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2018-11-26项中立
项中立
第二次去吴村,我在后备厢里藏了一把尖刀。这把尖刀是我管食堂老郭借的。老郭问我借尖刀干什么,我说杀人。老郭的大嘴叉不屑地撇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小觑我,不相信我敢杀人。那时候老郭正拎着一把尖刀剔猪排,随手就把尖刀丢到我面前。尖刀的白光叫我的眼睛下意识地闭上了至少五秒钟。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没有了信心——我真的敢杀了吴国锋么?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又尴尬地站在了多年前的舞台上,退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决定再磨一磨那把尖刀。我知道这是多此一举的事,那把尖刀本来已经十分锋利,但我就是想再磨一磨。我找了块磨石,在五月的阳光里坐下。我磨刀的样子看上去一丝不苟,但实际上我心里十分慌乱。刀和磨石摩擦出的声音粗粝刺耳,我希望这声音能激怒老郭,冲过来夺走我手里的尖刀,或者像平时那样臭骂我一顿。这样我便如愿找到了台阶下。可老郭在厨房里用另一把尖刀继续剔着猪排,根本不往我这边看一眼,对我努力弄出来的声音充耳不闻,这令我十分失望。后来我又把希望寄托在偶尔走进厨房的民工身上,我渴望他们经过我身旁时,不经意地跟我搭讪一句,这样,我就有机会跟他们说出我的打算。当然,我必须用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他们,我杀掉吴国锋的决心有多大。假如他们中某一个人肯劝我两句,我想我会乐意送他个人情,从而放弃刺杀吴国锋的打算……事实上,他们和老郭一样,对我的存在置若罔闻,仿佛我只是一只躲在厨房门口刨食的瘦公鸡,丝毫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最后我不得不自行结束了磨砺。午后的阳光炽热而粘稠,仿佛融化的没有形状的糖稀,紧紧黏附着工地上的树木,沙石,钢筋,和忙碌的民工,当然还有我们的周工头。人们一直传说近期将有一场特大暴雨,我渴望下一场雨,因为雨天可以不出工,周工头会请大家去冬梅的小馆喝酒。冬梅的小馆就在工地旁边,唯一的一家小馆。冬梅一个人忙里忙外,也没找帮手。冬梅说她是个苦惯了的人,小馆里这点活儿累不着她,其实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拿出一份工钱。冬梅的家在30里外的吴村,家里有个读初中的女儿和一对双胞胎儿子。那对双胞胎儿子来过冬梅的小馆,我见过他们,六七岁的光景。冬梅的男人,也就是我要刺杀的吴国锋,离婚之后跟别的女人姘居,后来又被那个女人抛弃了,吴国锋反过头来要求冬梅复婚,自然遭到了冬梅的拒绝——这些事都是冬梅私下跟我讲的。工地上来小馆喝酒的民工那么多,她只愿意跟我讲。这是她的私事。当然,她跟我讲这些私事的时候,是我偶尔潜入深夜的小馆跟她做爱之后。她讲这些的时候,总是像个被人遗弃的可怜的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哀伤地哭泣,眼泪鼻涕粘糊糊地蹭湿我瘦骨嶙峋的胸脯。每次讲完,她都嘱咐我不要告诉周工头。
说起来,冬梅的小馆还是周工头帮着盘起来的呢。最初的时候,冬梅总是骑着一辆电动三轮,在中午时分出现在工地上,车上载着两笸箩白花花的戗面馒头。冬梅的馒头比老郭蒸得个儿大,买两个馒头还赠送一小勺炖土豆块儿。民工的眼睛只对实惠袒露热情,自然都争着去买冬梅的馒头,冬梅的卖光了,才肯買老郭的。但老郭不生气,老郭每月拿周工头给的死工资,有人吃没人吃都一样。有时候,老郭还蹲在冬梅三轮旁边抽闲烟看热闹。偶尔冬梅会带些散白酒来赠给民工们。当然只赠给那些在地面上干重活的民工,她知道那些在脚手架上干活的民工喝酒危险,她从不给他们酒喝。我是工地食堂的采买,我的工作是每天早晨开着我那辆二手桑塔纳,去县城农贸市场买回青菜和猪肉,交给老郭,我就闲了,我是工地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闲人之一。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热情来帮冬梅的忙,帮她卖馒头,打菜,或者收钱。一来二去,我和冬梅混得很熟。冬梅感激我,偶尔蒸两个糖三角送给我。但她从不给我酒喝,虽然我也算是地面上干活的人。她说男人开车喝不得酒,我说我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喝酒的人。她高兴地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好男人都不贪酒。她大概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绝对,又补充说她原来的男人吴国锋就因贪酒出过车祸,差点截掉两条腿。
有一天卖完了馒头,冬梅一边捋着零散的钱票,一边跟我说,周工头打算在工地旁边盘一个小馆,让我来经营,不收房租,你说我答应他不?我说这可是件好事,干嘛不答应?周工头在帮你呀。冬梅说我只是想不明白,周公头那么一个有钱的人,跟我又没什么交情,为啥肯帮我?我说周工头八成是看上你了呗。冬梅冷不丁揪住我的耳朵,顺时针拧了半圈儿。不过她拧得很轻,一点都不疼。她说话的样子也变得轻慢,仿佛怕别人偷听似的: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有钱的男人。男人有钱了就容易变坏了,比如吴国锋。他跟我过苦日子的时候,顺顺溜溜,听说听道,后来他养了大货车,挣了不少钱,他就有了那个女人,不要家了……
但冬梅还是答应了周工头的建议。
工地上多得是砖瓦木石,也不缺人力,盘个小馆是很容易的事。其实小馆很简单,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大屋是餐厅带厨房,小屋是冬梅的卧室,只放得下一张木床和一个盆架。但冬梅很满足,起码她不用天天骑着电三轮风里来雨里去了。开张那天,周工头弄了几十挂鞭炮,噼噼啪啪响了一通。冬梅特地穿了一件大红衫子,看上去十分喜庆。她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纂,很利落地蒸了一锅又一锅雪白的胖馒头。那天的馒头和炖土豆是免费的,白酒也是免费的。那天我特别想喝点酒,但冬梅一直管着我,她像我女人一样嘱咐我,开车不能喝酒,吴国锋就是酒后开车才出了事的。
我每天早晨开着那辆二手桑塔纳去农贸市场给老郭买菜时,顺便把冬梅需要的白菜土豆面粉捎回来。事实上,我每天工作量的多一半是帮冬梅干的。冬梅显得过意不去,常常私下柔声柔气地问我累不累,我说当然累,冬梅说那怎么办?我说我活该呗。冬梅就笑了,笑得很实诚。开着小馆的日子,冬梅天天都是笑模样。看着冬梅笑,我心里也舒服,老想抱住她,在她那张开花的脸上亲一口。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未被一个女人的笑脸感动过,但冬梅的笑脸感动了我,我常常跟着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我发觉冬梅闷闷不乐是小馆开张半月之后。那天晚上,我照例去小馆找冬梅,问她第二天需要我带回什么东西。我一进屋便觉得气氛与往日不同。往日冬梅看见我过来,老远就打招呼,今天我在她旁边坐了好一会儿她都没说话。她手里拎着块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笼屉,偶尔看我一眼。我看见了她眼里的忧郁。你怎么了?我问。冬梅还是不说话。我说我还是你朋友不?冬梅拎着抹布的手停了一刹那,然后拉着我进了她的卧室,指着后墙上的一扇小窗说,这几天夜里,总有个人敲我的窗。我说,工地上那么多人,知道是哪个?冬梅说知道,是周工头。他想干什么?我问。冬梅剜了我一眼,你是个男人吗?然后叹了口气,又说,我就说有钱的男人没一个是厚道的……我说我找他去。冬梅用身体挡住门口,不放我出去。冬梅说,他是工头,你在他手下干活,端的是他的饭碗,你惹不起他。我说我不怕他。我身材瘦小,狗能钻出去的缝隙我就能钻出去,况且我再怎么瘦弱也算是个男人,男人想出门,女人是拦不住的。
走到工地上的时候,夜风一吹,我突然就灵醒了——冬梅的话不无道理,怎么说周工头也是我的老板,我端的是人家赏的饭碗,我有什么资格干涉人家?即使周工头不迁怒于我,我又有多少能力阻止他?一时间我又有了多年前尴尬地站在舞台上进退维艰的感觉。这些年,每当我感到处境难堪的时候,我就会有这个感觉,当年的情景,在我心灵上划下了太深的痕迹。我在一个沙堆上蹲下,抽了一支烟。没有月亮,工地上黑魆魆的。白天的溽热还没完全退去,杨树上的几只蝉偶尔叫上几声。我朝前面望了望,工棚里灯火通明,民工们粗犷的笑闹声热烘烘地往外涌;望望后面,小馆的灯也还亮着,却是孤独的,忧郁的。我知道可怜的冬梅还在等着我告诉她事情的结果。我忽然觉得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即使被周工头臭骂一顿,抑或暴揍一顿,也只得硬着头皮撞上去了。
后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周工头不但没有迁怒于我,还豪爽地哈哈大笑。当时,周工头跟民工们玩斗地主,手气不孬,赢了好几百块,他把赢的钱使劲往空中一扬,然后拍着我的肩大笑起来。大家忙着抢纷纷飘落的钱票,没人注意他,可我却注意到,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周工头再没去敲冬梅的窗。
起初我不解,几天后,公司监理来工地视察。监理是我初中同学,我能在工地食堂当采买,完全是沾他的光。我看见周工头对监理的那份巴结,顿时明白了,这件事,我又沾了同学的光。
冬梅是个懂事理的女人,一定要请周工头喝酒,表个歉意。我被邀来作陪。可她又不许我喝酒,倒是她自己大杯小杯地陪着。周工头喝得畅快,不住地拍桌子,哈哈大笑。我听出他笑得跟那天晚上完全不同,今晚是实心的,这说明他心里已没有芥蒂了。这个晚上,周工头喝醉了,冬梅也喝醉了。周工头走后,我也打算离开,但是冬梅,这个醉醺醺的女人,拉着我,怎么也不肯放手……
那夜,我们疯狂地做爱。没人敲窗,但我知道窗外至少聚集了数十个偷听的民工。我们不在乎,我们愿意让床板不耐烦的嘎吱声穿破窗户,刺破夜的假惺惺的靜。冬梅,这个压抑了太久的女人,终于尽情释放出了囚禁在身体深处的愤怒、哀伤、惶恐,她不管不顾地叫嚷,抽搐……后来,她哭了,紧紧抱着我。她颤抖的身体绵软冰凉,让我想到了一条倒空了的哀伤的口袋。
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未跟任何女人有过如此的肌肤之亲。这感觉,美妙得让我忘乎所以。有那么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了我爹和冯寡妇。那时候我还很小,七八岁光景吧,反正还没上学。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朝前面那条马路上张望,盼着我爹的身影在那条马路上由远而近。倘若望见我爹手里拎着东西,我会高兴地跑回屋,麻利地在锅里填满水,然后蹲到灶前烧火。但这样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时候,我爹总是两手空空地回来。这时候,我便对他表现出冷淡和蔑视。我知道他把主家给的谢刀礼又送给了冯寡妇。我爹他是个杀猪匠,每替主家杀一头猪,会得到一刀血脖肉,或半挂猪大肠。冯寡妇得到了我爹一年中绝大多数的谢刀礼,而我得到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空落落的等待。因此,我诅咒我父亲的同时,也诅咒冯寡妇。我曾计划揍一顿冯寡妇的女儿出出恶气,但每次与冯寡妇的女儿不期而遇,我又胆怯地逃掉了,因为冯寡妇的女儿肥壮敦实,而我瘦小枯干,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也曾竭力劝说我爹离冯寡妇远一点,不要把香喷喷的谢刀礼都送给她,你看她女儿吃得那样肥壮,而我瘦得像个可怜的刀狼。我遭到了我爹的呵斥,他还扇了我一个耳光,我委屈地跑到我娘坟前哭了一场。其实我不知道那土堆里埋的是不是我娘,有人指着那个土堆说是我娘的坟,我就冲着那个土堆哭。我没看见过我娘,我在心里想象着她的模样,但我想象出来的我娘的模样总是跟冯寡妇的模样相似,这让我非常恼怒。
我爹每次拎着谢刀礼去冯寡妇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十分欣赏冯寡妇的酒量,她和我爹一对一盅地喝,常常是我爹醉了,她却清醒得很,因此,我爹揣在兜里的杀猪钱,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有时候,我爹会住在冯寡妇家,三天两夜不回来,让我一个小人儿孤独地守着空空的屋子。我爹不在的时候,我不敢关灯,不敢睡觉,我老是做噩梦,梦见棺材,梦见死人,还梦见被我爹割掉的血淋淋的猪头瞪着眼睛跟我对视……
突然有一天,我爹被冯寡妇赶了出来。我至今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从那天起,我爹就断了跟冯寡妇的联系,不再拎着谢刀礼去她们家。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我爹开始酗酒。我很怕他耍酒疯。他耍酒疯的时候,会拎着他的杀猪刀追得我像没命的猪一样逃窜。我至今害怕刀子之类的东西,大概是那时候我爹给我心上留下的阴影。
我八岁开始上学,因为功课一直不好,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这时的我爹,身体大不如从前,很少有人请他去杀猪,可他每天都要背着他用了几十年的工具袋出去转悠,走很远的路,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绕道路过冯寡妇家门口。当然,冯寡妇早已改嫁走了,她当年住过的房子也早已拆掉,盖了供销社的仓库。但我爹还记得那个地方,无论如何变迁,我爹依然记得。
按照我爹的意思,我什么都不用去干,我只要背起他杀猪用的工具袋,一辈子都有肉吃,有酒喝。可我实在不喜欢那种玩刀子的营生,我去了工地。工地上活儿累,一天干下来,撒尿的力气都没了。好在后来偶然邂逅了一个同学,初中时我们一起在乐队演过节目。但人家后来读了高中,上了大学,现在做了工程监理。那天,他被周工头陪着在工地上视察,十几年的光景,让他的模样改变了很多,胖了,富态了,我没能认出他,确切地说,我是没用心看他,我想不到我一个民工会跟他那样一个大人物有什么交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你一点都没变,他说。他像当年一样跟别人说话时,喜欢扶着人家的肩头,还是那么瘦。那天,周工头请客,我们在县城最豪华的“绿色田园”喝了一顿酒。我们喝得都有点高了。我们尴尬地发现,除了喝酒,其实我们并没有多少话可讲,因此,我们反复叙说着当年那次令人难堪的演出,然后,我们煞有介事地开怀大笑。那样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那以后,周工头安排我到食堂给老郭当采买,还给我配了一辆二手桑塔纳。
那夜我抱着冬梅的时候,好像突然间就理解了我爹对冯寡妇的怀念。我对冬梅说,我怕是离不开你了。冬梅缓慢松开箍在我脖子上的胳膊,让身体平躺着。灰暗的光线中,我看见她睫毛上挂着一点亮光,我猜想那可能是泪光。其实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冬梅说,你不知道我和吴国锋离婚后,跟多少男人上过床。但我也不是妓女,妓女是冲着男人的钱才上床,我不是,我跟男人上床是报答他们对我的帮助。吴国锋和那个女人败光了我们家所有的存款,一点都没给我留下,我有孩子,有老人,我得生活。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生活有多么不容易吗?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乐意帮助我,比如周工头和你。我现在一无所有,我只有我的身体,我知道,男人不会拒绝这个——我这样说,可能有点没良心,但事实就是这样。周工头帮我盘下这个小馆之后,明里暗里提示我,敲我的窗户,可我真的没法跟他上床,因为他太像我的父亲,我无法想象跟他滚在床上的时候,怎样面对那张熟悉的沧桑的我父亲的脸……有很多时候,我看见周工头在工地上走,差点就要叫出爹来。可我爹是走不了路的,他瘫在炕上整整六年了,他的双腿患着严重的静脉血管病,当时手术应该植入过滤网的,可我拿不出四万块钱的费用,只好用药维持。我一直觉得是我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我对不住我爹,他生了我养了我,可我却没钱让他摆脱病痛。我每次回娘家看见他,我都没有勇气跟他对视……
冬梅低低地哽咽着。离婚后,我的日子糟透了,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不好的方向走。首先是我女儿,脾气变得暴躁,简直有点不通情理,动不动就跟我吵,而且以死相要挟。前些日子,她毫无缘由地割开了手腕,血把衣服都染红了,若不是发现得及时,怕早已做了短命鬼。好在功课还保持着不错的成绩。她在班里,以前有很多朋友,现在没了,她一天天地寡言少语,我几乎有两年没听见她笑过一声了。从前,她是个多么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啊。我真担心这样长久下去,会发生什么。我一直想着把她转到县城上学,离我近,我能照顾她,可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根本做不到;还有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我离家的时候,他们才两岁,他们看我的眼神一直是看一个外乡人的眼神,一点都不亲热。我多想时刻把他们带在身边,听他们叫我一声妈妈呀。对于别的女人来讲,这不是难事,可对我来讲,这是多么大的奢望啊……
我说,我来帮你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这需要很多钱,而我没有钱,后来我打算管那个当监理的同学借一点,可我一直拖着,难以开口。
那夜,我再次将冬梅揽进怀里。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就那样拥着,沉默着,任由夜的宁静在我们周围悄然弥漫。不知从什么时候,天空阴晦了,偶尔划过一道闪,我想,是传说中的暴雨要来了吗?
我眯着眼,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端详那把磨得雪亮的尖刀,想象着它刺进吴国锋身体时,会弄出怎样一种悦耳的声音。但我什么也没想象出来,我的耳朵轰轰作响,像有千万只马蜂飞舞,我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比我爹杀死褪掉毛的猪皮可能还要苍白。我慌乱着打开后备厢,将尖刀丢进去,如同一个被追赶的贼丢掉赃物一样六神无主。
然后我点了一根烟,靠着车门发狠地抽着。现在,我想我应该说说我为什么要刺杀吴国锋了。假如吴国锋只是借着酒劲儿打了冬梅,骂了冬梅,我还不至于起杀心,但他强奸了冬梅!自那夜之后,我私下已将冬梅视作是自己的女人,他强奸冬梅就是强奸我的女人,我没法不杀他。
说起来那是个阴翳的下午。因为一些琐事,我跟食堂老郭吵了几句,心情有点孬。但不管怎样我都会记着赶在天黑之前去趟冬梅的小馆,把她明天要带的东西记下来。那夜之后,冬梅一直拒绝再跟我做爱,也不允许我在天黑之后去她的小馆。但我无法从心理上疏远她,依旧坚持每天早晨从农贸市场把她需要的东西带回来。我从老郭那里出来,需要走过一整片工地才能到达小馆。工地上混混沌沌,空气中到处漂浮着稠稠的水泥灰,加上没有阳光,能见度极低。距离小馆近一些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人从小馆出来,骑上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车走了。因为光线实在太暗,我只能确定那是个人,而不是别的比方说一条狗什么的,反正我也没在意,仍是慢腾腾地走过去,直到我看见冬梅时,才意识到刚刚走掉的那个人是个坏人。
那时候,冬梅半靠着床头,头发有一半披散下来,遮着半张脸,脸色凄然,有一条腿还裸露在裤腿外面。我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扭头往外追,冬梅拦住我,说别追了,即使追上也没用,你打不过他。我说他是谁?冬梅说吴国锋。冬梅管我讨了支烟。我从未见过她抽烟。她抽烟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慌乱,手指不住地颤抖。我说,我真想杀了他。冬梅不做声,将那根烟抽完了,才慢腾腾地穿好衣服,将散乱的头发归整到脑后。然后去灶台上像往常一样忙活晚上的伙食。
天渐渐黑下来,陆陆续续有民工进来吃饭。冬梅像平时一样招呼他们,一点都不显得忧郁。民工们走后,小馆里又剩下我们两个人。这个晚上,冬梅不再赶我离开,她迟疑着跟我说,留下陪陪我,好吗?她的样子看上去楚楚可怜,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崽。
这一夜,我们和衣而卧,一点做爱的欲望也没有。有很大一会儿,我们都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毫无用心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云层裂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有无数颗星星跳了出来。传说中的暴雨依然没有降临。
后来还是冬梅先开了口,她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她的口气淡然,轻慢,仿佛在脑海深处极力打捞沉底的一点记忆。这算什么呢?沒离婚的时候,不是经常跟他做爱么?那时候的吴国锋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他是被那个女人抛弃了,变得邋里邋遢,乞丐一样。离婚前的吴国锋可是干干净净,一表人才。即使在水镇货场当装卸工时,也跟别的装卸工不一样,骨子里透着一股干净气。那时候,我们刚刚有了女儿,他当装卸工虽说累点,可有一份固定收入。我在家里有六亩旱田,好歹种种收收,粮食是足够吃的,他的工资能攒下来。他又是个手巧的人,吴村谁家的铡草机坏了,农用车坏了,都找他帮忙,他喜欢鼓捣那玩意儿,街坊邻居都夸他是个能人。那段日子,我们虽说不上富有,但却是过得很开心的一段日子。吴国锋是个脑子活泛的人,以前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现在才知道这是个致命的毛病——倘若不是因为脑子活,怎么会想到养货车呢?不养货车怎么能有钱呢?没钱怎么会有那个女人呢?没有那个女人,我又怎么会离婚呢……现在说这些一点用都没有了,一切都变了,变得无法收场了……
其实吴国锋还在货场当装卸工的时候,就看出养货车比当装卸工挣钱容易,几次跟我商量贷款买一辆货车跑货,都被我说服了。我是个胆小的女人,我愿意过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够吃够花,平安就好,那种风风火火的日子,我过着心里不踏实。他肯听我的话,也是因为我们手里连交一份底金的钱都不够。又过了几年,又攒了一点钱,他背着我去办了按揭,开回来一辆十四轮的解放大龙卡。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了。
那时候,我刚刚怀了两个双胞胎儿子,不能陪他出去跑车,他就自己跑了一年。只一年,我们就发财了。我们从没有过那么多钱,一沓一沓地摞在炕头上。看着那些钱,我感觉很不真实,像做梦一样。
有了钱之后,他雇了个司机开车,自己当了甩手老板,常常跟狐朋狗友(我一直这样称呼他的朋友们)出入水镇大大小小的餐厅和洗脚房。那时候,那个女人在洗脚房帮忙,干些零碎活儿。
我发现他们扯到一起是在双胞胎儿子出生以后。为了那个女人,他执意要跟我离婚,我和他娘的哀求一点作用都没有。他执意要离。他娘的眼睛就是那时候瞎的。可那个女人很快就抛弃了他,他因此借酒浇愁,开车时出了车祸,两条腿撞成粉碎性骨折,需要四五万块钱手术费。我到银行取钱时才知道那些存折早已变成了空本本。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么多钱是被他们怎样败光了的。
没办法,我把我爹的钱都取出来交了手术费,致使后来我爹的腿手术时没钱植入过滤网,落到现在疼起来生不如死的地步。我一直认为是我耽误了我爹,我一直为这件事忏悔不已。
这几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几年都没回来过。去年我女儿考上了水镇初中,我才回来。我是为我女儿回来的。我走时,两个儿子刚刚两周岁,几年不见,他们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他们看我的眼神是陌生的。你知道我刚住进家里那天,他们怎么跟我说吗?他们说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住在我们家?我哭了,我说我是你们的妈妈呀。我央求他们叫我一声妈妈,可他们不叫,至今都不愿叫一声……
冬梅的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弱,终于断了,犹如蛛丝折断于风中,飘忽远去。她把身子蜷缩成一只可怜的蜗牛,不住痉挛,很折磨,很痛苦的样子。这样子仿佛缀满了毒针,尖锐地扎疼了我的眼睛。我的胸口,瞬间被愤怒填膺。杀了狗日的吴国锋!我心里再次冒出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念头不能跟冬梅讲,他们毕竟有过十几年的婚姻,我说不准她是不是像我一样仇恨吴国锋。这件事得藏在心里,自己琢磨。
琢磨了两天,我觉得可行。据冬梅之前讲,吴国锋被那个女人抛弃之后,似乎大伤了元气,货车卖了,抵了贷款;但是几年间欠下了数十万元的货款,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现在,他每天要做的两件事,躲债,酗酒。有时候他喝醉了,躺在马路上,像条受伤的狗一样哀嚎,灰头土脸的,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份干净利落的风采。但这些都无法让我打消杀他的念头。他强奸了我的女人,我咽不下去这口气。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先熟悉了一下去吴村的道路。杀人是件大事,不像杀头猪那样简单,必须弄熟了道路,这涉及到事后能否全身而退。工地到吴村大约三十华里,途中经过水镇。水泥路宽敞顺直,我的破车跑起来跟新车一样轻松利落。这让我一直不安的心情踏实了一些。但是在水镇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不小心挂了一个人,好在挂得并不严重,也没有明显的伤处,只说是腿疼,我掏了两百块钱私了了。因为心疼两百块钱,探路的心情锐减,从水镇掉头回了工地。
事后我感觉有点奇怪,那地方明明很清静,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呢?之前那个人在哪里?碑后面?那是块什么碑?我有点埋怨自己当时的慌乱和粗心,对什么都没留心,甚至没记住那个人的模样……
这是我第二次去吴村。
我数了数脚下散乱的烟头,六个,也就是说,我靠着车门,总共抽了六支香烟。这期间,我看见老郭进了厨房一次,拿了点什么东西,又走了。他从我身边经过时,仍然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忘了我管他借刀杀人的事;我还看见周工头踉跄着从工地上走过。他大概又喝多了。喝多了的周工头见人就笑。但他没跟我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我。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喊住他,告诉他我准备刺杀吴国锋。说实话,对这件事我有点心虚了,我希望有个人阻止我一下,给我一个台阶。可我最终没有喊住他。我没喊他的原因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失了脚,跌到旁边一个水沟里去了。
人们呼喊着冲向水沟的时候,我驾驶着我的桑塔纳冲出了工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能把我这辆破车开得风驰电掣。我是没学过驾驶执照的。当初周工头把钥匙交到我手里时,大概也是喝多了,冲我笑眯眯地说,放心开吧,只要不撞死人,这个县城里的警察奈何不了你。我相信周工头的能量,在这座小县城里,周工头有路子。尽管如此,每次出车,我还是小心翼翼,从没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过。
远远地看见了水镇。水镇前面有个岔路口,因为事先已探过路,我知道向东的一条岔路通向吴村。这条岔路十分偏僻,加上又是炎热的午后,路上十分安静,几乎不见行人。顺这条路走下去不久,就看见了那块碑。是的,就是上次出事的地方。那块碑孤零零地伫立着,只有碑,没有人。我确信没有人。可是当我驶近石碑时,车头前忽地闪过一个人影。好在这时候我已放慢了车速,我完全有能力将车刹住。像上次一样,我没有撞到他。但他却倒在了车前面,做出伤得很重的样子。这一次我看清了,那个人是从碑后面跑出来的,他事先藏在了碑后面;我还看清,这个人就是上次那个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没变。
我知道遇上碰瓷的主儿了。我心里装着杀人的大事,不能耽搁太久,索性掏了一百块钱主动递到他面前。他居然嫌少,不接。我说,三天前你讹过我一次。他看着我,想了想,就站了起来。接过那张票时,居然冲我笑了笑。没钱喝酒了,他说,就算借的。你这个人有点倒霉,我总共碰了三四回瓷,叫你赶上两回。我说今天不算,今天这一百块钱,是问路的钱。他说,你要去哪儿?我说吴村。他顺着路往前面指指说,一直走,别拐弯,见村便是。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吴村。吴村街边栽满了梨树。四五月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那一树一树的白梨花,层层叠叠。有那么一会儿,我想到了冬梅。我一直觉得冬梅生得漂亮干净,如梨花带雨,却没有想过是不是因了梨花仙气的濡染。吴国锋家在村子东头,两扇巨大的仿古木门关起一个宽敞的院落,院里栽了十几棵梨树。一棵梨树下蹲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我进门的脚步声并未惊动他们,他们正专注地凝视着地上一窝忙碌的蚂蚁。另一棵梨树下,一个老女人坐在木凳上,眼睛冲着日头,一只手掌在眼前的阳光里晃来晃去。她是吴国锋的娘,是个瞎子。
我进来的时候,瞎子伸在阳光里的手停了一小会儿,她说,你找谁?
我说,我找吴国锋。
他不在家。瞎子说,他有十来天没回家了。
我揣在兜里的手松了一下,滑腻的刀把倏然沉落到兜底部。我感觉刀刃贴近了我的大腿根,有一股惬意的凉爽从那里氤氲开来。我事先设想了几十种跟吴国锋交手的情景。我没见过吴国锋,但我从冬梅的话语里判断他可能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以我如此瘦小的个头能不能战胜他,是杀了他还是被他杀,心里一直没个底。因此,我脑袋里有根弦时刻绷紧着,轻轻一拨都会断掉。但我无论如何没有设想到吴国锋不在家这个结果。我的手松开刀把的刹那间,我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我深深舒了口气,感觉背上有什么重物被突然掀掉了一样轻松。那一会儿,我甚至有了蹲在地上,跟兩个孪生兄弟一起欣赏蚂蚁的兴致。
你走吧。瞎子说。她大概觉得晃手掌的游戏不好玩了,胳膊垂下来,把整个身子缩进一片树荫里。我儿子没钱还你。
我说,他不欠我钱。
那你找他干什么?瞎子突然警觉起来,你不会是想杀了他吧?
我不由抖了一下身子。藏在兜里的刀尖划了一下我的大腿,一股寒意在那里尖锐地弥散。我慌乱地盯着她的眼睛,倘若这时候她再继续问点什么,我想我会仓皇而逃了。好在她没有,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欣赏蚂蚁搬家的孪生兄弟,因为一只蚂蚁和另一只蚂蚁争夺一枚蚁蛋大笑起来。或许是笑得畅快无忌,哥哥抬手拍了弟弟的头,弟弟不吃亏,双掌发力,冷不防推了哥哥一个跟头。于是,哥俩滚打到一起,演绎了蚂蚁夺蛋那一幕。不知道哪一个先哭了,喊着娘。另一个说,哭逼呀,不知道娘回山西了吗,她听不到。一个说,奶奶不是讲,开小馆的女人也是娘吗?另一个说,别听她放屁!那女人是娘的话,怎么不来看看我们……后来,两个一起哭起来,尖锐的哭声刺破了梨树下滞重的宁静,有几片白色的梨花瓣飘落下来。我突然改变了等候吴国锋回家后继续行刺的打算。我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下去。我摸了下藏在兜里的尖刀,它已经被我的身体焐出了温度,像我一样,失去了某种激情。
你能坐下听我说几句话吗?瞎子突然说道。她像个明眼人那样乞望着你,她的样子楚楚可怜,让你产生犹豫,让你不好意思拒绝她。她说,门口那边有小凳子,自己去搬一只过来,坐到我面前,听我给你讲讲我儿子吴国锋吧。或许你听完了就不想杀他了。
我决定听她讲。我没去门口搬小凳子,而是坐在她面前的地上。我忘了兜里还藏着一把尖刀,我下坐时,尖刀划了一下我的大腿,疼痛让我蹙了一下眉。我想,我的腿可能淌血了。我是个胆小的人,想到血和伤口不免有些慌张,只好点了支烟,夸张地喷着烟雾,以此来掩饰我的不安。现在,我和她离得很近了,我瞥了下她的脸,发现她其实并不是很衰老,乍见时的衰老是那一脸的凄凉和沧桑给人的一个错觉。
我知道,每个债主都想杀了他。她说,我也知道,现在每个来找他的人都是他的债主,你也是,你不用不承认。你们兜里都揣着一把刀。也难怪,他欠了大家那么多钱还不起,可是你们杀了他又有什么用……现在,他四处躲债,回家不敢久留,他混得还不够惨吗。即便这样,他还惦记着他的孩子,惦记着他的老妈,他是个懂得情意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懂得情意的人,绝不会欠债不还,大家得给他工夫,给他机会。你们可能不信,前几天,他夜里回来过一次,塞给我好几百块钱,他说他又去水镇货场干活了,货场工资高,他会挣钱慢慢还大家的。我知道他在骗我。那次车祸之后,他的腿就残了,针扎都没有感觉,货场的活儿那么重,他根本吃不消,人家货场也不会收留他。可我不愿揭穿他,我想,无论他干什么,能挣钱养活老妈和孩子,能偿还一些债务,他心里一定是舒服的。
我看见她居然笑了一下。她的虚拟的目光,在我和她的空间,蚯蚓一样柔软而缓慢地蠕动,我想她是在猜测我此刻的表情。可我不愿让她如愿察觉出什么,不愿让她知道我身体里其实有一块沉睡的柔软的东西,现在,此刻,那块沉睡的东西已经像蚯蚓一样,柔软而缓慢地蠕动了……
他有时去找冬梅,她接着说,这我知道。那个女人走了以后,他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冬梅道歉,乞求她的谅解,但她一直拒绝他,不给他一点希望,他面临着彻底的失败。我知道,国锋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脱不了干系。十多年前因为我错误的干涉,导致了今天的结果。我很后悔,但一切都无法挽回。
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四十岁的精明强干的女人。我男人走得早,国锋是我唯一的孩子。可想而知,我对他会是多么的爱护!小时候,怕他走跌了,长大了,又怕他走错了,我恨不得时刻把他绑在我身上,用我的双脚给他趟一条路,给他踩平路上的沟沟坎坎。国锋是个听话的孩子,什么事都愿意顺着我,我不记得他二十岁之前,有什么事违背过我。他在水镇读书的时候,老师要求住宿,可是我害怕孤独,害怕没有他朝夕陪伴的日子。他在我和老师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听了我的话,走读。要知道吴村离水镇有十多里呀,也就是说,国锋每天要往返二十多里,刮风下雨也停不得。我很为这件事感动,买了一辆自行车让他省些脚力。他骑上自行车的那天特别高兴,跟我说,妈,以后我凡事都听你的,跟你保持一致。
但是,在婚姻这件事上,我们出现了分歧。他不再坚持当初对我说过的话。
那时候,吴村的双胞胎姐妹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但她们却迟迟不动。村里很多人都不明原因,包括她们的爹李拐子。不过那时候,李拐子的腿不拐,也不疼。只有我知道,她们不嫁是因为她们心里装着我儿子国锋。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去水镇念书。现在想起来,她们姐俩从那时候就喜欢上我儿子国锋了。我这样说是有理由的。那时候,她们完全可以选择住校,但她们没有,她们宁愿陪着国锋走读,每天往返二十多里土路。后来国锋辍学,双胞胎姐妹也跟着辍学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三个像小时候一样,整天混在一起,除了吃饭睡觉,形影不离。双胞胎姐妹,姐姐叫冬竹,文弱一点,妹妹叫冬梅,活泼一些。姐俩长相都不错,双胞胎嘛,能有多大出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妹妹冬梅,喜说喜笑的,讨人稀罕,我希望冬梅做我的儿媳妇。但国锋偏偏喜欢姐姐冬竹。上学那会儿,他常常用我给他买的自行车,带上冬竹一起跑。冬梅呢,又是个倔强的,即使双脚撵也不愿被他们丢下。在婚姻这件事上,我发觉我说服不了儿子。可他同样也说服不了我。我们僵持了很长一段日子,相互考验着对方耐力的同时,也等待着对方先妥协。我说了我是个寡妇,没有男人做后盾的日子把我磨炼得比一般女人更有耐力和蛮力,想要的结果,我会努力去实现。刚好在这时候,李拐子的腿有了毛病,疼得厉害,医生说,他得了一种叫静脉血栓的病,目前手术还不适宜,需药物调理,不能干重活。这对李拐子来说,比腿疼更要命。李拐子是个泥瓦匠,挣的是干重活的钱,干不了重活,拿什么买药?因此,双胞胎姐妹决定出去打工挣给爹买药的钱。我觉得机会来了,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李拐子炕头上,说服李拐子留下冬梅。我说得很在理,李拐子腿脚不好,必须有一个闺女留下服侍他。冬梅是妹妹,她自然是应该留下的那个。冬竹是姐姐,外面的风雨,只能是姐姐先去闯。当然,我的心思事先是透露给冬梅的,看見她点了头,我才去李拐子炕头说的。
就这样,冬竹独自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了。动身前,她和国锋抱头痛哭,却没看我和冬梅一眼,一眼都没看,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她认为这是我和冬梅串通好的事。
冬竹走了以后,国锋栽了满街的梨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栽那么多梨树,我阻止不了他。后来,我私下偷看了他和冬竹的通信,才知道这是冬竹走前他和她的约定——冬竹衣锦还乡时,他用满街洁白的梨花迎娶她。我知道冬竹喜欢梨花。
他们的通信只持续了短短几个月就断了,冬竹没了音讯。国锋去找过,可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大家都猜她遇到了不测。世界这样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又过了两年,冬竹还是没有消息,在我竭力撺掇下,国锋娶了冬梅。
娶冬梅的时候,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那满街粉白的梨花,像一咕嘟一咕嘟拥挤的云彩。冬梅像她姐姐一样,喜欢梨花,可国锋拒绝她穿着婚纱从梨树下走过。
过了几年,一直没有音讯的冬竹突然回来了。她没有直接回吴村,而是住到水镇一个洗脚房。洗脚房的老板娘是她过去的同学,她在洗脚房帮忙,不要工钱,图得是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国锋因为养车当了老板,陪客户消遣,常去那个洗脚房,这就邂逅了冬竹。在心里埋了多年的感情,一下子像火一样烧起来。他们私下交往了好几个月,我和冬梅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他提出离婚。这件事不光冬梅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可我们说服不了他。我一着急,眼就瞎了。直到看我眼都急瞎了,国锋才跟我说了实话。原来冬竹出去打工不久,就被人贩子骗到了内蒙古,后来几经倒手,最终落脚在山西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挂在半山腰的小村子。她在那里生了一个孩子。她的男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待她蛮好,但看得很严,害怕她逃跑。她在那里住了七年,没下过山,没上过街,没拿过手机,也没见过一个生人,但她从未断过想念吴村,想念国锋。半年前,她被查出患了癌症,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老男人才发了恻隐之心,放她下山回家一趟。她从同学嘴里得知国锋常去洗脚房,就在那里安顿下来,等着跟国锋“邂逅”。她告诉国锋,她这次回来只想了一个心愿——穿上婚纱,牵着国锋的手,从满街的梨花下走进本该属于她的家。
妈,我没法不答应她,她是将死之人啊。国锋跟我说。他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一塌糊涂。说实话,我被冬竹和国锋的情意感动了,我甚至有点后悔当时阻挠他们,致使两个相爱的人到了生死离别的时候,才得见面。我答应了国锋。当年是他依了我,现在是我依了他。
冬竹最终如愿以偿,她做了回新娘。她穿着婚纱,牵着国锋的手从满树梨花下走过时,我看见她笑了,笑得眼泪汪汪……
冬竹像吴村任何一个新娘一样,在炕头上“坐福”三天,然后走了。她是在第四天夜里悄悄走的,谁都没有发觉任何的动静,包括一直睡在她身边的国锋。她就像一瓣轻飘飘的梨花一样,被风吹走了。她一定是回了山西那个小山村,那里有她的男人和孩子,她应该选择死在那里,葬在那里。
这件事过去不久,国锋就出了车祸。他的两条腿都残废了,虽然没有截肢,但失去了任何知觉,和装上假肢一样,连疼都不知道了。
现在,国锋什么都没有了,老婆,孩子,都没了,只有一屁股的债。本来,他是算个有钱人的,但他把所有的钱都给冬竹花到了医院,虽然他知道那一点用都没有……
冬梅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出了吴村。天色渐晚,路上愈加清静。我把破车开得飞快。远远地,能看见水镇模糊的轮廓了。冬梅说,她女儿在学校出了点事,她想坐我的车去一趟水镇。我说我刚好在水镇附近。冬梅说那就麻烦你把女儿带到小馆来吧,她在水镇卫生院呢。
到了卫生院,才知道她女儿又割腕了。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我听冬梅讲过,他们离婚后,这孩子脑袋好像出了问题,动不动就割腕自杀。好在这次伤口不深,医生已帮她包扎妥当。有个老师陪着她,在卫生院门口等我。
老师的脸色很不好看。见到我,她夸张地舒了口气,像是把一件重物抛掉了一样,整个身体轻松地一抖。你是她父亲吗?老师问我,也不等我回答,便确定了似的自顾说下去,不是我说你哈,孩子正处在青春期,接受事物突变的能力还十分脆弱,我们做大人的凡事都该为孩子想想,不能只为自己一时的情绪,给孩子心理上留下阴影。她剜了我一眼,目光充满了嫌恶。等我们上了车,她又说,考虑一下转学吧,这样下去不行,真要出了什么事,学校担不起责任。
我把这话转告给冬梅时,她正挑着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本来,她做了三碗面条,女儿不吃,我和冬梅把那一碗也分开吃了。我的话显然影响到她的胃口,索性不吃了,将筷子和碗推到一边。她说,转学哪是件容易事!我打听过了,水镇转到县城,至少要花一万多块,哪有那么多钱?况且女儿又不是尖子生,人家接不接收还是另一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帮冬梅借钱的事,就拨了同学的手机。拨了两遍没接,就不敢再拨了。一时间,我和冬梅隔着一张方桌,陷入了沉默。
外面工地上亮起灯光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已被夜色掩埋。但我們谁都懒得动一下,懒得去打开灯,让小馆里亮堂一些。
后来,冬梅突然问我,你怎么突然去了水镇?
我说,其实我是去吴村的。
去找吴国锋?
我只看见了他娘。
她讲什么了?
那个女人是你姐冬竹。
不错……
你还恨她吗?
我不知道……
沉默再次于黑暗中盛开。我觉得我该离开了。我缓慢地站起来,从一片黑暗,迈进另一片黑暗……
夜里,同学的电话回过来,说昨天又喝大了,一直沉睡,没听见手机响,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有。借钱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说没事的话我可接着睡了。放下电话,我却再也睡不着。热。背上的汗流到褥子上,湿漉漉的。身底下浸出一层碎米疙瘩,刺痒难耐。呼吸深长缓慢,总是呼不透的感觉。热。要下雨了吗?我死死地盯着窗户,终于看见那里有一道亮光一闪而逝。那是闪电吗?
我索性走到外面工地上。工地上已经起了风,灰粉没有苫好,被风扬起来,雾一样弥漫,鼻喉中顿时有一种被凝固的滞重感。
照明灯下站着一个人。冬梅。我知道肯定是冬梅。我走过去。这过程中我咳了两声,我受不了灰粉在鼻腔凝固的刺痒感。她依然站着,不动,雕塑一般。我以为她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刚要搂住她的腰,却听她说,给我支烟抽吧。
点一支递给她,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白烟吐出来,瞬间没了踪影。风越来越大。闪近了,鞭子一样,在头顶上甩一下,又甩一下。真的要下雨了。我抱住她。
她刚刚睡了。她说,她整整闹了半宿,她说要转学。她说她在现在的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所有的同学都知道她爸妈离婚了,都知道她爸娶了别的女人,又被抛弃。她说在那个学校一刻都待不下去,她走在校园里,总觉得背后有人指点她……你知道吗,她举着缠满纱布的手腕,以死要挾我。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雷来了,从很远的地方一路滚来,在头顶上徘徊。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我错误地把她的颤抖当成了她释放的激情。我把她拖进一间狭小的简易棚里。这里堆满了杂物,无数只老鼠,在我们出现的那一刻,仓皇逃遁。我进入她的身体。她说,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远处骤然传来吆喝声。那是周工头吆喝民工们起床苫盖怕雨淋的东西。他好像也吆喝了我的名字,骂骂咧咧。我可顾不了这些,浑身的千万条血流,一起涌向脑顶,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雨,终于来了。这场在人们唇齿间传说了很久的雨,终于来了。
后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在监狱中回忆起来的。
我记得那场雨从夜里一直泼到天亮,而且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工地上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落雨的声音。这比起往日机器的轰鸣,倒算得上悦耳动听。
雨天周工头请大家喝酒,这是惯例。我们坐在小馆里,从早晨喝到中午。冬梅里里外外地忙,很少说话。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的。我觉得是我昨夜的鲁莽伤到了她,非常自责,酒便喝得冲些。以往冬梅可不许我喝酒,但那天她始终没有劝阻我,直到我啪地摔掉了酒杯,开着我的破车冲进雨中,她都没有跟我搭一句话。
我记得在我摔掉酒杯之后,周工头骂了我几句,有几个人试图阻止我开车,但都被我甩开了。我自己都惊诧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我想,那都是酒精的力量。
那天我开着车的时候,打开了车窗,雨点子弹一样横着往车里扫射,我的脸和握着方向盘的手被射得冰凉而疼痛。酒精在喉咙里燃烧,好几次欲涌出嗓门,都被我成功地强咽回去。有一阵,我想不起自己开车要去哪里,后来想起是去吴村,想起后备厢还藏着一把尖刀,我要去刺杀吴国锋。
那条雨中的路,走了很长时间。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不起来了,或者说很模糊。我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是当我驶过那块石碑的时候。我记得那块碑在雨幕中朝我飞快地扑过来,有个人影在我车前晃了一下。我没有刹车,或者我压根就没想到刹车。我听见雨幕中嘭地响了一声。那一刻,我突然清醒过来。我知道我撞人了。那个碰瓷的人,他居然在雨天还守候在这里!我在车里呆了有二十秒钟。这二十秒钟,世界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当雨声和雷声再次涌满世界的时候,我调转车头逃掉了。
我回到小馆里,喝酒的人已经散尽了,只有冬梅孤独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
我说,我撞人了。她惊恐地望着我,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第2天,我被警察带走了,是冬梅告发了我。
我被警察带走那天,很多民工堵着门口看热闹,冬梅没有来。我问周工头怎么不见冬梅,周工头说,她女儿昨天夜里又割腕了,她在医院守着她女儿。
警察给我做笔录时,我才知道我撞上的那个碰瓷者是吴国锋。
我被判了八年。我的罪名很多,酒驾,无证驾驶,肇事逃逸,等等。最初的时候,冬梅探视过我。她什么也不说,只带给我一条香烟,是我喜欢抽的“白狼”,六块钱一盒的那种,然后,便低着头走开。后来就不怎么来了。倒是我那个当监理的同学,坚持隔一段时间来探视我。他告诉我,冬梅做了周工头的情人,周工头花钱在县城给冬梅租了一套房子,还帮她女儿办了转学。冬梅关了工地上的小馆,住进那套房子里,几乎足不出户。她把瞎婆婆和双胞胎儿子也接过去一起住,还有吴国锋——吴国锋没有死,他被我撞成了植物人。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又尴尬地站在了多年前的舞台上——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登上舞台。我们乐队演出民乐合奏《喜洋洋》,我是司鼓。但是因为紧张,我敲乱了鼓点儿,致使乐队不得不中断了演出。台下喝倒彩的声浪一波一波涌上台来。我抬眼间与老师怨气的目光不期而遇……那一刻我站在舞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