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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无声

2018-11-23金少凡

野草 2018年6期
关键词:锅炉房数学家骆驼

金少凡

楔子

出来!出来!

我师傅朝身在锅里的我厉声呵斥了两句。声音很大。一股煤灰烟尘随之被震落,从锅炉顶部雪崩一样扑簌簌地滑落,劈头盖脸地砸在了我头上,我被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师傅急眼了!

我们正在安装体积庞大,重达几十吨的锅炉,可是锅炉的两个部分却怎么也对不上口。我怀疑是不是两个部分的尺寸根本就不一致,因为拆旧利废的物件往往是这样。

出来!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把我薅了出来,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之后从我手里夺过撬杠,一头钻进了锅炉。我知道,他发火儿其实并不是完全针对我的。安装这种吨位的锅炉,按照以往惯例是要整个班组配合着来完成的,有人拿吊链儿(一种简易的起重设备)往上吊,有人顺着吊链儿的劲头在下面用撬杠点,有人不停地在侧面推,有人在下面不停地塞木楔。可是因为我师傅跟我们班长骆驼祥子之间有些隔阂,因此受到刁难在所难免。

我赶紧捡起了师傅扔在地上的螺栓,双手扶在锅炉上,等待着师傅用撬杠将锅炉的两个部分对齐了,然后麻利儿地把螺栓塞进去,戴上螺母,拧紧,之后便大功告成!当然,这样做是违反操作规程的。

没用的东西!他又在里面这么骂了一句,肝火随着撬杠的下压还在上升,因此在那句话的末尾又加了一句:怂玩意儿!我知道,这是在骂骆驼祥子。

这是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整个锅炉房便跳动了起来。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1

就这些?

我正在接受厂保卫科科长赵德的讯问。这大概是他第三次这么讯问我了。期间一些零零星星的问话忽略不计。

我回答他说我就记得这些。再之后我怎么从工作台上飞出去了好几米远,怎么把屁股兜里的打火机压成了扁片儿,怎么又被抬进了医院,一点都不知道。我尽量配合着他。我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由省机动技安局牵头的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到厂里,因此讯问是他当下的职责,而躺在医院里接受讯问也是我目前的职责。

先是一声巨响?

我说我恍惚还记得一些,不知道是梦还是事实。

赵德示意我继续。

我说我好像是看见了我师傅,他被困在锅炉里,巨大的炉体挤压着他,横支在胸前的撬杠让他无法动弹,无法逃生。他被压扁了。大口大口的血朝着我喷射过来!

赵德皱皱眉头。好一会儿过后,说,回到刚才的问题上。

我说好像是锅炉先跳了起来。

那就是之后你才听到了那声巨响?他停住了笔。

我说好像是。也好像是同时。

闻到什么味道了没?他朝我凝视。前两次讯问,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朝我凝视。那眼神儿有点像出了鞘的刀子,闪亮又锋利。

我赶紧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头。我不敢随意乱说。因为事关重大。重大的原因不只是锅炉房爆炸,锅炉倒塌,我师傅惨死于倒塌的锅炉之中,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你再想想,回忆回忆,没闻到什么味道吗?赵德把刀子又收回到了鞘里,很耐心地继续问。比如你们电气焊使用的乙炔味儿?比如炸药味儿?小时候放过鞭炮吧?就是鞭炮的味儿。

我继续想。一声巨响之时似乎是有一股味道。很呛人。在一只巨掌把我掀翻在地的一瞬,我确实闻到了。是什么味道呢?炸药味儿吗?我不敢肯定。更不敢妄加猜测。他越是讯问我,我越是不敢猜。真的不敢。若真是炸药味儿,那事情将非同小可。距离锅炉房不远处有一座警卫战士守卫着的车间。最近厂里正在大张旗鼓地搞清查,整顿,加强安全防范等工作,似乎也是围绕着这座车间展开,这些都充分验证了坊间的一些传闻。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赵德怎么会如此在意什么味道呢?怎么会两次三番地问讯我呢?

嘭——

恰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有东西爆炸了!

响声尖利而冲撞,像夜幕中撕裂天空的闪电,一下子便把我的心穿透了!

爆炸了!

有特务!

厂医院里立即一片乱成!尖叫声、桌椅的碰撞声、瓶瓶罐罐的碎裂声、落荒而逃的脚步声交织在了一起!

應该说自从锅炉房的事故之后我仍心有余悸,我心里还存在着对任何响声的条件反射,因此,爆炸声一响,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抱住脑袋把身子蜷缩起来。而赵德则出于职业敏感,嚯地弹簧一样把自己弹射了出去。

响声发自厂医院水房。

楼道里奔跑的人绝大部分人都是在仓皇逃离。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激昂着,冲向了水房。我从惊悚中缓过来之后,也把胆子壮起来,朝水房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我猜测着是不是真出现了特务?可是他炸水房干什么呢?这里距离那座车间可是很远呢!

不许动!都不许动!

我忽然听见了赵德的喊声。那声音在一片乱哄哄的声响中显得十分威严。混乱立时被制止了。

特务!果真有特务!

我停顿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我有必要停顿一下,如果万一发生枪战,我应该有一样东西拿在手里用于攻击或是防卫。厂医院的楼道里收拾得十分干净,什么也没有,哪怕一个拖把。

不许动!都站好了!

随着赵德的第二声喊,我悄悄地光着脚攥着拖鞋接近了水房。

我还没看到水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态是个什么样子,特务是背向还是面对着我,就见急诊室的女大夫神色慌张地挤出人群,从水房里跑了出来。紧接着有一阵风从我身边扫过,一个男大夫超越了我,冲进了水房。

先是啪地一下很清脆的响声,像是格斗中谁击打了谁一下,紧接着是男大夫的一句怒骂:你他妈混蛋,是不是人!随之,混乱再次开始,骂声,噼噼啪啪的拳打脚踢声响成了一片!

我赶紧举着拖鞋冲了进去!

水房里一片狼藉,很显然,最少有两只保温瓶被摔在了地上,炸得粉碎。水洒了一地。我没收住步子,踩在了碎玻璃上。我没看见特务——因为我认为那个被压倒在地的人若是特务的话,赵德绝不会用自己的身子保护着他。而他也绝不会像条丧家犬一样,双手抱头,蜷缩在地。在我的印象里,特务手里应该有抢,应该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最起码电影里是这么演的。

快来帮忙!赵德从人缝儿里看见了我,急忙朝我喊。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被赵德保护着的人。那人是在我们班组劳动改造的猴皮筋儿,猴皮筋儿的绰号来源于他经常会在女人面前做一些下流的動作。我犹豫了一下,而此时他的下身裸露着,裤子滑脱到了脚面上,两腿间的那个东西黑黢黢的萎缩着,样子相当丑陋,让人觉得既可笑又恶心。我在想,这样一个脸色蜡黄、被打折了腿的、眼神呆滞深度近视的人值不值得去帮。这时,一根棍子带着风声朝猴皮筋儿砸了过去,赵德立即把身子压在了猴皮筋儿身上,见棍子即将在赵德脑袋上落下,我奋不顾身地朝举着棍子的人扑了过去。

穿上裤子!人都撤去了后,赵德命令猴皮筋儿。

猴皮筋儿惶恐地看看赵德,又看看我,赶紧把裤子提了上来。同时他诺诺地提示我肩上在流血。

我们这才检查了下各自的身体。我们三个都受了伤。猴皮筋儿的伤不算很重,只是眼镜跌碎了,衣服上沾了灰土,被扇的脸上有几个手指印儿。而我和赵德倒为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尤其是我,那根棍子砸在了我肩膀上,肉翻开了花,鲜血淋淋。

赵德把猴皮筋儿安排在了我的病房,之后陪我到急诊室包扎。操你妈的,是不是人呢你!男大夫在我的病房门口还在痛骂,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赵德赶紧上前劝阻。

男大夫被赵德劝走了之后,进了急诊室。随后我和赵德也跟着走了进去。急诊室里,刚才从水房里跑出来的女大夫正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骂人的男大夫开始安慰她,双手在她后背和肩膀抚摸。他们谁都不理睬我们。我主动地讨好,劝慰了女大夫几句,然后把我的伤口给他们看,问是不是要打破伤风针,说女大夫的水平特高,她打针从来就不痛。可是他们仍旧不理我们。其实,我心里对赵德也有几分怨恨,在他给我的肩膀用碘酒消毒时,我问他猴皮筋儿这样的人,你保护他干嘛?

赵德拿眼睛朝那两个大夫瞟了一下,轻声问你真傻假傻?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豁出命来保护他?

我说我真傻,不知道。只知道为了他,我的肩膀开了花。

他说你再傻也知道你师傅叫赵武,我叫赵德吧?

我说知道。我没傻到那份儿上。你们是叔伯兄弟。

他说,那就好。我问你,你一点都不知道那座车间里有什么?

我想,他怎么又把话转移到了车间上?于是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知道,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

他说,行了,我跟你师傅是兄弟,你也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直说,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飞机。我略作迟疑,说,咱们正在抓紧研制的。是这样吧?

对。赵德再次很谨慎地朝两个大夫瞟了一下,之后凑近我耳朵,问,你是团员吧?

我说是。

多少年的团龄了?他问。

我说我的团龄可长了,我一上初中就入了团,第一批。

他就说那就好,既然你是老团员,就应该有相应的政治觉悟。知道我为什么要拼命地保护他吗?他是数学家是教授!

我说,我知道他是数学家是教授。那是臭老九!再说,什么家什么教授也不能就随便耍流氓啊!

赵德说他那不叫耍流氓,那是一种病,医学上叫露阴癖。我以前跟他谈过,其实他也挺痛苦的。他不想这样,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是病!

我听得糊里糊涂,并且也理解不了猴皮筋儿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我也见过漂亮女人,厂合作社(当年商店的称谓)的女人们每周都到我们锅炉房里来洗澡,看着她们穿着内衣,头发湿漉漉地从澡堂子里出来,也很冲动,不自觉地也会有点邪念,我怎么就能控制得住?我问赵德,这跟飞机有什么关系?

赵德扶着我的肩膀走到了楼道里,说,都跟你说了吧,现在敌人总在天上欺负咱们你知道吧?我说知道。为了反侵略,国家把研制新飞机的任务交给了咱们厂知道吧?我说知道。数学家是关键的技术人员。知道吗?我摇头。说着,我们便走回到了我的病房。

可是猴皮筋儿却不见了。

2

猴皮筋儿失踪了。

赵德为此很着急。

小道消息在猴皮筋儿失踪的第二天便开始流传,说敌方的特务已经潜入厂里,第一步先绑架或是暗杀了猴皮筋儿,第二步将伺机炸毁那架正在研制当中的飞机。一时间,厂里上下一片惶然。躺在厂医院里,我都能从给我换药和查房的大夫们身上感到空前紧张的气氛。

我肩上的伤很快就好了。身上其他的伤,也彻底痊愈了。不过我不想出院。我知道我出了院回到班里,所有师傅都不愿意干的脏活儿累活儿都在等着我。于是便想尽量拖延出院的时间。在大夫查房时,我就说头晕,甚至有些恶心。大夫便翻翻我的眼皮,之后拿手电照照,没说话,走了。

大夫走后没多大会儿,赵德来了,他从衣柜里把我的衣服掏出来扔给了我。他说你小子别装了。

我说我没装,我真的头晕。

他说得了,蒙谁你也蒙不了我,我这双眼睛干什么吃的?甭多了,现在要是扔给你个篮球,有场比赛,你立马儿就奔篮球场了。

我说我打不了篮球,浑身没劲儿。

他说这好办,让大夫过来,给你小子抽点骨髓出来验验。头晕不晕立马现形。

我说我不是你们保卫科的人,你没权管我。

他说你人虽不是我保卫科的人,但是经过组织研究决定,需要你配合一下我保卫科的工作。

我问他什么工作?

他问我还记得那个数学家吧?

我说当然记得。

赵德说,他有消息了!又被抓了。被扣在县公安局。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说狗改不了吃屎!

赵德说你跟我去接他。

我说我跟你去接他?我算是哪庙的和尚?

赵德说,你算是他庙的和尚。他在你们班劳动改造,本应你们班派人去接。

我说那样的话,你应该去找我们班长。

赵德说,你们班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让你代表去接。他说,厂里决定了,为了防止他再出问题,要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监管,你们班长把这个任务也交给了你。把他接回来之后,就让他搬到你宿舍去住。

听赵德这么一说,我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我想完蛋了。我师傅没了,我彻底完蛋了。把我和改造对象拴在了一起,我在我们班长心里的地位,以及我的未来,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这远比要让我干脏话儿累活儿更为可怕。

坐车去县公安局的路上,赵德给我说了猴皮筋儿这几天失踪的一些情况,他说数学家是被辉南县公安局抓的,还是那个毛病,坐车的时候对面有个女的,据说长得相当漂亮,他就把持不住了,就把那玩意儿掏出来了,那个女的看见了之后被吓得直哆嗦,高喊抓流氓,于是汽车司机就直接把车开进了县公安局。

我心里仍在想着自己的将来,心不在焉地说一个臭流氓,还专程接他干嘛?让他自己回来不得了?再说,既然他对研制新飞机那么重要,还让他在我们班劳动改造干嘛呀?放了得了。

赵德说要是那样,咱们不就省事了?他用手指了指天上,说,上头的指示是继续劳动改造!改造思想!上头说他是数学家,研制新飞机里离不开他,但是思想不改造好了,他就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因此还必须在基层待一段时间,彻底改造思想。

我叹了口气说,把我和流氓拴在了一起,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好结果?我师傅在世时,跟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就有矛盾,我和我师傅这次去安装锅炉就是他犯的坏,如果他多增派人手儿,根本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故。我问赵德,现在又要让我监管那流氓,这不是骆驼祥子在给我小鞋儿穿是什么?

赵德听了,很轻蔑地说了声屁!他骆驼祥子算个什么东西?你甭搭理他,只管执行组织的命令,他要是敢炸刺儿,我让厂长收拾他!

我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赵德的一番话好起来。我还是想着将来的事情。将来我还要出徒,出了徒之后还要调级涨工资,之后还要分房子,一切的一切都捏在骆驼祥子的手里。

我们很快便来到了县公安局。办理交接的时候我听赵德跟县公安局的审讯员打听情况。

赵德问,他一开始时拒不交代?

审讯员回答说可不是,死扛着,扛了好几天。

赵德说可能是怕说了我们厂的名字,给单位的脸上抹黑。转而他又问那个女的留案底了吗?

审讯员说没有,人家是受害者,留什么呀留。你问这个干吗?想看看那女的长什么样?我跟你说,相当漂亮,可着咱们这辉南县就找不出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来。

赵德于是问,那就是说,这个女的不是咱们本地人了?

审讯员说,不是。

赵德问口音不像?

审讯员说,口音倒是没什么不像的,一口的咱们辉南县味儿,可是我在这县里待了好几十年了,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人。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不少,后来的话我没心思听了,就走到了其他地方瞎转,等我转回来,我听赵德跟审讯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女人可真奇怪!她怎么会在数学家出事之前没人见过,出事之后又不见人影儿了呢?

赵德的这番问话,让我忽然想起了厂里关于特务的小道消息。

不过,我没有资格在这个时候接话茬。

赵德和审讯员交接完了,我们就把猴皮筋儿带上了车。我俩挨着坐。他仍然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样子,被冬天的风吹干了似的蔫儿萝卜一样的脑袋,面色蜡黄,一副白边眼镜罩在眼睛上,没有表情的脸。

看着他斜靠在座椅上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忽然感到这家伙很可怜。

3

猴皮筋儿的外号是骆驼祥子给他起的。那天他被厂保卫科科长赵德押送着进到锅炉房里之后,骆驼祥子就开始琢磨着给他起个什么外号。他手下的人都要有外号。看着他瘦弱干枯的外表,骆驼祥子想了几个:干萝卜、蔫儿萝卜、大头萝卜,可是都觉得不十分贴切,不大过瘾,为了另辟蹊径,就把眼睛看向了他的下身,想到了他里面那个东西,这下骆驼祥子就活络了,有了联想:这家伙是“干儿犯”(当年流氓的别称),见了女人就把那东西亮出来,那么裤裆上那个开口用扣子一定很不方便,一颗一颗地解很费时间,来得不快,有时候可能还来不及,用猴皮筋儿最好,一抻就开,一松就合,既及时又隐蔽。想到此处,他一拍脑袋就朝他喊了声——猴皮筋儿!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在我这里接受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喊罢,便把小眼睛儿一眯缝,得意地咧嘴乐了,露出了满嘴被烟叶子熏出来的稀疏的黄牙。

骆驼祥子除了爱给人取外号之外,也有相当强烈的好奇心。那家伙你别看当着班长,可是在他那双总眨巴个不停的小眼睛儿背后,却隐藏着很晦涩的东西。他总想亲眼看看猴皮筋儿怎么把那东西从裤当里掏出来。往更深了说,他很想看看他那东西长什么样儿,有什么特别之处。

于是,便有了以后那样的事情。

这天早上,我和数学家(赵德不让我再叫他猴皮筋儿了)来到班组的时候,厂里的军号(那个年代用军号替代上班铃声)已经响过好长时间了,原因是数学家整夜整夜都在看书,在纸上写画,我没休息好,没能及时起床。因此当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锅炉房的大门时,便准备迎接骆驼祥子的指责。可是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坐下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家伙的聊性正高。

怎么,你小子眼睛看东西模糊了?我听他怪声怪气地问他徒弟色盲青年陈晨方。

色盲青年陈晨方于是就用手背揉揉眼睛,之后再把眼睛眨了眨,说,嗯,不知道是怎么了,从早上起来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駱驼祥子听罢就朝左右年长的师傅们看看了,接下来年长的师傅们便会意地笑了起来。我觉出来这笑声里隐含着什么,或者说是不怀好意,便悄悄地问身边的师傅怎么回事?小陈的眼睛怎么会忽然看东西模糊了?那师傅示意我别问。

骆驼祥子和年长的师傅们笑够了,便把头转向了色盲青年陈晨方,说,你小子晚上没干好事吧?

色盲青年陈晨方赶紧把头低了,不语。

骆驼祥子就像老中医一样给色盲青年陈晨方像模像样地把了把脉,之后说,你往后晚上好好睡觉,别他妈的尽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年轻轻的多想点工作上的事,多想点政治上的事。说完,便悄声问他,说实话,晚上“跑马”了吧(遗精的意思)?

骆驼祥子问完,所有年长师傅便又笑了起来。

就在大家笑的过程中,骆驼祥子忽然就把头扭向了窗户。他的这个动作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因为到了这个时间,从远处会有一辆红色自行车骑过来,骑车的人是个女的,很漂亮,是我们锅炉房隔壁合作社的售货员,骆驼祥子给她取的绰号叫小洋人儿。小洋人儿是我们班师傅们的一道开胃菜,大家无论是说工作还是说家常都不自觉地要把她给扯上,比如说到焊接某个部件,就有人会说焊不了,那东西跟他妈的小洋人儿的屁股似的,它不让你下手。再比方我们下了班洗澡,洗着洗着就有人忽然冒出一句来,说,这小洋人儿要是能陪着咱们爷们儿洗回澡你说是不是死了都不冤?这位说完,另一位紧接着就补充一句,说,咱们洗完澡出去,把小洋人儿叫过来用这水接着洗,洗完了小洋人准得怀孕!

果然,在骆驼祥子扭头朝外看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就过来一个小红点儿。

骆驼祥子于是就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数学家,并把视线的端点放在了他的裤裆上。他说哎,小洋人儿来了,咱们打个赌怎么样?你今天要是有本事把小洋人儿抱一下,我输给你一包工农。见数学家没接话茬儿,就又加了一包,他说猴皮筋儿,那娘们身上可肉乎了,那俩奶也大。你要是抱了她,我给你两包工农。数学家很紧张地摇摇头说,我,我不抽烟。你不抽烟,骆驼祥子十分不屑地用眼睛夹了他一下,说,你不抽烟可老想点火儿!说完,就转头去问其他人,谁愿意跟他打这个赌,见仍没人搭茬儿,于是原本很高的兴致便低落了下来,他朝数学家和大伙儿骂了一句:真是他妈的一帮怂人!骂声刚落,他徒弟色盲青年陈晨方便站了起来,说,我来!

色盲青年陈晨方大步走出了锅炉房,之后大伙儿也都跟了出去,我和数学家也被骆驼祥子拉着,一起到外面去看热闹。

色盲青年陈晨方迎着小洋人儿的自行车走去,快要接近了的时候,他便站在了路中央不动,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要堵住小洋人儿的路不让她过,然后趁着小洋人儿把车子停下来之际猛然朝她伸出手去。我猜测得没错,色盲青年陈晨方正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去做,不过他把小洋人儿想象得过于笨了,因为小洋人儿很快就发觉了对方堵路的意图,于是便把车把一拧,转了一个弯儿,将色盲青年陈晨方给绕了过去。站在锅炉房门口的师傅们见色盲青年陈晨方的计谋没能得逞,便嗷嗷地开始起哄。一个人带头喊,给他一大哄啊,接下来大家齐声喊啊哄!啊哄!色盲青年陈晨方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便一转身从后面拽住了小洋人儿自行车的后架子,然后向旁边一推,哗啦一声,人倒车翻。

你干什么啊?没想到自行车倒在了地上,而小洋人儿却很敏捷地一骨碌,爬了起来。你耍什么流氓啊?拍着身上的土,她指着色盲青年陈晨方的脑门儿质问:你都让保卫科抓了一回了,还不接受教训,你是不是贼心难改啊?质问完了,她又朝骆驼祥子喊,祥班长,你的兵你也不管管,光天化日的就耍流氓啊!一直在色迷迷地笑着看热闹的骆驼祥子这时忽然一本正经了起来,他走到数学家面前,说,猴皮筋儿,你是教授,有学问,你去给他们断断。数学家的手抖了抖,没动。骆驼祥子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裤裆,于是拉着数学家的胳膊,一起走到了小洋人面前,佯装批评了色盲青年陈晨方了几句,之后一面关心地问着小洋人儿没事吧?吓着没有?一面就趁机要把手放在小洋人儿的身上。小洋人很机敏地往后退了两步,敷衍着说没事没事,没吓着。骆驼祥子见状,就把手收了回来,转而去看那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看看车摔坏了没有,这么漂亮的自行车,然后就弯腰准备把车从地上扶起来,就在他弯腰之际,只听哎呦一声惨叫,骆驼祥子瞬时倒在了地上。色盲青年陈晨方一看慌了,忙上前问骆驼祥子怎么了?是不是心脏病犯了?小洋人儿见状也慌了,也忙赶到骆驼祥子的身边问长问短。骆驼祥子一脸的痛苦表情,他呲牙咧嘴地继续哼哼。色盲青年陈晨方和小洋人儿便同时朝他伸出手去要把他搀扶起来,到厂医院去看急诊,骆驼祥子从他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儿里看到了两个人的手,于是一把抓住了小洋人儿,之后使劲儿一拽,就把小洋人儿拽到了自己的怀里。

数学家的手在那一瞬间伸向了自己的腰间。很快就摸到了皮带上。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他紧紧地搂住。

数学家的身子在我怀里强烈地抖动着。衣服随后便被汗水浸透了!

4

接下来的几天,数学家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很焦躁。他很想把精力集中到看书和演算上,可是我看出来他做不到。

我跟赵德汇报了这事。

赵德为此开始犯愁。他说怕的就是这样,他不能专心开展工作。

我问那怎么办?

赵德显然也没什么办法,就反问我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我心不静的候就去打球,喊一通,出身臭汗,立马儿缓解。

赵德拍着我的肩膀思考了一会儿,说,可以,或许这对治疗数学家的病也有好处。

于是,我就在下班之后,带着数学家来到了篮球场。

我开始教他打篮球。

我们俩人一拨儿,跟对方的两个人打对抗比赛。我把篮球传给了数学家,他接到球后再把球传到篮下,由我上篮得分,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战术,简单到只要你能接住球再传出去就行。可是当我把球传到了数学家的手里,他立即就抱起球來,像一只猴子抢到了食物,为了躲避群猴的追逐一样,绕着球场狂奔起来。疯跑了一阵,看到没人在自己的身后追,数学家便以为我们胜了,于是他就振臂高呼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或许他积郁在心里的某种东西在呼喊的那一瞬间被释放了出去,打完球回到宿舍,他很安静地坐了下来。

我们各自捧起了各自的书看。自然,我还是看我从厂图书馆里借来的那套《鲁迅全集》,他看的则是一本外国书,书名很绕口,叫什么《哥德巴赫猜想》,我觉得那肯定应该是一本数学书,但却不知道那个猜想是什么,是猜想哥德巴赫的什么,还是哥德巴赫去猜想什么。因为数学家毕竟是教授,他的任务是解析那架缴获来的飞机,因此我认为这本书一定跟这飞机相关,并且极其深奥。

或许就是极其深奥的缘故,因此数学家看书跟我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看书的时候往往是一面看一面不停地在纸上写,写了之后还会画,画的时候他就会从书包里掏出一盒一盒的工具,其中我认识的有圆规、半圆仪、三角板,不认识的东西则奇形怪状,让我看不出它的用途。正因如此,我和数学家住到一起之后,尽管我的身份是在监管他,但是我却把窗前的那张写字台让给了他,并且写字台上的东西,书和纸、笔和本我碰都不敢碰一下。

数学家捧着那本《哥德巴赫猜想》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他的身子仿佛已经进入到了太空,他仿佛就置身在了宇宙的浩瀚与空旷当中。他又掏出了那一小盒一小盒的工具,铺开纸在上面绘画,先是很认真地画出了一个长道儿,略微弯曲,样子很像天上的那道银河,画完了,看了看,摇摇头,马上就把这张纸揉了,扔进了纸篓。喘了口气,他紧接着再画,于是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就又出现在了纸上,把北斗七星端详了一番,他仍旧摇头,北斗七星于是便又被他揉了,扔进了纸篓。他反反复复地画,反反复复地揉,反反复复地扔,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鲁迅那蕴含着深奥哲理的文字于是便开始在眼前跳动,书我便再看不下去了。没了心思看书,因此我就看他,看他画,看他皱眉头,看他揉纸扔纸的动作和神态。猛然间,我见他开始急躁了,他停止了绘画,停止了揉纸,停止了扔纸。他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之后便开始暴躁了,只见他使劲儿一挥手臂,嚯地一下將桌子上的所有工具一把都胡噜到了地上!

一瞬间,我俩的目光搭在了一起。

一瞬间,数学家从他太空的境界里回到了宿舍,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的目光倏然就做了改变。由一个强者,由狮子般的暴怒蓦地一下改变成了懦弱——被管制的那种懦弱。他的目光开始萎缩、漂移,开始躲躲闪闪。脸上火一样燃烧的表情,瞬间被谦卑、被懦弱所替代,于是,他便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立即要蹲下身子,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绘图工具。

我说您休息一会儿,我捡!

我一样一样帮他把工具捡起来,他伸出双手来接,我们的手碰在一起时,我感觉他的双手在颤抖。

我说挺晚的了,您休息吧。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他捧着那些工具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他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盯了好久,说,小金,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我问他什么不行?怎么不行?

他说上级让我们半年之内完成任务,可我真的不行!我完不成任务!

囿于保密规定,我不便打听和深问什么,我只能去安慰他,我说您别急,您不行还有其他人呢。现在咱们不是提倡群策群力吗?

数学家不听安慰则已,听了反而更加焦躁了,他说,再有更多的人也没用!

我问他为什么没用?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

数学家说人再多也没用!他十分沮丧地把手里的工具放在了桌子上。他们都必须等着我,等我拿出一个公式来!

我问他是数学公式?

他说对,数学是所有科学的开锁钥匙。没有这个公式,任何一门科学的大门都无法打开!

我听得亦真亦幻,似懂非懂。但我知道,这么复杂的一架飞机,肯定应该运用到了科学这个概念。

为了让数学家放松心情,让他恢复平静,我试探着把话题扯开,问他,哥德巴赫是一个人吧?这个人是谁?

数学家先是拿眼睛瞟了书一眼,之后把它拿在了手中,跟我说,哥德巴赫是德国的一个数学家。他对数学曾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因为这个猜想自己无法论证,于是他就在公元1742年6月7日给另一个大数学家欧拉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请欧拉帮忙证明。可是直到欧拉去世,也没能证明出哥德巴赫的那个猜想。

我问他那后来呢?

数学家说经过了无数代数学家的努力,哥德巴赫的猜想被分别证明出来了。说到这里,数学家的神情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开始给我讲起了这些数学家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成果,他说——

公元1920年,挪威的布朗证明了“9+9”。

公元1924年,德国的拉特马赫证明了“7+7”。

公元1932年,英国的埃斯特曼证明了“6+6”。

公元1937年,意大利的蕾西先后证明了“5+7”,“4+9”,“3+15”和“2+366”。

公元1938年,苏联的布赫夕太勃证明了“5+5”。

公元1940年,苏联的布赫夕太勃证明了“4+4”。

公元1956年,中国的王元证明了“3+4”。稍后证明了“3+3”和“2+3”。

公元1948年,匈牙利的瑞尼证明了“1+c”,其中c是一很大的自然数。

公元1962年,中国的潘承洞和苏联的巴尔巴恩证明了“1+5”,中国的王元证明了“1+4”。

公元1965年,苏联的布赫夕太勃和小维诺格拉多夫,及意大利的朋比利证明了“1+3”。

公元1966年,中国的陈景润证明了“1+2”。

见数学家的神情缓和了,平静了,我便大着胆子问了他一句:这个猜想我听不懂,这个德国人的猜想,跟你的数学公式有什么关系吗?

听了这句话,数学家立即就又焦躁了起来!

愁云立即又笼罩在了他的脸上。

他说,小金,我看哥德巴赫的猜想是要从中找到灵感,找到那个数学公式的灵感!接下来他看了一眼房门,确认被关严了之后,悄声说了他之所以焦躁的原因。他说:小金你可能不知道,一架看似平常的飞机,它内部却综合着许多门类的科学,比如外壳,这其中牵扯到材料学;雷达系统,牵扯到通信学;动力,牵扯到动力学;就连最不起眼的造型,都牵扯着流体力学……数学家说,你知道那架飞机吧?那将是一架世界上最先进的飞机。数学家说,如果我们把这架飞机研制成功,不仅提升了国防能力,而且,我们的航空水平,还将领先于英美!

我恍然大悟。同时惊奇地张开了嘴巴!

顿了好一会儿,我说我理解您了!理解数学了!

数学家说,其实当今无论多先进的飞机,其技术都源于德国。他说之所以德国能在短时间内征服欧洲,是因为他们的飞机坦克先进,之所以先进,是因为当时他们拥有无数像哥德巴赫这样的大数学家!

我终于弄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定要看这本书的原因!明白了他说的要从这本书中得到灵感的原因!不过,我仍然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帮他,因为数学距离我相当遥远。就像是站在地球上的人,遥望天上的星星。我只能说教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想。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教授。至此,我对他的所有反感,对跟他在一起所有的腻烦,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是我根本就不懂的数学,把我俩的情感纠合在了一起。

数学家又看了看房门,说,我刚才跟你说的牵扯到了国家的一些秘密,你一定要严守。否则要出政治问题。

我请他放心,说我接受过厂里的保密教育。并且说其实那些秘密大家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

我们俩准备关灯睡觉。

就在这时,数学家忽然止住了我要关灯的手。他说他想起了一件事。我以为他终于想起了那个数学公式,于是立即就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数学家问我,今天下午在篮球场上你见没见到一个姑娘?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了那个看球的姑娘,便迟疑了一下,說那是油漆班的青工,之后十分警惕地问他你要干嘛?

数学家非常兴奋地说,今天我见了她居然没有那种冲动,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你明白吗?

5

我第一次听到了刘英栋这个名字。我监管数学家之后,他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名字。特别是在他捧着那本《哥德巴赫猜想》看的时候。我问他这个人是谁?他说他是咱们国家研究飞行器方面的专家。他有许多部关于航空航天方面的专著。那些专著,就是这个专业的教科书。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他眼睛里始终有一种渴求的神情。

数学家自从到我们班组劳动改造以来,就一直被骆驼祥子安排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清理锅炉里的水垢,规整废弃的锅炉配件,甚至是翻砂冶炼,实在没得可干了,就抡大锤,把废铜烂铁砸开,砸平,至于砸这些东西用来做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连骆驼祥子自己也不知道。但骆驼祥子具有很高的理论水平,他说,这是战备的需要,革命的需要。他说,他得多出汗,多卖力,多卖了力,他才能知道劳动人民的疾苦,多出了汗,他才能洗刷资产阶级臭思想,才能转变世界观。他那个毛病,就是资产阶级的臭思想,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尽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保证他肯定不知道世界观是个啥东西。

监管数学家之后,我便开始跟他一起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这是必然的。即便不是由于监管数学家的原因,我想骆驼祥子也会分配我做这些工作,同样用革命的需要,战备的需要做充足的理由。

数学家并没有跟骆驼祥子计较什么。他没有一句怨言。相反却有些乐在其中。在做这些工作时他跟平素看书一样,也总是闷声不响聚精会神。据说数学能教会人很严谨的思考,因此即便是一言不发,他也总能把所有活计的前后工序,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凡是在干一件事情之前,他只要看一遍,就能找出一条捷径来把它完成。我跟他一起干的第一个活计是砸废铁。废铁的形状各异,弯的,卷的,拱的。我抄起十八磅大锤,瞅准一个便狠命砸了下去,每砸一下,我都喊一句骆驼祥子——着锤!叮当几声后,数学家赶紧把我给拦了。他把我砸出许多斑点的那个拱形铁板翻转过来,弧形朝下,让我砸它的背面。见我有些狐疑,便给我讲了力的分散和角度,按照他说的那个点再砸下去,没费什么力气,废铁便很快平整了。他用脚踢了废铁一下,问我这样砸老祥的脑袋是不是很省力?很划算?

这样,我们每天便能节约出很多时间。因为不在骆驼祥子的眼皮底下,于是我就在工作地点,给数学家支了一块木板当桌子,让他看书演算。

数学家再次提到了刘英栋的名字。说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停下笔来,用手揉着发酸的手腕。

我不知道该回应他什么。

他拍拍木板上仅有的两本书说,找不到参考书,一本也找不到!

我问他咱们图书馆没有?

县里呢?我问,你没去看看吗?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这一定捅到了他的致命处。

果然,数学家立即收回了看在我脸上的目光。妈的——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脏话,也或是受了我们班师傅们的传染——我让那女的给暗算了!

怎么?那天……我问。

一定是这样。数学家重新抬起头来看向我。

难道,她……

我一进县城她就开始跟着我,在我身边挤来挤去。我一直忍着。数学家说,在汽车上,她做了很多动作引诱我。

我也骂了句妈的!我本来想骂一句更脏的,可是面对数学家我出不了口。

我决定陪着数学家去趟县城图书馆。当然,这须得跟赵德汇报。毕竟数学家是在被监管。赵德同意了,临出发时他郑重地嘱咐我要提高警惕。

进了县城我便把神经绷紧了。往图书馆走的过程中,我始终留意着出现在我们身边的女人。数学家或许比我更为紧张,他脸上一直都密不透风地板结着。一副亦惶亦恐的样子。

将近图书馆时,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人很漂亮。我立即挡在了她和数学家之间,我问她你要干嘛?很蛮横的语气。好在她只是问了问路,得知我们也路不熟之后讪讪地走了。不过,她的出现显然把我们俩都吓着了。我心里砰砰地直跳,被我攥着的数学家的那只手不仅冰凉,而且还浸出了汗水。

踏上图书馆的台阶时,我又回过头去张望了一下。奇怪的是,女人不见了,而两个男人则在我们的不远处。

6

几天后,在总指领导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张带有绝密印章的报告。

1900年4月19日生于中国山东

1920年7月留学德国

1924年获慕尼黑大学硕士学位

1928年获慕尼黑大学博士学位

1929年博士后留校任迪瓦茨博士实验室助理

1933年回国,任山东M大学教授

1938年受聘德国某飞行器研究机构任总工程师

1945年回国,任山东M大学飞行动力学系主任、教授

在这份报告出现在总指领导办公桌上的同时,厂里召开了全体党团员的紧急内部会议,会议传达了内部消息:为了阻挠我们的研制,敌特已经开始在我厂周边活动。第一名特务已于前日,尾随我厂运输的飞行材料,在车队行进至某国道某公里处,伺机作案时被我方擒获。同时,缴获有炸药、手枪及伪造的我公安人员工作证。这消息一经披露,与会者一片哗然。领导赶紧敲响了桌子,让大家保持肃静,保持冷静,接着便宣布了厂里加强安保工作,防奸防特的指示,同时提请各位党团员发挥骨干作用和带头作用,严防死守,展开一场和敌特较量的决死战!

内部会议刚一散会,厂里的小道消息立即便长了翅膀,飞得满天都是。都传说敌特已经在我们研制的飞机里面装置了定时炸弹,飞机随时都会被炸毁。小道消息让我惴惴不安,赶紧请教数学家,以弄清真伪,而数学家则所答非所问,说出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词汇。

计算机。

他说要有它就好了!

我似乎没听清,问他什么机?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这个世界上只有裁鐵机、电焊机以及车床铣床。

他说有样东西叫计算机,美国有,很大很大,几间房子才能容纳得下,它能代替人脑进行运算,一台机器顶成千上万人。在描述计算机时,他的眼神空空的,漫无目的。我忽然理解了数学家的意思。实际上他是在说,他肩上的担子比以往更重了。他要在这场决死战当中负责抢夺时间。

那份报告出现在总指领导办公桌上的第二天早上,我便接到了赵德的电话,他让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到保卫科去一趟。

走进赵德的办公室,我感到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气氛。赵德俩眼直愣愣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目光投标枪一样,狠戳在我脸上。这便让我心里有些害怕有些恐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难道说我没把数学家监管好吗?没有啊,他不但最近没出什么事,而且为了尽量照顾他,我们俩人的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啊。那么是为数学公式的事了?可那也不是我的责任范围啊!看着赵德刀出鞘的眼神儿,我有些忐忑。我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想调节一下气氛,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叔儿,问他叫我来什么事儿?

赵德没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眨。他在写字台后面正襟危坐,两只手的手指交叉着攥得很紧。

我没敢再说话。

赵德咳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我的心里震了一下。

赵德又用眼睛很严肃很凝重地盯了我几分钟,之后终于开口了。

赵德说小金同志——领导们都惯于在说话的时候停顿,有时候用于咳嗽,有时候用于喝水,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用于,只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赵德在说完小金同志之后便停顿了。他没有喝水也没有咳嗽,只是继续拿眼睛盯着我的脸。我感到摸不到头脑。芒刺在背。浑身刺挠。我想动一下,挠一挠,但是没敢。

赵德停顿了好一会儿,说,我现在,代表组织跟你做一次谈话。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站正。组织这两个字在那个年代非同一般,它是大到国家,小到集体、单位的象征。在一般的场合,这两个字是不能随便乱用的。一旦要用,必配上同志俩字。是的,赵德跟我称呼了那俩字!我听得清清楚楚!

赵德说小金同志,准备让你配合厂里的其他人员,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我立即感到了庄严和责任。因为按照厂里保密条例,凡是牵扯到了组织的派遣,那就非同小可,那就意味着最起码赵德已经走了相关的程式或说是履行了相关的手续——他要先去厂保卫科领取一张调查表,当然了,他是保卫科科长,这一条可以免去,自己从自己的抽屉里拿一张即可——然后分别到和我有关系的厂团委、人事处、劳资处、总务处、水暖队去做正式的调查,以证明我在历史出身、政治表现、工作表现等各个方面符合组织上的要求,这些问题都准确无误地调查清楚了,上述部门盖好红章,那份调查表被锁进人事处保密室的铁皮柜子里了,我才能被组织派遣去执行一项任务。何况是秘密任务。我想那手续会更加繁杂。

我感到了事情的重大。我很想知道这是一项什么样的秘密任务。但我知道厂里的保密条例。我知道我无权过问。

7

其实,和那张盖着红色绝密印章的报告同时出现在总指领导办公桌上的,还有另一张纸。上面同样盖着红色绝密印章。

那是一分外调材料。有关刘英栋的。

外调是赵德亲自完成的。总指的领导们经商议一致认为我们虽然还没有计算机,但是刘英栋对于那架飞机来说,就相当于一台计算机。找到他,那个苦于演算不出来的数学公式将唾手可得。于是领导们指示赵德立即着手对刘英栋展开外调。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刘英栋已被镇压!

关于刘英栋被揪出来、被镇压了之后的事情,山东M大学的相关领导在接待赵德时表示再没消息了。没消息这句话在当时的寓意非常深奥,它所能代表的含义很宽泛,寓意也很深刻,它即代表和刘英栋失去了联系,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被关押于何处,也可代表刘英栋已经一命呜呼,命丧黄泉。

8

星期六下午,一般骆驼祥子不安排什么活计给大家。吃过各自带的午饭,把饭盒横七竖八地扔在窗台上,大家往各自的领地一躺,翘着一条腿,点上一支烟,眯起眼睛来,享受很惬意的阳光,任凭苍蝇蚊子在饭盒上嘤嘤地打扫里面不多的几颗饭粒儿。阳光是从锅炉房宽大的,落满煤灰烟尘的玻璃窗上很艰难地透过来的。锅炉房很大,很空旷,每个师傅在里面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盘。骆驼祥子占着一个阳光充足的角落,全班唯一的一把椅子归他所有。看到他半躺着坐在椅子上,时常会让我想起《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其他的师傅则如同八大金刚,因地制宜在管道、阀门甚至煤堆上铺块硬纸板,上面再垫个破旧棉袄、大衣。

周六下午是厂里规定的政治学习时间。不管工作有多繁忙,政治学习雷打不动。骆驼祥子时长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不能只拉车不看路。按照惯例,政治学习时,先要念几张报纸。念报纸的工作都分配给了青工。因为老师傅们多半都不识字。据说骆驼祥子比其他老师傅强点儿,他有学历,上过夜校,可是隔一天扔一簸箕,隔一宿再扔一笸箩的,原本记忆不牢的几个字也早丢得差不多了,他曾经尝试着念过几次报,因为念报纸能显示出他的权威,可是连猜带蒙,把报纸念得跟牛撒尿似的,一股子一股子的,逗得大伙忍无可忍,喷出笑来,泪流不止。报纸念完之后是神吹海哨,国内国际,男人女人包罗万象,之后是洗澡,下班。

洗澡从四点开始,四点钟合作社的女人们准时走进锅炉房,她们的到来,给师傅们平添了许多乐趣,眉飞色舞自不必说,更为奇怪的是他们会轮番上厕所,从厕所走出来后更会手舞足蹈、兴奋异常。合作社的女人们洗完澡便轮到了师傅们洗,原本锅炉房里热水不限,随时供应,可是师傅们却从来不换池子里的剩水,他们会争相跳进池子里浸泡,仿佛沐浴一池仙汤圣露。

正准备迎接合作社的女人们时,电话响了。来了急修。家属区一家水管破裂。听了电话,师傅们便各个露出了不悦之色。都开始远离骆驼祥子,怕他把活儿派到自己身上。

骆驼祥子接完电话,开始拿他那双小眼睛儿四处踅摸。目光从每个师傅的脸上扫过。师傅们纷纷回避。

这么着,骆驼祥子胡噜了一下脸,开口说,小金,你带上猴皮筋儿,你们俩去一趟。带上雨衣雨裤。

听到骆驼祥子点我的名字,我也满心的腻烦。周六,好不容易休息,谁乐意干活儿。还是急修。妈的!我正要骂,却看见了朝我走来的数学家。我忽然止住了。在女人们到来之前赶紧走,否则骆驼祥子要是硬拉着数学家走进厕所,数学家一定把握不住自己,那将更为麻烦!

家属区的一户人家水管破裂了,满地淌水。查看了情况,我赶紧跑出屋子,去钻楼下的地沟,关整栋楼的总阀门。数学家心疼书架上仅有的几本书遭水浸泡,赶紧搬运。快跑到一楼时,我忽然听到了他的一声惊叫。

刘英栋!

刘英栋!

9

我、数学家、赵德三个人经历了由火车到汽车最后再到拖拉机等几种交通方式之后,辗转了三天才到达了甘肃的K监狱。

这就是赵德代表组织找我谈话,让我配合完成的秘密任务。

刘英栋就被关押在这里。

这个信息是我跟数学家抢修爆裂的水管时获知的。

数学家先是发现了一本书。书被烧去了一部分,但是封面上的字仍依稀可见。《飞行动力学》,著者刘英栋。书的主人很惊奇数学家怎么看到这本书这么兴奋。在得知了数学家正在为得不到刘英栋的著作和寻不到刘英栋本人而困闷时,说话已经十分费力的老人,用纸和笔告诉了我们一条相当重要的线索——他现在是保外就医。在他被关押的甘肃荒漠中的K监狱里,他记得有一名教授,山东人,虽然名字没记清楚,但是此人在德国给希特勒担任过一家研究机构的总工程师,设计过先进的飞机,他记忆得相当清楚。

天啊!我和数学家同时都在心里这样高呼了一声!

在坐火车和汽车的两天时间里,我始终不离数学家左右,尤其是在他身边有女人出现时,我尤其地警惕,我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那只靠近他的胳膊始终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只要发现他有异常举动,我将立即采取行动。好在有我在身边,数学家感到了威慑,他身边曾经出现过几个女人,有两次有两个女人甚至还坐到了他对面,眉来眼去地对着他做一些让男人心跳加快的动作,不过数学家的身子只是哆嗦了几下,当他感觉到我的手就在他胳膊旁边的时候,便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安全抵达了甘肃的K监狱。

鉴于我们手里有总指开具的带有中央字样的介绍信,有带有国徽图案的印章,因此监狱方面对我们的接待相当热情,他们很快给我们办理了相关手续,并安排我们第二天跟刘英栋会面,同时还特意为我们安排了丰盛的晚饭。晚饭期间数学家和赵德跟监狱的领导们都谈了什么我并没有做過多的关心,因为在来的路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并且完成得还相当好,相当出色,还因为在出发之前,赵德特意嘱咐我此行要少说话,凡事不插嘴,不议论,不打听,我的职责只是负责数学家的一路安全,于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我就专注地放开了肚量去尽量多吃,因为一般这样的招待饭都不收取钱和粮票,况且招待饭,特别是这么高档次的招待饭,是我平时基本见不到的,除了一水儿的净面馒头之外,还有一大堆冒着油的鸡鸭鱼肉。

肉的力量到底要比我平时吃的萝卜白菜大得多,我的胃在消化它们时,似乎要调动更多的血液,消耗更多的养分。因此,吃过晚饭不久,困意便一浪紧接着一浪地朝我袭来。于是,在监狱方面给我们安排好了住宿之后,我一见到床,立即便扑了上去,倒头便睡。我懵懵懂懂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过,我做梦也没有离开过数学家,我都在恪守着自己的职责,我在努力地用耳朵注意着数学家的一举一动。

数学家似乎并没有异常的举动,进到招待所的客房之后他似乎并没有走出过房间,我听他一直在跟赵德说话,两个人在探讨着明天见了刘英栋之后一些事情应该怎么办。我先听他俩商量了对刘英栋的称呼问题,他们两个人在要不要称呼刘英栋为教授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他们先是觉得应该称呼刘英栋为教授,因为在航空航天领域,他是前辈,是泰斗。但是囿于他目前的身份,他们又觉得叫他教授不大合适,弄不好会引火烧身,说他们对曾经效忠法西斯的反革命大特务顶礼膜拜。如果是那样,回去之后不仅开展不了飞机的解析研究,很有可能也会遭到镇压。最后他们商量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到底该如何称呼刘英栋,由于我的睡意太浓了,以至于我听到了,却没能记住。商量完称呼的问题,我听他俩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俩就见到刘英栋时如何介绍此行的目的又展开了讨论,他们为是否将缴获敌人飞机及解析研究飞机等事宜和盘托出再次犹豫不决。他俩先是认为,从情理上说,去找刘英栋寻求帮助,理应告知实情,实话实说,可是鉴于刘英栋的身份,鉴于保密规定,又有必要跟刘英栋隐瞒实情,不然违反了相关条例,他们谁也担当不起。另外,即便是刘英栋有觉悟,或是没机会,没将这个机密泄露出去,他们两个人把一个属于绝密级别的信息透露给了一个被镇压的人,透露给了一个曾经效力于法西斯德国的人,那也将罪责难逃,不被镇压也足够让组织审查一阵子的了。于是,他们两人便一致认为绝不能跟刘英栋透露飞机的事情,他俩说,这是原则。可是坚持了这个原则,又怎么跟刘英栋张口寻求帮助呢?因为那个需要他来帮助演算的数学公式毕竟在他的脑子里,他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拒绝提供啊。或许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或许是因为一路舟车劳顿两个人实在是太困了,于是两个人便准备休息,我先听他俩关了灯,之后伴随着床的吱吱嘎嘎声,我听赵德说,明天见机行事,遇到具体情况再随机应变。数学家很顺从地说是!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明天事情会非常顺利。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监狱的领导带领我们去见刘英栋。

刘英栋的个子高高大大,即便是一身监狱的号服,也难以遮住他一身的儒气。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和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须,以及架在他鼻梁上的那个旧式的,用胶布粘着腿儿的白边眼镜,我第一感觉是此人很谦和,温文尔雅,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并不陌生,就好像是邻家的大爷那么眼熟。

刘英栋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见到我们走进会见室,他立即便站起身来,并且弯下受了伤的腰给我们鞠躬。鞠躬的时候,我听他在跟我们说政府好、政府辛苦这样的恭维话。看着他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的这个表情极为扭曲,和刚才那一脸儒气极不相称。

见到他给我们鞠躬,我第一反应是应该还礼,于是我也准备给他鞠躬,与此同时,我见数学家和赵德也有此意,但是一瞬间我们都止住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们都明白,如果这一躬鞠下去,后果很难料想。我们没有还礼,谁也没动,直愣愣地站着,面对着给我们深鞠一躬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刘英栋。监狱领导或许是看出了我们三个人的尴尬,或许是他从根本上就认为我们没有必要给刘英栋鞠躬还礼,因此,便很果断地把双手摆了摆,笑着对我们说请坐请坐,然后又转而对了刘英栋,把脸板了,很生硬地命令道,坐吧!

这几个同志有重要的事情找你,监狱领导把我们三个人指给刘英栋,说,你要好好的配合,老老实实的,听见没有?

刘英栋怯怯的眼睛在用胶布粘着眼镜腿儿的白边眼镜后面眨了眨,说嗯,一定一定。回答了监狱领导的话,他又把那双怯怯的眼睛转向了我们,说,有什么事情,请政府吩咐。

数学家和赵德没有马上对刘英栋说有关寻求帮助和数学公式的事情,我见他俩相互看了看,像是在用目光商量着什么,好一会儿之后,才把脸转过去对了刘英栋。

嗯,是这样,您在德国某研究机构任总工程师期间应该有过,有过——飞行工程的研究,演算出来过一个数学公式,我们此行是想您能不能帮助我们,我们需要这个公式。数学家跟刘英栋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很明显地听出来,他首先省略了对刘英栋教授或者是直呼其名的称呼,但是他还是称他为您,还是对他表示了应有的尊重。

刘英栋似乎明白了数学家的意思。但他还是在迟疑了一下之后问数学家,说,我能问教授您一个问题吗?

数学家刚把“您请问”这三个字说出口,监狱领导便朝刘英栋皱起了眉头,他说,刘英栋,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接受改造,明白吗?你现在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讯问的权利,没有提问题的权利,知道吗?

刘英栋无可奈何地用双手抓抓自己的头发,之后把手张开,再抖一抖,让夹在手指缝里的白发脱离开手指,轻轻地往地上飘落。

看着一根根白发悄然无声地落地之后,刘英栋说好吧,我能给你们提供数学公式。这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说完了,他便请示监狱领导,我能问问业务上的事情吗?因为飞行工程方面的数学公式很多。

监狱领导考虑一下,点点头。

刘英栋于是就问数学家,研究的方向是飞行工程?

数学家说是。

主攻哪个领域?

数学家说飞行、通讯、数据等等。

刘英栋似乎是明白了,于是他接着再问你的研究遇到了什么问题?

数学家觉得刘英栋的问话已经触及到了他昨晚上和赵德商量的底线,于是,只能含糊其辞地跟刘英栋说,我在做一个课题实验,在实验中遇到了飞行工程中所能遇到的问题,所以我们请您帮忙,我们需要那个数学公式……

刘英栋似乎是全都明白了,他点点头,说好吧,不过,我需要时间。

得到了劉英栋的承诺之后,我们便回到了招待所开始了等待。

简短截说,在我们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监狱领导来到了招待所,他交给了数学家一叠纸,他说这就是刘英栋给我们提供的那个数学公式。

看到这一叠纸,我们立即就兴奋、欣喜了起来!

我和赵德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数学家身上!

数学家捧着纸,一句话没说,立即伏身在了桌子上。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没喝,检查、验算着那一叠纸。

在比那一叠纸又多出许多倍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画满了符号之后,数学家开始皱眉,开始摇头。我听他自言自语地悄声说,这应该不是那个数学公式!不是!听到了这句话,我和赵德互相看了一眼,立即便焦急了起来,赵德忙走近他,问,不是?怎么会不是?

数学家没理我们,过了好一会儿,他从那叠纸上抬起头来,跟赵德说,我明天去求教授!

赵德看着那一大堆没用的纸,不得不表示同意。他说,确实是咱们不对!

第二天一早,我们只得再去监狱跟刘英栋见面。

临出发的时候,数学家郑重其事地跟我和赵德说,他打算跟刘英栋交代研制飞机的实情,他说不管刘教授是不是被镇压,但是他相信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的那颗爱国之心,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处境当中,永远都不会泯灭,他在得知了咱们在研制飞机上遇到问题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赵德听了数学家的话,表示咱们是一起出来的,要说实情,要冒泄露国家机密的风险也应该有他一份儿。数学家说要冒风险,要承担责任有他一个人就够了,因为能一个人承担的风险没必要牵扯进去两个人。另外,他因为有那个毛病,进出派出所,被关、被押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他较之赵德更具心理承受能力。说完了,数学家便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果敢,他用很坚定信任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说,小金,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希望如果万一有危险发生,你能出面证明此事是我一个人的行为,跟赵德科长没有任何关系!他说,我相信你,因为你喜欢的作家是鲁迅,我知道你欣赏鲁迅的品格!

数学家的嘱托,让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热浪。

我们三个人再次来到了监狱的会见室。

尽管有监狱领导以及狱警在场,但见到刘英栋时,数学家还是毫无顾忌地赶紧走上前去先叫了一声刘教授,之后给他深鞠了一躬,紧接着,数学家便检讨了上次没跟刘英栋实话实说的错误,他以晚辈,以学生的口吻说了请求刘教授原谅的话。刘英栋听了,眼睛湿润了,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微笑。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数学家准备原原本本地把飞机研制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叙述给刘英栋听,可是就在数学家刚要开口时,刘英栋却连忙伸手止住了他。他示意数学家不要再说下去,他用一句我们在监狱里面也天天看报纸关心时事新闻示意数学家,他单凭报纸上的一句“敌方飞机再次侵入我国领空”几个字,已经感知了事情的全部。最让我们三个感到惊奇和喜出望外的是,刘英栋告诉我们,他竟然从跟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便已经开始着手整理记忆在脑子里的那个我们急需的数学公式了。刘英栋说,请原谅我跟你们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他说我之所以要那么做,也是要测试一下你们的水平程度。他很满意地对数学家点了点头,说,那个数学公式再有一两天他便可以整理完毕。

刘英栋那天跟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谢谢!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激动,甚至在他的眼睛里都闪烁出了泪光。

我们又回到了招待所里等待。

又过了一天,我们时刻等待着的敲门声响起来了。敲门声让我们三个人的心里同时涌上来一股欣喜。将门打开,把盼望已久的监狱领导请进来,我们同时都向他投去了渴望的目光。然而,监狱领导进门后却是出乎意料地严肃。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了他两只手上空空的,并没有拿着上次来时那样厚厚的一叠纸。

在屋里站定了,监狱领导把我们三个人轮番地都看了一眼,之后他怀着十分的歉意跟我们说了一件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事情——

刘英栋死了!

死因不详,法警正在抓紧调查!

刘英栋整理的那份数学公式的算稿也不翼而飞!整个事件十分离奇!

10

太阳很艰难地在一团浓似一团的雾霾中探出头来。气压很低,从厂区那几个粗大的烟囱中吐出来的滚滚黑烟,被压在了半空中,挥之不去。锅炉房里一片昏暗。烟雾从师傅们的嘴里吐出来,继而在他们的头顶上弥漫漂移。我跟数学家在远离师傅们的烟雾处坐着,等着班长骆驼祥子派活儿。烟雾飘了过来。我被呛得咳了一下。我心里依旧留存着对呛人气味的恐慌。我师傅出现在了眼前,他嚯地从我手里夺走了撬杠,一头钻进了锅炉,轰地一声巨响。一股呛人的气味把我包围了!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以免看到血。

一阵风从我身边扫过。

你放下!放下!数学家的声音。在这间锅炉房里,他从未这么高声呼喊过。他没有呼喊的权利。

我忙睁开了眼睛。

拿你臭流氓一张纸卷烟抽是瞧得起你。色盲青年陈晨方手里攥着一张纸走向了他的地盘。

数学家把他正看着的那本被烧去一部分的刘英栋的著作一把塞给了我,直扑向了色盲青年陈晨方。接着是一场抱摔,满地翻滚。

纸终于被数学家抢夺了回来。准确地说是色盲青年陈晨方懒得跟他缠斗了。给你,一张破纸!色盲青年陈晨方说。

给他掸着一身的土,我才看到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张近乎于空白的纸,上面只有几个符号。而数学家则很仔细地把纸折叠起来,放进了衣袋里。

我们的活计还是砸铁。

拿起大锤来,我问数学家,那是你的算稿?

数学家说嗯。

我问他,你的算稿从来不会乱扔,也不会随意让他丢失,哪怕上面只有几个符号?

数学家问我你是说刚才那张纸?你可别小看那几个符号,那是我琢磨了几天的东西,看了半本书得来的。那是心血!

我点头说我明白了。我说我写过的东西也从来不随便丢弃,我现在还保存着上学时的各种作业。话说到这里,我的心忽然被触动了——刘英栋!算稿!我急忙问数学家,你说刘英栋的算稿他会随便扔掉吗?他的家人会随便扔掉嗎?

总指批准了我们到山东寻找刘英栋家人的计划。

刘英栋家就在山东M大学家属院的一处平房里。据M大学领导说,家里目前只有他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领导介绍了刘英栋家里人员的情况后,数学家和赵德又相继问了刘英栋被镇压后,家里是否被查抄过,都有什么被查抄了。领导说被查抄是肯定的,但是究竟被查抄走了什么东西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据他个人估计,对刘英栋这样背景的人实施查抄,应该是毁灭性的,很多东西,尤其是从外国——德国——带回来的,肯定应该是一律砸了、烧了。听了相关领导的这番话,我们三个人立即就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一行几人进到刘英栋家那间黑暗潮湿的平房后,立即便引起了刘英栋女儿、女婿及两个孩子的警觉和惶恐。他们不但用颤颤巍巍的眼睛看着我们,并且还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在了房子的角落里。全家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赵德忙跟他们解释说,我们来找刘英栋教授的一些对国家有用的东西。可是他们仍然很惶恐地蜷缩着,一动不敢动。

我们开始环顾刘英栋家的这间住房。家徒四壁,没有任何遮挡,除了一张床,刘英栋家所有的家当一览无余,尽在眼前。因此,随便码放着的几个皮箱,一堆堆凌乱不堪的杂物,让我们三个人同时感到了希望的渺茫。

没用多大一会儿,几个皮箱都被看遍。

没有什么算稿,甚至连一张写着字的纸我们也没见到。

失落写在了我们极不情愿的脸上。

临走之时,我见数学家朝着刘英栋的女儿走了过去。并且,我见他一面走一面开始了浑身的颤抖。我害怕出事,害怕数学家又犯毛病,于是立即就往他身边挤去,但是由于房间狭小,我和数学家之间又有东西挡着,因此我没法马上接近他的身边。

数学家浑身颤抖,俩眼直勾勾地接近了刘英栋的女儿,并且我还看见了他那个毛病要犯之前的另一个惯常的动作——他的手开始哆嗦,并且朝着自己的腹部摸去。我想去掐住他的胳膊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见数学家已经把手放在了皮带上。我只能高喊一声忍住,你不能!我的话音刚落,就见数学家快速而果断地把手伸进了裤裆里。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慌忙闭上了眼睛。

让我惊讶的是,我没听到刘英栋女儿及她的孩子们发出来的惊叫声。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见数学家裤裆上的开口没打开。我见他从裤裆里把手抽了出来,他的手里攥着一叠钞票(那个年代,一般人在出差的时候都要在贴身的地方缝制一个口袋,用以装钱和粮票,以防被盗)。紧接着,我见数学家将这一叠钱递给了刘英栋的女儿。

@#@#%*&

数学家跟刘英栋的女儿说了一串外国话。

&……%¥#

刘英栋的女儿也跟数学家说了一串外国话。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我们其他人一句也聽不懂,我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他们在话语间好像都夹杂着刘英栋三个汉字的发音。

一番对话之后,数学家把钱塞在了刘英栋女儿的手里,之后转身就走。他低头的一瞬,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潮乎乎的。

数学家的举动让我胆战心惊,我忙看向了身边的领导,我觉得若是他要对他刚才的举动产生异议,按照同情刘英栋,和罪犯家属勾勾搭搭等相关罪名将他逮捕了甚至处理了,也绝不为过。

还好,领导没对数学家的举动做出任何反应。他默默地跟随着数学家的脚步走出了刘英栋的小屋。

等等——

我们走出去很远了之后,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回头一看,刘英栋的女儿奔跑着追了出来。

等等——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们面前,之后开始用手比划着问数学家什么问题,她说的依旧是外国话。她的这番外国话之后,我见数学家开始频频地点头,非常兴奋地说耶耶耶!之后,数学家便在刘英栋女儿的带领下快步返了回去。

我还是害怕数学家会出意外,会犯毛病,于是也赶紧跟着往回走。

来到屋外的一刹那,忽听屋里面刺啦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扯破了。我忙冲进了屋子,我怕被扯破的是数学家的裤子。进到屋里我便被惊呆了,刘英栋的女儿扯破了铺在床上的褥子,再看那褥子里面,没有棉花,竟然全是一张张写满字的纸!

算稿!

算稿!

数学家惊呼了起来!

11

出事的那座锅炉房旁边生长着一颗大槐树。枝繁叶茂,树干参天。好大的一片树荫,曾是我们工间休息纳凉的地方。我师傅活着的时候跟我说,它的树龄有几百年了。早上到锅炉房里点卯,骆驼祥子给我派活儿说你去二号锅炉房照看一下。二号锅炉房就是出事的那座锅炉房。而他说的照看一下,是据听说厂里要砍伐那颗大槐树。接到活儿之后我心想骆驼祥子这孙子总还算是有点人性。他还知道让我去看看那座锅炉房,看看那颗大槐树。因为班组里的师傅们自从我师傅遇难之后都在传说,我师傅出事那天早上表现得特别奇怪,临上班之前他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那颗槐树下,把它看了又看,不断地在树身上拍打,并且抱着它绕了三圈儿,一副恋恋不舍依依惜别的样子。

我不记得我师傅是否曾经这么做过。那次爆炸似乎是夺去了我的一些记忆。

我必须再看一眼大槐树把它们恢复起来。

走到二号锅炉房时,旁边已经围满了人。几个绿化科的工人确实是在砍树。人们立即把我围住了。都问我是不是来看我师傅,都问我听说你师傅临死前抱着这棵树绕了三圈儿,是不是这样?我不愿意听他们说的那个字。那个字我接受不了。因此我没回答他们的问题。我问他们为什么要砍它?他们反问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知道。他们就很神秘地问我,小道消息你没听说吗?特务要顺着树干爬到对面车间,从窗户进去,炸毁飞机。我抬头看了看,确是有个树干斜着朝对面的车间生长着,枝头已经够到了车间的房顶,而房顶之下,便是车间的窗户。我问确有其事?特务抓到了?他们说:没。跑了。特务哪有那么好抓的?狐狸似的,狡猾得很!但是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些小道消息,再问,特务长什么样儿看到了没有?他们说,没看太清,反正是个女的,据说跟合作社的小洋人儿长相儿差不多。他们说,你不是跟赵德很熟吗,你问问他。

正说着,有人扒拉我肩膀。转头一看,真巧,正是赵德。

我指着树刚要开口问他关于女特务的事,他却把我拉出了人群,问我这两天见到数学家了没?

我问他怎么,他出事了?

他说他又不见了!

我倒抽了口凉气。

赵德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

我说没。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回忆了一下,说半个月前。

赵德问我在什么地方?

我说在我们锅炉房。

赵德很奇怪,问我他怎么会去哪儿了?他去哪儿干嘛?

我说我也奇怪,他说他要洗澡。

赵德把手扶在下巴上,蹙着眉头问我,他为什么要去哪儿洗澡?他们科研处也有淋浴室啊?

我说对呀,自从咱们找到了刘英栋的算稿,您给他做了政治鉴定,他被解除了劳动改造,重新回到科研处之后,就再没来过锅炉房,怎么就会突然提出来要来洗澡呢?

是很蹊跷。赵德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别落下细节,从他进锅炉房开始回忆。说给我听。

我慢慢地回忆,说,那天是周末,周末是政治学习,学习完了,是洗澡。四点钟,合作社的女人们先来洗,对,他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我们班长骆驼祥子见到他立即便把他拽到了一边,偷偷地跟他说,猴皮筋儿,一会儿有节目,等着看啊。

有节目?赵德问我,什么节目?

我说一场闹剧。我们班每个周末都演一场这样的闹剧。师傅们轮番上厕所,然后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赵德莫名其妙,问我上个厕所也至于这样?

我告诉他,我刚到班组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轮番上厕所,为什么从厕所出来就乐成那样儿,后来还是色盲青年陈晨方首先探知了其中的奥秘,原来师傅们为了能观看女人们洗澡,他们在厕所里做了手脚。您是知道的,锅炉房里的洗澡池是在厕所隔壁的。

那天数学家似乎是掐算好了时间,他来到锅炉房时,正好和前来洗澡的合作社的女人们在门口相遇。我见他的眼睛始终盯在小洋人儿身上,赶紧上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说什么?赵德忽然打断了我,问,这些女的,他始终盯着小洋人儿一个?

我说对,他始终盯着她。他那眼神儿,就像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赵德略作思索,让我继续说。

我说女人们走进了洗澡池之后,师傅们又开始一个个地往厕所里跑。怕数学家控制不住自己,我跟他说你赶紧回去,回科研处洗澡,但是数学家坚决不走,这时骆驼祥子走了过来,拉上数学家一起走向了厕所。走,骆驼祥子嬉皮笑脸地对数学家说,猴皮筋儿,咱们现在就去看节目,看西洋景儿!

两个人走出厕所的时候,我见骆驼祥子一脸淫笑,而数学家则满脸羞红。

怎么样,猴皮筋儿,骆驼祥子不怀好意地问,看见什么了?

数学家搓着两只哆嗦着的手,不语。

哈哈哈,骆驼祥子继续着他的淫笑,看见里面的人了没有?

数学家低着头说嗯。

说说,里面的人什么样儿?这儿,这儿,骆驼祥子拿手在自己的胸前比划着,说,这儿跟咱们有什么不同?

多两坨儿肉……

数学家的话音一落,整个锅炉房里边立即响起了一片笑声。

洗澡的女人们听到了笑声,但是她们并不知道师傅们为什么发笑,因此,从洗澡池出来后,她们一面用梳子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面跟师傅们打听,说得了什么喜帖子了,这么高兴?听了她们的问话,师傅们便笑得更加厉害了。

没得到答案的女人们便又走向了数学家,搔首弄姿地问,猴皮筋儿,他们笑什么呢?

数学家浑身开始颤抖了,我看到他那两只手抖动着,正要伸到腰间,忙一把抓住了他。

谁上前问的他?赵德又打断了我问。

小洋人儿。

肯定?

我点头,说肯定。她那个晃晃荡荡的胸,几乎就贴在了他的身上!

赵德紧蹙了下眉,再问,他进门时一直就盯着小洋人儿?

我说没错,一直盯着小洋人儿。很执着的样子。

赵德说怪了。

我问赵德怎么了?

赵德说数学家是前天失踪的,厂门卫说他是跟着小洋人儿的后面走出厂大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我问门卫看清楚了?

赵德说绝对看清楚了,小洋人儿骑着那辆红车。咱们厂就那么一辆。

我想了想,说不会吧?前天是星期几?

赵德说是星期六。

我说绝不可能,星期六他们合作社的女人到我们锅炉房洗澡,小洋人儿一起来了,我们班组的人都看见了。再说,我们班组的师傅们就爱看她!

这回轮到赵德奇怪了,他问我真的?

12

终于有了数学家的消息。电话是从县公安局打来的。直接打到了赵德的办公室。赵德接了电话之后便惊呆了。

数学家死了!

据群众举报,数学家一直在尾随一个女人,女人十分漂亮,骑着的那辆小红车也十分漂亮。县公安局说,他是被两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男人乱棍打死的。目前两个男人在逃,而女人也没来报案。赵德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对方,那个女人跟上次举报他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一个人?对方说不知道,没见到人。据在场的群众反映,人很漂亮。咱们辉南县口音。

赵德跟我说了这个电话的内容之后,我也十分震惊。我倏然想到了另一个人——刘英栋!

两个人的死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数学家怎么会一路去尾随一个女人呢?他的病不是这样的啊?他从来没有尾随过啊?猛然间,我想到了两个男人。我和数学家到县图书馆时遇到过,就跟在我们的不远处!

数学家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躺了足足一个月。这期间厂里一直在研究对他的处理意见。说白了,在研究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要是好人,是教授,他应该享受一个追悼会;是坏人,他应该遗臭万年。

后来,结果终于出来了。数学家功过相抵。这样,数学家将不能享受被追悼,但是人可以葬在公墓,和人民在一起。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早上,厂高音喇叭里忽然传出来了雄壮的歌曲,随之全厂沸腾锣鼓喧天。人们纷纷涌上街道游行。

全厂人簇拥着一列车队,所有的车身上都装饰一新,车头扎了大红绸子,车上绑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上书报喜两个大字。

飞机的研制工作按期完成了。它将被送往空军某部试飞。

人们欢呼着,舞蹈着,鞭炮震耳欲聋。

厂里空旷了起来。

我和赵德从空旷的厂区走了出去,来到了同样空旷的墓地。

数学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风从草地上刮了起來,掀动了我和赵德衣角。

我们没给数学家准备什么祭品。我和赵德给他叠了一架纸飞机。白色的。用的是数学家的纸。数学家被解除改造临搬离我宿舍时,我因为工作忙,没能送他,他则给我留了一个纸包,里面放了二十块钱,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小金,你喜欢看书,这很好,这钱留给你用来买书之用!飞机就是用这张纸叠的。同时那二十块钱就放在了我贴心口的那个口袋里。

纸飞机被我们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墓前。机头朝了北京的方向。一阵风吹了过来,几片树叶纷纷落下,有一片恰好就落在了纸飞机上……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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