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2018-11-26许锋
许锋
你们说猫吃什么?一个漂亮女生说,猫粮。一个英俊男生说,肉肠。我心里一凉。我在讲人和动物的差别。我已经从远古讲到现代,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人类进化的几个关键词:直立行走、工具(包括使用工具和制造工具)、汉语(包括发明汉字和使用汉字)。我还比划了自己的三角地带,这是什么?男生和女生齐声回答:肚子。不是肚子——是肚子,但我要说的不是肚子,是肚子上的覆盖物——现在叫裤衩,以前叫遮羞布。部分女生眼睛躲躲闪闪,羞涩地笑了。我最想表达的也不是遮羞布。
我又一次问,猫吃什么?下面的声音戳破了胆子一般——老鼠。
对,猫吃老鼠,猫的天性是吃老鼠!我兴奋得眼睛直冒光。猫吃生老鼠还是熟老鼠?胆子又被吹成了猪尿泡——生的。我长出了一缕气。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为什么要讲猫而不是老虎,按理说老虎才是弱肉强食的杰出代表。我养了一只猫,一只山东狮子猫。我对我的猫不作过多的外貌形容,猫不是老虎,太司空见惯。我始终不敢确认我的猫吃没吃过老鼠,我抓不住老鼠,它吃老鼠要自己动手,而自己动手需要一个动机,那就是饥饿。我给猫准备了充足的粮食,也准备了丰富的肉肠。我嗅过猫粮,味道腥花花的,我不喜欢吃。肉肠有猪肉的、鸡肉的、鱼肉的,我平时也吃。它丰衣足食,吃饱喝足就睡觉,睡得神魂颠倒,四仰八叉,像卸了妆之后松懈的女人。睡醒之后,伸伸懒腰,一般伸三次懒腰,伸得最长的一次连头带尾72厘米;打两个哈欠,打哈欠的时候腮帮子咧到耳朵的位置,露出伶牙俐齿,探出柳叶般的舌头,隔空一卷,动作甚是优雅。
它每天都要出门散步。它从阳台一跃而下,棉球一样落入草丛,再回头望我一眼,眼神意味悠长。我伸出大拇指对它的行为给予褒扬,之后,它摇摇尾巴,钻入杂草丛生之地。很快,沿河一圈的行走成为它的必修课。我用望远镜观察,用四个字形容:怡然自得。再用四个字形容:趾高气扬。浑身有一股子傲气,旁若无人,好像沿河两岸都是它的地盘,它能做主。大尾巴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左摇一下,右摇一下,极有频率。傲气也好,傲骨也罢,我看着蛮舒服,蛮受用。人活精气神,猫也活精气神。猫的精气神是我给的,猫的精气神就是我的精气神。
对于饭来张口的生活我的猫是满足的。可是弱肉强食是它的本性,我虽然没见过它生吃老鼠的壮烈,但它抓过青蛙,抓过壁虎,抓过蟑螂。这些动作的发生都不是在野外而是在我的客厅和眼皮子底下。这就有点像表演。它是演员,我是看客。可是,我没有给它提供任何的道具,它抓的都是活生生的活物,活物私闯民宅,遇到庞然大物,这是它们没有想到的,就像我也没想到青蛙居然能跃上阳台。既然是活物都不会老实,遇到猫极力逃窜。猫的表现令我满意,虽然它在上蹿下跳的过程中破坏了客厅的宁静与祥和,打碎了高脚杯,在洁白的墙壁上留下了几朵“梅花”,可那些活物无一幸免。不过我仍是没有看到血丝糊啦的场景,因为包括青蛙,都未成年,是幼蛙,猫将其一口吞下,不见丁点血腥。我皱了皱眉头,内心翻滚,晕船一样恶心。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只活体动物在猫的胃里挣扎与蠕动的场景,然后被猫的胃液一点点蚕食与肢解。我同时在思考的问题是,诸如广东“三叫”那样的“名菜”,一只幼鼠被人一口吞入的感觉——刚刚出生的幼鼠,浑身赤裸,纤尘不染,围聚在盘子里,束手无策,被人用筷子夹住,“吱”的一声,蘸酱料,“吱”的一声,放入嘴里一咬,再“吱”的一声。幼鼠在人的胃里和在猫的胃里,对于幼鼠而言都是一种结局,但是对于猫是本能,对于人是兽性。
人都有兽性吗。
我还在思考的是,当我沉睡时,猫会不会像咬住青蛙似的一口咬住我的喉咙,会不会咬住我的一根手指头,甚至会不会撕扯我的遮羞布下面的那杆枪——假如真出现那样惨烈且悲壮的情形,我到底是先掰扯猫的嘴还是先使劲把枪。
我的不寒而栗像猫眼在暗夜发出的荧光。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并未持续。我也没有把那种悲壮的想象口授给我的学生,毕竟,在我的课堂上,女生占大多数。我在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猫吃老鼠之后,也没有向他们描述猫吃青蛙壁虎蟑螂的行为细节。更没有讲述人吃老鼠的感受。老师的任何行为至少不能让学生反胃。老师不是禽兽。关于这个问题我当众问过学生,我是衣冠禽兽吗?同学们笑了。尤其是女生,笑得稀里哗啦。
我的猫吃过蜻蜓。
一片嘈嘈切切之声雨点般席卷而来。
猫怎么能吃到蜻蜓?同学们很诧异。
一般情况下当然吃不到,蜻蜓会飞,猫只会爬。但是,凡事都不能绝对,武松还打死了老虎。刘备还和曹操论过英雄。当时,我用电蚊拍轻轻拍了蜻蜓一下,蜻蜓一头扎到地上,我的猫箭步如飞,像咬青蛙壁虎蟑螂似的一口把蜻蜓吞了下去。
对于一只蜻蜓进入猫胃的想象要简单得多,实际上,我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昆虫就是昆虫,离人类太远,没有基因的牵连。我打死过苍蝇,拍死过蚊子,蹍死过臭虫,我也从未产生过罪恶感,不觉得自己是禽兽。虽然在佛看来我打死的皆是生命,但此生命非彼生命。细菌没有生命吗?你洗一次澡要杀掉多少生命?有些生命是需要尊重的,有些生命是为了更多生命,死有时候也是神圣的使命。
猫瞬间完成了一个漂亮动作,得意洋洋。它懒洋洋地蜷缩在阳光里,用柳叶般的舌头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脚丫子,它实在是想舔遍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可惜,有的地方它够不着。我偶尔发现它有舔自己小鸡鸡的恶习,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舔,舔得我血脉贲张。我不能接受一个雄性動物在另一个雄性动物面前的自淫。我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它的目光无比慵懒和柔和,它又伸出舌头想舔一舔我。如果它刚吃完青蛙壁虎蟑螂,我不让它舔。如果它刚舔完自己的小鸡鸡,我也不让它舔。它吃的是一只蜻蜓,蜻蜓没啥恶心的。猫的舌头带着密密麻麻的刺,刺在我的皮肤上轻轻拉过,像流经岁月的砂砾舒缓且流畅。
大学校园不提倡饲养宠物,但一些宠物仍然活得很好。威猛的犬类应该没有,不管是校长、教授还是年轻老师,不管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上下班、上下课牵条狗总是有碍观瞻。即便是休息的时候遛遛狗,给学生的感觉也不好。遛狗这件事情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里,或者在我的文化观念里,总和二杆子、不务正业、玩物丧志联系在一起。猫倒是常见的,大多数的猫都没有归属,属于野猫,流浪猫。谁也说不清楚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总之到了校园便落地生根,有点像游牧民族的迁徙,本来要去A地,突然发觉B地挺好,索性止步不前。有一个猫选择了图书馆,很快生了一窝小猫,一窝小猫长大了,又生了一窝又一窝小猫,繁衍生息,绵延不绝。它们晚上住在馆里,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二楼以上的藏书间,也可能是一楼的阅览室,也有可能是其他办公区域的犄角旮旯,年轻的馆员没有发现猫撕扯图书、报纸的痕迹,也没有发现猫随意大小便。如何处理这些猫就有了难度,按照制度,如果猫破坏了图书、房屋、建筑,危及读者的安全,处理起来绝不手软,驱逐、轰赶甚至毒杀都有可能,可是,它们只是找了个栖息的地方,换而言之,就是找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你说人流浪到异地他乡,在你的屋檐下避避风头,不与你争名夺利,还能自给自足,你干嘛非要鄙夷、排斥、赶尽杀绝。时间一久,馆员对这些猫都习以为常,也不再刻意寻觅它们在馆里的踪迹,它们进出馆门不用打卡,来去自如。晚上10点闭馆之后,有的猫被锁在里面,有的猫待在外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不能专为猫凿一个洞。早上开馆,里面的猫想出来,外面的猫想进去,扎堆,隔着玻璃门对望,哀音一片,怪可怜的。馆员开馆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它们喂猫粮,猫粮有的是自己带的,各类连着肉断了筋的骨头,都是昨晚人吃剩的,有的是馆里从网上买的专门的猫粮,馆里有人头费,没有猫头费,有时候处理一些废旧报刊换了点零钱,有时候勤工俭学的学生领了劳务费之后每个人拿出几块钱,总之,猫粮没有断过。看着熬了一夜的大猫小猫贪婪地吃饭的情景,馆员和一些早读的学生的心都像裹了一层鸭蛋黄。问题是,学校是有寒暑假的,人作鸟兽散前,这些猫先要被清出馆,失了住处,没人管饭,失了口粮。像一个打工者突然没了工作,租不起房子,吃不上饭,很可怜。假期结束开学时,大家都发现原来虎头虎脑胖墩墩的猫个个饿得瘦骨嶙峋,四条腿干巴巴的,几乎站立不住,一阵风刮过来都要抖几下子。
我的猫就是它们之中的一个,我和它的关系算是领养。一般来说,狗恋家,对主人忠诚,一般人都愿意养狗,狗有时候还能干点家务事。猫的心散,敏感,脆弱,不太戀家,对主人的感情若即若离。要不怎么说狗一样的奴仆猫一样的女人。但是也不绝对,猫和人一样,过过苦日子,一旦过上好日子,也倍加珍惜。这只猫刚出月便到了我这里,从乳臭未干到羽翼丰满,我极尽呵护之能事,让它感受到我浓郁的温暖和温情。它的成长也伴随着我的成长,刚领养它时我是助教,如今我已是年轻的副教授。副教授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冲它吹胡子瞪眼,甚至狠狠地踹它两脚,它仓皇逃窜之后很快又在阳台下面喵喵地叫,我抽着烟,吐着烟圈,居高临下,喊,那就上来吧。
这只猫已经融入我的生活。它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但是我的生活里只有养尊处优的猫,没有猫一样养尊处优的女人。我有时候把猫的舌头意淫想象为一个年轻女人的舌头,女人的舌头在我的皮肤上拉过是不是也像猫的舌头一样像流经岁月的砂砾,舒缓且流畅,甚至刺激,让人欲仙欲死。
我猛然感觉到那刺一紧,陡然生了锋芒一般加了无比的力道,加了无比的寒气,加了无比的扭拧,加了无比的杀机,我一哆嗦,将手抽回。猫开始惨叫,在地上打滚,眼珠子烧开水似的冒气,身体缩成一团。我刹那想起被师傅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子。
我第一次见证了一只动物的垂死挣扎,但我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我的猫为什么会这样,它只是吃了一只蜻蜓。
悲痛之时,我设想过几种对于猫的后事的处理,第一种是吃。这似乎不太人道,如果是别人的猫,吃就吃了,但自己的猫,于心不忍。人恋旧,一旦拥有,喜欢天长地久。第二种是捐器官,比如眼角膜,问了宠物医院,人家不要。第三种是解剖,了解猫的内部器官和构造,探究生命的诡异,但我没有手术刀,用菜刀,过于粗暴和血腥;我也不是研究生物的。第四种是安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复归于泥土。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对蜻蜓格外警惕。我后来仔细回忆当时的细节,觉得的确有些异常。一般来说人的反应速度比不上昆虫,就算是蝴蝶,除非它静止不动,人一般没那么容易捉到它。苍蝇、蚊子莫不如此。你想拍死一只蚊子,最稳妥的“动手时”是待那只蚊子正从你的血管里吸血。那只蜻蜓是在飞翔的过程中被我拍中的,说明我的反应快于蜻蜓,而岁月证实我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那只蜻蜓掉在地上时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不像肉体落地的声音,况且蜻蜓的肉体轻如鸿毛。金属。我确信,那是含了金属的声音,那是一只吃了重金属或者含了重金属的蜻蜓。这里面出现了一个技术问题,假如蜻蜓吃了重金属身体会不会变成重金属?短期内当然不会,但久而久之,正如人类的进化,你说猴子怎么会变成人呢?事实上,猴子真的便成人了。
蜻蜓阴魂不散,它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关于梦境我不再赘述,毕竟它是虚幻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当真。我看到同样一只蜻蜓飞入我的客厅的时候,我不再拿电蚊拍吓唬它。蜻蜓是益虫,我上一次的动作鬼使神差。我对蜻蜓开始有了敬畏之心,我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观察它飞翔的轨迹。它没有目的地一阵乱飞,从客厅至卧室,从卧室至厨房,误飞误撞。厨房的窗户上了铁纱窗,它飞不出去。整个房子只有阳台是它的出路和活路。我本想帮帮它,但一想到上次的教训,索性听其自然。我仔细聆听它发出的声音,按照我童年捕捉蜻蜓的经验去比对觉得不太吻合。
蜻蜓似乎结束了盲飞的状态而变得理智。它盘旋在我的头顶,在我一只手臂再加一只手臂都够不到的半空悬停,眼睛冒着绿光,面目突然狰狞……
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我违背了不赘述梦境而要讲生活的承诺,但我似乎又陷入一种怪圈,在现实和梦幻之中颠沛流离。
大学已经是一个集市,创业成为主流。我始终没有弄明白的是送外卖和送快递怎么也成了创业。有一天我刚下课,方伟健满头大汗地闯进教室,老师,请签收快件。我很诧异,我的快件怎么到了他手上?他抹了一把汗,汗珠子摔成八瓣迸到我脸上,腥花花的。方伟健承包了校园的快递业务,以前各个快递公司可以长驱直入直接送货,被方伟健一搅和,所有的快递先集中到他那里,再由他雇人分送,相当于把一个业务腰斩并分拆。快递公司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方伟健估计是搞定了后勤和保卫。但我知道方伟健的兴趣是计算机,计算机分硬件和软件,硬件就是机器,软件就是程序。方伟健解释他送快递的缘由是要筹集第一桶金,老师,没有钱怎么搞研发,你要支持我,我一定能成功。他捋了捋长得像蒿草一样的头发,动了动胡子拉碴的嘴,老师,我还要送下一单,有空再聊。
如今的大学生分为几类,一类是没想法,一点想法也没有,像刚离了娘胎满眼澄澈,这是好评,差评就是得过且过,胸无大志,对于一部分女生而言就是胸大无脑。一类是有想法但不切合实际,想一夜成名一本万利。还有一类就是方伟健这样的学生,目标明确,舍得力气,也知道曲线救国。
我们俩私下里有一些交流。他还没坐过飞机,我坐过一百零八次。他说我要做一架飞机给老师看看。我们俩说话的地方在图书馆外面的凉亭,我带着猫,一来是让它散散心,二来是让它看看它出生地周遭的情况,三来是忆苦思甜,吃水不忘挖井人,让它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它的出现在猫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十几只猫赶过来围观,但大部分都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其实是妒忌。我的猫很紧张,但也不甘示弱,猫腰、弓背、耳朵贴紧面颊、毛发竖立,发出的声音低沉、怪异,一种蓄势待发的态势。我见势不妙,起身跺了跺脚,威武地呵斥了两声,这些没有归属的猫四散而逃。
一张圆石桌子,几张圆石椅子,我坐在这边,方伟健坐在那边。我的猫居中,它明显是因为刚刚受了惊吓导致情绪还有一些波动,它焦躁地在一米方圆里四处逡巡和观望。方伟健逗它,它甩甩尾巴,厌恶地将屁股对准了他。老师,它不搭理我。老师,你的这只猫像你。嗯?老师,这只猫像你一样孤傲和独立,有文人的风骨。我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句句话说到老师的心坎里。
猫的情绪平稳下来之后卧在桌子中央,整个身体舒展开来像古罗马的地毯似的占据几乎大半张桌子的面积。显然,我和方伟健起初的对话它一点都不感兴趣,它的脑袋是低伏的,眼神百无聊赖,像一位智者在思考。
你真的要做飞机?
猫转过头去瞅了方伟健一眼,时间大约有三秒钟。
我嚓地撕了一张纸,吓了猫一跳。它起身,弓腰,毛发贲张,警惕地看着我。我迅速折叠了一架飞机,向天空挥舞了一下手臂,飞机先是平稳地滑翔,接着一头栽进草丛。猫从桌子上一跃而下,一头扎进草丛,我听见它把纸飞机撕扯得稀巴烂。
方伟健的袖珍飞机的翅膀是用啤酒罐做的。
他别出心裁地将一束玫瑰绑在机身上,遥控着飞机向他心目中的女神求爱。女神刚出浴,正站在窗口放风,方伟健的飞机裹挟着一股浓郁的荷尔蒙向她冲来,她吓得花容失色,脚下一滑,险些栽出窗外。如果这时,飞机落在某处,像绅士似的向女神鞠躬,再把玫瑰花双手呈上,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它没有停歇的意思,像被阉割了的猪似的四处乱撞,花瓣瞬间碎尸万段。女神急中生智,挥舞着浴巾将这个不速之客打落,死死地摁住,狠狠地踩了几脚。
这架飞机耗费了方伟健半年送快递的收益。他将残骸拿给我看,几乎泣不成声,老师,你知道吗,这个微型发动机是我从我的那架单反相机上拆下来的,那架单反相机花了我爸爸整整两个月的工资,这个螺旋桨也是进口的,还有遥控装置——我本来是设定了程序的,飞进宿舍后它能够准确地落到桌子上,没想到她突然出现在窗口,飞机和人一样,突然遇到障碍物,根本来不及思考。
往事并不如烟。
方伟健说,老师,我还记得你的那只猫。
它长得虎头虎脑,一条大尾巴能甩几条街。
它有点讨厌我。
你经常让它骑在脖子上。
有一次,你们家对面的外教——那个美国妞敲门,你扛着猫去开门,猫一见外国人惊慌失措,从你背上蹬脚丫子仓皇逃窜,你光着膀子,背上留下了几条血印。
我惊诧方伟健的记忆力如此之好,毕竟是几年前的事;我也只是在课堂上随口一说,为了活跃一下课堂的气氛。
不过,无论我怎么回忆都不能确认我是否在课堂上说过美国妞的事。堂堂的老师光着膀子扛着猫去给美国妞开门,这样的场景我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男生和女生的面说出来,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也是没有文人风骨的一件事。
我们是在七分醉的状态下回忆历历在目的往事的。方伟健毕业后在开发区创業,混得不错,做的还是飞机。
他说老师,你知道无人机吗?
我一咧嘴,就是你在学校惹祸的那个?
他拿出一个蟑螂,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揣着一只蟑螂?
这不是蟑螂,这是无人机。
蟑螂怎么是无人机?我又不是没坐过飞机,飞机——我比划着,有两个大翅膀,有机头机尾,你这分明就是蟑螂,你欺负老师不懂行。
方伟健将蟑螂放在空酒瓶子口上,老师你看好,无人机要飞了。他在手机上点了一下,蟑螂突然得了力,甲壳张开,探出一个螺旋桨,然后蜂鸣,颤动,旋转,呜的一声,悬空而起。
蟑螂在我们头顶做小幅度盘旋,我们头顶的空间十分有限,我害怕它撞墙。
老师你放心,程序我早就设定好了,它只能按照既定的路线和空间盘旋,不会撞墙。
它还能下来吗?
当然能,我让它下来。
它果真能下来,竟然能落到原处,收腹,挺胸,复归原状。
老师,我把这个无人机送给你。
我——要这个蟑螂干什么?
它不是蟑螂——好吧,就当它是蟑螂,但它是有智慧的蟑螂。
智慧?
我的手机嘀嘀响了几声,是方伟健发送的几张照片。我看见我刚才的呆若木鸡,我酒气弥漫的眼睛睁得有些惊悚,嘴巴张得老开,像我的猫打哈欠,我牙缝里由于长期抽烟而残留的黑渍,布满白苔的舌头,红红的扁桃体,宛如夕阳下破败的河床。
都是它拍的?我的面颊赤红。
是,就是蟑螂刚才拍的。
天哪,方伟健,你太牛叉了。
老师,你用这个蟑螂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航拍,你飞不起来,但它可以,你想让它飞多高它就能飞多高——不过这是理论上的期望,也是我们今后努力的方向,它现在只能飞二十米高。它也会爬,像蟑螂一样飞速地爬,老师你说得对,它爬的时候就是一只蟑螂,任何人都看不出它与真蟑螂有什么区别。它能在地上爬,也能在墙上爬,还能在床上爬。但是它绝对不咬人,我们不会让它咬人。
它是你观察生活的第三只眼。
我思忖自己需不需要第三只眼。
老师,你一定需要。你不想看看夜幕下的流溪河吗,你不想看看夏夜里的精灵吗,你不想看看隔壁的美国妞吗,你不想看看你的领导晚上在干什么吗,你不想看看那些漂亮女生的夜生活吗?
我对方伟健再一次刮目相看,仅仅两年,他便对人性看得如此透彻。他轻轻地喷着酒气,撕开了老师虚伪的外衣。
我狐疑地盯着方伟健,你不是专门来给我送蟑螂的吧,你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当年你把你的猫怎么处理了——其实我能猜到,你没有吃它,也没有解剖它,也没有捐赠器官,你把它安葬了。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生命。我咂了一口酒,抽了一口烟,酒气与烟气让我的回忆虚无缥缈。
你就见过它那一次。它与我相处的时候真是乖极了,有时会像婴儿一般叫,有时会撒娇,有时呼呼大睡毫无戒备,有时格外敏感,你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它都心领神会。它不爱洗澡,每次洗澡都会哀嚎。它有时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一眨不眨。我在读书的时候,它会摇头晃脑。它会定定地望着窗外,如一个忧伤的少女。它会朝你打滚,滚来滚去。
老师,对不起,我勾起了你伤心的往事。
老师,我想去看看它。
猫被我安葬在宿舍楼楼下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方伟健买了一束鲜花,这个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格外感动。我对九零后的感觉又一次颠覆。南方夏季的清晨,树木葱茏,猫栖息的地方盛开着一株丁香。
方伟健把鲜花放在地上,面色凝重地鞠了三次躬。这个举动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我从侧面打量方伟健,以我阅人无数的目光看不出他的虚伪和做作,他很虔诚,像祭奠我的父亲。我思考当年我在讲述这只猫时究竟带给了学生怎样的震撼与启迪。
两年来,猫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都是噩梦。噩梦之后的清晨,我都会去树林里看看它,入土为安,它安的是灵魂,我安的是心,我看见一株丁香发芽生长,觉得那是猫的灵魂由惊悸转而安宁的象征。
我企图从方伟健身上嗅出什么气息,就像猫当年转着圈嗅我身上的味儿。
我一直认为,人生两只眼,一只看世态炎凉,一只看人间冷暖。由于只有两只眼,有时候看得不清晰,不透彻。二郎神有第三只眼,所以他很厉害。孙悟空虽然只有两只眼,但他是火眼金睛,也厉害。清朝有一个书生叫陈启沅,目力过人,能看清楚五公里外的船。对于一个文人而言,第三只眼或许是他的心。
我透过猫眼看过走廊,走廊大多的时候很宁静,极少出现熙熙攘攘的盛况。偶尔有学生来找我,我也没有必要先通过猫眼确认对方的身份,这是校园,不是鱼龙混杂的出租屋。学生找我的时候都是大白天,一般都是三三两两,我的良心或者良知告诉我,夜深人静的时候接待女学生是不仁义也是不道德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不管你心里想做什么或者没想做什么。性别只有在晚上才能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我掰着指头能够数出进入我房间的女人,单独的只有对面的美国妞。美国妞来自纽约的乡下——我不知道纽约和广州一不一样,是不是还有乡下,她是这样说的。她的父母都是教师,她在中山大学读古代汉语。我没有必要去考证她的学历,那是人事部门的事儿,她随口跟我讲了讲《论语》和《道德經》,以及它们与《圣经》的区别。又讲了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问我她属不属于窈窕淑女。我觉得她不简单。一个外国人愿意学汉语,还学得这么好,本来就值得我尊敬,尤其人家学的是古代汉语。还能把《论语》《道德经》与《圣经》比较。在我的审美情趣里,丰乳肥臀属于汲取了天地之精华,是造物主的恩赐,难能可贵。她自然不窈窕,但不窈窕的人未必不是淑女。我之所以笑而不语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又不愿意当着她的面说她不窈窕,窈窕属于一种意象,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标准,我没有在先秦体验生活的经历,不知道那个时代的窈窕和这个时代的窈窕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话题扯开上升到学术讨论的地步,即便争得面红耳赤我也未必说得过她。她穿着一件大红的绣着白梅花的旗袍,衩开到了大腿根,白人的白和黄人的白是两个层次,一个是白里透亮,晃眼,一个是白里透红,晃心。
我喜欢中国的服饰,特别喜欢旗袍,Mr. Wang,你看看,我穿上像不像你们的中国女人?她蓦然回首间,冲我挤了一下眼睛。
她姓何,何Teacher。我叫过她何老师,但觉得怪怪的,中国的姓氏源远流长,她随便拿了一个用还让我正儿八经地叫,实在别扭。后来我叫她Miss He。
我透过猫眼看世界,看Miss He。两年里,没看到有男人出入过她的房间。男生是有的,男女生三三两两,嘻嘻哈哈,比我这边热闹。那只蜻蜓飞来的时候我手里正拎着电蚊拍看猫眼。我看猫眼的时候猫也很好奇,站在我的脚下仰着脖看我。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从来不避讳猫,猫与我惺惺相惜,即便它知道我的举动略带龌龊它也能理解。对于女人的无尽想象是男人的天职,如它尽情地想象一只母猫。
按照方伟健所言,我现在有了第三只眼。我的第三只眼能飞会爬。方伟健似乎知道我对Miss He有那么一点意思,也知道Miss He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他送我这只蟑螂的目的说得已经很透彻,我可以更深入对方的生活,知己知彼之后,尽快思考下半身或者后半生。但我首先要思考的是这只蟑螂进入Miss He房间之后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最好的结局是神不知鬼不觉,中不溜的是被她一脚踩死,最坏的是被她捉住,发现秘密,顺藤摸瓜,摸到我这里。我无法想象她带着保卫处一帮人和计算机中心的博士砸开我的门之后的怒气冲冲,就算她淑女的风范荡然无存,我也觉得正常。那时,我这个文人别说风骨,连耻骨都没了。
夏天燠热无比。我在房间里光着膀子,赤着脚,身上的遮羞布只有一尺二寸。我刚下课进屋,刚才冲凉的时候背部很痒,是猫挠的那几条印子作祟。我挠痒痒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这事方伟健怎么知道?难道Miss He在给他们上英语课的时候把这事当笑话讲?按照美国人尊重隐私的文化传统是不应该的。对于猫受到惊吓而给我造成的伤害,Miss He当时非常抱歉,她不但亲自给我处理了伤口,还陪我到疾控中心注射狂犬疫苗,之后,还几次给我叫了外卖,最后一次注射疫苗之后,在排除我得狂犬病的前提下,专门请我吃饭,我们喝了一瓶红酒。她和我对着喝,基本上一人一半。回到宿舍之后,前车之鉴,我把猫关进笼子之后才放她进来。我打开两瓶啤酒,又喝了个底朝天。这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月上柳梢头,校园的夜生活正在走向寿终正寝,不计时差,纽约的夜生活应该刚刚开始。我们互相凝视的时候,她说窈窕淑女,杨柳依依,你们中国古代的人真是浪漫。我说现代的人和古代的人一脉相承,也浪漫得很。我此时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到了冲破壁垒的时候,一墙之隔的时代自此该一去不复返了,透过猫眼看世界的时代也该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这时,一只蜻蜓飞了进来,猫在笼子里听到动静,上蹿下跳,叫得歇斯底里令人毛骨悚然。Miss He说,快去看看你的猫,你的猫要造反了,我该回去了,要是再把你挠了,我可担待不起。我听见她关她的门的时候,吱扭一声,特别幽怨。
我把猫放了出来,蜻蜓却飞走了。猫也特别幽怨地冲着月明星稀的天空干叫几声,摇摇尾巴,回笼子安息去了。
我遥望猫的葬身之地,若有所思。
第二天是礼拜六,住宿舍的老师都回了正儿八经的家。Miss He前不久回国探亲,整栋楼就住着我一个人。
我带着一把小铁锹,别了一把裁纸刀,来到猫的墓地。我像方伟健一样,冲猫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我拔掉丁香树,挖开墓穴。
我当年给猫找了个装酒的木头盒子,酒很贵,盒子的材质也很好,盒子密封很严。我打开盒子——我有思想准备,毕竟两年过去了,猫的遗体应该腐烂,或者呈腐烂之状。但让我惊讶的是,猫的毛色如初,当年由于痛苦而狰狞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摸了摸猫的肚子,里面有一个硬物。
我戴上洗衣服用的橡胶手套,拨开茂密的丛林一般的猫毛,用刀划开了它的肚子。我从没有解剖过任何动物的尸体,我凭借残存的生物学知识,左心右肺,剩下的那个应该是胃。实际上,我触碰那个部位时,硬物很明显。我划开猫的胃,取出那个硬物——一只置其于死地的蜻蜓。
我将猫重新安葬,我在摆弄它的头部时,发现它狰狞的面孔消失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午睡一般的安详。
坐在客厅里,我端详着这只蜻蜓。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一只蜻蜓是我告别童年之后再也没有过的事。它的眼睛、翅膀、触觉、四肢、体色与真的蜻蜓一模一样。只是由于胃液的浸泡,背部有些褪色。做得太逼真了,简直惟妙惟肖。我试图从它的目光里洞悉它的前世今生。这时,它的眼睛极力亮了一下,惊悚像一缕青烟在我的鼻翼弥漫,我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我找了一个盒子,并非密不透风那种,像是我小时候捉蝈蝈用的笼子。我把蜻蜓装进笼子,扣上盖子,吊在阳台上。笼子在风中转动的时候,蜻蜓的眼睛可以随时望见猫的墓地,向被它伤害的生灵忏悔。
囹圄,有时候是赎罪的一种方式。
只要我不死,我就让它终生守护我的猫的高贵的灵魂。
当然,我也觉得,它不会那么安分,就如我对Miss He的心。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