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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

2018-11-26邓安庆

小说界 2018年6期
关键词:同学

邓安庆

夏阳出了火车站,还没来得及环顾一下这个陌生的城市,胡珍珍就已经跑过来了。虽然十来年没见,胡珍珍还是老样子,娇小俏皮,连笑意都是熟悉的,她一手接过夏阳手头的行李箱,“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夏阳要把行李箱抢过来,胡珍珍伸手打住了,“坐了一晚上车了,你歇歇。”夏阳没有再坚持。下午两点的太阳有点儿晃眼,胡珍珍带他去了车站附近的肯德基垫垫肚子。买了一个套餐,汉堡包加可乐,胡珍珍看着夏阳吃。夏阳的确是饿,吃起来也就不客气了。胡珍珍有一口没一口地舔着冰淇淋,跟他说起帮他找的房子有多大,离市区有多远,手机忽然响起,她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是赵君雅打来的。”接完电话后,胡珍珍说,“你还记得赵君雅吧?咱们以前的班长,学校的校花……”夏阳淡淡地说了一声“记得”。

赵君雅。赵君雅。夏阳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是怕烫似的,不断地在舌尖翻转。胡珍珍跟他说了句什么,他没反应过来。胡珍珍又说一遍,“她说她下了班就过来找我们。”夏阳愣了片刻,“谁?”胡珍珍笑著拍打夏阳的手臂,“你真是坐车做傻了!赵君雅啊,她就在市区上班。”夏阳猛地紧张起来,“啊……这个……”胡珍珍疑惑地偏偏头,“你不想见到她?”夏阳摇摇手,“当然愿意!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太邋遢了……”胡珍珍打量了他一番,“挺干净的。我马上带你去你的住处,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她来的时候,你就恢复精神了。”

吃完饭,坐上了去镇上的公交车。胡珍珍不断地问夏阳各种问题,为什么要辞掉武汉的工作来这里,应聘的是什么工作……夏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公交车上响起了广播,乘务员提醒某一站到了。夏阳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他扭头看窗外,希望胡珍珍没有注意到。村落远在一片竹林之后,低矮的丘陵有零星的农人在劳作,这一切像极了老家。他忽然想起上中学时那条通往学校的泥路,一侧是开满荷花的池塘,一侧是绵延的田地,时不时有鸟从麦丛中扑簌簌飞上天空。而学校的广播也会适时响起,赵君雅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现在请欣赏歌曲:《恰似你的温柔》——”这首歌是赵君雅每天必定要放的。蔡琴的声音醇厚,而她的声音极清极脆,像是水珠滴落。有时候赵君雅会朗诵诗人食指的诗《相信未来》,有时候她会放一段轻音乐,播放时她总会说:“亲爱的同学们——”读那个“的”,她会停顿一下再继续说下去。所以每每听到此,夏阳总在等着那一个小小的停顿,走路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一旦她说出,夏阳便会会心一笑,仿佛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的。其实怎么会呢,他们都不认识。

初一时,她是夏阳表弟班的班长。教学楼二楼最靠右的那间教室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位子,就是她的。表弟有一次说起她时啧啧嘴,“老师最喜欢她了,只要是朗诵课文的,都叫她。”夏阳噢了一声,毫无兴趣的样子,心里却盼着他再多说一些,他却埋头继续写他的作业去了。夏阳的班级在一楼正中间,是去食堂的必经之路。她常常是拿着一个水红色塑胶盒子,急匆匆地走过去。她瘦且高,喜欢穿粉红色的上衣,长发扎成马尾,用草莓发卡,眼睛细细地眯觑着,戴着橘色镜框的眼镜,走起路身体直直的,两腿不带商量地往前迈进,她的同学向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薄薄的嘴唇往上一翘,又继续往前,几乎快要小跑了。夏阳知道她是要赶紧去食堂打好饭,然后去宿舍楼二楼的广播室。当夏阳走在去姨娘家的路上(他那时寄宿在姨娘家里),便又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了。

一到初二,重新调班,她又成了夏阳班的班长,夏阳为此高兴得不行。她这次坐在中间最前排的位子,就在夏阳的正前五排,老师一进来说“上课”,她便应声而起,“起立!”她的声音坚定有力,大家刷地一下跟着起来。“老师好!”她高而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家便跟着她说“老师好”。坐下了,她直苗苗地挺着腰杆,眼睛跟着老师走动,手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笔记。她的字长手长脚,说不上好看,下笔很重,纸上两角都翘了起来。课间休息时,前后左右的人都愿意找她说话。别人说话时,她笑,眼睛眯成小缝,高耸的脸颊红红的,头低下的一刹那,手拿着笔在本子上滑动。她有时候也会草草地扎个辫子,一笑时,辫稍从她的脖颈处滑到一边。原来她私下说话时,并不像广播里那样字正腔圆,而是轻软的,当然咬字还是十分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总也挪不开。上课时,老师在讲台上说着勾股定理,而夏阳的眼睛看着看着,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草莓发卡有些掉色了,她伸手去抓了一下脖颈,她从课桌抽屉里拿出笔盒咔哒一声打开……过半晌夏阳反应过来,又强迫自己重新看黑板,不一会儿又一次看向她。幸好她在夏阳前头,并不知道夏阳的所作所为,其他的同学也不会留意。有时候,夏阳趴在栏杆上,见她跟胡珍珍,还有其他几位女生在花坛边上说话,细细碎碎的听不真切。她手上掐着一片大叶黄杨的叶子,右脚撑着花坛的边沿,一笑起来身体往下弯。那时候,感觉其他的女生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的一举一动,占据着夏阳全部的注意力。夏阳生怕她看出来,虽然隔得如此远。夏阳强迫自己看看天,阴沉的天空,不透漏一丝阳光;又去看远处的村庄,高高低低的屋顶,麻雀飞来飞去;又去看校外的省道,空旷的路面只有一个人在拉着板车……再次忍不住看花坛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夏阳一时间好生失落,耳边却响起纷纷沓沓的上楼声,她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原来是上课铃声响了,其他女生都进去了,她站在门口叫了夏阳一声,“哎,上课咯。”夏阳忙答应着说好,往教室里跑去。那是她第一次跟夏阳说话。

第二次说话又隔了好久。班级里界限分明地分成了三个阶级,最上头的是好学生们,最下面的是差学生们,而中间的就是像夏阳这样成绩不好不坏的,最容易被老师忽略掉。这样的阶级感,被班主任鲜明地用排座位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任课的老师也直接说了:“我就管这些成绩好的。”说时他的手指了指前排,然后又把眼睛憎恶地投向最后面的几排,“至于你们学不学,看你们自己。你们只要课堂上不说话不捣乱,我也懒得管你们。”说完,他就开始上课了。中间的几排,都开始沉默地记笔记。他们知道,如果下次考得好,可以进到前排去,如果考得很差,就堕落到后排去了。而夏阳的成绩始终不好不坏,就一直在中间。很意外的是,再一次调座位时,她被调到中间来了,而且成了夏阳的同桌。夏阳心里十分讶异,看她的成绩单,名次果然滑落了不少。班主任宣布每个人的位子后,冷峻地看了她一眼。她起身把书摞好,凳子挪开,夏阳过去帮她抬桌子。她有点儿惊讶地看了看夏阳,小声地说:“谢谢。”

那时候夏阳已经不住在姨娘家了,搬到学校的男生宿舍。全班三十多个男生住在一个宿舍里。晚上三节晚自习课上完后,已经晚上十点了。回到宿舍,洗洗涮涮一番。到了十点半,宿舍熄灯,班主任会打着手电筒过来巡查。他们都静悄悄地睡在床上,一等班主任走远,赶赶咐咐的说话声就开始了。说起教数学的女老师,今天穿了个半透明的白色裤子,连内裤都看得见;说起校长的媳妇,今天过来跟校长大吵大闹,因为可能有婚外情;说着说着居然说到了她,有人噗嗤一笑,说:“山鸡,她是不是跟你表白咯?”那时候风行古惑仔,那个绰号叫“山鸡”的同学说:“没有的事!我怎么会看得上她?!”那人又笑说:“人家是校花,只怕看不上你咯。”山鸡说:“瞎扯!”其他人都在起哄,“嚯嚯嚯,有戏哦!”夏阳心里十分震动,居然有这样的事情,他一丁点儿都不知道。看来原本没有在宿舍住,的确是错过了很多消息。那人说的事情是真的吗?夏阳心里没底。只是觉得那个遥远得不可触摸的人,一下子变得有血有肉起来。大家起哄了一阵,山鸡忽然大声说:“我才不要她当我媳妇。我不管找什么人,都不会去找她!”

山鸡是坐在最后几排的学生,他高大好斗,时常能惹出些麻烦来。她怎么能看上他?夏阳始终不理解。她就坐在夏阳旁边,不声不响地做数学题,头发紧紧地往后束起,额头光光的。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每次上学来坐下后,各自微微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就忙各自的去了。夏阳忍住不去偷看她,她一点点的动作,都在夏阳的感知里。那些男生用难听的字眼说她,叫夏阳好生气,可是又莫名地想再去听。然而一旦看到真实的她,又觉得那些传言都不像是真的。她还是她,虽然就坐在自己身边,可是好遥远。语文老师叫她起来朗诵文章,她起身来讀,一次读的是鲁迅《伤逝》的片段,她的声音平缓有力地念出来,渐渐夏阳被带进去,仿佛能对子君的遭遇感同身受,眼泪都涌了出来。夏阳把课本竖起,头低下来,生怕自己流泪被其他人看到。她读完后,坐下来。不一会儿,她把自己的本子像是不经意地推了过来,上面有她写的字:“你没事吧?”居然被她看到了,夏阳心里好生羞愧,简直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夏阳在自己的本子上写道:“没事。”又缓缓地推过去。她没有再回复。

冬天快来了,田地的麦苗上一层白霜,泥路上的水洼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骑自行车去学校,耳朵和手都冻得生疼。又一次听到学校的广播,这次放的是《神秘花园》,听起来十分悠扬而伤感,夏阳想这是不是隐含着她的心情在。夏阳慢慢地骑,心里也莫名地难过起来。“亲爱的同学们——”读那个“的”,她又一次停顿一下再继续说下去,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到了教室后坐在座位上发呆,临到快上课时,她抱着一摞本子进来。语文老师一直鼓励他们写日记,写好可以拿到她那里,她去广播站时正好可以顺手带给老师,老师批改完再由她带回来分发。她发了一圈后,最后一本便是夏阳的。她从前面拿着夏阳的本子,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夏阳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她坐下来,把本子递给夏阳,夏阳正准备接过来时,她笑着说:“老师说你写得很不错!”顿了顿,她又说:“我也很喜欢你写的那篇《余音》。”夏阳心中一阵狂喜,可是脸上还是强装淡淡的。她又问:“你这个题目是怎么想到的?”夏阳说,“鲁迅《伤逝》里有一句,‘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我很喜欢这句,所以就写了。”她沉吟了半晌,抬头笑了一下,“的确是好,我也喜欢。”

夏阳很想问她为什么会喜欢,又没好意思问。上课时,夏阳完全无心听课。因为太过兴奋,身上都冒汗了。而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在认真地做笔记。临到放学时,她再次跟夏阳说话:“明天广播,我能读你这篇《余音》吗?”夏阳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略显尴尬地笑笑:“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咯。”夏阳忙说方便方便,立马把本子给她。她又笑了笑,说谢谢。那一天过得极慢极慢,每一分钟都是无比的漫长。晚上睡在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同学们的呼噜声和磨牙声此起彼伏,窗外空旷的操场洒满月光,风吹着窗棂吱嘎吱嘎响。她此刻应该在睡梦中吧。女生宿舍就在宿舍楼的最上面三层,男生很少上去。时常,男生们在洗漱的时候,夏阳能看到她从开水房出来,手里拎着宝蓝色的开水瓶,跟其他的女生一起走上楼。

好容易熬到了第二天,又熬过了一上午,终于到了中午的吃饭时间。她依旧急忙起身,拿着饭盒去食堂。而夏阳磨蹭着收拾东西,走下楼,去车棚推自行车,车子都推到校门口了,广播声居然还没有响起。车流在夏阳两侧往校外的省道上淌去,而夏阳继续慢慢地推着车,走到离学校五百米的地方,广播终于响起来了。依旧是一段轻音乐,此刻夏阳已经不耐烦慢慢听了。终于音乐结束,她开始说话了,“亲爱的同学们——”夏阳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省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真叫人恨,车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滴滴的喇叭声,都试图盖住她说话的声音。夏阳立在马路边上,耳朵竖起来,捕捉她的声音,她介绍了一下夏阳和这篇《余音》,就开始朗诵了起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声音,它温暖而有力……”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这次更显得抒情。夏阳心里又兴奋又惶恐,很担心别人能看出自己这篇文章背后的寓意。没有来得及吃午饭,夏阳又推着车回到学校。同学们去吃饭都没有回来,教室里空荡荡的,夏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觉得饿。她继续在朗诵,而夏阳静静地坐在那里听。

马上就要元旦了,学校决定开一次元旦晚会,每个班级都负责出一个节目。夏阳班上的节目编排自然落在了赵君雅身上。她开始召集班上的女生们,排练舞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另外,她也是本次元旦晚会的主持人,晚会的串词她问夏阳愿不愿帮她写一下,夏阳一口答应了下来。只要是上体育课和音乐课,她都带着女生们在走廊上排练。而夏阳坐在座位上,编写台词。写着写着,抬头看窗外,她伸出一只手说:“这只手要往上面跷起来——”后面的女生们都嬉笑着伸出手,她又把手收回,双腿微蹲,“注意队形,往左走一步——”其他同学都靠在栏杆上围观,男生们有时候故意冲进去捣乱。此时,她立马站起来,严肃地喊道:“胡平!”声音尖脆高亮,胡平嘻嘻笑了两声又退了回去。排练继续下去。等她排练完,夏阳把写好的串词给她看,她眼睛眯细地盯着本子,“好有文采嘛。”夏阳不放心地问她:“真可以啊?”她点点头说,“蛮好。我喜欢。”她把本子递给夏阳时,碰到夏阳的手,冰冰凉的,夏阳接过本子,她又走到外面去。

晚会在操场上举行,每个人端来自己的椅子,按照班级依次坐好。所谓舞台,就是前方一块空地。有风时不时吹来,每个人都冷得缩成一团。教学楼顶上一盏大灯亮起,照着舞台那块地。她就站在那光里,脸上化了妆,嘴唇涂了口红,人看起来都不真实了。这么冷的天,她一袭白裙子,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发抖的迹象,声音坚定地吐出来,“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同学们——”她流畅清晰地说着夏阳为她写的台词。一说完,她又坚定地走下去,立马把羽绒服给穿上,夏阳这才放心了些。一个节目完毕,她又一次把羽绒服脱掉,走到舞台中间介绍下一个节目。反反复复,穿穿脱脱。夏阳很担心她会因此而感冒。

终于轮到了自己班的舞蹈了。音乐响起,班上的女生排成两队,从左右两侧上场,每一个人都是一袭白裙,两只手上拿着点燃的蜡烛。等到两队在舞台中间汇合,排成一个心形时,她从舞台后面的正中间款款走来,低着的头慢慢抬起,脸笼在烛光之中,神情肃穆端庄,夏阳心中浮现出一个词来:圣洁。她伸开双臂,其他女生依次站在她身后两侧。风吹熄了她们手中的烛火,舞动她们的裙摆。尤其是她,沉浸在音乐之中。她舒展的双手,跳动的双脚,飞动的头发,都跟旋律融为一体。舞蹈快结束时,她转身往舞台后方走去,从光的最亮处慢慢隐没到黑暗中。夏阳心里莫名地一疼,恨不得起身去追她。现场掌声雷动,她又一次上台,拿着麦克风介绍下一个节目。而夏阳在恍惚之中,已经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第二天,她果然感冒了,时不时听到她咳嗽的声音,还有她的脸也红得不太正常,显见地是在发烧。夏阳问她:“你没事吧?”她摇头说没事。中午回去吃饭,夏阳把家里的感冒药带了过来。今天的广播只有音乐,没有她的声音。下午再看到她时,她的声音已经哑掉了。趁她出去时,夏阳把感冒药偷偷放在她的桌子上。夏阳装作在写作业,而她也看到了感冒药,左右张望了一下,哑哑地问夏阳是谁给她药的,夏阳摇头说不知道。她点点头,过了半晌,夏阳斜瞥到她往后看了一眼,夏阳知道那边是山鸡坐的地方。她又收回自己的目光,手反复抠着感冒药的盒子,却不打开。直到晚自习结束,她都没有吃药,药盒子被她放在了自己的抽屉里。

隔天她没有来,学校的广播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让他们抓紧时间复习,准备期末考试。她是不是病倒了?是不是住院了?夏阳一无所知,也没有听到大家提起。每个人的桌上课本堆成了山,马上要考试的低气压盘桓在教室的上空。在做题的当儿,似乎听到边上赶赶咐咐的声音,以为是她又回来了,抬头却只是风吹动她桌上的本子。她不在,夏阳得以放肆地看她的桌子。她的书本都是清清爽爽地整齐摞成一排,不像自己的书都卷得不成样子;她的笔盒上是花仙子的图案,边角有些掉漆;而她的桌子中间有隐隐的小字,夏阳假装从她的位子边走过,字极小极小,费了半天,能看出一个“静”,另外一个是大写的字母“L”。“静”,是让自己沉静下来吗?而“L”是什么意思呢?整个晚自习夏阳都在琢磨。LOVE?还是——夏阳忽然想起山鸡的本名最后一个字是“磊”,莫非是影射他?夏阳假装看后面黑板,偷偷看了一眼山鸡,他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抠鼻子。她怎么看上这样的人呢?夏阳心中莫名地对山鸡有火气。

期末考试前最后一次班会上,班主任绷着脸,说这次考试的重要性,话说到最后,他忽然顿了一下,“有些同学心也该收收,好好放在学习上。”夏阳的心跳了一下,感觉班主任的目光压在自己这块。班主任忽然喊了她的名字,“你到后面站好。”夏阳心里简直惊讶极了,一直以来,她都是班上的典范,老师口中所谓的“品学兼优”,再怎么惩罚人,也不会轮到她的头上才是。她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转身往教室后面走去。班上极其安静,只有教室天花板上的灯管发出的嗡嗡声。班主任让他们自己自习,然后走出了教室。夏阳埋着头,完全无心看书。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夏阳并没有发现她有任何异常之处呀。班上逐渐起了小小的议论声,可见大家都深感意外。夏阳很想扭头往后看,可是又不敢。

下課后,班上没有人动,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隔壁班上的同学在走廊走来走去,有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在我们班外面煞住,眼睛看向教室最后,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些围观的人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夏阳心里很恼恨。第二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站在课堂上,抬头一看,露出意外的神情,便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你怎么站在后头了?快回来上课。”不一会儿,夏阳便听到她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很快她就到了座位上,干脆利落地坐了下来。她翻开自己的课本,拿起圆珠笔,抬头看黑板,又低头速速地记笔记。夏阳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她的神情,一切都是正常的,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一回到宿舍,等班主任查完寝室走开,问话迫不及待地立马冲向山鸡:“你们之间发生了么事?快讲快讲!”山鸡很无辜地回答:“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不要乱猜。”同学都不信,“不要骗我们了!班主任都发现了咯!”山鸡嗓子大了起来,“真跟我没关系!我要是撒谎,生孩子没屁眼儿!”大家哄地一笑。如果跟山鸡没有关系,那班主任会因为什么事情去惩罚她呢?简直没有任何头绪。依旧是正常地上课,她也依旧是照常的样子,只是不大跟同学们说话了。下课了,同学们都涌了出去,她自己一个人在教室里坐着看书,夏阳也没走,默默地坐在一边。夏阳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我相信你能扛过去。”写完后,夏阳悄悄地推到她那一边,她略微有些惊讶地看了夏阳一眼,又去看本子,笑了笑,在夏阳本子上写:“谢谢你。我没事。”才写完,上课铃声响,大家又一次涌进来。

那个本子夏阳始终保留在身边。初三去报名时,她没有来。学校的广播里,响起了陌生的女声。她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有来?他很想问问胡珍珍,但始终开不了口。他很快被卷入不断考试的压力漩涡之中,没有任何闲余的时间了。上完晚自习,在宿舍有同学点起蜡烛,通宵复习课本。班主任也再三强调我们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就看初三努力不努力了。没有人谈起她来。她的桌子给了另外一个从别的学校插班过来的男生,而夏阳多想跟他换一张桌子。那桌子上的字,不知道那个男生有没有注意过。那么小那么小,对于她说,也许是那么大那么大的事情。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每想到此,夏阳都不禁难过起来。

初三,学生们都不允许回家吃饭,为了节省时间,大家都在食堂里吃。端着打好的饭菜,夏阳走到学校的池塘边。浑浊的水面上漂着落叶,风催起一层层涟漪。忽然学校的广播响起《神秘花园》的乐声,恍惚之际,夏阳仿佛听到她的声音,“亲爱的同学们——”读那个“的”,她又会停顿一下再继续说下去。可是并没有,那个陌生的女声说:“同学们,中午好!”声音欢快短促,听得夏阳恼火。操场上零散地站着一些吃饭的同学,还有用生石灰勾勒出的简陋跑道。夏阳记得开校运动会的时候,她就坐在操场最右角,一张小桌子,麦克风架在她的面前,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二(三)班的温明丽同学,祝你在500米短速跑比赛中取得好成绩。加油加油!”又或者是,“恭喜一(五)的王大力同学在跳远比赛中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每个班都会写好鼓励的宣传语,送到她那里去。几个小时,她的声音一直在学校的上空回旋。那几天夏阳的耳朵里一直都是她的声音,连睡觉都感觉她在喊着同学们的名字。

夏阳虽然很努力,但成绩一直都不怎么好,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大学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院校。离开了家乡,高中的同学都忘得差不多了,更别说初中同学了。唯独她,还在夏阳的意识深处,像是一个未解的谜。有时候走在街上,看到穿白裙子的女孩,夏阳会想起她,但立即判断那不是她。她走路的模样,夏阳再熟悉不过了。很少有人像她那样走路。也很少能听到像她那样的声音,几乎是独一无二单属于她的。当然大学也喜欢过其他女孩,也谈过一次不成功的恋爱,生活这样平淡无奇地下去。大学毕业,工作很不好找,去过很多城市,来回折腾。日益增多的现实烦恼,充塞着内心。夏阳也渐渐地不怎么去想她了。

没想到又一次能见到她,真是不可思议。赵君雅。赵君雅。夏阳又一次默念起这个名字。问起赵君雅现在做什么,胡珍珍说:“她在服务台里工作,就是接那种客户投诉的……”想了片刻,胡珍珍又接着说:“她和她男朋友也快结婚了吧,上次见到他们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虽说是在一个城市,见面的次数也少。”夏阳默默点头,一路上再也没有多说话。胡珍珍大概觉得夏阳是累了,便也沉默了。夏阳内心觉得抱歉,论理是该好好感谢胡珍珍的,这一次他在武汉丢了工作,要应聘的新公司在这个城市,也是辗转知道胡珍珍在此地工作,便麻烦她帮忙租房子。可是他此刻提不起兴致,脑子里昏沉沉的。

到了镇上,胡珍珍带夏阳去看了看她帮忙找的出租屋,又带他去市场购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街道旁两排杂货店人头攒动,而夏阳的心思全然没有在购物上。夏阳很想问胡珍珍很多关于赵君雅的问题。胡珍珍当初跟她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两人常常是在学校同进同出。可恨没有勇气问出口。一切忙毕,胡珍珍让他休息一下,便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租的房子离夏阳的只隔了几栋房子。走的时候,胡珍珍给赵君雅发了微信,告知他们已经到了镇上。夏阳心里有些怪胡珍珍太过着急,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不想让她看到。可是这种怪也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在心底他又急切地盼着她到来。本来是想睡一觉的,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夏阳下楼去理发店理了头发,回来后又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给换上。天一点点黑下来,窗外的喧哗声渐渐地消散。他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

胡珍珍打电话过来,说赵君雅已经到了。夏阳连忙说好,下楼,跟等在下面的胡珍珍会合,沿着城中村的水泥路往前疾走。胡珍珍笑道,“不用这么赶。很近的。”夏阳不好意思地笑笑,脚步慢了下来。到了约定的饭馆,夏阳心跳得厉害,透过玻璃门,明亮的灯光下,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她依旧是瘦长的,扎着马尾辫,脸比初中时苍老憔悴了好多,没有戴眼镜。胡珍珍走了进去,叫了她一声,她立马起身,笑盈盈地说:“你又瘦了!”胡珍珍笑着拉起她的手,“你也瘦了不少嘛。”夏阳悄悄地走了过来,等在一旁。赵君雅眼光笼了过来,夏阳想开口说话,喉咙发紧,出不来声,只好干笑。胡珍珍忙招呼道,“小雅,你的同桌——夏阳!”赵君雅笑着冲夏阳点头,“没多大变化嘛!”

等餐的时候,三人坐下来聊闲天,赵君雅问夏阳打算应聘的是什么工作,夏阳说广告文案方面的。赵君雅点头笑道,“适合你。你是才子,文笔这么好,写广告软文肯定是没问题的。”夏阳问她现在工作如何,她摇摇头,“一天到晚,客户的投诉电话不断。”胡珍珍问有什么样的投诉,赵君雅一口气说了好多奇葩的事情。饭馆里,吃饭的人很多,你呼我喊,斗酒打拳。她的声音太小,夏阳听不太真,但是夏阳可以看她的脸,她低头夹菜的样子,她歪着头说话的样子。这一切其实跟初中时一样,仿佛中间这些年都可以忽略不计,而他们还是同桌。

吃完饭,赵君雅请夏阳和胡珍珍去KTV唱歌。夏阳和胡珍珍都五音不全,勉强唱了几首就不唱了,主要还是听她唱。都是些老歌,她唱完《心雨》又唱《千里之外》,一首接一首。胡珍珍因为晚上要去值班,便先走一步。包间的灯光昏暗,夏阳坐在沙发的角落,一点点啃着软掉的爆米花。她的声音逐渐变成夏阳熟悉的那样,清亮,有穿透力,歌曲到了她的口中都变得有力起来。唱歌的时候她一直站着,腰板挺直,现在唱累了,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冲夏阳笑了笑:“本来是请你们唱的,结果变成我在唱了。”夏阳忙摇手说:“沒关系的,我喜欢听你唱歌。”她把麦克风递给夏阳,“你一定要唱一首!要不我真的不好意思咯。”夏阳推脱不掉,只好接过来,唱了一首《梅花三弄》,调子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夏阳唱完后,转身去看赵君雅,她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像是要被疲惫给击垮了。夏阳尖着嗓子学她:“亲爱的同学们——”,说到“的”停顿了一下,她眼睛一下子睁开看夏阳,夏阳继续说:“下面我们要收听的是——是什么?”夏阳问她,她笑着说:“《明天会更好》!”夏阳便跑去点了一首《明天会更好》,让她跟自己一起合唱。之前的距离感,一下子没有了。唱完后,赵君雅问夏阳:“你居然还记得?”夏阳点点头说:“是的咯,每天上学路上,都是听你的广播。”她嘴角翘起,笑问:“你还记得什么?”夏阳说:“你最爱放那个《神秘花园》。”她点头说:“我那时候很喜欢,就经常放。别的同学都说,听得要死人。我还是不肯换。”她又问:“你还记得什么?”她的眼睛直视着夏阳,让夏阳想起她以前看老师的认真神情,夏阳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便说只记得这些了。

唱完歌走出来,空气清冷,街道上垃圾都来不及清理,堆在路边。夏阳送她去公交车站。天上月亮半圆,薄云缕缕,他们的影子在地面缩短又拖长,有时分开,有时交会。她忽然说起初中的事情,“我初中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夏阳问她:“是山鸡?”她笑着摇头:“不是他,是别的学校的人。”夏阳点点头,她继续说:“有一次市里的数学竞赛,学校派我去参加,他也去了。我们小学是同学,他跟我是前后桌,后来上了不同的初中。那次竞赛,我又一次碰到他,就很明白自己喜欢上了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时常写信,说一些现在看起来很蠢的话。这些信后来被我们班主任知道了,他没经过我同意,就私自拆开了我的信,这个让我特别生气,就跟他争辩了几句……”她顿了顿,接着说:“虽然老师都很喜欢我,但我实在不喜欢他们这种方式。初三,我就转学到他那所中学去了。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考大学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分分合合很多次,大学毕业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夏阳小心地问:“你现在的男朋友就是他吗?”她点点头,“但他妈妈一直以来都不喜欢我,她觉得是因为我跟她儿子早恋,才害得她儿子没有考上好学校,现在工作不如意也怪我。”夏阳“嗯”了一声,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赵君雅偏偏头,“计划是过年的时候。房子已经买了,装修弄好,添置家具,怎么着也得到那个时候了。”风吹得脸疼,夏阳伸手去搓。赵君雅问他,“是不是很冷?”夏阳低头回,“不冷。那……恭喜你。”赵君雅笑笑,“我婚礼的时候,你要来。毕竟都在一个城市了。”夏阳点点头,“当然会来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公交车站。他们一边在艰难地找话题一边等车。风吹得很冷,赵君雅跺脚搓手,夏阳也缩着脖子。赵君雅说:“冬天马上要来咯,今天早上还看到打霜了。”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初二的时候你写过一篇《余音》是吧?”夏阳点头,“很傻的作文啦!”赵君雅噗地一声笑说,“我很喜欢!你不要太谦虚了。你还在写东西吗?”见夏阳说还在写,她点点头,“你初中时写东西,我就很爱看。我跟你说过没有?”夏阳摇头,“我们说话很少的。”她微微一笑:“怪我,同桌这么久,没说过几句话,那时候心思都不在那个教室。”正说着,公交车开过来了,她伸手过来,夏阳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她的手冰冰凉的。“坚持写咯,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她笑着说,上车前又补了一句,“记得把我也写进去,可以吗?”夏阳大声地说:“可以!”她上车找到座位后,便向夏阳招手,夏阳也跟她招手。

车子开远后,夏阳往租房那边走。一只白色塑料袋先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一下子飞到天上去,紧接着挂在树桠上张开袋口。夏阳想起那次元旦晚会上,她穿着白裙子从舞台后面款款走到中间来的场景:她的身子罩在雪亮的光之中,双手翩然舞动,眼睛灼灼发亮。因为记忆太过深刻,夏阳都能想起那时的每一个细节。反正街上没人,夏阳也伸开双手学她的样子,蹦跶了兩下,又觉得自己好蠢,便又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她发来语音说:“来得太匆忙,没有好好招待你。以后只要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跟我说一声就好。多保重!”这是她发给夏阳的第一条语音,夏阳贴在耳边听了一遍又一遍,隔了好久,他才回复了她:“好。你也多多保重。”回去的路走起来分外漫长,风吹过时,叶子如落雨一般。衣服穿得太少,身子冻透了。冬天,看来真的是到了。

自问自答

你喜欢哪位作家?为什么?

我非常喜欢张爱玲,有人评论她后期作品:“平淡而近自然”——我特别喜欢这句话。相比张爱玲青年时代创作风格之绚烂,我更爱她晚年的平淡。我并不会刻意模仿她,她也很难模仿。我要找到一种适合的节奏和语调,不急不慢,不跳跃不腾挪,哪怕累计到一个所谓的“矛盾点”时,也要波澜不惊地往前流动。

写作过程中难的是需要取舍,需要剪裁,需要精炼,

这种择取的过程中,你会有难以取舍、左右摇摆的时候吗?

这是一个不断做抉择的过程,最终还是要看当时的感觉。这个感觉有时表现为一股“气”,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独有的气韵,作者在写作时顺着这股“气”走,唯有“气”顺了才能往下流动。所以说,作者写作时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

人物精神上的自我撕扯,对你来说特别有吸引力?

是的,我喜欢写处在矛盾胶着之中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最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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