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兰肯斯坦的个体内心冲突看敌意的消极属性
2018-11-24景孟丹
景孟丹
摘要:在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中,维克多·弗兰肯斯坦这一起初酷爱人文思辨而后又转向自然科学领域的年轻人凭借一腔热血与智慧创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怪物。而怪物与弗兰肯斯坦之间的爱恨关系之网也从此错乱纠结,直至最终怪物追随他又爱又恨的创造者而死。这部小说普遍被当做哥特式科幻小说来解读,但撕开其表层的象征作者所处时期社会矛盾冲突的黢黑面纱,其后所蕴含的主人公弗兰肯斯坦的丰富广阔,暗潮涌动的内心世界为读者探视敌意的属性提供了绝佳的原材料。
关键词: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敌意;内心冲突
玛丽·雪莱在其小说《弗兰肯斯坦》的开篇即用4章的篇幅分别列出了罗伯特·沃尔顿写给姐姐的4封信,至第4封信才缓缓引出了沃尔顿船长在北极的冰天雪海中遇见处于绝境的弗兰肯斯坦的场景。沃尔顿对冒险的渴望为弗兰肯斯坦的内心世界蒙上了第一层纱。而后通过沃尔顿回忆二人之间的谈话,小说作者勾勒出了蕴含弗兰肯斯坦往日的负笈求学经历以及与怪物之间的“带有奇妙的情感色彩”[1]12的记忆之场的轮廓,同时也为理解其内心世界蒙上了第二层纱。撕开这两层哥特色彩的面纱,直接穿入弗兰肯斯坦与怪物对峙情境中,读者更能看到二人之间冲突的张力以及弗兰肯斯坦的敌意的消极属性,即敌意的介体性本质,进一步的以恐惧遮掩的软弱性及以私欲渲染的虚假性,二者反之也更加剧敌意的介体性本质。
一、弗兰肯斯坦对怪物的敌意的介体性本质
弗兰肯斯坦进入沃尔德曼教授的实验室接触到自然科学后,“探索生命的秘密”便成为他的生活中“唯一占据心灵的职业”(p.50)。弗兰肯斯坦穿梭于“墓穴和停尸间”寻摸人体器官想要创造一个拥有美丽面容的人。两年后人造怪物在能够睁眼看世界那刻,也是弗兰肯斯坦看到一个自己所造活生生的人那刻,后者觉得自己“美梦破灭”了,内心盈满“令人压抑的恐惧和厌恶”(p.51)。炽热浓烈的探索生命秘密的热情急转而成为憎恶和焦躁,弗兰肯斯坦“奔跑出”这间见证了自己“日以继夜的”奋斗的“造人”实验室(p.53),不停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这种情绪和感情的急速转换令读者怀疑在小说文本中作者对此作出的解释的充分性。弗兰肯斯坦在赋予怪物生命力之后发现他“无法面对他自己所创造的东西的面容”,何以他在将各种器官拼凑起来的过程中,在未赋予怪物生命力之前就发现怪物的容貌可怖而恐惧或焦躁?这不免引发读者思考弗兰肯斯坦短促而急速的态度变化之后蕴含的抗拒怪物和敌意究竟是否只是單纯对怪物的敌意以及这层敌意的属性。
弗兰肯斯坦在向怪物的尸体灌入一口气之后,“恐惧和厌恶”“困倦”(p.58)相继袭上心头,他甚至扑进被褥间休息,来暂时忘记一切,而在睡梦中,弗兰肯斯坦在拥抱和亲吻了思念已久的亲人和爱人伊丽莎白后,女孩的死亡惊醒了他。弗兰肯斯坦惊醒后看见了跟随他来到窗口的怪物,怪物向他咧嘴笑笑表示友好,但弗兰肯斯坦看到的是“分开的下巴”“咧开的嘴角和皱起的脸颊”(p.60),即刻就仓皇逃出了卧室。卡伦·霍妮对敌意在特定情境中的表现作出了社会心理学总结,她认为敌意主要“表现为主导他人的倾向,羞辱他人的倾向和剥削他人的倾向”[3]144以获得实质为自我保护的安全感。弗兰肯斯坦梦到的伊丽莎白的死亡暗示了是在怪物来临后,他害怕会因此失去亲人和爱人后而失去安全感,而“逃出”怪物的视野也表现了弗兰肯斯坦内心无意识地将怪物视为剥夺自己安全感的敌人,进一步讲,这层伴随怪物出生的敌意实则从一开始就具有介体性,弗兰肯斯坦的敌意并非是主观上对怪物的直线性纯粹的情感观念,而是伊丽莎白这个介体的安全受到威胁而产生的外化的安全感缺失的恐惧。
此外,小说中并未直接描写怪物拥有天赋的令人产生纯粹敌意的攻击性倾向。怪物获得能自主生存的生命力之后,并不具有天然的认知能力,不夸张地说,怪物只是拥有不佳质地的一张“白板”,等待创造他的人引领他生活下去。从洛克的经验主义观点看,人的观念并不天赋,而由物生,这回答了何以在人造怪物“出生”初期须融入大自然,阅读三本启蒙课本以及观察邻居生活以获得成为人的基本生存和生活技能。这也暗示在人际关系层面上并不存在令弗兰肯斯坦产生敌意的先验条件,弗兰肯斯坦眼里的敌人此刻实则并不具有作为他纯粹敌对对象的充分条件,这也从反面说明了这一敌意的介体性。
二、以恐惧遮掩的敌意的软弱性
弗兰肯斯坦被噩梦惊醒,又看到怪物在自己的窗边,“害怕”听见任何类似怪物接近的声音,害怕看见“那张没人能忍受的、令人憎恶的面容”(p54),而后他躲避怪物带来的恐惧甚至到了走在路上都害怕在街角碰见怪物因此要“避免回到自己住处”的地步。弗兰肯斯坦的恐惧日渐积累,不久之后他生了病,友人克莱瓦尔专程拜访,弗兰肯斯坦再次回到住处发现他的“敌人”已经离开了,他也久违地拍手称快,恐惧暂时的离开让弗兰肯斯坦卸下心防,生了场大病,几个月之后弗兰肯斯坦康复,与克莱瓦尔在旅行中逐渐忘却了恐惧。弗兰肯斯坦将怪物视作敌人,不愿面对自己创造的怪物,但其对怪物的敌意在此被恐惧所遮掩,他在逃避与“敌人”的竞争之中寻找自我,恐惧胜过了起初的介体性敌意而占据了弗兰肯斯坦的情感高地。
而后,在得知年幼的弟弟威廉被谋杀,以及像家人一般的女仆贾斯汀被指控为谋杀者的消息之后,弗兰肯斯坦陷入巨大的不安和悲伤中,恨不能立刻回到家乡,“安慰”亲爱的家人,但近乡情怯,恐惧又立刻浮上心头。直到弗兰肯斯坦看到家乡可爱的河流山川,只觉恐惧和痛苦不时轮流浮上心头,他能预见到谋杀者就是怪物。在对威廉的谋杀案的审判中,贾斯汀被处以死刑,弗兰肯斯坦陷入“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之中”,他的心灵已“感受不到任何希望和敌意”(p.91)。除过自己纯粹的失去亲人感受到的巨大的痛苦之外,对自己所创造出的杀死自己亲人的怪物,弗兰肯斯坦起初感受到的介体性敌意此时已经被恐惧所遮掩,这种介体性敌意体现出其软弱性。克里希那穆提曾说过“是记忆和联想造成了恐惧”[4]86,而按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弗兰肯斯坦此时才是初次真正面对杀掉自己亲人的一个怪物,并未出现类似的记忆,这只是弗兰肯斯坦在多年之后因怪物而家破人亡之后,才仅凭“未来的记忆”和预想就恐惧自己“自己将会是世上最悲惨的人”,敌意在此实则已被未来的不确定性化为恐惧怪物再次伤害自己的家人,质言之,伤害弗兰肯斯坦本人所持的安全感。
三、以私欲渲染的敌意的虚假性
替罪羊贾斯汀死去之后,弗兰肯斯坦打算重游幼时经常玩闹的河水和山川,在这趟独自游玩中,他发现了怪物的足迹。怪物诱使弗兰肯斯坦跟随他来到自己的居住地—山顶的一个无人踏足的山洞之中。在山洞中,怪物“祈求”弗兰肯斯坦“听听自己的剖白”。
怪物首先学会分辨日夜,分辨自然界的鸟树花草,寻找食物填饱肚子。遭受到人们的嫌恶自己的容貌之后,就在夜晚的森林中穿行前行,在路上怪物藏进一间废弃的草屋,每天观察房子主人一家的生活,慢慢“弄清人们的语言的含义”(p.92),之后无意间拿到了弥尔顿的《失乐园》,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以及普鲁塔克的《名人传》,这些书进一步使怪物理解基督教,爱情,仇恨以及道德等知识。因此理解了“社会生活”后,怪物了解了什么是善意,热切地希望能被这家人所爱,找到机会后,怪物和这家瞎眼的老父亲说话,但被老人的儿子发现并和周围的人们驱赶出去,怪物失去了住所,而这家人的离开迫使怪物理解外界对自己深深的恶意,于是怪物決定启程去投奔自己的创造者。在寻找弗兰肯斯坦的路上,弗兰肯斯坦出于善心救下一名落水的女孩之后,反而遭受了女孩亲人的嫌恶及打击,怪物感到很痛苦。而在遇见威廉之后这个年幼的小男孩后,本以为小男孩不会如其他成人那样对他,小孩的惊惧即厌恶使得怪物萌生了杀意,并栽赃给贾斯汀。怪物解释自己痛苦遭遇的行为只让弗兰肯斯坦感到困惑,此时敌意已经弱化为“犹豫”。
在怪物向弗兰肯斯坦说明自己过往痛苦的经历,以及向他剖白自己内心所想所望的只是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女怪物,弗兰肯斯坦起初断然拒绝,而后当怪物说自己会与女怪物单独生活,并放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弗兰肯斯坦感动于怪物的辩论,在此他无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未来的幸福不受干扰,放下了敌意,承诺自己将会创造一个女怪物。在怪物吐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并答应不打扰他的生活后,弗兰肯斯坦的被自我保护的私欲所渲染的介体性敌意进一步动摇,他甚至还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觉得有一个女伴是合理的。弗兰肯斯坦并没有面对真实的自我欲求,即并未表现出安·兰德提出的“在诚实的状态下面对自己的私欲”[5]3,其介体性敌意实则已被竞争性欲望染上了虚假性的色彩。
同时虚弱性和虚假性对介体性敌意实现了复利性反哺。克里希那穆提认为“恐惧的一大肇因即是我们不愿面对真实的自我”[4]9,我们一旦离开真实的当下自我,“内心就会有意无意地害怕过去事情在未来又重新出现”[4]9。小说在整体上采取倒叙的手法,这外化了弗兰肯斯坦未来的记忆所带来的恐惧,这层恐惧显然又加深了作为创造者的弗兰肯斯坦和被创造者之间的嫌隙。弗兰肯斯坦所扮演的“上帝”角色并具有赋予怪物(该隐)头上的记号的大能力,也并没有阻止怪物破坏他的生活的能力,这种害怕在两者的竞争中一败涂地的恐惧进一步反哺了这种的介体性敌意。而这一恐惧也正激发弗兰肯斯坦自我保护的竞争欲望,最终他“放弃创造女怪物”,在这场较量中暂时处于上风,但这一自我保护的私欲同时也加剧了两个竞争对手之间的敌意。
四、结论
弗兰肯斯坦拼凑了怪物的躯体,赋予了怪物生命活力,却忘记为怪物建造一个伊甸园。在看到活生生的怪物之后,他又逃离了自己所造之人,只因其丑陋的面容而生敌意,将怪物抛在了充满罪恶的人世间。这种非纯粹性的、蕴含介体性的敌意在弗兰肯斯坦做了噩梦后化为害怕自己的安全感被瓦解的恐惧感,而这一恐惧时时遮掩住这种敌意。在听完怪物的剖白之后,弗兰肯斯坦感动于怪物的遭遇和不再扰乱其生活的誓言,这种介体性敌意在此被自我保护的私欲进一步渲染。而恐惧和私欲又反哺介体性敌意,凸显出弗兰肯斯坦的敌意的介体性,软弱性和虚假性,这些属性也启发读者思考我们所谓的敌人或许只是一个我们被恐惧和私欲遮蔽双目,塞住耳朵,忽视了对方真实故事后而创造出的仅为自己所想看到和听到的虚妄怪物形象。
参考文献:
[1]皮埃尔·诺拉著.记忆之场[M].黄艳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2]Mary Shelley,Frankenstein[M].上海: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文中对小说原文引用仅标明页码).
[3]卡伦·霍妮著.我们内心的冲突[M].王作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4]克里希那穆提著.论恐惧[M].Sue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5]安·兰德著.自私的德性[M].焦晓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6]卡伦·霍妮著.如何化解内心的焦虑[M].王丹华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