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修一:那尚有余力顾及他人的青春
2018-11-26孙若茜
孙若茜
日本作家吉田修一的个人网站上有一张作品分类图,以一个坐标轴划分了四个象限。原点为界,横轴左侧代表草食系,指那些风格轻松、情感温和、读完如沐春风的作品;右侧肉食系,和前者相反,它们的叙事比较激烈,常常有爆炸性的结尾,让人如鲠在喉。竖轴上半部分是文学类,因为故事性不强,读完可能会让人觉得云里雾里,作者真正要传达的往往是弦外之音;下半部分是故事类,兼具阅读性和娱乐性。
这种划分的方式不算多新鲜,总不过是把所谓纯文学和大众文学进行了再次细分,并换了个说法。但以这种分类方式归纳一个作家的作品,还是有些特别的,很难想象,一个作家的写作可以同时涉足四个象限,且每一个象限的作品数量都在10部上下。但吉田修一的写作就是这样。你很难把他归类,也不太容易猜到作家本人对哪个类型的写作更为偏好。
他的作品分别在不同的范畴里获得了多种形式的褒奖,比如草食系、文学类的中篇小说《公园生活》,以描绘陌生人之间对交流的渴望获得了日本纯文学的最高奖项芥川龙之介奖;肉食系、故事类的《同栖生活》,以合租作为题材,描写城市男女平静表象下的人性之恶及冷漠,获得日本大众文学领域的重要奖项山本周五郎奖。除此之外,吉田修一的很多作品都被搬上了银幕,并且十分叫座,像《恶人》《怒》《同栖生活》,以及前不久出版了中译本的《横道世之介》。
《横道世之介》关于青春,是一部温暖明媚的作品,被划分在草食系、故事类。书名直接采用了小说主人公的名字,横道世之介,一个18岁、从长崎到东京念大学的年轻人。故事讲述的就是他在大学生活中所遇见的人和事。这些事被他人散落的回忆串起来,故事说不上跌宕起伏,所以很难简单地复述。
这种感觉很像故事的主人公——没有强烈的存在感,单纯、善良、普通,但与他相处又总是会被戳中内心柔软的地方。他有一个与形象完全不符,听了就让人想笑的名字——世之介,日本江户时代的作家井原西鹤小说《好色一代男》中的人物,一个寻遍花街柳巷、以自身经历参悟“色道”的男人。他不懂拒绝,总是会干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有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傻里傻气。也因为从不拒绝,他总是能解朋友的燃眉之急。想起他时,他的朋友说,年轻时没遇到过世之介的人多得数不胜数,想到这一点,就突然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一分幸运。对于他们来说,世之介就是“青春”的代名词。作家在写作时,也努力让整本书的文字风格都呈现出轻盈,有点傻气,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蹦的那种轻巧感觉。
在《横道世之介》的中文版出版后不久,本刊就这本书的写作对吉田修一进行了专访。他说,虽然自己和横道世之介是截然不同的人,但横道的世界和自己的青春时代非常相近,在那个更加从容的80年代,人与人的相处中尚有余力顾及他人,他所想要表达的,正是与人相遇、因而改变人生轨迹的妙不可言。
吉田修一与其著作《横道世之介》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会在40岁时写一本《横道世之介》(以下简称《横道》)这样温暖阳光的青春小说?它和你早期的作品《Water》中那种略显苦涩的青春非常不同。
吉田修一:我觉得很多人应该都是这样,年纪越大,回过头去看自己的青春就越会觉得很亮、很耀眼。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上高中或大学的时候肯定都会有很多烦恼,等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回顾自己的青春,会发现自己一路走来跨过了很多坎。在人生中这些坎也许都很小,但到底是战斗过的。胜利过,当然也会有失败,人就是这样,一点点成长,走到30岁、40岁的。我基本上就是带着这样的感觉写了这本书。
三联生活周刊:在不同的年龄段对青春的看法有没有什么变化?
吉田修一:该怎么说呢,就是感觉越来越不是自己的东西了。十几岁的时候青春就是自己的,20多岁感觉虽然有点远,但还够得着。可到了40岁、50岁,青春就已经彻底远离了,只能怀念而无法再拥有。就像房子或者风景,近看可能有灰尘、有垃圾,离远了反而更美、更让人怀念,甚至可以说是惹人怜爱吧。
顺便提一句,我在50歲的时候写了《横道》的续篇。正好间隔10年。《横道》写的是18岁那年发生的事,续篇写的是24岁那一年间发生的事,横道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续篇的设定是朋友们在2020年,也就是我们现实中的两年后,在未来回想过去。东京2020年要办奥运,书里也提到了一些。
三联生活周刊:回想青春,找到当时的那种感觉,对写作而言比较简单还是相对困难?
吉田修一:这本书写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没有遇到难写的地方。可能是因为横道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和我自己经历过的青春时代非常相似吧。最下功夫的应该是文字的风格。我写的时候很想表现出轻盈的、有点傻气、就像一边走路一边蹦的那种轻巧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小说是取材于你自己的经历吗?
吉田修一:必须先申明一点,我本人和横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写过《恶人》和《怒》那样的作品,那些小说和《横道》风格迥异,但就我自己的生活来说,我是活在《横道》的世界里的,这个世界更贴近我的真实生活。所以,比起《恶人》或《怒》,《横道》和我更亲近,写起来更有亲切感。虽然横道的原型并不是我自己,不过书里的那些故事几乎都是真人真事,就发生在我朋友身上。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谈谈你的大学生活?
吉田修一:其实我大学的时候没怎么认真上学,一天到晚都在打工,什么工都打。书里写的酒店的门童我也做过,还有搬家、运货,都干过。我家里就是开酒铺的,所以从小就帮家里送货。我还做过自动售货机的补货员,在餐厅、咖啡厅都打过工。通常18岁到22岁的人和同龄人交往得比较多,但我那时反而主要和各式各样的、年岁相差很多的人打交道,有时是和五六十岁的人混在一起。那些经历真的很有价值,对我现在写小说很有帮助。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小说的背景设置在80年代,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在你眼中那个时代的日本是什么样的?
吉田修一:这个我倒也没多想,就是因为自己的青春时代是在80年代,所以就这样写了。
80年代应该说比现在更从容、更有度量。就像我在《横道》里写的,因为自己活得不那么紧张,所以才有余力去顾及他人。那应该和时代也有关系,大家都比现在多了那么一点点从容,会和别人分享。而现在,我们已经渐渐失去了这种从容,我写《横道》的时候对这一点特别有感触。
当然,从好的意义上讲,很从容,从不好的意义上讲,也有些随便,不管怎么样人总能活下去。就像《横道》续篇里写的,横道只靠打零工生活,即便这样也饿不死。
三联生活周刊:在续篇里,横道过得好吗?
吉田修一:没找到工作,只能打零工,还成天泡在小钢珠店。但在那一年里,他有了新的爱情,女朋友还是一个3岁小男孩的母亲,横道和那个小男孩之间也发生了一些故事。他的本性没变。这一年他又新结识了很多人,这些人在2020年的时候回想起了横道,大家都记得他,对那些人来说,横道就是“青春”的代名词。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其他的作品中,日本的年轻人通常生活得孤独疲惫,内心有无法愈合的创口,这让阳光的横道世之介显得很特别。横道有真实的原型,还是一个理想中的人物?
吉田修一:没有原型,不过和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比较像,当然他没有那么天然呆,就是那种可以舍己为人的人,就像横道最后为了救别人而跳下铁轨那样,在危急关头想也不想就会去做。我自己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在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吧,可能做不到那样。
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些可以为了别人而不顾自己的人。我之前就碰到过一次,在四谷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货车特别多,那天有个老太太居然在那个路口闯红灯过马路。我正好看到,当场就吓得愣住了,结果另一边走来一个中国女人,她一下子就冲了过去,一边挥手让来往的车停下,一边拉着老太太走到路边。虽然那段距离也就五米左右,但她真的就从来来往往的车流里闯了过去。
不管哪个国家都会有那样的人,我自己特别特别敬佩他们。所以,我写横道就是写一个所有人都很敬佩的人。我觉得那些什么都不想、非常本能地舍己为人的人,真的很帅,我自己就做不到。从理智上说,我也会想要做好人、做好事,但那种本能完全不同,不知道是与生俱来,还是教育的结果。
三联生活周刊:你最想借用《横道》探讨的是什么主题?
吉田修一:我比较想写的还是人和人的相遇,很不经意的一次相遇有时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祥子如果没有遇见横道,她就不会去联合国工作,我动笔的时候就是很想写这种遇见。但写完的时候却发现,很重要的一些相遇有时也是会被遗忘的。比如横道,祥子当然记得他,但有些朋友对他的记忆就很模糊了。或许这种遗忘也是人生的一种真实,这是我原先没有想到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横道》里提到了越南的难民问题,《怒》里写到了冲绳美军的问题,但并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
吉田修一:我生活在现代日本,住在东京,很多事情、很多问题自然而然就会进入我的视野,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书里的主人公也是如此,这是无可回避的。不过,我并不想在作品里放入自己的观点,只是想通过主人公的眼睛来呈现这些问题。当然,写的时候会有选择,不可能把所有问题都放进去。《横道》《恶人》《怒》是不同类型的小说,但既然我有机会写出来,也有人愿意看,那我还是希望能通过某种方式给人以希望。就结果来说,我确实会把写作时看到的一些社会问题放进书里,也算是刻意为之。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网站上,你的作品分成了肉食系、草食系等等四个类别,这是你自己划分的吗?你最喜欢哪个类别?
吉田修一:是和編辑一起分的,要说喜欢,好难说。我的小说跨越了很多类型,就是想分一下类,让大家一目了然。有些读者特别喜欢《横道》,但对《怒》就不太感冒,这种人还挺多。就我自己来说,好像没有特别的偏向性。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想写不同的东西?
吉田修一:也不是。写《横道》,就是想写这样一种人,所以自然就成了这样的故事、这种风格,形成了这样一个世界。而在《恶人》里,我就想写清水祐一那样的人,于是就有了那样一个故事。所以,取决于想写什么样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写的时候会先决定主人公?
吉田修一:先决定的是地点。《横道》就是写一个长崎到东京的大学生,写他一年的生活,这些决定之后,就有了横道这样一个人。最先定的是地点、时间、季节这些东西。
我不是很重视故事,虽然故事也很重要,但比起故事情节,我更看重故事的地点和时间。看其他日本作家的访谈,多数人都是先构思故事,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们或许很不一样。在动笔之前,我也会先思考自己想写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这种思考不是从情节出发。就比如《横道》,一开始是在报纸上连载,而且连载开始的时间恰好是4月1日,所以我就想何不按照这个时间线来写,就这样定下了小说的结构,然后再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
《怒》也是报纸连载,三个故事发生在三个地方,我是先定下了故事的地点,千叶、东京、冲绳,然后才动笔。另外,还有季节,我觉得也很重要。举个例子,就比如我决定要写“上海的夏天”,在定好这个主题后,很多风景和画面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到脑海里,这些画面连接到一起之后,故事脉络也会慢慢清晰起来,构思故事会变得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