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落大雨
2018-11-26王占黑
王占黑
一
李清水的妈讲,小姑娘家,年初一不作兴喝汤的,喝了汤,出嫁那天就要落雨。
李清水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管站起来伸出自己这把小调羹,舀上扑扑满一碗,晃荡着端到齐平下巴的位置,咕咚,咕咚。两只乌眼珠一歇对着碗里,一歇朝饭桌上的人瞄来瞄去,像在进行某种表演。众人大笑,小姑娘大起来真当不得了呀。
清水妈只好修补面孔,臭姑娘!叫伊往东,偏要往西,不听劝么,下趟自家吃——
亏字还没出口,李清水放下空碗,啪一记倒扣在桌上,油腻腻的嘴角噘得老高。众人又笑起来,那动静把清水妈的半截子话都淹没了,留下李清水叉着腰,一脸打胜仗将军的神气。
这些年,李清水闷头朝西走了多少路,她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晓得当初妈讲,顶好是学点会计啊,文秘啊,毕业好找生活,她选了画画的行当。妈讲,回来考公务员蛮好,稳定,她留在大城市给小公司打工。过几年,妈讲,熟人介绍靠得住,她偏一个都瞧不上,到头来直接带了毛脚上门,一问,家里没房,来年的酒席却已订下,僵着面孔,毫无商量的余地。两人交替用洗手间的时候,清水妈问,你看上伊点啥。清水不响。清水妈咬着牙讲,我拿你养大,是用来气死自家的,对吗。清水不答,她只想尽快结束会面。
岁数大上去,两把干柴越烧越凶,时常不见面,隔着屏幕也是星火迸裂。婚前数月,姆妈万事过问,清水不依不饶,正是一人想搬来同住,一人执意不肯的焦灼关头,清水妈却忽然查出了女人的那种毛病,晚了。不到半年,撒手走了。临了留下有气无力的一句,姆妈不会再拦你了,往后做事体,覅莽,自家要想想好。她的眼睛瞥向张生。李清水后来才明白,妈是早早看穿了这桩心急的婚事里尚未显露出的马脚——她逐渐感受到一二,而妈的话给了她一种郑重的确认,这是人生中第一个与母亲达成共识的时刻,来不及有下一次了。那时清水妈抱着一点残存的希望握住张生的手,小张啊,下趟清清全靠你了,晓得吗。病房的地砖上弹跳着对方所应下的几个冷冷的嗯,像杯口洒落的水珠,转瞬即逝。
当天李清水顾不上张生,她分明感到病床前只有自己和姆妈两个人,这种与敌人相依为命的孤独感上一次强烈地出现,还是在老李离家的时候。二〇〇八年,清水妈躺在混乱不堪的床上冲客厅大喊,有本事真走呀!本是句留人的话,却成了老李全身而退的机会。李清水想,老李受够了,由他走吧,那时她心里还保有一丝对妈的嘲讽,轻轻一声,活该,并窃想着她未来漫长而煎熬的独身生活。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在这个家时,这种孤独就迅速蔓延到身上来了。她冷静下来,为身处战斗和共存两个状态中的自己立下了终极目标,做第二个出逃的人。谁想出逃并不能终止战斗,战斗倒被突降的外物瓦解了——怎么就因为感冒而做了体检呢,怎么会查出来已经没得治了呢。这个活该的人是遭了谁下的巫蛊,谁埋的地雷,叫她的后半程如此之短。妈活不下去了,孤独只好成倍地压在幸存者的身上,李清水那条长途跋涉了许久的赌气之路,就此稀里糊涂走到了头。
她成了家里最后一个人。
到头了,并没轻松起来。这种奇怪的不适如同煤气泄漏,在姆妈走后渐渐挥发,四散,浸润着李清水无数个清醒的时刻,上班,吃饭,坐地铁,筹备被丧事推迟的婚礼,以及她并未料到的——漫长的婚后,甚至是来自双人床的睡梦中。李清水愈发心慌,明明脱了缰,双脚怎么前所未有地踌躇了。原来当冒险者历经磨难,一路向北走到極点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南,反而不会走了,只好呆呆地站着,脑中空空一片,偶尔浮现出过往路上的风雷乌云。
三十而立,李清水现在觉得,这话说的是即将三十岁的自己立在北极点上,四下空阔,再也找不着北了。
还要加个状语,孤零零地。她越发感到一个事实,张生从不同她站在一起。尽管每天在一张桌前吃饭,盖一床棉被睡觉,周末各据着沙发的一头加班、看球或连续剧。可李清水明白得很,一站起来,她和张生就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二
李清水认定她所身处的这座城市的气候,是自己这趟婚姻的绝好隐喻:冬季湿冷,夏季湿热,全不是空调可以控制的,而春秋细雨淅沥,乍冷乍暖,一年到头,人的身上总是黏黏腻腻,骨头隐约发酸,有种难以言说的不痛快,却又无法逃脱出去——毕竟这算不上空气污染,只是一种令人主动蜷缩的窒息感。
李清水在上一个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项目组曾为了争取一个家居品牌开创意会。甲方要求把产品的耐用同家庭生活联系起来,大意是“尽管磕磕绊绊,也能长长久久”。讨论到画面切入点,有人说不如用小孩玩的七巧板,即便散了,也能用原有的几块拼出新的可能。有人说不如用风雨过后是天晴的意象,把人的处境和自然环境连在一起。身为后备专员的李清水被一同拉入会场,听到此处,噗嗤笑了,心想晴了没几天,不又是长久的雨水,何苦因果倒置,自我安慰。老板注意到了,有想法就谈一下,他说。
无奈之下,李清水讲,索性做成上海的天气,衣服晾干了放回去,隔几天穿还是潮的,夏天晒好,放一季,又出霉点了,这也算长长久久,磕磕绊绊吧?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竟暴露出无法自控的冷笑,公然唱反调,同事们吓了一大跳。
不是吗,你们没在上海住过吗?这几天阳台上没挂满?还是家里都不换洗衣服的?李清水喝醉了似的,拎起喉咙连声追问,等清醒过来,她已经被调出这个组了。老板说,成员的价值取向不能和品牌相悖甚远。
有同期私下为李清水鸣不平,这年头谁还没在地铁站外淋过雨,湿过鞋,犯得着装出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吗。李清水不接话。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在和张生的冷战中突然爆发了,只是不巧闷头走错了战场,把工作搅黄了。
干脆辞职吧。自从搬进新买的婚房,每天通勤两个多钟头也是煎熬。尤其春夏之交,闷热难耐,等人折腾到公司,脸上浮了粉,裤腿沾了泥水,再好的鞋履也会因为泡水而渐渐毁坏,何苦。
离任前几天恰逢李清水的二十九岁生日,几个要好的同期在休息室为她办了一个极小的庆祝会。将过未过三十的女人们戴着不合尺寸的生日帽,关了灯,围着她唱了歌,等她许愿。
算了吧,没什么愿望。
说一个!必须说一个!
李清水一本正经,希望今年上海的降雨量能有所减少。
同期笑话她。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吗,你怎么不再关心一下全球变暖和叙利亚难民的饮食问题呢!
另一位关切道,清水怕是着魔了吧,跟人抬杠抬出瘾了?
李清水说,黄梅天最难熬,我好不了。心里想的却是张生那张不太有表情的脸,如同暗红色的傍晚,宁愿长久压抑着,也不肯落一场爽快的大雨来。
要不你改个名?水太旺了也不好啊!
我也想啊,这么古怪的名字,还不是我妈起的。
姆妈叫学琴,取谐音清字,算命师又说缺大水,直接补了水字。李清水不喜欢,她甚至为自己起过一个网名,叫李焱,她想推掉这片水。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闭嘴。
最后一位站出来说服李清水的,是个西北姑娘,她的理由是,世界上哪个大城市不是水汽充沛的地方,你说伦敦,巴黎,纽约,东京,哪个不是像上海这样多雨的,还更冷,更迷雾重重呢。就得有这种冷静的天气,才能住下冷静的人,生产出理性文明啊。要想干燥,你倒是和三毛一样退回沙漠里去呀。她的嘴巴十分利索。
李清水无话可说,她去不了沙漠,也离不开这里。妈没了,唯一的家就在这里,自己不能再出逃第二次了,人的气力是有限的。坐在窗边听外面滴滴答答的檐头水,再没骨气也总是安全的。
那天晚上,几个人喝着酒在下班后的公司里大声聊八卦,骂人事,骂老板。气势渐渐超过了先前会上的李清水,撒泼,痴笑,也相互奚落,疯狂发泄一番。反倒是李清水平心静气,一口一口酌着独酒。她是想到别处去了,如果姆妈晓得自己辞去了当年不肯回家,非要留下来做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做事体有头无尾,讲的就是你这种人!从前李清水在阳台上收衣服,收到一半跑去看电视,回转忘了原先遗落的一两件,总会被妈这样骂。
这样的话李清长远没听了,竟觉得耳朵里有虫钻来钻去,要人敲打几下。一番回想,她发觉上大学之后,姆妈的敲打就力不从心了。心理老师再三提示过,亲子关系在二十五岁以后,天平两端会发生力量的扭转,那时他对李清水说,不要怕,你的话语将越来越重。可他忘了说,这并非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噗通一声,另一端空了,李清水屁股连着坐板重重地砸回地面,又麻又痛,难以起跳。
地上的李清水即便入梦,也不曾见妈对她生气。她想妈弥留之际的话,怕是意味着真的甩手不管了。可她又想当面问问,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还叫我有始有终吗。毕竟妈没能以身作则。李清水至今不能确认,究竟是老李还是姆妈自己,摧毁了他们所运行的长达二十年的固定轨道。而她的身体,又是不是这次裂变所摧毁的。
三
有时碰上连续一周的大晴天,李清水会兴奋起来,给自己布置很多任务,比如拖地,擦马桶,比如按顺序把整个橱柜搬出来晒一遍。三五根竹竿并排架起,厚被子像烧烤一样挂在五楼之外的天空。过季的衣物平摊在桌椅和洗衣机面上,空调架、花架以及所有能接收到阳光的地板都堆着鞋,有时夹杂着毛巾和坐垫,花花绿绿,密密麻麻,整个阳台像在进行一场大甩卖,人走过去,迈不落脚。若是周末,李清水放弃出门,以便及时挪动,物尽其晒。工作日则有风险,一怕下雨,二怕顶楼浇花,要赶在对方行动前收进来。张生下班早,任务在身,但这一切总是让张生不解。
晒来干吗?放点除湿剂不就好了。
五楼哎,竹竿伸到老远,要吹下去了。
昨天不是晒过了吗,怎么还要晒?
两三点就落了一阵雨,总不好怪我哇?
张生总是很抗拒那几根悬在半空的竹竿,即便作为本地人,他也无法接纳这个危险的风俗。或者说,他坚持认为这种近乎杂技表演的高难度动作应该像文革记忆一样,仅仅被保留在上一辈人手中。清水却对此接受得根深蒂固。衣物挂上去,不锈钢夹子夹好,甩起前半段,防止被窗台弄脏,屏一口气伸出去,像刺杀敌人那样戳破楼外的空气,一杆进洞,然后是整个白天的彩旗飘飘。
旧小区的房型各式各样,车厢式,分裂式,唯一的共同点是光与风的流通困难,稍有阴雨,室内就充满了浓密的水汽。就像人首要呼吸一样,居民只能先顾及衣服的干湿,无暇考虑旁的安全问题,事实上,李清水从没见过谁家不这么做,也没听说谁家的晾衣杆被风吹下去过——姆妈和她的邻居,每位当家人都练就了一身基本功,他们必须向外争取一寸,扩张一寸,才能克服狭窄生活的难题。这些她见过,也协助姆妈做过,只是没想到自己成家后,仍旧困居于这种老旧的二手房。小时候的李清水并非没有幻想过身处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落地窗,电梯房,如今在老家并不昂贵。可是谁叫她要留在这座城市呢,初级玩家只配拥有初级装备。
所以当她责怪张生收得迟了或是有所遗漏,而张生万分不解的时候,李清水总以这么一句来结束争辩:有钱就买新小区,谁家都不准晾出去!噼啪放话,张生不响,即便是这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也让两人背负着十多年直不起腰的贷款。
他只好轻轻回,同你妈一样凶。
这是让李清水永远无法接住的一句话。愤怒还是羞愧,全部默默咽下,她知道他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清水愈发觉得妈在她身上种植了自己的毛孔,那种尖刺的嗓音,易燃的脾气,叫她无处可躲,眼看着它们从她身体里喷薄出来,烫伤别人,包括活着的清水妈。妈走后,李清水甚至认定,她就住在她身上,她让她无法自控地做出一些事情,产生一些想法,比如下雨天关节的酸痛,第二天有事前一夜必会焦虑到失眠,为不值一提的人情小事而担心,难以作出选择却懊悔自己的每一次选择,以及对太阳光近乎疯狂的执念。李清水从小看在眼里并深深厌弃的东西,清水妈像报复似的,全部教给她了。
清水妈还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下午常常偷溜回家收被子。阳台上一摊,白场上另有一摊,那是早起扛着棉被抢占来的寶地。她抱着那摊,像一团棉被长了脚缓缓挪过来,走到房间,叫父女俩让一让,让一让,那声音本是愤怒的,却因为隔着被子而削弱不少。等被子往床上一扔,声音就响起来了,叫你让开没听见啊!李清水在一团突降的热气和惊雷中窒息,无法回嘴。有时天阴沉沉,稍微出一会儿太阳,妈就动身忙碌了。一小时也好,半小时也好,绝不放过。可三伏天里,上午晒得畅快,中饭后必有一场大雨,若没及时收进,妈就要发大脾气,并波及疏于搭手的父女。要你们有啥用,一点忙帮不上!
等气消了,她又投入惊险刺激的新一轮。
一年里,大太阳毕竟是少数,家中逼仄,前后不通风,再怎么晒,常常到拿出来用的时候,发现鞋子又长霉点了,衣服蛀了,被子湿沉沉。这个家和那个家,隔了几十年,竟逃不出同一片乌云的追杀,黏腻的空气始终缠着李清水不放。于是只好和从前一样,五六月准备好几包樟脑丸,除湿剂,煎熬梅雨;七八月准备好雨鞋雨伞,等待名字像译制片角色一样古怪的台风降临;入了冬,还有冰冷冰冷的雨穿过三四层厚厚的衣服钻进人的皮肤,人的骨骼,而人别无他法,醒着的时候忍耐,躺下的时候,钻进比衣服更潮湿的棉被里继续忍耐。于是李清水在尚未察觉的时候,早已做起了姆妈做过的事情,养成了对阴天的绝对怀疑。
张生讲,差不多干了就收吧,阳台上挂不下了。
不行啊,还没晒过太阳。
已经干了呀。
干得不彻底,总要吹吹风,杀杀菌。
李清水自己都有些惊到,没道理的话,是怎么讲出口的?但又不是全无道理。她被混乱的想法捆绑着,像个无法暂停的机器,全力进行着令她焦虑和疲累的动作。张生说,不如买个烘干机吧。可是旧洗衣机还能用,换了可惜。研究了半天,又发现五十平的家里根本放不下,只好作罢。
雨水太多了。李清水试图理清楚,是心理作用吗,可她又分明感到阴雨天一来,身上简直像被涂了一层蜡,裹了一张保鲜膜,封闭极了,难以呼吸。而自己和张生的关系,忽好忽坏,同阳台上挂满了的衣服一样,等不来几次露天的暴晒,只能靠漫长的日夜来熨干。过几天,摸上去好像是干了,收下来穿上身,总沾了水似的,冰冷彻骨。
结婚两年,但凡跌入关系的低谷,李清水就想起姆妈在饭桌上说过的话,她忍不住打起寒颤。她没想到,这雨不仅落到了出嫁那一天,还落满了她此后漫长的婚姻生活。
四
出嫁那天是九月。
李清水从小就很在意生活中的突发状况:下午和同学出去玩,走到一半下大雨了。没想到期末大考连着三天的雨!!!天气不错,心情真好!打雷了,和室友滞留机场,晚了一天才到她的云南老家。她的日记像一本气象总结手册。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不下雨,气象台只能提前两周判断,再早怎么说得准呢。要立于某月某日,为遥远的另一个月选择一天实在太困难了,她害怕作出令自己后悔的选择。李清水不要什么良辰吉日,如果有人真能算命的话,她只希望对方能告知,哪天天气好,起码让她的新娘妆不花,婚纱裙边不溅满泥水——那时候,她的这种强烈的念头只不过是出于从小对下雨的厌恶,直到结婚前,她还不曾想起某个年初一妈在餐桌上说过的话。
不下雨就是最好的良辰吉日,她想。
于是李清水挑了九月中上旬,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没有午后雷雨,也不潮湿,春夏的尘埃都被凉风吹走了,空气中散着坦荡的味道,每条街道都生着一副开学初的面孔,意气风发。无论是上海还是老家,这段时间都是一年中最适意的。
婚礼前一周,气象台突然发出了台风预警,今年的台风里,有一号腿脚慢,来晚了。气象小姐耐心地介绍,它的名字叫“西塔拉”,取自一种古老的三角竖琴。听到琴字,李清水汗毛立起来了,仿佛一位长久不见的仇人正冲她狂奔而来。追踪了几天报道,这号台风来势不猛,清水稍微放心些。几个大晴天过去了,天气依旧无恙,气象小姐幽默地说,西塔拉的拖延症又犯了,预计最早明日在浙北沿岸登陆,上海将有短暂的雨水波及。而李清水的婚礼,正要在这两头奔跑。
化了妆,盘了头,婚纱红鞋一一备好,伴娘围着她的床站成一圈,老家的亲眷朋友在客厅聊天,老李和一众老烟管在阳台自顾抽烟,小胡,被妈称作胡狸精的仇家,则紧随一旁。小胡不敢同女性亲眷搭话,在这间房子里,她是罪人。但老李仍把她带了来,李清水没意见。她像从前那样,乖乖地喊一声阿姨。几位老太太斜着白眼说难听话,说着说着竟哭了,学琴真是没福气呀,女儿出嫁看不着,还要放妖怪到屋里来。她们出于对学琴的同情,表现出坚决不和老李说话的气魄。
张生的上海亲戚也来了几个,他们中的一些以为老李和小胡是新娘父母,简短问好之后,竟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同谁也不像啊。又有人夸亲家母年轻。李清水不做声,同她最像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给她扁平面孔,扁平鼻头和扁平身材的女人,给了她所有不想要的烙印,然后自己走了。从前一家三口出门,大人总说,小姑娘长得真像学琴啊。李清水扭头不答,在她听来,这只是一种对她不好看的反复确认,惊叹中带着不经意的羞辱。这些烙印后来布满她的身体,她的每段神经,李清水唯一可以主动拒绝的,只剩这套房子,婚事办完,它就被挂上中介的名单。对逃离的最好實践,是毫无保留地摧毁起点。
天暗下来,大风起了,张生带着借来的车队准时到达。会说话的亲戚笑道,老天总算争气,毛毛雨,蛮凉快。李清水的眼睛望着张生和伴郎伴娘玩进门游戏,一颗心却系在窗外的梧桐上,装成一片树叶,随时等待着她不愿等来的部分,那无比熟悉的,轻轻的,沙沙的,随后是噼噼啪啪的,迅速密集的雨点子;小孩的呼声,闷闷的开伞声,路人逃离的步子,邻居扯着喉咙提醒收衣服,然后阳台上跃出清水妈紧急抢救的身影。她的耳朵就夹在隔壁阳台的衣架上,听妈收回晾衣杆,不锈钢砰砰砰地磕着窗台。姆妈手一撸,晒得僵硬的衣服像咸鱼干一样,隔空飞过去,堆砌在卧室的床上。等会妈就说,清清啊,衣裳折一下。
李清水就这样朦朦胧胧地穿好鞋,敬好茶,在众人的簇拥中坐上体面的轿车,开往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家。窗外终于飘起一两点真实的小雨,车速加快,雨点斜打的痕迹越来越重,几乎要横着流了。等上了高速,雨竟大到雨刮器都刮不完了,李清水身旁的车窗,看上去像每周二下午电视里的雪花点子,大片大片的模糊,磨人耳朵的呲呲声,这些都在警告观众,别看了,什么都没有,李清水只好低头玩手机。没有什么照片可以发朋友圈,难道要告诉所有人,一个被认为命里缺水的人,在台风天结了婚吗?
李清水希望路能再长一些,车再堵一点,不要那么顺利就开到新家,她害怕了。新家不过是别人用剩的旧家,一到雨天,顶棚和雨的碰撞特别响,一颗颗水珠猛烈地砸在她心上,砰,砰,水滴石穿。
李清水有些生气,怎么老天这样待我。
老李发微信来,不要不开心,是姆妈激动得掉眼泪了。他就坐在后面的婚车上,好像生了一双透视眼,看清连张生都没留意到的,李清水的一脸绝望。
李清水正是在那时忽然想起了大年初一,她浑身发冷,感觉自己回去了,身体从车里飞出去,降落到大圆桌前,咕嘟咕嘟喝着汤,怎么喝不完,喝不完,她不敢放下碗,因为一落下,旁边就是姆妈生气但碍于众人面子无法发作的可怕神情。
我到底喝了多少汤水啊。她想不通。
掉这么凶的眼泪,估计是生气了。李清水回了一条给老李。
但她心里想的是,伊是故意要作弄我,淹死我。
同車的张生打开交通广播,雨这么大,原来台风在崇明登陆了,他和开车的朋友嘲笑气象台没把崇明当作上海的一部分,闹出错判的笑话来,路上并未和清水有什么交流。几个小时后,风小了,雨时有时无,喜宴上的来宾多少仍显出些路途的狼狈,大家擦干衣服,强撑着礼节性的微笑送上祝福和红包,李清水也保持着礼节性的欢迎,尽管她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脑子四处游离,时而停在年初一的餐桌,时而在挂满衣服的阳台。在酒店二楼,清水感受不到外面的天气。听进来的小孩说,外面出了一道彩虹。等忙完出去看,什么都没有了,天是粉红色的,空气湿漉漉,和五六月没什么差别,好像多了一股白酒的香味,从喜宴散出来的。
水汽充足的地方所能有的最大福利,李清水在轮番上阵的人际敷衍中错过了。
夜里闹新房的动静很大,来客大多是张生的朋友,忙了一天,醉得明明白白。李清水分不清嬉笑喧闹,只听得哗哗的雨往窗户上泼,一脸盆,两脸盆,这种幻觉一直持续到夜深人静,客散了,西塔拉也离开了,窗外的杂音渐渐消停,张生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感到张生身上各处钻出汗来,头发上,手臂上,大腿上,每一个毛孔张开的地方,雨都一点一点落到她身上。张生渐渐摆正她的身体,掰开她的双臂,她发现了,自己是撑在竹竿上的衣服,挤不干的水滴滴答答从五楼渗开去,落进看不见的草丛。
五
和张生认识,是在毕业前的冬天。为了省钱旅行,李清水和室友打算考个导游证,报了班,湿漉漉的天闯进去,没有座位,只有末排高举着一双手。清水朝那儿走,顺势望见伞桶。等擦干头发和眼镜,才发现那是个陌生人,而前排的室友正回头沮丧地指着自己旁边,座位被抢了。陌生人挪了个位子,坐。李清水谢了他。她后来才知道,那天张生不过是刚好伸了一个懒腰。
李清水和室友轮着上课,她每次仍坐伞桶边。张生下班早,夹着罗森便当过来,公文包压住一个留给她的座位,有时也留下资料和网课的账号密码。但他不太说话,也不笑,李清水看不出那是冷漠还是紧张,只从桌上一丝不苟的文具排布,看出了一位普通财务人员的基本素养。课上李清水打过瞌睡,张生仍侧身背着她,朝外托腮,干瘦的寸头上生出一只招风耳,一动不动,猜不出是在听课还是冥想。很久以后,这个侧面给李清水蒙上一块固定的阴影,好像一回家,光线就被胶布贴住了一块,叫人永远看不清那里的表情。有时一起下课,九点半的地铁不算挤,两人坐下,或顺次抓着扶手,同车厢里任意两个陌生人一样,保持沉默,以及不近不远的距离。直到那天,李清水突然问了个关于地铁的问题,便一下旋开了张生身上的某个按钮,他的话像汽水泡沫一样滚出来了,七岁时上海建造的第一条地铁,世博会的新加线路,16、17号线的延伸走向,郊区还要向东京学习建一条外环线,也几乎把自己的成长说了一遍。他又谈到未来的旅行计划,尽是些怪名字的地方,哥斯达黎加,斐济,塞拉利昂,海参崴,阿拉斯加,直讲到坐过了站。这以后,两人熟络起来,下课情愿走路,在附近的公园里晃,或是花四十分钟,走回李清水的宿舍。黄晕的路灯下,张生和年轻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他说,以后带你去旅游,你想去哪就去哪。
最后的考试,只有李清水通过了。那时她忙着四处面试,随便对付一下,甚至没问张生的考试结果。直到毕业前,张生说,我们以后专飞国外,导游证用不上,她才晓得他并没考过。但这件事两人都不在意,仍约在补课学校附近见面吃饭,聊天散步。下雨天,李清水关节痛,张生就去宿舍楼下等,带一壶热水。两人坐在路边长凳上,常常是张生讲些从《国家地理》上看来的东西,李清水听。李清水若讲求职的困惑,张生听,不响,末了缓缓地说,你觉得适意就好。李清水听进去了,这句话和姆妈的“不行噢”,老李的“一样的”都不一样。不控制,不放任,李清水觉得好。
李清水觉得不好的时候,是从这句话的重复中听出了敷衍的味道。但她想的是,不能改了,无法再改了。她得尽快有个新家。
真正的旅游只有婚后一次,去了所有人都去过的泰国,因为便宜。李清水很后悔,那是比上海更湿热的地方,交通颠簸,她有些中暑,又起了疱疹,浑身难受。张生说,来都来了,不玩浪费。他为假期制作了紧凑的行程规划,势在必行。李清水躺在客房,你自己去吧。张生就出去了。此后每晚回来一趟。三天后,他们飞回上海。
再后来,他们连马路也不常走了。
也许不是张生的问题,换个人,李清水想,也会走到这一步,甚至不怪自己,世界上任意两个人都无法长久地站在一起,像姆妈和老李,从小街坊,又是老厂同事,强撑了半辈子,最后不还是分道扬镳了。
“对美好生活所产生的希望是用来关照当下的,而绝非未来。”
李清水在转行后参与设计的第一本书里读到这句话,脑中随即画下了两道波浪线。她用此来解释自己背叛童年立下的抗拒婚姻之志的行为,当然就无法允许自己后悔,也难以期待可能存在的下一段婚姻。
这本书卖得很差,设计师也无甚好评。也对,奇奇怪怪的译文,自以为是的道理,李清水明白,大部分人还是需要希望的,她也需要。她自费买的那本,还没看完,就被爱好整洁的张生塞到床底的收纳箱里去了。家里很小,容不下书架,张生眼里又容不下拥挤,许多不必需的物什就被隐藏了。正如两人每次发生不愉快,张生会说,你确定我们现在要吵一架吗?他指着自己被打断的笔记本和手机。于是这些僵持的矛盾就被暗藏在空气中了,空气越来越沉重。
沿海城市的湿度总是很大,室内的水珠和尘埃摇摇欲坠,尚未爆发的怨气一旦强行加入,人就要窒息其中了。李清水能存活下来,她想,要多谢从小练就的一身本事。这个家和那个家,都住着一个精通在打颤的牙齿中忍耐一切的人。这正中了她在那本书中见过的另一句话:
“在自己身上发现的相似或重复的痛苦,是童年未完结的证明。”太毒了,李清水想,作者嘴巴太毒了,卖不出去活该。
但若不是新入职的体检,李清水不会感到这种重复的痛苦有多么惊人,姆妈的阴影像一团燃烧在后背衣服上的火,不仅灭不掉,还可能随时往肉身上引。体检报告里有一行小小的提示,建议定期随访检查。李清水问张生,要去吗。随你。于是李清水先忙过头三个月,总算有时间去了趟医院。隔周,电话来了,护士说得很快,李清水没听清。等护士重复了一遍:HPV16高危型阳性,李清水懂了,火烧上来了,她逃不开。如果长期携带这个病毒,姆妈的病就要转移给她了。两个人最相像的地方,原来在这。真厉害啊,明明不是遗传,妈却仍有本事在她身上埋下一颗地雷。什么时候爆炸?护士宽慰道,从发现病毒到癌变,是个很长并且不必然会发生的过程,慢慢治疗就好。李清水点头,姆妈最喜欢这样子,话不讲穿,只在一旁默默地盯着你,叫你气急,翻身,日夜心跳,就像当初警惕地盯着老李不放一样。
清水妈常说,我养你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哦。李清水感到自己正怀着姆妈,就像姆妈当年怀着她一样。眼里都是雨水。她想自己只有到分娩出死亡的那天,才能彻底还清苦头,不再为任何强大的结果而心慌。
下午李清水请了假回家,发微信给张生,晚饭回家吃,有事。
张生过了半小时回了一句,那我又要洗碗了啊。
李清水读完就把手机扔进了沙发。
晚饭如常沉闷,张生边吃边玩手机,饭后,李清水拿出报告单给他,你看一下。
张生看了一会,没说话,又拿手机查了查,潜伏期有八到十年呢,死不了。
李清水听不出这是一句真心话还是个失败的玩笑,她发觉室内所有光线都被胶布封死了,眼前漆黑一片。
过了一会,张生说,你从哪里感染来的?我们是不是不能有性生活了?那我要不要自己也去查一下?
李清水拾起沙发上的手机出门了。从很早起,她就学会了自觉抗拒成为姆妈那样的火山,她把一切都吞下了。
六
从家里冲出来,又飘雨了,李清水没带伞,随手拦了部车,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高架上了。李清水问,我刚刚说过要去哪吗。
师傅说,我问了你好几声也没睬我,小姑娘眼睛红哩哩,一看就是同男朋友吵架了哇,上高架兜一圈,心情就好了,高架两边你看看,多多少少房子,里厢多多少少人家,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李清水不知道回答什么。对面的道路堵得纹丝不动,而自己这边十分畅通,摇下车窗,风夹着雨点打过来。高架,又是高架,十年前李清水第一次随大巴驶入这里时,她驚呆了,层层叠叠的房子相互遮掩,无从触及尽头,而自己像在天上,与移动的星光并列。车一拐弯,自己又像要随时栽下去,摔进树林,广场,或居民楼,一层一层,见不到底。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大,住着多少人,她想不出。可高架两边的房子近到几乎能从阳台爬上来,她清楚地望进每一个房间,考究的雕花顶灯,橘黄或乳白色的光,古铜的吊扇叶子呱嗒呱嗒撩着圈。与窗户齐平的饭桌上,有人吃饭,有人看电视,更高一点的房间,窗帘背后透出模糊的人影和衣架。他们会站在窗边看高架上的车吗?甚至车里的人?大巴往前,李清水感到自己立于电器商场,在一百台高清电视之间走来走去。一股巨大的好感涌上来。过去那个地方,那个家,太小,太熟了,才会有姆妈那样撕破脸面的人,才会人人议论别家的丑事。此处车来车往,谁在乎呢。李清水想好了,她要当个虫,比如没人认识的蚂蚁,悄悄爬出来觅食,悄悄爬回去睡觉。那时的她不在乎路人脸上写着什么故事,只专心热爱与路人共用的一片片人造光影。
上大学时,李清水常常坐校车从美院去本部上人文课。校车开出没多久就要上南北高架,返程容易堵塞,李清水围困其中,获得一大把细细观望的机会。夜晚街灯亮起,两旁的公寓也接连亮起,像一种随机的多米诺骨牌玩法,每个人走进去,推开自己的房间,啪,骨牌倒了一只。高架上的人也即将回去,停车,掏出钥匙,啪,他们也亮了。而校车里的人是多余的,她将永久盘旋在高架上,转过几百个弯,总也落不到一个洞口前。啪,李清水倒在宿舍上铺,没有牵动任何一张牌,冷冷清清。她感到一种身在城市之外的恐惧,这种恐惧长久地支配着她。
高架是城市的餐盘传送带,它把被工作掏空的人送回去,又把饱满的人从家里送往写字楼。而李清水是食堂里吃剩的餐盘,在缓慢的传送带上等待进厨房,接受清洗的改造。排队是个漫长的过程。她曾画过一幅作品,在无数栋楼房之间,城市高架上流动着的,是一个个长方形的餐盘,里面坐着各式各样的人,补妆的,打电话的,背电脑包的,穿工作服的,有一只手从天空伸过来,拨弄这条传送带,取出其中几个人。她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总之不是姆妈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只手没有把她从传送带上解救出去,李清水等不及了,她自己跳了下来。落地的过程很急,很快,毫无缓冲的可能。
现在她觉得这些房子糟糕极了,每户人家都在吵架,或冷战,因为陷入几桩人事的泥潭而焦头烂额。黄色的灯光是焦虑,白色中加点灰暗是长久的贫穷。还有紧闭的阳台,无法拒绝灰尘和噪音,也关不住错买靠马路房后所流露的怨愤。白底黑字的投诉横幅被雨水冲淡,逐渐成了失去意义的装饰品,谁也搬不出去。每个堵车的司机都在鸣笛,册那,册那,老痰一口一口往外吐。李清水说,师傅,下个路口出去吧。
一路去往客运站。李清水坐上间隔很短的城际巴士,过了收费站,一小时就到了。李清水想去找老李,他和小胡就住在旧家隔壁的小区,也许那会是个新的家。
七
快八点了。李清水远远地看到老李和小胡在楼下倒垃圾,老李抱着刚买的西瓜,小胡手上牵着一只泰迪,狗的卷毛和人的烫头十分相似,蓬松饱满。他们扔完垃圾,到车库锁了门,上楼去了。老李仍保留了从前的习惯,一进门先开灶间小灯。刚散步回来的人,生怕引野蚊子进去,绝不敢开日光灯。李清水想起老李和姆妈一起散步,嘴上停不下的,是饭桌上遗留的各种问题。
稍微帮人家忙咯…
不来不来,屋里开销本身紧张。
我已经答应了…
覅讲了,快点跑!
姆妈的蒲扇总是摇得很急,还没走远,她挤到小店门口聊天,老李就和老烟枪们上桥去了,两人各轧各道,不过是一道出门的关系。
灯灭了,楼上并未传来狗吠,一切安详。李清水决定不打扰老李的新秩序,转而走向最熟悉的地方。眼前一砖一瓦都没改变,地还是坑坑洼洼,车还是四处乱停,看门的老头仍躲在传达室里听戏,喂金鱼。这条路,李清水走过一万遍,几乎要顺理成章地上楼,敲门,等姆妈掀开猫眼,谁呀——可是房子已经属于一对外地小夫妻了,卖掉的钱刚好抵充一点点房贷。她站在楼下草丛里,贴着墙头,像小时候喜欢她的男同学一样,到了,不说,只静静听着上面的声音。李清水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却为这样苦心的寻觅而感到兴奋。她不敢下去,只悄悄趴在窗台看他的头顶,捂着嘴笑。姆妈正巧回来了,她把男同学拎到小区门口示众,大骂,谁家的小孩心思这么野,带坏清清!你不要读书,清清还要嘞!男同学再也没和清水在学校打过招呼。
楼上有断续的哭声。他们有孩子了。李清水有些担心,小孩在这里成长起来,难免会碰到些问题,比如大卧室放不下电视机,客厅的电视又会吵到小卧室。比如光线不好,白天写作业也要开台灯。还有卫生间和冰箱挨得太近,进出容易被绊倒。六岁的李清水俯身摔向地砖,磕去半颗门牙。老李没留意,只拿冰块敷。姆妈回来发现牙没了,劈头盖脸骂了二人,饭也不吃赶去医院。回到家,老李说,我说对哇,乳牙么,以后长新的就好了。姆妈又饿着肚子和老李吵了一架。李清水在一旁哭,碎裂的牙缝不断流出血来。
有些事情变成一块一块砖在楼下堆积起来,直至李清水能够到那扇盛着一家三口的窗户。
男主人在咳嗽,女主人轻轻唱歌哄小孩,李清水都听得到。她知道这些年姆妈和老李吵架的动静,邻居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至少自己的哭声邻居是听不见的,她的忍耐力很好,总是等大人睡了,一头闷进被子里哭。这种经历一直持续到老李离开。
姆妈和老李的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二〇〇八年,李清水自认为即将远离争吵的那个高三暑假。姆妈不知为何突然怀疑老李出轨,老李不解释。姆妈认定了,和老李私通的是对面批发街上卖卫生纸的寡妇小胡。姆妈每天骂,家里没草纸了,去胡狸精那里拿一点来呀。老李不理。姆妈说,一天到晚板着一副面孔,去胡狸精那里就开心了哦。老李不响。直到八月八号,李清水忘不了,小区里每户人家都打开电视准备看北京奥运开幕式的晚上,姆妈把饭桌掀了,李清水事先放好的西瓜、花生、茶杯,全都散在地上。姆妈悠悠地说,老李啊,你怎么不去胡狸精家里看呀。
老李说,我这就去。他出了门。
李清水看不成开幕式了,她央求姆妈去道歉,把老李寻回来。姆妈说,还用寻吗,肯定在胡狸精店里,随伊去。
李清水哭着冲出去,那天夜里的小区安静极了,路上没人没车,连野猫都没有。偶尔路过别人的窗户,总能瞥见电视屏幕闪着的光,其中透露出遥远的鸟巢里那种欢欣鼓舞的气氛。这个夜晚,只有室内的人才能与集体相联结。李清水觉得自己在一个最糟糕的家里,有一个最糟糕的母亲。她壮着胆子穿过马路,去看对面的小胡纸店,门关着,没有任何声响,也许小胡也回家看开幕式去了。李清水大声朝天喊,老李!老李!没有人探头出来看。李清水就这样哭哭啼啼地在小区里转圈,在周围的马路上转圈,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如果老李真的在她面前走过,她也看不清了。
李清水蹲在一棵树下哭。姆妈走过来了,她说,你爸回来了,你还要寻吗。
回到家,桌子已经翻好了,西瓜、花生、冒着热气的茶水又放在上面。老李转过身来,笑嘻嘻地说,清清,我出去上个厕所呀。
李清水坐到位子上,三个人沉默着看完了最后的环节,运动员入场式。已经是最后一个国家了,姚明举着旗子,运动员穿着红色和黄色的西装,解说一一介绍他们已创下的战绩。李清水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眼睛也看不清了。電视里传来的狂热的欢呼,她听着像暴雨的声音,一下雨,家里的墙壁又要渗水了。
奥运会结束后,李清水要去上大学了。姆妈仍像以前一样,自愿送她。火车上她对姆妈说,你不要再逼老爸了,好吗。姆妈不响,削一个苹果,她后来讲,你不懂的,不要管。
后来姆妈又闹过几次,总是这样,老李摔门而出,过一阵又回来了。直到国庆的最后一天,李清水放假在家。姆妈躺在床上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并不晓得那是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这一次,老李真的走了。
一周之后,老李回来拿衣服,他借住在单位里。半年之后,老李再回来,要和姆妈离婚。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带着胡狸精来的,姆妈的哭闹声让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李清水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姆妈先发现了这桩事,还是老李真的气急了,要气死她,才去找了小胡。李清水一直希望是第二种。
去民政局的那天是个周末,李清水被喊回了家。她陪着姆妈,小胡陪着老李。姆妈全无平时的气势,平静极了,懒于张口。他们很快换好了证,老李净身出户。分别前,老李说,清清,照顾好姆妈。李清水还没接话,姆妈走过去,连甩了小胡三记耳光,甩得她笔挺的盘头飞散开去,鼻子牙齿全是血。
老李说,学琴,同伊不搭界。姆妈第一次没有厉声回骂。
李清水像开幕式那天一样,在小区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每一棵树,每只水泥凳,每一间熟人的阳台,她都仔细看了一遍,像从前在高架上看近处的房间。只是这里的房间,她都认得。清水突然很想搬回来,住进自己家里,哪怕只剩她一个人。可房子分明是别人的了。她嘲笑自己,永远住在自己不愿回去的地方。
单元楼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了,野猫四处出没,白天的垃圾开始酝酿臭气。李清水知道,夜来了。她走出来,看了值班老头一眼,对方报以一个你蛮眼熟,但我想不起来的挑眉神情,无可多说。最后一班回程车要开了,李清水最后还是选择踏了上去。又一遍高架,又一遍对别处灯火的徒羡。
李清水坐在夜宵车里,不断回想起姆妈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坚决不准老李来看望。直到浑身水肿,被迫住进医院,老李问李清水要了房号,总算來了。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打了止痛针睡去的姆妈,脸色铁青。小胡在外面走廊上坐着。
姆妈醒来,看到这张面孔,嘴里立刻啊啊乱叫起来。直到李清水把帘子遮起来,她才停下。这番挣扎耗尽了她的体力,余下尽是喘息。两个人隔着帘子,坐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老李眼里都是水花,一只糙手掌揩来揩去。不久,小胡隔着墙喊,老李,老李,差不多了哦。她打起了招呼。
老李站起来,学琴,我走了噢,你好好养,我再来。
学琴不响。这是老李和姆妈分开几年来第一次说话,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说话。
李清水觉得恍惚,两个人在她的前二十年里,每天要说多少话,其中又有多少顶撞和逃避的意味,怎么突然间就不再说了。她想,老李一直话不多,而姆妈这么能说,到后来却毫无出口,也许病是这样憋出来的。夜里的高架空空荡荡,车开上去,像一支笔照着直尺划过白纸,刷,刷,畅通无阻,而车里人影零星,空座位多到叫坐着的人拥有足够的余地,去回想生命中所有曾经来过又走掉的人。
李清水望着自己的前后左右,谁也不在。
八
李清水到家,张生已经睡着了。沙发上歪斜几罐啤酒,电视还在放野外探索类节目。她看着他,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张生常常能从公文包里拿出不同的地图来,落笔勾画,这里,那里,好像标记一下就到过了似的。等手机里有了卫星地图,万事方便,张生反倒不怎么看了。那时李清水想,也许人人过了三十都是会变的。他残存的热爱方式只剩下了看旅游频道。
有时张生倚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地方蛮不错的,他讲。
清水问,去吗?
还是算了吧,头几年还贷最好不花大笔钱。张生有着财务人员一贯的谨慎和自律,家里的经济也由他一手规划。
靠省能省出多少,怎么不换个工作,多去赚点钱。李清水一旦突然提高嗓音,总会说出叫自己和别人都很难接的刺话。她对张生十年来安于一个职位感到不解。
现在还不够累吗?
现在不赚钱以后更累。
你也晓得这个道理,还藏着自己那点钱做啥。
张生说的是唯一一笔还没被他纳入管理的钱。
当初清水妈听说两人要贷款买房,过来一看,比自家老的小区倒要比自家贵十倍,匆匆离开。几天后打来电话,妈这里不多,总归多付一点是一点。李清水没要,那时她只想和老李一样,实现净身出户的壮举。这些钱后来大半交付医院了,所剩无几的遗产,李清水存在一个新开的银行账户,不打算动。
每到提钱,张生最后总会问,为什么不肯?
李清水难以解释,她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念头支配着,不愿把姆妈从生活里再度翻出来。后来几次被张生说服,决定动用,最终却都放弃了,她才发觉不是这样,钱是会用完的,李清水只是不愿把最后一丁点姆妈从自己的生活里消耗殆尽,她舍不得。
关掉电视,家里一下安静了,也冷却下来。谁能像主持人那样,每天游玩,又每天保持灿烂到僵硬的微笑呢?对楼的最后一个房间灭了灯,狭窄的楼间距叫这里的房间也跟着暗下一小块。为了继续那个多米诺骨牌游戏,李清水立刻触碰自己手边的开关,客厅灯熄灭了,家里彻底被胶布封上,李清水不太分得清身在何处。回想一整晚的游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丝毫不能察觉城市的边界。似乎这几栋单元楼是打通的,往后,是老李和小胡的家,再往后,是老李,姆妈和她的家。彼此间望着极近,来去却很远。
李清水翻了翻一晚上没回复的微信。在十几个工作群中挑拣出一条特殊的,来自初中同学小毛的消息:小道消息!XXL也会去的,听说他刚从美国回来,你一定要去啊!
李清水没明白,又翻了翻别的信息,发现几乎不用的初中班级群里有这样一条信息:本周六下午,三中上海校友会聚餐,有空的同学请积极参加!后附一个报名链接。
小毛说的就是这个了。
李清水和小毛初中时最要好,高中和大学却分开了。后来一个回老家,一个在上海,关系愈发疏远,加上小毛生育早,忙家庭和忙工作的就更难碰面,偶尔在微信上说几句,也并不能及时互动。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清水妈的葬礼上。小毛安慰,好了好了,想开点,这对你也是种解脱。李清水懂小毛的意思,她心里也这样想过,但她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这次小毛特意发消息来,是被一个久违的名字击中了。他叫夏肖立,小毛给他取的代号是XXL。XXL在李清水家楼下盘旋的那一天,李清水给小毛打过求助电话。
小毛,我要下去见面吗?
最好不要。你又不确定喜欢他,下去干吗。保持好姿态啊李清水。
那我怎么办,你能过来吗?
我当然不能乱插一脚啊,你就在楼上呆着,以不变应万变。小毛没早恋过,却看过很多连续剧,租碟店是她放学后最多停留的地方。
小毛,你说XXL到底想干什么呀。
想你呗。
别乱讲。
没骗你啊,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像罗密欧那样大声表白了。
李清水吓得不敢接话,要知道周围每个邻居都竖着耳朵呢。她听从小毛的意见,趴在窗口低头看那个站立的身影。从上往下看,XXL的寸头就像一盆小葱刚被做晚饭的人剪去了一茬,平平的,毛茸茸的。这种紧张的偷窥让清水感到了起伏的欢欣。她时刻准备着,一旦XXL开始喊她的名字,她就用尽全力去“嘘——”。
第二天李清水到学校跟小毛复述了姆妈当众教训XXL的全过程。小毛叉着腰讲,你完了,青春期男生最看重的就是自尊心。你妈这样做,他会记恨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是记恨我妈?
喜欢谁就会恨谁啊,你不懂。
果然,李清水下午和小毛汇报了XXL对她视而不见的情况。小毛说,我没猜错吧,他绝对恨死你。
那我要去道歉吗?
当然不用啊,又不是你骂的他。小毛说起自相矛盾的话来格外理直气壮。
XXL从她们的日常谈话中消失后没多久,三个人就升去了两所不同的高中。小毛和XXL还是同校,李清水一个人。
给小毛回完一个坏笑的表情,李清水摇醒张生,喊他进房间睡。顺口问,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我的同学会。
什么同学会?
初中的。
有我认识的吗?
没有,但是有XXL。
XXL是谁啊?
原来她在路灯下讲过的故事,张生忘了。那时还是张生一路追问不停,你一定要把每个追过你的男生都说一遍,我好以史为鉴。现在她没有讲第二遍的必要了,转而说,那我自己去吧。
行啊,我周五看球,白天不一定起得来。
李清水不再接话。
张生又说,这几天下午都有雷阵雨,雨太大就别去了。到时候回来又发脾气。
说完合眼了。他的语气平静,仿佛还没意识到离家出走的太太才刚回来,也忘了那个叫太太惶恐的病毒的存在。但他说得没错,好几个下班碰到大雨的日子,李清水一进门就摔鞋扔包,像要跟自己身上的全部东西打一架。雨天打滑,她踩不住刹车,无法扭转直线坠落的情绪,只能等着它落地爆炸。
这夜李清水做梦了,她洗完一条很厚的棉被,怎么也拧不干,只好把湿透了的被子挂上去,因此竹竿很沉,沉到一伸出去就要掉下去。那关头,后面突然有只手帮她托住了竹竿,她回头,一个年轻的扁平面孔,生着扁平鼻头。
李清水醒来,睁眼嘲笑自己,我能生出来的,大概只有一个肿瘤吧。
九
上午天气很好,李清水很早起床,做早饭,照例晒衣,做中饭,不时和小毛在微信上聊几句。
小毛问:激动吗!
有什么好激动的。
别装,有目标了吗!
什么目标?
比如,去道一个迟到的歉。
老套,听起来像青春片的开头……
然后要个微信号,重叙旧缘呀。小毛发来一个坏笑。
别乱讲,说不定人家早把我忘了。
怎么可能!毕竟挨过一顿臭骂。
那就是还记恨我呢。
记恨你妈啊,又不是你。你们可是被拆散的梁祝,现在机会来了!又一个坏笑。
李清水和小毛把那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又聊了一遍,两个人的记忆有些出入,但各种细节总算拾回来了。那扇窗底下,XXL站了多久,他是问谁要到小区地址的,被姆妈骂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在学校碰面又是怎样的一张脸,清水感觉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生活,讨厌所有喜欢她的人,越殷勤越讨厌,同时又为这样的人感到小小的雀跃。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精神出轨的感觉,说不定能来一出《昼颜》啊。小毛兴奋起来毫无顾忌。
李清水愣了一下,还不知道怎么回,手机短信却来扫兴了,市气象局提醒,午后有雷暴天气,橙色预警。她望一眼,窗外明明烈日暴晒,夏天真麻烦。
清水说,不一定去得成,天气不好。
小毛讲,好事多磨呀。要不我先发你一张他的照片,人家现在可是帅气又多金,保你看过了就不敢不去。
走开,不要。李清水拒绝诱惑。但她很快跑去卫生间化妆,又回卧室挑衣服,脚步有些欢快,小毛吵着要当军师。
张生插嘴,不用搞得很正式哇,人家还以为我们家很有钱嘞。李清水被戳了一下。
张生又说,下周我请个假,我们再去医院看一次?他的态度有些缓和,但绝口不提前一晚的事。李清水答应了。这两下几乎把她硬生生地掰回现实,一个尴尬的身份,一种危险的处境,她泄气了,决定随便应付一下午后的聚会。
李清水这样想以后,天色也跟着变了。室内光线渐暗,清水赶紧收进阳台上的衣服,动作娴熟利落。可是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小时候,姆妈就常常在乌云和日光的轮替出场中充当一个不知疲倦的西西弗斯,而李清水选择自我克制。既然乌云暴走,雨水也不会远了。
了解HPV后,李清水发觉不止是疾病,人身上的很多事情都是乌云的某种隐喻。它黑沉沉地压过来了,气势凶猛,笼罩着一群人,人们不知道它所酝酿的雨水会浇在谁的头上,也猜不出它会什么时候落下来,落多久。但日光肯定被吓跑了,于是人就这样长久地存活在一片暗无光亮的等待中,又因那不可把握的等待而惶恐得丧失了逃离的能力,低头,抬头,都是怀疑。现在这片乌云叫李清水犹豫出门,犹豫任何可能摆脱它的途径。这个小区离最近的地铁站也有好几公里,李清水甚至感到,乌云正等着她,她一上路,它张开嘴,口水就哗哗哗流下来,伴之以惊雷的大笑。
张生说,叫辆车吧,淋湿了不好。
果然,李清水刚坐进车,雨就噼噼啪啪打在玻璃窗上面,这惊险得像一场好莱坞式的越狱。她长吁一口气,总算侥幸过关,获得了半寸安宁。
李清水按亮手机,又是小毛:线人来报,XXL还是黄金单身!
十
车很快上了高架。周末的传送带仍旧堆满了餐盘。里面的人想出去散心,外面的人想進来购物,结果两面都不轻松,虽不如平日里严重,却也成了堵塞的下水管道,通一下,停一会。雨打上来,像子弹袭击,车窗无可闪躲。
司机似乎有点无聊,想寻点话和李清水说说。他从目的地入手,那个酒店挺高档的,去参加婚礼吧。
同学聚会。
哦哟,包个场老价钱了。现在年轻人会白相呀。
李清水不响。
同学会嘛,基本上就是比一比谁有钱。你老公工资多少呀,房子买在哪里呀,小孩多大啦。对哇,过得不好的人,大多不肯去的,讲难听点,也去不起。像我和我同学,基本上不来往的,顶多微信上聊聊。有一趟拉客拉到一个老面孔,老早一道在虹口读书的,不得了,人家已经跟老公拿美国身份证了,伊回来探亲,我还在拉黄包车嘞。册那,面孔坍光。
那你们还有的聊吗。李清水想到XXL也刚从美国回来,不自觉接了一句。
刚开始是有点尴尬的,毕竟几十年不接触了。我问完伊的情况,伊再问我,我嘴巴塞牢,伊就晓得我不大好,也不好意思追问了。后来我讲,你还记得班上的皮大王哇,两个人一讲起学堂里的事体,马上热络起来了。什么男追女呀,女追男呀,讲到这种么,大家就开心了。下车前我还加了微信,伊也是住高档酒店,我拿伊拉到中学群里去,班长说蛮好蛮好,你多拉拉客,寻回各路富贵老同学就靠你啦。
司机越说越兴奋,李清水没听进多少,她努力回想XXL的面孔,所浮现的只有那个整齐的寸头,在楼下细窄的水泥路上晃来晃去。她后悔没问小毛要照片,万一走进去找不到怎么办?难道期待别人主动认出自己?还是傻乎乎地询问,请问夏肖立同学来了吗?李清水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感到脸红了。真的碰面了,还有话可说吗,要怎么提起,怎么道歉呢。她看着外面的雨,还是密得惊人,只不过声音被师傅的话盖过去了。车外晕开了,每个事物都模糊成一个色块,无限联结起来。这样的雨是李清水最不讨厌的,它来得快,去得快,也降暑,干脆利落的东西,好或不好,都不会折磨人心。
师傅的嘴巴停不下来,他讲,真是滑稽,这个女同学当年相貌平平,班上没人看得上伊,想不到命这么好。后来人家就讲,越是这种尖面孔细眼睛的女人,老外越是喜欢呀。正说着,一部跑车变道超过,司机踩了急刹車,大骂。李清水冲了一下,师傅,慢点开好了,我不赶时间。她的意思是少说几句,专心看路。
师傅慢下来,雨也跟着慢下来,两人各自沉默,听车窗的撞击渐弱,渐弱,很快收住,天又发亮了。前面的车纷纷慢下来,师傅讲,哟,好兆头啊,出彩虹了。
李清水摇下车窗,凉爽扑面而来。彩虹是透明的,像不干胶撕去透明薄膜后留在纸上的部分,平整服帖。雨后的城市,每一种颜色都会变得更深更亮,车身,马路,两边的阳台,行道树,连汽油都透露出被冲淡的新鲜味道。李清水懂这种感觉,在办公室忙了半天,洗把脸,不用补妆也浑身清爽。她看到有几户人家又撑出竹竿来了,女人们一喊,屋里的小孩全冲出来看了。
许多手伸出车窗来拍。一道彩虹,被分成几百道,传送给上千个人。司机说,等下哦,我拍下来给我女儿看。李清水正犹豫着要不要拍,张生已经发过来了,从家里阳台看出去的,比高架上的小一点。他说,晚上荡荡马路哇?
李清水忽然有一种念头,现在要去马路上看看。她说,师傅,下个路口出吧,别走高架了。
那要绕远路了。
不要紧的。
车回到地面,又是不一样的风景。柏油路冷却下来的同时,又很快泛上热气了,收了伞的人又要打起伞遮蔽重出的太阳,一抬头,阳台上又是彩旗飘飘,李清水看着努力伸出上半身来拨弄衣架的女人,每个都是姆妈。
李清水回想起那个年初一的下午,也是雨过天晴的时刻,太阳光为冬日去除了几分湿冷。两个人从饭店出来等公交,姆妈郑重关照,你这个样子,坍大人面孔不讲,下趟自家吃亏。
李清水以为她还在担心出嫁的事,大声讲,那我不结婚就好了!
瞎讲,不结婚有啥劲道。
结了婚有啥劲道。
养个小囡,做个人家。
那我以后结婚了,有了小人家,姆妈的人家就散了呀。
姆妈说,等你成家,我散了也不要紧。
那我养个小囡也不听话呢。
不怕,姆妈帮你带,姆妈就有新的人家了。
李清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三代人共处的样子,那时候是,现在还是。
路口红灯,李清水摇下车窗,探头向外面看,檐头水飞快地往一楼的朝街店面滴下来,路人不得不继续打伞或绕路避开。她伸出头,再往上看。刚跳绿灯,她说,师傅,靠边停吧。
酒店不去了?
嗯。
小姑娘,被我讲坏掉了啊。
李清水摇头,师傅讲得蛮有道理。
李清水下车,走回去,站到那个被路人空出的位置,冰凉的檐头水滴滴答答落在她身上,她抬头,水落在她脸上,带着下坠的重量,舒服极了。她把包扔在地上,鞋脱在地上,褪去雨水的泥石板热烘烘的,上下两道温度汇聚在一起,她觉得城市的边界打通了。她持续往后游,往后游,一直游到自家楼下,老李和小胡楼下,游到姆妈楼下,姆妈把衣服串在一起,挂出来了。老李的白色汗背心,条纹裤衩,姆妈的胸罩,AB裤,她的没有海绵的青少年内衣。
手机振了一下,小毛心急地问:见到了吗?
见到了。李清水抬头拍了张照片发给小毛,一个小女孩站在阳台上,头发像吊兰一样顺长,朝外散开,她正把挤不干的衣服套进第二根竹竿,留意着楼下的行人。李清水想,行走的人头,在小女孩眼里,或许是一盆盆移动的小葱。而她自己应当是吊兰,是不小心被竹竿碰落的半盆吊兰。
自问自答
谈谈写这篇小说的初衷?
这个小说的开头其实一年前就写下了。那时已经有朋友关切地说,你是不是可以写一写都市年轻人。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职业女性,她可能有一位像美芬那样的母亲。但……失败了。我觉得自己像只家鸽,一时半会难以跳出我盘旋的固定区域。今年写完《小花旦》之后,我开始考虑两个城市/社区之间的流通和交叉,于是想到更多离开社区的人,以及他们与旧空间的精神联结。这种离开可以是肉体的,也可以是心灵的。但我又分明感到一种事实,由空间所塑造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物理上的离开可以抹去的,即便它曾经令人痛苦。这是一种控制,也是命运。于是重新写。一个从社区走向社区,从城市走向城市的人,从母亲的对立面走向母亲的人,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精神世界中不可填平的黑洞。
小说里有哪些你喜欢的元素?
一些江南城市独有的东西。夏季台风,高架,阳台外的晾衣杆。它们是我经常思考的客体。
谈谈你对它不满意的地方。
写得磕磕绊绊,总体上不很满意。当然,都市年轻人是个全新的尝试,我瞎子摸象。而且,虽然我欣喜地接下了“伤逝”这个主题,(因为喜欢同名短篇),但在写的过程中,我感到自己被这朵叫“伤逝”的云牵住了。尤其是写完再读,发现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并不是我喜欢的,情绪过了,时而显得刻意。年轻人该有另一面的活力,我更想写写这种活力。但我很愿意把迈出的这一小步献给《小说界》,无论它是否是不稳的,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