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
2018-11-26高雁鸣
高雁鸣
我叫夏明涵。
我还没死的那一天,我还活着的那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那一天的中午,我去找在村街南头住着的王长青,让他把欠我半年的工钱给结了。其实,这钱早就该问他王长青要回来了,只是我现在在城里一家大酒店里当厨师,忙得不亦乐乎,也很少回家,就一直耽搁着。王长青的家,高大的门楼里,沉重的红漆大门上铆着四排搪瓷缸盖一样大小的圆头铁钉,房檐处飞禽走兽,画梁雕栋,给人一种虎踞龙盘、泰山压顶的感觉。我走进王家大院,看见王长青的老婆手里端着两个盘子,打厨房里走出来。两个盘子里,一个盛着油炸花生米,一个盛着青椒炒肉丝。王长青的老婆看见我,笑道:“明涵来了?”我也笑道:“婶子,家里有客人了?”王长青的老婆说:“哪里,恁叔嘛,闲着没事,非要喝两盅儿。这不,我刚炒了俩菜。你帮我把菜端过去,陪恁叔喝点。”
堂屋里,王长青往两个酒盅里倒满了酒,端起一个酒盅举着,说:“明涵你还愣着干啥?端起来呀。”我伸着两手摆着推辞着说:“长青叔,你知道我不喝酒的,你喝你喝。”王长青一仰脖,把头盅酒喝了。接着,自斟自饮,边吃边喝边说:“啥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天。明天还得回去。现在城里的人过年都不在家里待客了,都在馆子里吃。生意好着呢。”王长青好像不耐烦了似的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脖子一仰,咕咚一下倒进嘴里咽了。王长青夹口菜,嚼着,看一眼仍在圆桌旁边站着的我,好像揣度着什么一样,问:“你在城里干,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我说:“管吃管住,一个月3800。”
“怪不得离开恁叔……”王长青筷头上的一颗花生米掉到地上。他弯腰捏起来,吹吹,塞进嘴里嚼起来,喉结上下滑动着咽了。我咽了一口唾沫,说:“3800块,听起来是不少,家里门市应酬多,秋月她爹她妈还都有病,隔三岔五还得去医院住几天……每个月就、就总是有亏欠,打饥荒。”临了,我转弯抹角地说明了来意。“大过年咧,手里没剩几个钱了。叔能不能……把我那工钱给算算?”
王长青放下筷子,抹抹嘴,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半天,王长青说:“你这个孩儿啊,不是恁叔数落你。你想想,你正在咱大酒店里干咧,也不吭一声就走毬了。孩儿?你说说,你气人不气人?”
现在想想,当时我来要账的时候,只顾想着把王长青欠我的钱要走,可真没想到这一层。当初,我从部队复员回来,经人介绍,进了王长青“新世纪大酒店”餐饮部当了一名厨师。王长青知道我在部队是专门给大首长加小灶的炊事兵,凉拌热炒手艺了得,就承诺我说:“孩儿,好好干。等你娶媳妇那一天,我给你送份兒大礼!冰箱、彩电,还有空调这三大样家电我包了。”可是,当我和餐饮部的女服务生杜秋月恋爱,后来又结婚了,他王长青好像忘记了他说过的话,三样家电只字不提。这且不说,他那双色眯眯的眼,一天到晚在我妻子杜秋月的脸上、奶上和屁股上滴溜乱转,瞪着跑崩过样的俩眼猛看。我一气之下,拽上秋月,离开了“新世纪大酒店”,到城里一家饭店当了厨师。
“是不是?啊?”王长青继续道,“好在!啊。好在咱们中国不缺人。你不干,就有人立棱着脚尖想干。争着干。抢着干。”
我说:“是是是。”
“你看,顶替你的那个人,手艺比你高。我提拔他当了餐饮部的副经理。一月给他发基本工资4000块,加上奖金,会拿到5000。”
王长青有些微醉,眼珠子也直了,舌头也硬了,“你、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这不是拿鸡蛋碰、碰石头哩吗?……我这儿还、还欠你多少工钱?”
我说:“不多,叔,就半年的工钱。那时候一个月是2500,6个月,一共是15000。这一点钱,在叔恁老人家手里,也就是九牛一毛。”王长青把酒瓶盖子拧上,拧紧,摇晃着站起来,把酒瓶子放进柜子里,抹抹嘴说:“提起这事我就一头的……的火。一肚子的……的气。你走吧孩儿,恁叔有的是……是钱。我的钱多得能……能把你活埋了,就是不……不给你。”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虫子飞进我的眼里,并且还在我的眼角里乱弹蹭,甚至还尿进了我的眼里,还屙在了我的眼里,把我折磨得涩不愣登的很不舒服,我狠力揉着眼角,直到把这只虫子揉死。
王长青好像是拍着我的脑袋说:“走吧孩儿,回去吧,起初……不把恁叔放眼里,也别、别怪恁叔我不……客气。”真的,王长青当时说的话着实把我噎住了。我想,不行。都说你王长青的头难剃,我倒要看看有多难剃。你今天不把钱还给我,我就不走了。我好像是竭力强忍着心里的怨愤,说道:“叔,你看这大过年的,我兜里没钱能行?你非得让我过个穷年?再说了,俺家秋月也快生小孩儿了,也等着用钱呢。”王长青一听,抓起圆桌上的一个酒盅摔在地上,头重脚轻着道:“你回家问、问问杜秋月,看她的肚、肚子是、是谁给她弄大的?”
谁都会听明白王长青这句话是啥意思。
我是半信半疑地跑回家的。
“明涵……我对不起你。我一直瞒着你,今天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肚子大着,经不起你打……那是咱们离开‘新世纪大酒店时,他王长青来家里找你。我说你到城里去了,他、他……他不是人……”
“你、你咋不跟我说?”
“我怕你……我怕他……我怕咱惹不起他。呜——他第二次来的时候,还被咱姐和姐夫撞见了……我推算过时间,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不是他的……”
“原来你们都瞒着我!……王长青,你欺人太甚。欺负人竟然欺负到家里来了!”
我如雷轰顶。我热血贲张。我冲出家门。我要找王长青那个畜生算账!那时的我不像现在的我这样,说到哪里,腾云驾雾样,说到就到了。可那会儿我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走不快,跑不动。好半天,我才大口大口地气喘着,来到王长青的家。王长青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去“新世纪大酒店”去了,刚走不大一会儿,你走快了还会撵上他。
“新世纪大酒店”门头匾额上的字,烫金镶银,遒劲有力,是王长青的哥哥王长松找到县长亲笔题的字。大酒店开业那天,王长青伸着大拇指对前来祝贺的人炫耀说,瞧见没?就匾额上这几个字,一字千金!哈哈哈!“新世纪大酒店”坐北朝南,门前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平日里,这条马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凡是途经本地的客运车辆和货运车辆均由此通过。过去,大酒店的生意红红火火,如日中天。现在不行了。自打死了人以后,这里大门紧闭,门可罗雀。再也没人来唱歌、跳舞、洗桑拿了,再也没人哗哗地甩着票子吆五喝六地“山珍海味”,夜光美酒加咖啡了。尤其是那几十个穿着暴露,白猫、黑猫样的外地女子,全都树倒猢狲散,溜之乎也了。
我老远就看见王长青拿钥匙打开大酒店的玻璃大门。他进门后,我飞快地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也跟了进去。他踉跄着站稳后,回过头看见是我,眼一瞪,大声呵斥道:“孩子乖,你想干啥?”我攥紧拳头,恨不得一拳砸他个脑浆迸裂:“我想干啥你知道!”
王长青说:“我不知道。”
“王长青,你今天红口白牙说句人话,欠我的工钱到底还,还是不还?”
“孩子乖,”王长青看看我紧握着的拳头,揶揄道,“我要是不还,你能把我怎么样?”
“凭什么?凭什么不还?”
“就凭我有钱。”
“有钱就可以横着爬吗?”
“你、孩子乖,你骂谁?”
“就骂你个王八蛋。扒灰头!你是当叔的呀。杜月秋是你侄媳妇的呀,你竟然,你竟然下得去手……你猪狗不如,王长青!”
“混账!你给我滚出去。……杜秋月原本是我看上的,是我在劳务市场把她接回来的,我正打算要她当我的‘小雏儿呢。你倒好,坏了我的好事!尿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时候,王长青靠着他哥王长松的这棵大树,利用日进斗金的大酒店,豢养了一帮胳膊上、脊背上个个文着龙是龙、虎是虎的年轻人,狐假虎威,呼风唤雨。压根没把我这个小小老百姓当回事。他一意孤行,欠钱不还,分明要和我死磕到底了。
“王长青,你今天不还我工钱,我就杀了你。”也许我说的这是一句气话,想再激将他一下。
谁知,王长青被激怒了。他两眼充血,发狠道:“孩子乖,不等你杀我,我就让你见阎王了。我弄死你,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你还没处申冤,你信不信?”
我发疯似的疾跑着。很快,我来到一个村住着的姐姐的家。在姐的家门口,我停下脚步,镇定一下激愤的情绪。进屋后,我推说在集上割了点羊肉,想用姐家的剔骨刀把羊肉剔剔。姐信以为真,果然就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给我。姐问我说:“秋月咋样?”我心里一阵酸楚,连忙说:“她没事。好着呢。”姐叮嘱道:“天冷。让她穿厚点,别感冒了,怀着孕呢。”我抬起头,盯着姐姐的脸看。我知道姐有心事,有难言之隐,故意躲闪着我,把目光移到了别处。我脑子里像放电影样,记起那一天,餐饮部突然来了几个女孩子,数杜秋月长得好看。她个子高高的,颀长身材。椭圆脸,大眼睛。一张口,说的是四川话。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是四川哪里的?她说是四川自贡的。后来我打探到她是和村里几个小姐妹第一次离开爹娘,离开家乡到咱这里来打工的,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又有一次,她找到我,偷偷告诉我说,王长青让她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她说她害怕。我问她害怕啥?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觉得不安全。我说没事,你只管去。他如果对你使坏,你就咳嗽一声。果然,杜秋月刚进王长青办公室不多一会儿,就大着嗓门咳嗽一声,我就用劲敲门。王长青问:“谁?”听上去很恼火。我说我,就推门进去,说,王经理,后厨的抽油烟机坏了,你得赶紧找人修修。晚上很晚下班时,秋月找到我,说,我想跟你回家。我愣住了。她扯上我的衣袖,说别愣着了,天冷。你家里暖和。就是那天晚上,秋月把她金子样珍贵的身子给了我。从那以后,王长青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丧门星。到后来,王长青得知我和杜秋月不但恋爱,而且还很快结了婚,他就故意不发我的工资,一直拖欠了大半年。
我怀里揣着剔骨刀再次来到“新世纪大酒店”。这个大酒店外的东墙是一溜推拉式玻璃窗。从南往北数第6个窗户锁扣早已损坏,窗子只能关住,不能扣死,并且外部没有防盗钢筋之类的防护设施,酒店职工,包括我,都知道这个“小秘密”。我拿剔骨刀轻轻拨开那扇活动的窗户,小心翼翼从外面翻了进去。我轻手轻脚走过王长青的卧室,进了卧室外边的大厅,犹犹豫豫地蹲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把一包烟的最后一根抽完,把烟屁股狠劲摁灭在墙上,又起身返回到王长青的卧室。
王长青打着呼噜,声音一声高一声低。我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张着大嘴扯呼噜时那狰狞的样子,想到白天他说过“我弄死你,就像捻死一只蚂蚁”的那句话,想到他在我家,欺辱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杜秋月在他的淫威下,拼命挣扎着,嘶哑着嗓子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随手抓起床底下一块砖头,朝他头上拍了下去。
王长青醒了。他想坐起来,没成功,便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我眼疾手快,从他的枕头下面抢出一把手枪!
我知道这是一把五四式手枪!我现在才知道,也就是我死了以后知道,这把手枪是王长青白天从他哥王长松那里借来,放到枕头下,防备我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我却先入为主了。
血,黑得像生抽样的血,汩汩地从王长青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子,端详着他正在痛苦地抽搐着的脸。不知为什么,我竟鼻子一酸,哽咽起來。我咬着他的耳朵,声音如鲠在喉:“叔,疼吗?”王长青眼珠子来回滚动着,可怜巴巴地说:“孩儿,叔、叔还你钱。”我把流在嘴角的泪舔进嘴里,咽进肚里,说:“叔,你这话说得太晚了。”王长青少气无力地道:“孩儿,别打死我。我有钱。有很多钱……”我发疯似的吼叫一声:“钱多咋着?钱多就可以为非作歹?钱多就可以欺男霸女?啊——”“嘭”,他的脑门儿上又被拍了一砖头。
立刻,王长青的卧室里带有血腥味儿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
我把玩着那把五四式手枪,退掉弹夹,发现里面有三发子弹。我把枪别进腰里,在王长青的床头柜上,撕下一页日历,找到一支圆珠笔,在上面写上一行字:“公安同志,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都是由王长青的哥哥王长松一手造成的。告诉王长松,他不是很牛×吗?让他等着!”
走出“新世纪大酒店”,我脱掉溅满血渍的外衣,裹着没来得及用的剔骨刀,扔上刚好路过的一辆货车车厢里。
我回到家,妻子杜秋月还没睡。见我回来,焦急地迎上来。我把她拥进怀里,对她说,王长青,下地狱了。她眼里噙着泪,点点头。我退后一步,用冰凉的双手捧着她冰凉的脸。在那极其漫长的瞬间,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她一句也没说。她突然抱住我,立着脚,咬我的耳朵、头发、脖子……我感觉到了她的泪,像泉水样顺着我的脖子不停地往下流。秋月呀,你怎么一遇到什么事就哭?还哭个没完?你是水做的吗秋月?我像是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抽出800块给了她。说,拿着,自己照顾好自己。
妻子杜秋月一下子被惊着了,她瞪大了眼睛,道:“你要走?大过年的,你……能去哪儿?”
我拔出腰里的手枪,让秋月看了,说:“我还会回来的。”我的手不自觉地摸索到了秋月的肚子,说:“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把他养大。”
王长松是不会容我回来的。平日里满面春风,威名赫赫的他,也有被吓屙的时候,也有恐惧得要死的时候。为了保命,为了尽快抓到我,他于案发的第二天,给公安局捐了500万元,用作破案经费,并承诺,谁亲手抓住我,当场奖励现金10万元。大年初一上午,公安局刑侦大队派出五路人马,按照我放在家里的那本通訊录上的人和地址,分赴全国各地,对我进行跟踪追击。一路去云南,二路去贵州,三路去山东,四路去山西,五路去安徽。去安徽的那路警察,用的是王长松的那辆奔驰S600。由于车速太快,奔驰S600在途经安徽省合肥市时,撞死一个横过马路的老头。王长松闻讯,立刻赶到合肥,让警察“赶快、马上、立刻”继续上路追凶,自个儿留下处理事故。按国家赔偿标准,那老头只能得到18万,王长松眼都不眨一下,甩下25万,心急火燎地走人。
阴历正月初九那天,我是经过辗转近千公里,最后在湖南省芷江县一个战友家里被公安人员抓到的。战友知道我杀了人,不敢留我,劝我投案自首。我说,我若要投案自首,还跑出来干吗?战友惊诧着问,你啥意思?莫非你还要……我笑笑,没回答他。当天晚上,我正睡觉时,被七八个人摁住,戴上手铐、脚镣。我知道,是我的战友背着我,将我裤腰带上的手枪摘下,然后向警方报了案。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押我回家的那天,王长松特意组织村里的腰鼓队、舞狮队、秧歌队在村部大院里热热闹闹地召开了庆祝大会。县、市、省大小报纸,电视台、广播电台都相继报道了这一社会新闻。隔了一天,村里又为王长青召开了一次隆重的追悼大会。全县各乡镇(办事处)和公、检、法、司等单位,都派员参加了追悼大会。村里的男女老少,像汛期的鱼样,一拨一拨地来,闹哄哄地,比谁家娶媳妇唱大戏还热闹。小孩子们有的爬到房上,有的上到树上,还有坐在大人脖子上,小鸡鸡硬邦邦地顶着大人的后脑勺……王长青的水晶棺柩旁,花团锦簇,哀乐低回。王长松哭泣着念追悼词:“……王长青同志为保卫国家和集体财产不受侵害,与歹徒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终因体力不支,被歹徒杀害,壮烈牺牲……噩耗传来,全村近万名人民群众,无不悲痛欲绝……”王长松把“噩耗传来”,读成了“噩毛传来”,与会人员哄的一声笑了。特别是公安局的那几个民警靓妹妹,开始是捂着嘴小声笑,慢慢就控制不住,或弯下腰偷着笑,或蹲下放声大笑。
王长青的尸体火化后,埋在村集体公墓里的显赫位置。
我是半年后夏季的某一天被执行死刑的。
按族上的规矩,像我这样的人,死后是不能入祖坟的,只能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寄埋”。
埋葬我的骨灰那天,我们家没出五服的家族成员都来到家里。孩子辈儿的都穿着白孝服,头顶着白孝帽;孙子辈儿的都穿着蓝孝服,头顶着蓝孝帽。我的妻子杜秋月趴在我的骨灰盒上,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晕厥过去,像一摊泥儿样,任谁也拉不起来。我在骨灰盒里,看着她哭成那样,好似万箭穿心。我飞出骨灰盒,附在她的耳朵旁边,不停地安慰着她。可她怎么也听不见。除了哭,还是哭。我的坟地是姐夫托阴阳先生根据我的生辰八字选定的,在我家自留地里。墓坑挖的方向是头枕西北,脚蹬东南。东南方向正好是“新世纪大酒店”。当家族里亲人们簇拥着我的妻子杜秋月,把我的骨灰盒抱到新坟地准备安葬时,突然被一群手持棍棒的人挡住了。他们大声吆喝着,挥舞着棍棒,不让埋人。他们说,上边有人交代过了,说夏明涵是被政府宣判、执行过死刑的人,是人民的敌人,罪有应得,罪该万死。不论埋在哪里,都是对人民群众极大的蔑视和藐视,是在向法律挑战!姐夫陆建平问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儿胡子的领头人,公墓不让进,这儿地里又不让埋,你们说,把夏明涵安顿到哪儿才合你们的意?“小胡子”不屑地仰脸看着天,撇撇嘴说,扔河里,喂鱼,喂虾。我走到他身后,飞踹他一脚,他趔趄着摔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土,吓跑了。
我的三周年忌日那天,我姐,还有我姐夫,在我的坟头摆上祭奠供品。妻子杜秋月扯着我已经会走路的儿子夏想,也来到了我的坟前。
妻子杜秋月蹲下身,点着了一叠一叠的烧纸,成捆成捆印着十万、百万、千万、一亿字样的冥币,还有用铂金纸叠成的小元宝、大元宝,说:“明涵,我和姐姐、姐夫,还有咱儿子,给你送钱来了。你活着时没钱才受人欺负,我不能让你在那边也缺钱,再受人欺负。”遂弯下腰,对儿子说:“儿子,你爸爸在这里,他正看你呢。来,给爸爸磕个头吧。”
儿子很听话,在我的坟前跪下,磕头。我看得清楚,儿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小小年纪就显现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来。尤其是在他左边耳垂上,我看到了一颗痣。这颗痣长的位置,大小,竟然和我耳垂上的痣别无二致。我张开翅膀样,飞身过去,一下把他搂在怀里,我感觉到了儿子四肢的骨骼坚挺有力、硬硬朗朗的。我亲吻着儿子的小脸蛋,怎么也亲不够。
我坐在“新世纪大酒店”门头的匾额上,看着对面马路上偶尔跑过去的一辆车。我的周围一片寂静,一片漆黑。寂静得死气沉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完全被寂静和黑暗包围着。我打算尽快找到王长青。我们俩的事还没完,到了目前,这就不仅仅是欠债还钱的一桩小事了……我直挺挺地站立起来,居高临下,让习习晚风肆意吹拂着我的面颊。忽然,我的脸前出现了一闪一闪的光亮,犹如一盏一盏神秘莫测的灯在晃动。仔细一看,那是萤火虫。不一会儿,萤火虫越来越多,汇聚起来竟有无数个,轻舞飞扬,点亮了我头顶的天空。
宛如白昼。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