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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幻域 顿入人间

2018-11-24薛胜寒

北方文学 2018年26期
关键词:时代性聊斋志异人性化

薛胜寒

摘要:“狐”这一形象在历史的进程中逐渐跌落神坛,从瑞兽发展成为妖兽,又逐渐从兽形幻化成人形,而象征淫乱和魅惑的狐便成为了狐怪小说的重要原型之一。但在唐传奇《任氏传》里,狐女形象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们不仅拥有人形,还具有了至真至善的人性。而在近一千年之后的《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受《任氏传》的影响,也塑造出了许多个性鲜明、重情重义的狐女形象。狐女形象的人性化,体现了文学形象的时代性。

关键词:任氏传;聊斋志异;狐女;人性化;时代性

《说文解字》中对“狐”的解释是:“妖兽也,鬼所乘之。”[1]不过,在汉代以前,狐一直被人们当作瑞兽。据《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郭璞注谓:“太平则出而为瑞。”然而,带有些许神性色彩的狐却“在父系文明建立后开展的驱逐女神的运动背景下,经儒释道的合力,由高禖神变为淫妇,进而被妖化为狐狸精。”[2]无疑,狐已经跌落神坛,从瑞兽发展成为妖兽,并被人们当作“媚”与“淫”的代名词。骆宾王在《讨武曌檄》中指责武则天“狐媚偏能惑主”,就是此含义的显现。

起初,妖狐以兽的形态出现。而后,据书中记载,狐妖逐渐开始幻化成人形,如《太平广记》卷四四七引《玄中记》载:“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3]本来,象征淫乱和魅惑的狐妖分为雌狐和雄狐两类,但狐妖雌化的程度却在不断加深,人们将狐妖与女性联系起来的情况从唐代开始尤为明显。白居易在《古冢狐》中写道:“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日长月增溺人心。何况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看来,幻化成人的狐妖是尤物,也是祸水。虽然她们出乎幻域,但从顿入人间之日起,“人们心目中的狐鬼不再是符号信仰,而转向现实化,世俗化”。[4]狐女不仅拥有人形,还具有了人性,她们被小说文字赋予了一种“人”的宿命。唐传奇中的《任氏传》和之后受其影响的《聊斋志异》便是这些小说的典型。

在《任氏传》中,任氏既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人,又是带着神秘色彩的狐,亦人亦狐的特点使得任氏同唐传奇中的其他女性区分开来。这一名由狐幻化而来的女子容色姝丽,“非人间所宜有者”,使郑六“见之惊悦”、韦崟“爱之发狂”。初次与郑六见面的任氏并未故作寻常女子的矜持姿态,相反,她的表现还带着些许轻佻。对于郑六“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的爱慕,任氏“时时盼睐”以向他传递自己的爱意,之后更是直接将郑六带到了她幻化而成的屋子里幽会。虽然任氏可以将“蓁荒及废圃”幻化成壮丽屋宇,但在沈既济笔下,她并不是以往志怪小说中作崇的狐妖,即便她“多诱男子偶宿”的行为带有性蛊惑的意味,可她并未吸人精气、害人性命。所以,大胆坦率且忠于爱情的她,让读者不自觉地将其归于人的范畴,狐妖的神秘色彩得以消解,可爱而可亲的人的形象更加突出:她不受封建礼教束缚而大胆向“贫无家,托身于妻族”的郑六表露心迹;狐妖身份暴露后,她对郑六“虽知之,何患?”的知而不嫌深怀感激,并“愿终己以奉巾栉”,做一名普通的多情女子;面对韦崟的不怀好意,她固执而坚决地抵抗以守护对爱情的忠贞;在预知到了西行的危险之后,她依旧在郑六的恳求下不顾性命之忧随他赴任,结果为犬所害,宁死不渝。沈既济在《任氏传》的篇末这样评价任氏:“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节,狥人以致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5]亦人亦狐的任氏虽为“异物”,善良多情和忠贞不渝却在她的身上展露无遗,她已然被赋予了一种具有“人道”的女性形象。

正是任氏人形之下这种人性的突显,使得李剑国称之为“千古一狐”。[6]而任氏這一狐女形象也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近一千年之后的《聊斋志异》便是受其影响的经典之一。

《聊斋志异》以写花妖狐魅而著称于世,其中狐女形象占据着很大篇幅。这些狐女形象,固然保持着狐女的神异性,但同时也融入了当时的社会,拥有丰富的性格与饱满的形象。《莲香》讲述了桑生与狐妖莲香、鬼魂李氏的爱情故事。其中,莲香能用神气检验出桑生如乱丝一般的脉象,并且用自己在山上采集了三个月的药材医好了濒死的桑生。小说中这样描写莲香给桑生治疗的过程:“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在莲香的身上充满了神异色彩,但她与作崇害人的狐妖却有着巨大的差别。在她看来“世有不害人之狐”。面对桑生对狐的偏见,莲香坚决地反驳道:“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在桑生不听莲香劝诫,与鬼魂李氏欢会病入膏肓之后,莲香所做的是来到桑生的病榻前哂笑他说:“田舍郎,我岂妄哉!”即便桑生向她道歉谢罪,她还是选择与之诀别,以证明她并非拥有嫉妒之心的人。可见,莲香虽为狐妖,却有着女性的自尊与自爱。《鸦头》中的狐女鸦头拥有贴符在驴身上便可让驴像风一样飞驰的神异能力。但在小说中,这种能力仅仅是行文中推动情节发展的小插曲,小说中描写得更多的其实是沦为风尘女子的鸦头在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鸦头勇敢地向王文表明狐妖身份,并与之私奔,将自己的余生毫不犹豫地托付给所爱之人。虽然妓院的老鸨将她抓回并且每日鞭打虐待她,但她却仍念及往日情分,在信中嘱咐王文不要让儿子王孜伤及老鸨的性命。而当她在得知儿子不仅杀了老鸨还剥下了狐皮之后,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脸,直想寻死,可谓是重情重义。在《狐谐》中,狐女可以在众人面前不露形容,这是她作为“异类”的一面;当她诙谐幽默的语言让人捧腹而笑,忘其为异类时,她只是一个聪颖可人的女子而已,“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这是她作为“人”的一面。

可见,《聊斋志异》中的大多数狐女形象都和任氏一样,虽然还保留着自身的神异性,但都更多地具备了人的种种性情与特点,她们不再是妖媚作崇的“异类”,而是成为了个性鲜明且可爱可亲的“人”。所以,鲁迅这样评价《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性,和易可亲,忘为异类,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7]

上述小说中的狐女中除了隐藏神性和妖性,具有丰富的人性以外,她们还可以很好地融入人间的生活,与封建社会的现实相适应。《任氏传》中的任氏借钱买马,替郑六谋得了一大笔钱财;《鸦头》中的王文按照鸦头的话,把驴子卖了作本钱,在门前开了个小店,也足以维持日常生计。本是属于幻域的狐女顿入人间之后,“由神性、妖性而渐具人性,逐步褪去了物类的征象,汇入现实生活之流”。[8]也正因如此,这些狐女形象才能更加贴近人们的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让人们在亦真亦幻、亦人亦狐中感知社会百态与人性的善恶美丑。

“文变染乎世情。”狐女形象的改变,自然与当时的社会时代有关。

值得关注的是,沈既济和蒲松龄所塑造的狐女形象往往都与娼妓有所联系。沈既济《任氏传》中的任氏放荡不羁,在很多情况下其言行是与娼妓类似的,而且她为了满足韦崟的色欲还四处为他招来佳丽,供他玩乐。而蒲松龄《鸦头》中的狐女鸦头则是直接被作者塑造成了一名困于妓院的风尘女子。但实际上,二人笔下的狐妓形象又是有所不同的。这种不同,与作者所处时代的不同密切相关。唐代的社会风气较为开放,书生与妓女的故事十分常见,像李白、白居易等诗人在当时就与许多妓女有过几段风流关系,所以沈既济对于任氏的放荡与豪放并没有批评或不满之情,而这正是时代的产物和当时开放风气的体现。到了蒲松龄所处的时代,社会对于正统文人的要求较严格,并且十分注重社会风气和妇德的规范。所以《聊斋志异》中的狐女形象都有着一股重情重义的侠气。《鸦头》的末尾说道:“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尽管在蒲松龄的观念中并未摆脱狐的淫媚意象,但对于狐妓鸦头所拥有的超越人间女子的情与义,蒲松龄是十分赞赏的。

当然,狐女形象的改变,也有作者的因素在其中。《任氏传》是狐怪小说的一个转折。沈既济在“狐性淫”的社会共同观念下,塑造了任氏这一另类的狐女形象。究其原因,或许与作者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沈既济在《任氏传》文末点明此作写于建中二年谪官东南的途中,而狐女便成了他展现世情理想、传达“要妙之情”的凭借。狐魅虽可害人,但任氏却能为知己者而死,因此,被贬文人沈既济在失落与悲伤中将任氏当作一种美好的理想形象,并在创作中将狐妖人格化,通过任氏这一狐女形象来表现自己对真和美、情与义的追求与向往。而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自志》中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他在小说中塑造的众多狐女形象无一不是他孤愤之情的表露。蒲松龄一生清贫,科举屡试不第,于是他将狐女形象现实化和人化,在她们的身上寄托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人生理想。

在《任氏传》和《聊斋志异》两部作品中,狐女不再是淫荡邪恶的象征物,而是有着灵魂与自我的活生生的人。狐女形象的产生与变化,归根结底,不过是社会心理的投射与变化。随着人们的意识逐渐从早期对神灵的崇拜转向了现实和世俗世界,出乎幻域、顿入人间是狐女必然会面对的结局。出乎幻境,她们摆脱了人类的崇拜;顿入人间,她们收获了人类的悲喜。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98:206.

[2][6]李剑国.中国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62,111.

[3]李昉,等.太平广记(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12.

[4]姚霁珊.《聊斋志异》中狐鬼意象的审美演变[J].电影文学,2007 (5).

[5]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唐传奇鉴赏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8.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4:184.

[8]李正民,曹凌燕.中國古典小说中的狐意象[J].西北大学学报,1994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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