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昏倒的女人
2018-11-26哈尼夫·库雷西
哈尼夫·库雷西
卢卡和派对东道主说了声再见。他告别了酒精和他的朋友们,回头投以最后的一瞥,就差挥手了,仿佛他就要永久被放逐。找到外套,他觉得如释重负,但也不是没有遗憾。那些朋友中有许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一些他从十八岁就相识,一起在一家小型戏剧杂志共事过——正在那张舒适的沙发上笑谈渴饮,那个大房间里挂着现代绘画。其他人正在温和宜人的阳台上聊着天,抽着烟,整个城市尽收眼底。七十大寿的缘故,有几位朋友捎上了一家老小,甚至还有人带来了孙子孙女。他想,大部分的人,他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但跟这群功成名就的演员、作家、导演、制作人、设计师和批评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几位熟人知道他已经五年多没有固定工作了,他们向他问起现在在做什么。今晚早些时候,漫步到派对的路上时,卢卡就想好了怎样应付他们的嘘寒问暖,“工作,写作,思考……”说来容易,很快跟他寒暄的人就开始侃侃而谈自己如何如何。真正困扰他的是,至少有三个人没能认出他来,并非出于恶意甚至也不是因为近视。比这更糟糕:他们完全想不起来他是何许人也。他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一个他发誓永远不再犯的错误——他老了。
靠近前门的那个小衣帽间几乎漆黑一片,只有一丝侧光,有一大堆外套。自然,大多数外套都是黑色的。他怎么找得到自己那件破夹克呢?他开始一件件捡起来,拿到眼前检查一下商标,再一件件扔回另一边。花了很长时间,但此刻,他的时间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太想回家。有点微醺,晚上朋友们那种人生赢家的派头让他意识到自己得花点时间想想自己的未来了,尽管可能也不过如此了。他会散会儿步。他喜欢看着夜色下的城市,寂静而朦胧,这时没有人遮住建筑物。
在公寓外面,那部小电梯的门打开时,他惊讶地发现电梯里已经有一个红发女子,快四十的年纪。她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包裹着她的外套。由于他们在顶楼,他猜想她可能是困在第一层出不去。或许她已经上上下下好一阵了。
“你还好吗?”他说,迈步进去,按下按钮。“你害怕吗?”她点点头。“是不是喝多了?”
她说:“可能是吧。”
“你有水喝吗?”她摇摇头。“我有,這儿。我叫卢卡·弗拉斯卡蒂。”她支支吾吾了些什么。他支起耳朵,说道:“你说你叫弗里达·斯科拉里?”
“是的。”他凑近去端详她的脸。她挡住脸。“停下!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你妈妈是克里斯蒂娜吗?”她点点头。他问道,“她还活着吗?”
“但愿如此。你听到的正好相反?”
“没有。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很高兴。”他说,“感谢上帝,也谢谢你。”
“她住在巴黎。”
“她很幸运,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你还没出生那阵,我俩走得很近。后来……她很——算了,我现在不能说……弗里达!”
他看到弗里达正把头往后靠,她的脸颊映在墙上的镜子玻璃上。她昏过去了。她的膝盖弯了,没有什么可以握紧支撑的东西:她会倒下来。
幸运的是,电梯撞了一下,停了下来。现在他可以用一只手臂把她揽到腰间,拖出来,放到大厅的椅子上。她坐在那儿,头低垂在两膝之间,他在旁边站着。当她站起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水递给她。
“我很理解你为什么昏倒。在那儿挺受伤的,”他说,“同事、情人、朋友、敌人——他们都在,那些老骨头,一个个跌跌撞撞,还爱臭显摆,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得逃出来,因为我感觉我在给自己守灵。”她用手拍拍自己的脸。“弗里达,”他说,“你父母我都认识。你是那场不干不净的骚乱中诞下的最美好的结晶——那场派对,我指的是。我能给你叫部出租车吗?”
她点点头,他急忙跑到街上。叫到的出租车等在外面,他扶着弗里达走出公寓楼。在出租车里,他和她坐得很近,以免她左摇右晃。她身上散发出香水和大麻的气味,他担心她可能生病了。十五分钟车程,出租车停下的时候,她还坐着,瘫在原地。他付了车钱,转过车身,打开门,把她扶进楼里。他知道让她上楼梯很费劲,走在身后,以防她往后倒。他这么做了。她递给他钥匙串。在他手忙脚乱一通乱摸的时候,她想坐在地上也不错。他快七十的人了,把她扶起来真是费劲。终于打开了门,把她扶了进去。
她的床很宽,在房间中央,上面开了一扇天窗,他想,她躺在那的时候,希望把它望穿。但房间很小,书架上摆满了书和唱片。另一边有一个火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他想,另外那个小房间可能是书房吧。
她在床上躺下来,他拿毯子盖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看上去还算舒坦。尽管她有点抽搐,眼睛是闭上的。他想她很快就会睡着。她醒来后会很失望吧,但他会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走回家。
他刚转身要走,她说:“我睡不着。我怕我会消失。那儿有一瓶伏特加,麻烦倒一点给我。”把手伸向他,“你现在有什么事情要忙吗?”
“我吗?没有。什么都不做。不早了。睡前我只想看看书。”
“还有,这房间在旋转呢。如果你太早走掉,我会担心的。”她用伸开的双臂紧紧抓住床垫。“我可能会发疯。我会感激你的。你是个好人。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如果他们需要我的话。但是你——你,弗里达!我简直太惊讶太高兴了。”
她说:“卢卡,如果你真的这么好的话,你能说些话让我安定下来吗?”
“好啊,当然。说来你可能都不相信,”他说,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段时间,别人都很怕我。我写几个句子就可以把他们打倒在地,几乎让他们一命呜呼。”
“但凭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批评家,你懂的。整整十年,他们都怕我,我很厉害——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取代了我。就是那种老掉牙的故事。过去十二年里,我教了点书,写了点东西,差不多身无分文地活着。我写了两本书,一本写的是英国作家爱德华·邦德,无人问津。另一本写的是维斯康蒂电影里的黑暗主题,一本很有意思的专著,但没人要出版。我明天可以带过来,如果你想要的话。至于我那本写贝克特的书……你知道我跟他有过几面之缘吗?”
卢卡找到两个玻璃杯,把伏特加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谈话中断。他给两个人都倒了酒,然后再坐下来。他抿了一口清冽的伏特加,说道:“一个失了业的批评家就像一个近视眼的狙击手:最后他还会因为他的本职工作遭人嫉恨。我发现时至今日有的人还是不敢接近我。或许他们还对那些陈年旧恨耿耿于怀吧。”说完是一阵沉默,他看到她焦躁不安地移来移去,似乎是要试着重新聚焦一切。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跟我说说你的母亲吗?”
“为什么?”
“你告诉我任何消息,我都会很感激的。”
“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她坐起来,奋力环顾四周,又躺了下来,说道,“她丈夫,就是那个外交官,两年前去世了。”
“我听说了。我敢肯定她还是那么迷人。她很漂亮。要是能再见一面多好。睡觉前,我经常想起她。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好吃,爱打扮,喜欢阅读。还有她……”
“我喜欢她那样。听你的意思她好像挺无忧无虑的。你一定要把她的邮箱地址给我。”
“改天吧——等我好一点的时候。”
“她有提起过我吗——卢卡,卢卡·弗拉斯卡蒂?”
弗里达说:“我是被我母亲的一个朋友带到那个派对上的。我猜出他们谁是谁,但不太认识他们。挺蠢的,我在阳台上抽烟,想这样能让我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主动跟他们搭讪,更融入他们的圈子。那烟味道太冲了。我的腿要散架了,我的思绪也开始翻来倒去,就像快门一样刷刷闪。现在还有这感觉。”她咯咯笑起来,“但我能看到漂亮的东西。”她突然坐起来,说道:“对了,你为什么想到了我妈?告诉我,你今晚什么情况?如果你老婆知道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她会怎么说?”
“什么老婆?哦,弗里达,好多年前,我跟一个一头乱发的放荡女人同居过一个月。她让我毛骨悚然,除了互相虐待,我俩从不说话。但我有一点可怜兮兮的养老金,有时我帮一个朋友在市场上卖奶酪。那个女人喜欢让我帮她付账,她还喜欢购物,遛狗。她得了肝癌,有一阵子了。大部分已经切除了,但后来又复发了,这种病就是这样。她一死,她的子女就会把房子拿回去,我就得卷起铺盖走人。但我能走到哪里去?我一无所有。很可能孤苦伶仃地死掉。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们这代人是不相信钱这种东西的,而且坦白说,我没想到我能活到这个岁数。”
“你想你可能就这么死掉了?”
“或者也死不了,谁知道呢。是的,你笑了。那时我也应该笑的,我觉得自己很有骨气。你知道吗,大部分人下面——这是我最近意识到的——总是有一个深渊,上面有树叶和树枝盖着。但有一天你的脚就踩了上去,你就会发现你离一命呜呼只有一步之遥,离穷困潦倒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她突然大叫起来:“那他妈是啥?”
他站了起来,往四周看。“什么?我眼神不好——是个什么动物吗?”
“那是你的?”
“弗里达,那是什么?”
“看——那儿,在那儿!你把一顶帽子放在了我床上!你不要命了吗——那会瞬间让我们灰飞烟灭的。”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放在桌子上,把它抚平。“抱歉,太抱歉了。”他说。
她放松了。“你也不认识我吗,卢卡?我敢打包票你看到过我。我做过好几年演员。在这部戏那部戏里窜来窜去,一分钱也没挣到,一事无成。但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天啊。我妈也觉得我很荒唐,她给过我忠告。”
“那个亲爱的女人说了什么?她的建议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弗里達说:“即便现在,她还会说什么女人是由男人来定义的这种话。她说我应该嫁个有钱人,趁我的胸部还没下垂。”
“她喜欢你的胸吗?”
“她夸过我的胸,还嫉妒呢。”她咯咯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说我的胸是遗传我父亲的。”
他说:“她有按她自己的建议做吗?”她没吭声。“弗里达?”他又说了一遍。
她看样子像是陷入昏迷了。他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了几步到另一个小房间。他看到一只沙发,用衣服盖着,还有一张小书桌,堆满了书和衣服。看到屋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他大吃一惊。原来是镜中的自己,一个忧愁的几乎像被鬼上身的疯老头,得理个发了。他什么时候变这么肥了?视线移开去,他看到一堆照片。捡起来,正要开始端详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用说,她从来没想过履行自己的建议,”她说道,“谁会呢?我记得她被那个大外交官迷得神魂颠倒,疯疯癫癫的。她把他老婆扫地出门,最后那个可怜的女人被她活活逼疯了。我妈喜欢到处旅行,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喜欢拍那些住在小泥屋里的人。当然她能这么潇洒,花的都是他的钱。”
他走进来,又坐下。“你那个有钱男人是什么样的?”
她大笑。“他开了一家会计公司,你可以想象。他这个人呆板无趣,也舍不得花钱。我甚至都不敢打包票他对女人的胸部有没有兴趣。我拿名誉担保,卢卡,我真的被他吓死了。你知道吗,我经常夜里三点多醒过来。我讨厌那个时间点,但我偏偏总在那个点醒过来。我会大叫,怕死了,以为有人拿着斧头追杀我。他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然后走出房间。后来他出国了。他想要一个崇拜他的女人,他对成为圣人或精神科医生不感兴趣。很快他就受够了。我又单身一人了。”
卢卡在椅子上往前欠了欠身子。“但你为什么醒来的时候会那么大喊大叫呢,姑娘?发生了什么?”
她开始坐起来,在边上的抽屉里翻东西,开始卷起烟来。
他继续:“我跟你父亲很熟。我跟你母亲刚分手,他就出现了。他很高大,头发又黑又长,精力旺盛,爱喝酒、抽烟、流汗、随地吐痰,在大型学生大会上发言,做演讲,写论文。我家里肯定还有几份底稿。”
“弗里达,请你看着我。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卢卡说,“最后你父母一起住在一个大的公社房子里,我住楼上。我们夜复一夜坐在一起讨论社会、革命和家庭,你爸说我们应该一起养孩子。当然,这样他自己就可以什么活都不用做了。你应该变成公社财产,我们会一起把你抚养长大——所有人,朋友,同志,姐妹们。这是当时我们相信的。我们看不上今天那些原教旨主义者,但一想到我曾经是一个毛主义者我就想笑——一个总是要坦白自己有最高级趣味的人,”他往前靠向她,小声说,“随着慢慢变老,我就越来越鄙视这一切。别误会——我只是说我鄙视我们曾经的样子。你父亲想让我们声援文化大革命。”
“你声援了吗?”
“是的,打倒资产阶级——我们自己的父母就是资产阶级!我们是打着自由名义的极权主义者!在到达没有秩序的天堂之前,必须得有纪律!真是愚蠢荒谬。按雪莱的说法,就是‘愚不可及。”
“克里斯蒂娜喜欢你父亲胜过我。他很自信,欲望强盛。他很能煽动别人,你懂的,乌合之众总是很容易被煽动。你看我,我缺乏自信,芝麻大的事情我都怕。我只是一个自由主义批评家,所以我就放她走了。你只有靠荷尔蒙才能俘获别人芳心。而且我也不认为我能把别人据为己有,原因我记不清了。”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你去了哪里?”
“公社解散了,我们七零八落地回到街区的四面八方。你知道吗?整整两年,因为我上晚班,是我负责照看你的,那时你母亲在做记者,而你父亲在干大事。你骑在我肩膀上,我带你去学校,去公园,跟你一起玩,我在我住的地方喂你吃饭,给你洗澡。那儿肯定有我俩在一起的照片。”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想要一块手表。我不能对你说不。我们就去了一家店,花光了我所有的钱买了一块表。然后你回去你父母身边,你想要的是他们。”
“你爸爸有很多女人,激进的政治人物往往都这样,想必你也清楚。后来他们都搬走了,我被抛弃了,就好像我跟你的关系都是一场空。我带过你。我那时都做好准备要当爹了。”
“你把我忘了。都过去了。没什么理由你非得记得我。”他站起来,把烟灰缸拿给她。她把卷烟给他,但他摇了摇头。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可能我得走了。”
“你要回去那个派对?那里有酒。”
“那儿有些人我真的恨之入骨。”
她大笑。“但你说过他们是你的朋友。”
“我只剩这几个朋友了,虽然我现在也不跟他们见面。”
“你一定是羡慕嫉妒恨。”
“好姑娘,这个晚上我只要一想到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家具,他们乡下的豪宅,我就嫉妒得要飘起来。他们这些人有的搞戏剧搞电影,赚了好几百万——过得多滋润。”他沉默了,然后说道,“你有那个地址吗?”
她吸了一口烟。“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你母亲。我有空可以去巴黎看她。没准就这个礼拜天——”
弗里达说:“你已经跟她失去联络了,但你还是那么喜欢她吗?”
“我跟她认识很长时间了——我跟她在一起两年,分分合合。我一拿到票,就带她去看戏,看电影。她开始迷上了歌剧。当然,她一向很热衷政治,也很有胆量。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她突然间就怒气冲冲地跑到一个演出还是哪儿,跟一个德高望重的教父吵架,给人好一顿训,那人肯定觉得提前下地狱了。”
“她现在安静多了。”
“这是自然的。她厭倦了乏味的政治斗争和嬉皮马克思主义的时候,是我让她变得有文化的。她想长大,读女作家的书,为自己打算。我给了她书——我让她变得有气质。”
“有气质!如果她现在进到这个房间,你会被她吓坏的。”
“为什么这么说?”
“她会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看看每一样东西,然后问:‘现在你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卢卡?”
弗里达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摇了摇头。“我记得她比你说的谦虚得多。克里斯蒂娜对我说过:‘我什么都不懂,永远都不懂,卢卡。但我给到她成长了,弗里达。”
“不管有没有你,她肯定都会成长的,卢卡,”弗里达说,“我爸死了之后,我和我妹妹得安定下来,得崇拜她,我们总是告诉她,她有多伟大多有能耐。在她看来,我们应该站起来,面对一切。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变成有出息的人?她有大爱——对男人。她相信她应该得到一切。我做梦梦到她是一座塔,或者有的时候是一只长颈鹿,往下俯视着丑陋的我们。她把我们弄得粉碎,自己却没意识到。我十四岁的时候,就不住家里了……”她继续,“那个外交官死了以后,我妈对美术馆也开始厌倦了,她受够了跟那些闷闷不乐的寡妇们共进午餐。她开始跑去非洲或亚洲或东欧,去报道那些被强奸过的女人。她现在越来越无可挑剔了。”
“但我还是能跟她说点什么的。”他说。
“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过去的事情。”
他把剩下的伏特加倒给了自己,把酒瓶扔进垃圾桶,说道:“她知道我懂得多。她很欣赏我的见解。”
“什么见解?”
“关于戏剧。”
“这些东西会过时的。”
他说:“她能听懂我的幽默。”
一阵沉默。他注意到弗里达正在看着他。“怎么了?”
“我在观察你。”
“你一定好多了,亲爱的。”
“但你呢?”
“什么意思?”
“你在咬指甲,做鬼脸。你的身体定不下来。现在试试看——试试看,静止不动。”
“我当然是安静的。我都快入土的人了。”
“现在,你看——你的膝盖在抖。”
“让我的膝盖见鬼去吧,我只是觉得没劲,”他说。他突然站起来,又坐下去。“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没劲透了。不论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真让人受不了。无聊就是我的癌。它要害死我了。‘他死于无聊——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让我告诉你,卢卡,”她说,“愤怒已经妨碍你想清楚你应该做什么了。你应该打坐。”
“一定得这么做?别拿我寻开心,”他说,“今晚我没有努力表现得和善吗?”
“礼拜五早上九点你一定要来见我。我免费给你上一堂课。当你发觉你喜欢上了,你可以跟我签约。打坐对解决困难的事情有好处,比如焦虑和恐惧。相信我,你会感到平静的。”
“干坐着,什么都不做,这怎么可能解决问题?我早就试过了!你母亲不会给出这么荒唐的建议。她满脑子都是主意。”
“记住,我不是她的传声筒。我一直都更崇拜我爸那种自杀式的极端主义。”
“你?”
“我妈说得很对,我爸是个‘造反派。难道我们不需要捣乱分子和无产阶级领袖吗?保护穷苦人和受剥削的人是多么伟大的事情!你咆哮,宁愿选择被冒犯,也不愿意听我说。”
“听你的无稽之谈?”他站起来,朝房间那边指了一下。“看看这个地方——”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不整洁,甚至可以算脏了。这儿还有灰和蜡。你的衣服就这么丢在地上,杯子是脏的,垃圾桶也不去倒掉。你来自一个体面的家庭,却基本不懂得照顾自己。难道你不认为我也厌恶愚蠢的想法吗?你难道没有办法做点什么改善一下你的状况吗?”
“比如把我妈的邮箱地址给你?”
“我现在明白了,找到一个好伴侣是让人嫉妒的才能,几乎可以说是天赋了。你和我——我们都没得到过美满的婚姻。连孩子都没有,自然也谈不上经济稳定。我们不过是在死撑罢了。这是新的欧洲:民主,宗教,文化——这一切很容易再一次被击垮。我们所有人都在刀锋边缘。这个国家崩塌了。很快穆斯林或中国人就会来统治我们——任何真正有信仰的,任何激情澎湃的人都可以统治我们。你父亲——他战斗过,他相信过。”
“你看上去很痛苦。”
“他有一种极权主义者的心态。他无可撼动。那是值得赞扬的,疯狂的。那……”
“闭嘴,”她说,“麻烦别扯到任何跟我爸有关的事情……”
他张开嘴。她站起来,双腿晃动了一下,打起精神,往前迈了一步——给了他一巴掌。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会告诉你母亲你打了我吗?”
“我不跟她说话。”她再次坐下来。“我已经几个月没跟她说过话了,在她主动联系我之前,我不会跟她搭话的,谁知道那得等到猴年马月。等到了那天,我会跟她问起你的,是的。”她继续说道,“我一败涂地。是我自己选择的,但我失败了。我失败很久了。失败对我有好处。我找到了别的事情做。已经开始给学校里的小朋友教表演和莎士比亚了。”
“他们听得懂吗?”
“我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她说,“我努力给他们一个词汇,一种语言,来表达他们想要说的东西。我爱这样。我很享受,胜过一切。你爱什么?你爱做什么?真的,这是唯一的问题。”她晃了一下拳头。“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一点晃荡。但我四十多岁将是一场暴乱。”
他还在抚摸自己的脸。“我礼拜五会来打坐。我敢肯定会有用的,”他说,“你在那个空着的房间里上课吗?”
她打開抽屉,给他递了一张卡。“不,为什么这么问?这是地址。”
他把它放进口袋。“谢谢你。但告诉我,你要出租那间空着的房间吗?”
“那连房间都算不上,”她说,“你再好好看看。”
“我可以帮你分担房租。我也算在文化这行待过——我可以把你的书按字母表排好。我会再一次照顾你的,弗里达。”他说。
“有人陪固然很好。但我想我可能会养只猫吧。”她叹口气,说道,“别担心,卢卡,别的地方还会有天堂的。”
“别胡说八道了,为什么有?”
她站起身,拉开窗帘。光线亮起来。他起身站在她旁边。他们一起望着对面的公园。
“这个公园很快就要开张了,”她说,“你会从那儿经过吗?我会朝你招手。”
“好的,”他说,戴上他的帽子,穿上外套。“我会的。再见。”
走过公园的时候,他决定不转身回头看,因为她不会在那儿冲他招手。没有谁是对谁是真诚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拥有任何她想要的。然而,在出口,他还是停了下来,回过身去。他想他应该这么做。很快就到了要面对重要事情的时刻了。她在那儿,因为她知道他会转过身。她站在那里,在做呼吸锻炼吧,他猜想。在走开之前,他向后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