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过去 不畏将来
2018-11-26陈海强
文/陈海强
送战友
一
许多年前,我和妹妹聊起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感慨有些文章需要流过泪之后才能真正读懂。说此话时,我已身在岭南的群山之中,开启了自己的军旅生涯。虽然彼时阅历尚浅,却也有了挥泪别离的体验。大学毕业后,我离开故乡奔赴广西桂林陆军学院时,在火车站与父亲告别。那时我放弃即将开始的新闻道路,执意“携笔从戎、报效国家”,遭致许多讥笑之声,隐约预感到前路不会平坦。列车徐徐驶出站台,看着父亲孤单的身影,我意识到儿时记忆中保持着运动健将风采的父亲真的变老了,挥手之间便已泪流满面。
转眼到了冬天,我和战友们从广西桂林奔赴湖南衡阳,虎背熊腰的教导员在站台上红着眼圈送行,许多战友也落泪了。此时,想到真正的军旅生涯已经开始,更大的挑战即将到来,所以大伙儿转过身便又破涕为笑了。那时,我尚未意识到,军旅之路上,更多触动心灵的时刻还将接踵而至,生活的百感交集将使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生出忧伤、凌厉和勇敢。生活就像无休止的演出,我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吃尽了苦头,但也乐在其中。
当各种离别年复一年上演时,这两年又有一大批战友在军改中转身离去。变革浪潮冲击着铁打的营盘,战友们流水般顺着转业政策的渠道分流。虽然也有内心的痛苦纠结,也有情感上的难以割舍,但这种离愁夹杂着人生的方向和使命,因其意义特殊而无须落泪,甚至可以体验从未有过的人生况味。
二
许多战友不约而同踏上“自主”之路后,在“食堂、办公楼、训练场”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上,一下子少了许多天天打招呼的熟悉面孔。虽然他们转身离去已成铁的事实,但我依然有种如临幻境、灵魂失重的感觉。军装穿了多年,脱下来就再也穿不上了。时光不会倒流,谁也无法退回到往事中重新选择、再来一遍,这不仅是军旅之路的真相,也是人生的真相。活在天地之间,其实人人都没有退路。这么一想,反而释然了。
10多年前,我来到城北地带的研究所工作,其间送走的战友不算少。军改大潮起落,仿佛只是几个浪头打过来,茫然四顾便已消散了几多身影。进入冬天,临近转业工作关口,一些战友开始相互转发计算自主择业退役金的链接,一个个看上去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仿佛春天就等在门外。过去转业工作举步维艰的情形,再也没有了。我比较迟钝,每天依然埋头于工作。然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开始陆续听到战友们做出决定的消息——李昕自主择业了,我的吉林籍蒙古族战友,他是科研骨干,也是出色的画家;李俊琦自主择业了,我的陕西宝鸡籍老乡,军事新闻媒体人;李燕燕自主择业了,我的文学朋友,重庆籍青年军旅作家……他们都有过引以为豪的军旅生涯,但当改革号角吹响时,毅然决然投身改革,勇敢迈开通往新生活的脚步。
兵者,国之大事,为了国家和军队建设发展需要,战友们主动站出来,以最好的方式为组织分担军转工作的压力。谁是最可爱的人?过去是子弟兵,现在依然是子弟兵!
三
“不忘过去、不畏将来”。这是一位自主择业战友在微信上更新的签名。过去已往矣,昨日不可追,但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人生与往昔一刀斩断,那与背叛有何不同?面对现实,就不能忘却历史。不仅如此,还须常常回望来路,这一切都是活在当下、走向远方的前提。纪录片《回望延安》的解说词中,有一句话令人警醒:不要忘记走过的路。对一个政党而言,回望来路是重要的;对一个人而言,回望来路同样重要。因为,回望来路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走向未来。
接到战友李昕电话时,为了缩短融入社会的过程,他报名参加了一个学习班。我们不是一直都在社会之中吗?我对他参加这样的培训班感到不解。他告诉我,在部队的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过集体生活,貌似与社会融为一体,实则不然。李昕自主择业之后,到地方应聘求职,发现以往自己关注的国家政策、安全形势、社会动态等,几乎无人提及,公司里的员工都在讨论如何拓展业务、获取效益,挣钱才是硬道理。而年轻人都在关注生存问题、发展问题,寻找事业和人生的出路。这与军队里崇尚荣誉、尊崇奉献的理念形成鲜明对比。走进人群,融入社会,李昕知道这身军装不是简单脱掉就完事了。对一名优秀的中国军人而言,即便是刀枪入库、解甲归田,但心系天下安危的信仰依然长存于心。许多离去的战友都曾在内心喊出过那句“如有战,召必回”。
在人生的岔路口,李昕做出的选择让“自主”变得名副其实。他在业务上是独当一面的大拿,当时的情势并未发展到干不下去的境地。但他还是响应了组织号召。既然早晚都得面对,那就顺其自然吧。冬去春来,寒暑交替,李昕渐渐明白:美术就是与美有关的术啊。当李昕把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消磨在图书馆和画板上时,当他带着质朴执着之心徒步数百公里考察两河流域的文明时,当他彻底否认美术是为权贵和金钱服务时,当他感觉到艺术的脉搏在生活深处猛烈跳动时……李昕距离自己的梦想越走越近。他决定到部队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相信百万大军中总得有人钻研与美有关的术啊!”是啊,李昕就是在那样的一种追随理想的状态中来到部队,然后如愿以偿穿上绿军装,成为有着美术梦想的革命军人。从那天起,他就把踏实工作当成了人生的第一要义。
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存在距离。李昕到部队后以绘图工作为主业。绘图和绘画都有个绘字,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回事。但李昕试图拉近两者的距离。凭着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李昕愣是把事情给弄成了。完成某重大科研任务期间,李昕绘制的火炮系统效果图让诸多同行眼前一亮。人们记住了那些精美的挂图,可是没人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双手绘制出来。像所有热血青年一样,来部队时李昕踌躇满志要忠诚于党、热爱人民,进而施展艺术才能,报效国家、献身使命。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像俗话说的媳妇熬成婆那样,李昕熬成了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当他明白自己的工作并不是为军队提供美术作品时,就收敛了梦想的翅膀,本本分分做好一名绘图员。李昕服从组织的安排,一次次出色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日子就这么过着。日子过得又快又慢!
我观摩过几次李昕的美术创作,惊叹自己遇到了鬼才。李昕以油画技法触摸传统文化的山魂水魄,另辟蹊径以刀作画,充分发扬了刀锋的冷峻和雄健.李昕的作品有自己独特的精神和风范。他的画从骨子里讲是传统的,用笔轻淡却淡中有笔,画面错落有致、朴素自然,趣味蓄于静雅之中。细究他的山水佳构,便能看出诸多巧妙。当满世界流行万紫千红、大富大贵时,李昕没有投市场所好改变自己的风格。
直到自主择业离开部队,单位里知道李昕画画的人并不多。李昕踏踏实实做人作画,他身怀绝技却无半点经营意识,画技精纯却安于一隅之乐。别人以书画发财致富,跻身于名流之列,厮混于权势核心,他皆不眼红。李昕看重工作,从早到晚绘图绘图再绘图,或者扫地、擦玻璃、倒垃圾……杂七杂八一堆事全都干得一丝不苟。李昕热爱军营,就像热爱绘画一样。我写李昕,就是希望更多人了解他行走在刀锋上的梦想。现在,李昕走上了自主择业道路,他可以在自己喜欢的艺术道路上自由前行了。李昕曾说:“像多年前那样,我还和梦想生活在一起。”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们都是。
四
在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习期间,我见到了刚刚办完自主择业手续的重庆青年作家李燕燕。
李燕燕选择自主择业时,最担心的不是未来,而是父亲能否接受女儿脱掉军装成为市井百姓。为了解除父亲的担忧,李燕燕很认真地写了一封信,通过微信发给父亲。一连几天,父亲都没有回复。3天后,父亲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自主择业后国家还管你吗?”李燕燕做了肯定的回答。但是父亲心绪复杂,挂掉电话时只弱弱地回了句:“那就好。”
我和李燕燕通过电话后,她将写给父亲的信转发给我。她在信中写道:“尊敬的父亲:您在微信上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千万不要动怒,因为这是我憋足了勇气写下的,如果说过去的30多年,我了解您的经历与苦心,从来没有违抗过您的意愿,那么这次,请您允许我自己做一次重大的人生选择——我决定在2017年离开部队,自主择业。我在军队改革启动之际,主动成为‘三十万分之一’,我自认光荣,也是为强国强军作出的贡献。尝试转身走进新天地,是我的人生愿望。当年毕业,我放弃了去报社就职,毅然选择了部队。一方面固然是您希望我有一个‘铁饭碗’,您总是说‘记者跑跑颠颠干不长’;另一方面是我真心向往军装,家里还没人穿过,我见过的女兵都很帅气。入伍后,我始终没有放弃写作,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文字能够支撑我生命中最多的惊喜。您要相信,我这次出去,不是赌气不是怨愤,是真的想试试新的活法,想圆圆少年时的梦想。您要相信,我选择了自主择业,就永远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军装穿在身上,就做合格军人;即使脱下军装,经过风雨历练,那身军装也永远穿在了心上。后面会有无数精彩故事等着我去亲历去讲述。是的,身边随处可见精彩的中国故事,自主择业干部本身就是中国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众多的素材就在身边,作为一名热爱写作的亲历者,我必须拿起手中的笔。这是我的担当,也是我的荣光。父亲,这次请您一定支持我。女儿:燕子。”读完李燕燕的这封信,我在心底里钦佩她的勇气和情怀。
我之所以理解李燕燕的心情,是因为彼此年龄相仿,入伍前后经历有着诸多相似,对一些事情的同感颇多。记得走出大学校门时,我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就像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即将射中世界的靶心。那时我曾梦想着像卡尔·马克思一样为人类的幸福而奋斗,每天唰唰唰地写个不停。这些脱离实际的白日梦,曾将自己搞得兴奋不已激动不已甚至在睡梦中流下过崇高的热泪。这种在别人看来有如发烧的状态,在我看来却是属于青春的黄金时代。多年以后,当我走过命运的长征之路,回望曾经的无知无畏,心头已是一片苍茫。但我深信,那份至真至纯的初心,依然像熠熠生辉的火种,在灵魂深处释放着光亮和温暖。
五
一连送别了几批战友,也让我想起多年前与即将离队的四川籍战士胡桥的谈话场景。我之所以记得胡桥和他的籍贯,是因为那天的谈话之后我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发表在文学界的核心期刊《诗刊》上,题目就是《胡桥》。后来,当我出版第一部诗集《光和美神同时出现》时,特意收录这首诗以示纪念:明天,胡桥要脱下军装/回到四川的故乡/明天,胡桥的迷彩服/要把象头山下的军营/浓缩成一张写意的水墨/带给衰老的母亲//我们坐在山脚下/我们中间隔着/阳光和灰尘/这几年,象头山的风/把胡桥的脸和我的/脸,都吹黑了/心,都吹红了/血,都吹热了/我已经习惯/把胡桥这样的孩子/称作兄弟//胡桥坐在我的对面/比新兵连的那些日子/还要挺拔和笔直/我知道,这是因为明天/他就要脱下军装/回到母亲的身边//胡桥的母亲/也会像我的母亲/抱紧穿军装的儿子/骄傲地哭泣。
我更愿意相信,自主择业也好,计划安置也罢,抑或是退伍、退休等,所有离去的战友的身上有一根闪亮的情感之线、灵魂之线,牢牢地将我们的灵魂连接在了一起。送别战友,不用美酒佳肴饯行,就用深情的目光注视战友们远去的身影吧。
铁打的营盘自然有特殊的地位和分量。自主择业的战友徐新国,曾在一篇赋中写道:“年年老兵去留,岁岁干部转退,皆以走者为憾恨。”现在,憾恨之情或许依然存在,但更多的却是从容面对。神州大地,处处关山月好,只要知行合一、勇于进取,走到哪里都会干得风生水起。
这篇文章完成之际,原装备学院(现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航天工程大学)中级班的同学,讲述了10月中旬赴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参观第四届军民融合装备展的经历,当他在创新团队云集的展会现场参观一个展位时,惊奇地发现工作人员竟是国防大学的自主择业战友,竟感慨不已。等他走向另一个展位时,再次惊奇地发现工作人员是国防科技大学的自主择业战友。世界那么大,生活却这么小。现役军人和自主择业战友无处不相逢,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此刻,当我打开微信,通过朋友圈看到离开部队的战友们还在工作、学习、健身、远行时,更加确信一个事实的存在——所有脱下军装的兄弟姐妹并没有远去。我们还在同一片蓝天下,没有忘记走过的路,带着不曾泯灭的初心,在通往明天的征途上携手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