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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的力量

2018-11-23孙力珍

艺苑 2018年5期
关键词:沉浸式影像芳华

孙力珍

【摘要】 与其说电影《芳华》做到了对文工团集体记忆的深情回望与缅怀,不如说,导演以影像的方式满足了观众对历史空间的想象性再现。即导演以影像的方式“补偿”了观众缺失的历史经验,并创造出“沉浸式”的观影场域。在这一观影场域中,具有怀旧性质的影像不仅缝合了(观众的)主动想象与(历史)被想象的关系,而且影像的怀旧色彩所蕴含的视觉消费,映射了图像/视觉文化在观影活动中占据的重要地位。

【关键词】 影像;《芳华》;沉浸式;视觉策略;怀旧消费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芳华》于2017年12月上映,最终斩获14.22亿的票房,票房与口碑的双赢使得影片成为2017年年末的影视焦点。根据艺恩数据网显示,《芳华》的观影群众年龄分布为:20-29岁的观众占69.58%,19岁以下观众占17.83%,30-39岁的观众占7.38%,40-49岁的观众仅占3.19%,50岁以上的观众2.02%。(1)从以上数据中可以看出,影片以80、90、00后的年轻观众为主体。这部“文革”题材的影片,为什么能够“俘获”大部分年轻观众的芳心?即从未经历过“文革”的年轻观众,为什么会对《芳华》这老一辈的青春怀旧影片产生强烈的共鸣?本文从视觉文化角度出发,尝试解答以上问题。

新千年之后,中国加入“世界经济贸易组织”(WTO),中国电影市场化提上日程,电影也从政治话语、现实主义话语的桎梏中解放出来,逐渐向大众化、娱乐化转向。张艺谋身先士卒,以《英雄》(2002)开启了影像视觉奇观的滥觞。冯小刚也不甘人后,2006年拍出了《夜宴》,与前期的冯氏喜剧不同的是:冯小刚尝试以画面/视觉官感取代话语/听觉上的诙谐,以视觉/图像为主导的影视创作成为冯小刚日后主要的创作理念。如《夜宴》中宏大历史场面的呈现;《集结号》(2007)中以身体遭遇战争的惨烈与悲壮,造成视觉上的强烈冲击;《唐山大地震》(2010)中对骇人的自然灾害场面的还原;《我不是潘金莲》(2016)则是首次以圆、方形画幅视觉形式创造叙事张力的影片等等。

如果说《夜宴》是冯小刚以“视觉”取代“话语”的一次尝试性转变,那么《芳华》则成功地以图像/视觉方式创造出“沉浸式”的观影场域。这一“沉浸式”观影场域的特征表现在:即使影片呈现不连贯的、碎片化的叙事,也丝毫不影响观众的观影情绪。因为影片中“沉浸式”的观影场域不仅“补偿”了观众对历史空间的想象,也隐匿着观众“一种不言自明的对于视觉快感的追求”。[1]31-32

一、视觉策略:背负时代枷锁的身体意象

在视觉层面上,《芳华》展现了特定时代中的身体意象。影片中演员/女性的身体,不仅是劳拉·缪尔维女性主义理论话语中,作为被看的、满足男性的视觉快感而存在,也具有“奇观化”色彩;而战士/男性则以其身体遭遇战争的惨烈与悲壮,彰显时代下被摧毁的青春。因此,影片在“文革”后期这一时代背景下,展现被看的女性身体与遭遇重大创伤的男性身体,带给观众视觉的上有力冲击,引起观众情感上的激荡。

《芳华》开头时长3分50秒的排练场景,将集体演员/女性肢体表演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场景,带给观众的不仅是女性身体的美感,而且是肢体表演的一种视觉震撼。如果说,女性苗条俏丽的身姿成为影片视觉消费的一种方式,那么,影像中,文工团演员在舞台上的肢体表演则触发了观众期待视域的超常感受。整齐划一的刻板动作、铿锵有力的身体态势,以及刻意甜美的笑容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审美标杆。影片在特定时代的框架中,舞台之上“被建构”的集体象征秩序和女性作为个体在舞台之下的生活写照,满足了观众(男女)对文工团演员“窥视”的欲望。无论是慢镜头展现浴室女性的曼妙身姿,还是泳池中跃動的身体线条——且不说这一暴露的身体表征是否真正符合历史语境,在当下视觉审美的过程中,这一被“规训”的身体表演看似消除了女性“被看”的命运——实际上仍然带有浓重的、大众视觉消费的意味。

如果说演员/女性是大时代下无可遮掩的青春美好,那么战士/男性所经历的身体遭遇,则是战争对于青春/美好的无情摧毁。一方面表现在个人身体在时代语境下的残酷遭遇;另一方面,也应和了鲁迅“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模式,借此引起了观众情绪上的悲悯。

影片中男性身体多出现在战争场面当中。战场场面成为文工团场景的镜像,一切残酷都从此而起。刘峰的残疾、何小萍的精神疾病也都从这里开始。如果把战场看作是福柯式的“异托邦”,那么文工团只不过是人们在回忆中聊以自慰的停泊点,是人们矫饰后的“乌托邦”。这一镜像,深刻地昭示了文工团场景的空幻性。但战争场面的残酷引发了观众视觉上的冲击、情感上的激荡,如置身于枪林弹雨中的战士/男性——被炸的残缺不全的身体、被鲜血染红的医护场地,以及被烧的面目全非、无法得到身份指认的焦尸……这些被放大的历史细节,成为观众认知历史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是以图像/视觉直观地呈现给观众,并将“青春”与“残酷”并置在这场战争之中,即使缺乏真实,这一被情景化、戏剧化后的历史,仍然能够感染观众。因为“对于没有切实记忆的人来说,他们借助文字、图像、口述等各种渠道并依靠黏合的虚构记忆、在情境中被反复验证或修正”[2],此时一切历史已成为当代史的叙述,即一切电影的最终归宿,都是观众期待视阈中的形塑。

冯小刚在大的时代背景当中营造出“情景式”的历史场景,并以演员/女性的肢体表演和战士/男性的身体损毁架构影像的视觉机制。前者以“青春/美好”的女性身体表演满足观众的视觉需求,虽然这一身体处在“被规训、被观看”的状态,但是导演仍然将女性青春身体美感作为主要表现对象;后者则是以男性身体遭遇残酷战争的方式,引起了观众视觉上的震撼。这种“青春美感”与“战争残酷”是导演借助“影像”与“口述”来营造出俘获观众眼球的视觉策略。因此,这一历史时空的再现不仅满足了观众对过去时代的“选择性”怀旧,而且在视觉机制中想象性地“补偿”了观众缺失的历史经验。

二、空间想象:“补偿式”的历史时空再现

小说《芳华》与电影的最大不同是:小说以文字勾勒时代,读者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不连续的“想象性历史空间场域”。这一场域的局限性在于:对于出生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从未亲身体验过这一时空的读者,他们对于历史的想象只能依赖于文字的描述,一旦离开了文字,这一“想象的场域”便消失不见。因此,《芳华》的口碑与票房双赢在于:第一,电影《芳华》以影像直观地再现了历史时空,视觉机制取代了观众的主观臆想,并取消掉摄影机的“在场”,营造了“沉浸式”观影体验;第二,对于不具备历史经验的观众而言,《芳华》实现了文本与观众之间想象与被想象的关系,即影像所展示的时代,既契合了观众的期待视阈,也以“奇观化”的视觉策略“补偿”了观众缺失的历史经验,创造出观众快感投放的沉浸域。这一“沉浸式”的观影场域在不知不觉中“缝合”了观众与影像之间的关系,也“补偿”了观众缺失的历史经验,把观众从旁观者的位置转换成参与者,观众得以在情感上产生共鸣。

首先,影片中对历史空间再现,局限于临时搭建起来的与外界并无太大联系的文工团大院。相比于外界多变的政治气候,这里的一切都被青春染上了暖色调。如文工团演员练功房、公社集体餐厅以及演出厅等。影片中具有公共性质的空间多为怀旧式、唯美式的想象呈现。无论文工团演员所在的练功房,还是练功之外的浴室以及宿舍,暖色调的光源赋予室内空间强烈的怀旧色彩。这一怀旧的光影想象,削弱了观众对“文革”时代的理性判断,并沉浸在“别样”的青春视觉感官中。《芳华》对于青春的“别样”表达,正是通过“间离效果”达到对文工团少男少女历史经验的还原,这一还原之所以能“老少皆宜”,是因为影像成为观众回忆的触发装置,故事的叙事逻辑被置后,所谓的共鸣变成了缺乏历史感的沉溺。因此,无论真假,它都能引起同时代人的集体回忆;而对于年轻的观众来说,历史经验的缺乏使得他们对那个时代产生强烈的好奇心,这一想象的历史空间不仅作为“补偿”观众缺失的历史经验的虚拟装置,同时强烈的视觉奇观亦将这一历史经验内化为个人的经验呈现。

其次,《芳华》中的战争表现不同于《集结号》,后者是战争叙事,前者则是以战争场面营造时代对“芳华”的摧残。如影片使用约6分钟的长镜头完成了“敌军缺席,我军暴露”的残酷场面。突如其来又预料之中的枪林弹雨,将战士的身体轰然炸裂。这一震撼源于导演对叙事视角的操控,以刘峰的主观视角审视这次作战行动,并取消观众对银幕认同的隔膜,将观众引入影片的叙事场,“死亡使个体具有了一种不会与他一起消失的意义”[3]248,这使刘峰选择留下来这一具有“自毁”性的举动,沾染了一种悲壮的色彩,观众因此沉浸在叙事场域中。这种“沉浸式”影像表达,一方面满足了观众的视觉感受;一方面遮蔽了叙事层面的断裂。这一断裂也如詹明信所言:“这种历史中的裂缝对我们来说并不是马上可以看到的,因为我们的眼睛与感知的对象的距离太近了。那些空洞或漏洞首先可以定性为信息中的裂缝,但在面对一连串的空间情境时,观看时的紧张状态却使我们的心智无法估计其他问题。”[4]452因此,影像巧妙地遮蔽了叙事上的缺憾,并将公众记忆的碎片化看做是一些“时刻”的串联,“在这些时刻里历史、个人记忆和文化记忆的不断交替的话语会合了”[3]122,在此种意义上,影片《芳华》在接受层面完成了对观众视觉上的引导与操控。

影片《芳华》在历史空间的还原上注重影像视觉的表达,无论是封闭式的文工团大院,还是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这种“美好”与“残酷”的影像呈现,一方面起到了“补偿”观众缺失的历史经验的作用;另一方面,影像的奇观化也形成了“沉浸式”的观影场域——即影像的呈现与观众的接受达成了某种情感上的共识,形成了良好的接受系统。

三、时代变革:“怀旧式”的影像表达

如前文所述,影片《芳华》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怀旧气质。这种怀旧气质是“更古老的历史再现系统的一个替代物式的东西……一种对我们时代中历史真实不断减弱的形式补偿”[4]452。因此,面对大多数缺乏历史经验年轻观众,导演首先以视觉形式“补偿”观众缺失历史经验,其次又以放大历史细节的手段引起观众怀旧之感。这就是本文认为的对大多数不具备“在场”历史经验的观众能产生“怀旧”之感的原因。与其说《芳华》中怀旧影像是对过去文工团集体所做一次历史回望,不如说影像所承载的怀旧情绪蕴含着潜在的审美消费。如影片开始给足了观众视觉上的“审美体验”,突如其来的抗战,以及战后的物是人非,则迅速地引发了观众的二度怀旧心理。此时,影片所构建的现实类像“不仅在模拟现实,它本身也开始构造现实”[5]296。

“怀旧审美”满足了观众精神上的需求,实际的物象引起了观众强烈的怀旧情绪。影片中大量怀旧式的场景以及人物的经历渗透在影像的情绪之中。首先是空荡的练功房,文工团解散后,刘峰从战地归来,他走进闲置的练功房。此时导演利用创作技巧——溶化——激发观众浓厚的怀旧情绪——影像中浮现出昔日演员练功的幻影。这不仅是刘峰个人的“怀旧情绪”,而是同时触发了观众的“观影经验”——影片开场那令人震撼的舞台表演。因此,在这场“补偿式”的影像中,导演成功地将观众集體记忆与影片主人公的个体记忆贴合在一起,最大化地实现了影像对历史空间的再造功能。这种补偿式的“怀旧经验”,将观众带入沉浸式的观影场域中,达到大众“怀旧消费”的目的。与其说,这种影像怀旧是导演表达对过去历史的回望与怀念,不如说导演只是通过“消费关于过去的某一段的形象,而不是告诉我们历史是怎样发展的”[6]226-227,来满足观众对过去某种形象的窥视。

由“怀旧”引发的“审美消费”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情感角色。“怀旧作为时间的积淀,可以滤去往事的痛感,它像是可以剪辑的特效的工具,把现实这个繁荣复杂的长胶卷剪成理想的蒙太奇”[7]27-28,而记忆本身也是一种遗忘的形式,这使得记忆本身极具可塑性。即“怀旧”这一情绪是创作者主观化的“理想状态”,对过去的景象产生一种带有审美性质的再现。导演在《芳华》中大量使用“怀旧式”的影像,成功地达到了“现代化怀旧”的目的。即在观众厌倦了当下“致青春”的观影套路之后,《芳华》以“他者”青春的影像满足了现代社会的“怀旧审美”,并达到了消费主义时代“利润”至上的最终目的。

四、结语

质言之,《芳华》以当下观众的视觉需求重塑过去的历史。换句话说,影片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历史图景“更加适合当代视觉文化和消费社会的视觉要求”[8]25-26。导演通过“重塑历史”建构了(观众的)主动想象与(历史)被想象的关系场阈,即影像的传播并不是单向灌输,而是满足了观众期待与被期待的关系,观影体验转变为一次心理上的“完形”。相比于《英雄》《夜宴》以及近期的《妖猫传》中超体验认知的做法,《芳华》与《无问西东》则在历史的重塑上契合了观众自身的情感体验。前者在视觉传达上形成了灌输式的视觉奇观,而冯小刚通过“重塑历史”创作出“沉浸式”观影场域。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以绚丽的视觉奇观单向地呈现给观众,而后者形成了(观众的)主动想象与(历史)被想象的关系场域。因此《芳华》的叙事漏洞并不影响它的观赏价值,这也反映出当下观众并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观看者,而是能夠在观影活动中主动参与的一份子。因此,《芳华》实现了电影(作品)与观众(接受)的“双向交流”,也契合了尹鸿“电影已重回社会文化生活的中位置”[9]的断言。

参考文献:

[1]周宪.视觉文化与消费社会[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2).

[2]猫眼电影.华语电影真正的“一种关注”[DB/OL].新浪看点.(2018-5-18). http://k.sina.com.cn/article_2611607127_9ba9f657020009jxd.html.

[3]罗岗,顾铮.视觉文化读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4](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5]王一川.西方文论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6]弗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7]董立超.怀旧与社会现代性[J].文艺评论,2012(3).

[8]周宪.奇观电影与视觉文化[J].文艺研究,2005(5).

[9]四味毒叔.清华教授尹鸿断言:电影已重回社会文化生活的中心位置[DB/OL].搜狐娱乐. http://www.sohu.com/a/224585470_67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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