性所迷,与女儿共享一夫。

皇后随着婉儿游宴,与诗人学士推杯换盏,诗兴勃发。座中有两位美男郎,一个是散骑常侍马秦客,另一名为光禄少卿杨均,两个风流客和韦后竟然眉来眼去,挑情成功有了床笫之欢,皇后的面首像空中的风马,越传越广,让皇帝情何以堪?

万恶淫为首!与武三思私通,害了太子与驸马的命既往不咎,越发淫荡,一国之君到底是乌龟还是龙,龙颜一阵阵发烧,坐卧难宁。但爱是浩荡的,要以和为贵,以爱显博广。

而一个国家失去贞洁,圣名已污,皇后如何还能成圣呢?那些颂母的歌队多么滑稽可笑,当初献祥瑞,皇后石榴裙上出现五色云迹,绘成图举国欢庆。太史上奏声称:“高祖未受命天下歌桃李子;文皇未受命,天下歌秦王破阵乐;则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武媚娘;顺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桑条韦。”言罢献桑条韦二十篇,称韦后为国母。太常少卿郑音又逐篇引经据典予以解读,说是黄帝元妃嫘祖再世。如今当着夫皇在世,像淫荡的蛇龟,传递着帝国的凶兆!

我的隐忍太久了,权柄握出汗和血来,但如何下得了手,废黜皇后呢?我可以对她食言吗?不可,不可。

上访者竟然当着皇帝面指说皇帝的家事隐私,皇帝被揭光衣裳还说是乌龟!叱出上书者,任何的大唐子民都有告发权,他们是受到保护的,为什么告发者出了龙门,就被宗楚客命令秘密警察抓捕,直掼在石阶上惨死?

我闻听龙颜大怒,喝问杀人灭口的侦骑何人指使?他们回答是宗楚客。

又是这个武三思的表兄弟!

怒拍龙木:“你等只知有宗楚客,还知有朕吗?还知有国法吗?!”敕令将杀人者收审拘压。

这一夜雷声轰鸣,我息下自己的怒火,又归为冷静。请来得道的道友,在湖山上向他请教大唐的走向,推演自己的命运。一切都仿如梦中,戏中。龙是不死的,它有多少种版本,但故事的主题是无法更改的。

我是龙,我是根;弟弟也是龙,也是根。在太子被杀后,韦后和武党欲兴大狱,将祸水引到相王身上,引到宰相魏元忠的身上,引向很多身家。我皆不答应,虽然我知道可能与他们有关,但不追究。只是把太子首级放在太庙,告诉那份盟约,不是我杀了武三思,是我的太子杀的。

我将玄奘法师的八字赠言说与他听求他解。他解到“两得两失”,是言我两次得到江山,又两次失去。朝野都传说我是老君应世,失道而后得,当得而复失是本身归还于道。正是老君所言万物归焉而不为主。我有两身,一身在道,一身又号为佛光王,做了两次亡国之君却能使大唐安然无恙。“我不知谁之子,像帝之先”,我已经超越了皇帝,越过帝权的障碍达到自由之境。“四大皆空”,两两相加为四,道言虚佛言空,万物皆虚空皆释怀,回归本源之无。他赠我四句:“五十五岁一梦归,四大皆虚龙更虚。亡国两度母与弟,好亡好失岂唏吁!”细想来真是好亡好失,送给母亲与兄弟,若是被家外、国外胡儿所得,哪里还算修得正道和正果呢?国家必有灾厄,这是最好的选择,这就是大化、归根复命、致虚极、道生、更生、涅槃。

道士把身后的一切一切都描述给我看,像一场大梦,我醒不来了,醒来就是大唐的结束。

15.蜜中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李煜

女人深不可测,她们真的会勾奸夫害本夫,害自己的皇帝吗?母后是唯一的,绝不可能她刚飞回天庭就回来。即使回来,也绝不可能是韦氏。

我正在和妹妹、弟弟商量,准备诏立李重福为太子,但诏书没有下发,我就吃到最蜜之人的蜜饼。

当时,我在正在神龙殿夜以继日披阅奏章。一手执笔批奏,一手接过宫女献上的美食,连吃八九枚,还想吃到十二块的时候,肚子撑饱了,真是美味绝极,像吸仙丹那种飘飘欲仙的感受。我已经起草好了立太子诏书,兴奋之余,忘了饼中暗藏的说不清的味道。

蜜虽甜,但味不正,它是虫花的混合物,它经历了花草的本性还有蜂虫的肉感,而蜜蜂身上则有毒汁毒钩,密密麻麻聚集起来,超过一条蛇的含量,并生羽带翅飞天去。李唐也是甜但味正根清,当初李密与我家争天下,都是一个甜,但李密虽甜味不正,终是兵败灰灭。现在这最后的蜜饼,不知是哪一片鲜花和蜜蜂女王进入我的龙体,搅翻肠胃,片刻,我已倒下龙书案,左右将我抬上龙榻,御医忙成一团,皇后来时,我已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望着她,难道她真的会成为另一位女皇吗?

如果她是弑君者,自古能有几个人逃脱人神共诛?后来,有风声说这是一种叫虞美人的花果做成的毒饵。这是当年虞姬拔剑自刎,精魂、热血扑地化成的花朵。虞美人为君先殉情,精魂化碧草。花瓣如绫似绸,仍带有当年虞美人红装的质地,花冠如朵朵红云,绽开时如彩蝶展翅,飘起在大地上。无丝风也自能摇,人都说是花的心灵在动。有风时便是飘飘乘风欲飞去,寻找他的英王。如此柔弱,花质秀心如岫烟,在风中摇动她的花语,满怀对来敌诅咒,哀鸿爱情的诗篇,谁能不被她的无声胜有声的悲歌离别所动容?

现在果真是虞美人走向我,走向长安,执意要带着我的皮囊凌空去歌舞吗?

我的驾崩,无疑会给造反的人以口实,风传皇帝被妻女和奸夫所害。

奸夫不是我能了解的,他们不过是比张氏莲花更卑贱的宠物而已。情和色的世界是隐秘的,流淌不可知的祸水。但是说到寿命,55岁是皇室的一个命数。我爷爷崩于此数,我父亲也是这个周岁,虽然多了一个虚岁也难逃劫数。我崩于此数,我弟弟也将终结此数。我们的家族有风疾的遗传,这块饼无疑触发风疾,一种类似心梗、脑堵塞的疾病。突然驾崩,像神龙隐去。

我就是神龙,在母后的神龙元年,我重登大宝,我居住的是神龙殿。不是神龙在天,怎能两度为帝呢?帝有帝的活法和崩法。作为庐陵王,当年庐陵公主,也是活到55岁。

在多少表面的花团锦簇下,在多少表面的放松宴嬉中,隐含帝国多少重的危机。

韦后没有时间面对这个重大的变故,秘不发丧,但迅速将纤手伸向神器。这独一无二的玉玺,不过是一个烙印,它包含著龙的密码,隐含着龙子龙孙龙的民族的宿命。

现在是大唐时间,公元710年。

当韦氏仍然以我活着的名义来行使权力,将各个要害部位、兵权全部让她的家族充当,长安和洛阳都已布置停当,火速派往均州监视李重福的部队也已星火到位,她认为所有权力都已在手时,宣布了我的驾崩,策立幼子李重茂为帝。一个孩童如何能君临还远没有稳固、动荡起伏龙盘虎踞的帝国呢?她真想效仿母后临朝称制,但她知道母后是怎样经营的吗?有多少充裕的时间吗?有多少鬼斧神工的杰作吗?

已任中书令的宗楚客和婉儿合谋,封杀了我的遗诏、临终前断断续续说出两个字重福的口谕,立李重福为帝,方能化解众疑问,免遭横祸。

韦家是没有根底的家庭,二十六年前我封岳父为侍中宰相就宁死不让,现在韦家远离朝纲,韦后在蛮荒地多年,她们如何能让一个恢宏的帝国接受、信服?像凭空的蒲公英花来临,武家经营多年尚且达不到,韦家如何能胜任呢?

这一对母女,只是我给她们无边无际的爱如浩浩荡荡的春风、东流水,不能满足她们的极欲,便欲行谋弑,自掘坟墓,她们以为帝国就真的像唱戏那样简单,以为抓住玉玺就抓住一切,就启动帝国的按钮,一切都会照常运转,她们会比武皇更迅捷得到整个国家。

既是一个人的天下,妻子、女儿皆可取而代之,驾驭帝国的利器,岂不知别人也会更有力地得到那枚玉玺,古来的传国玉玺也早已迷失,现在的印玺也不过是一块石头。

皇后及婉儿,和我要当皇太女的宝贝女儿,草诏天下,太后临朝称制,相王辅政。让相王旦辅佐幼主,是婉儿的献策。这是一步好棋,至少稳定一半的人心,李旦也完全可以做周公。他是帝国最后最庞大的根,是宗楚客等武周韦党最忌惮的,又蛊惑韦氏,以叔嫂不通问的古礼罢黜相王的参政权。朝廷成为清一色的裙带关系,机要的文臣武将非韦氏即旧武卵翼。这还不罢休,宗楚客等还借助图谶妖言当革唐命,迅速地进入韦氏王朝。新朝确立,必先诛除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在精心策划对李唐斩草除根的前夜,天星纷落如雨。改元唐隆,不料这唐隆天意映在一个叫隆基的人身上了。

宗楚客的好友兵部侍郎崔日用在得知最后伐李密谋时,及时透露给相王的第三子李隆基。隆基担任卫尉少卿,也是我打马球的球友,时年二十五岁,英气逼人。马球运动就是将马上的战争变化为游戏的运动,作为一名出色的马球队员,隆基可算是国脚了,在与吐蕃、突厥、契丹、康且等等国际大赛中,他高超的球技保证了大唐帝国的尊严。

特擢他护卫皇宫。

天上现流星雨,像传递的信号灯,相王与太平公主突然发难。

相王掌握帝国特别是皇城的兵权已久,位列太尉。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我早已把军权放在他的身上以备不测,他在南北军中根深蒂固。在神龙兵变中,他就是隐在身后让他的司马代他行使兵权。这一次他是让他的第三子李隆基替他出头。他共有六个儿子,只有这个庶出的儿子跃跃欲试又在军中阴结死士有实权实力,万一事败也好推脱。富可敌国的太平公主负责所有的经费,联络。宫城的路,她最熟,一路上的关哨都是她喂熟的。她的儿子卫尉卿薛宗简与李隆基带领一班年轻勇士发动冲锋。隆基在军中的职位只是薛崇简的副手,他们有了太平和相王的旗号,呼喊着诛灭弑君淫妇惊天动地的口号,果然是一呼百应,应者云集。羽林营平素最恨韦后族羽作威作福,骑在校尉的头上,将万骑当剽掠甚至圈土拆迁的工具,油水却不赏分文,闻听变敌率先炸营杀了韦党,一路轻车熟路,勒兵玄武门,政变校尉斩关夺门,直杀入停放皇帝梓棺的太极殿。

韦氏正在殿中守靈,已经睡去,忽闻兵变,惊起只穿着小衫内衣,不及提鞋奔向后门,呼喊马秦客、杨均,二人惊起左扶右架起韦氏奔向飞骑营,以求保护,不料禁军御林皆反,一刀一个劈死两个嬖佞,韦氏泪如雨下祈求饶命,只听众兵叫嚷仿若上天宣判:“弑君淫妇,人神共愤,岂能容你!”有人上前一步挥刀砍作两段,献给等候在玄武门外的李隆基。

这一次,打开玄武门的是一个比我太子要出身卑贱的少壮派。这是隆基兵变,使我的血脉转移到弟弟的那一支去了,就再也不会回还了。我仅有的两个儿子,也混战中全部杀死,弟弟啊,这是为什么啊?

妹妹太平公主,在我离去时候,彻底倒向弟弟,将我的幼子从龙椅上拉下,推上相王李旦。

旦弟弟应该做皇帝,他本身就已经做过皇帝,他的回归是龙的必然,是上天的旨意。我可以传位给弟弟,但他能传位给我的儿吗?没有人愿意做周公,兵变连着兵变,一切都倾向实力和刀兵,刀兵就在龙的鳞甲上,就加在皇帝的脖子上。靠着一个个龙脖子的前仆后继,完成了帝国的延续。我们四兄弟,轮到最末的,就是李旭轮(李旦)这个皇帝了。

是太平公主打倒了韦后,是一个女人打倒了另一个人,只有女人熟悉女人的所有弱点,成全了这一次政变。是她的钱通神,也能使鬼推磨,是她自父皇到母皇到我一直荣宠不衰积蓄的唐气李光笼络人心,驱使玄武蛇行龟驮,转移了我的帝国,也是为了报仇。

妹妹和弟弟一生在都隐在我的背后,我挡了所有要命的风雨。他们争后,而争先的隆基却获得先机,他横空出头将改变什么样的历史呢?

别人都是兄弟阋墙,兄杀弟弟诛兄,我们是友爱,是棠棣之花,才苦苦地保住了大唐,守住了大唐的果实与根。

弟弟和妹妹都不愿做周公,将我的谱系废弃,改成自己的血统往下传。经验稀少的韦后和没脑子一样的裹儿,岂能是旦弟弟的对手?

幼主称帝,不如兄终弟及。

弟弟坐上龙椅,这是他第二次坐上去。

他的侄子李重茂像我一样,还没有坐热那椅子,就被一个女人拎了下来。李重茂废黜为王,竟然流放到我曾经去的地方,又成了庐陵王。但他没能九转回阳,再回到京师,他二十岁时陨落在那里。

他去了,他的大哥哥李重福被勒令迁往集州任刺史。洛阳人李灵均代表洛阳民意,如旱苗思雨渴望李重福摆驾东都,拥戴他为帝对抗长安。李灵均声称我儿重福为嫡长,按法理当为天子,相王虽有诛韦大功但岂能兄终弟及?东都洛阳万众一心,王若潜入东都必能一呼百应,发屯兵袭留守,取东都破陕州,大河两岸无不欢腾直取长安,天下可定。郑音西出长安参与谋划,招兵纳士,草制重福在洛阳称帝,尊睿宗为皇季叔,重茂为皇太弟。洛阳官府闻风一哄而散,只有留守崔日知胸有成竹欲斩重福立功,预先驰入屯营,把住兵权攻射前来夺取兵符的重福。重福抵挡不住,遁入山谷,兵丁四处搜捕,被逼入漕渠溺毙。郑音装作妇人,坐入车中遁逃被捉住,吓如筛糠。李灵均也被捕住,从容就义。瞧身边妇人装束的郑音悠然说道:“我与此人同谋,岂能有不败之理呢!”

树倒猢狲散!韦后党羽个个像猢狲一样被捉住杀掉,宗楚客扮作小民乘青驴出城,在通化门被守兵认出捉住调笑羞辱挥刀两段。安乐公主早晨照常束妆,对镜描眉,镜中现出一把刀,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头已掉落在地。

婉儿率领宫女,闻变秉烛出迎,她认为李旦必像我一样怜香惜玉,她在这次政变中,扮演了莫名其妙的角色,也许她早已预感到只系在韦氏一棵树上的风险,在立诏书之时将相王辅政加了上去。

她预感相王在哥哥崩后必会君临天下。她将自己当时草制的相王参政从袖中献出,天花乱坠说动了前来捕杀的刘幽求。刘幽求聆听这位帝国公众女偶像的诉求,粉泪如珠,如听仙乐满口应允,替她说情。

赶来的李隆基,见她仍然如此娇美夺人魂魄,暗思如不立即诛杀,必迷住父亲,痛喝道:“此物妖淫,类似妲己,勾连武韦之祸,此时不诛后悔无及!”

话音一落,一颗锦绣美颅扑落尘埃。

作者简介:李旭,笔名泥马度,江苏睢宁人,七十年代生人。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十月》《中国作家》《诗刊》《散文》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

著有长篇小说《山川心史·三部曲》,散文随笔集《烧烤水浒》《红楼梦的秘密》,诗集八部等。其中《梦回汉唐》入选国家重大题材出版工程。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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