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家
2018-11-23流鹰
流鹰
给你糖果、冰淇淋、汽水,跳支舞来吧!
九月的一个周末,雷和切克在公园里玩堆沙堡。他们俩是邻居,上同一所小学,两人写完功课后从各自母亲那里得到玩乐的允许,双双推开大门。雷的动作比切克快,他站在街道尽头80厘米高的绿篱旁,两人商量了两秒,还是决定去公园。
公园里适合两人玩的只剩沙池。沙池后面挺立一棵古老的大槐树,丰茂树荫遮挡住半片天空的阳光,两人在那阴影下开始堆沙堡。满池的沙经过一天的酷暑,沙里残留着烈日暴晒后的余温,雷在公园一角捡来破盆子,抽出花匠藏在草丛后的水管,往盆里装了点水,往沙池一撒,沙里的热气遇见了水,如鱼得水,化成了水蒸气,蒸软了他们的汗腺,汗流满一身。
雷的脸颊红似骄阳,他赤脚踩在沙面上,一双旧凉鞋呈八字形搁置在地上,上身穿的衬衫原本是蓝色,因穿的时日长,被水洗去大片颜料,日光下那片蓝被光吸去,只能在黑夜的环境下看出些往日的端倪。它服贴地搭着他的背,凝聚成水柱的汗水肆意地在他背上画起了地图。他正在搭建一个城堡,几乎完工,外形、轮廓已经出来,剩下的是庭院的配置。
切尔在旁帮忙,他在这方面没法跟雷比,他有自知之明,自己那一堆不成形的作品早就弃之不顾。谁让他父亲是纺织厂的工人,而雷的父亲是建筑工人,先天条件就比不过他,他自然认为赢不过雷是件正常事。很久以后,雷告诉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名飞机师,并不是一出生就从事建筑的。
“雷,你这个真好看。”他说,“要是真能建起来,那该多好。”
“能啊,让我爸建起来,他一定能做得到。”雷说,脸上绽露骄傲的笑。
现在,庭院的配置决定了,是游泳池。他要建一个游泳池,这样夏天就可以去玩水了。沃尔德里镇上家里有泳池的人只少数几户,且公用的澡堂全镇也只有一个,还挂着妇女小孩不得进入的木牌。雷要挖一个大大的泳池,让所有人都能够享受到公平的待遇。
他起身去水龙头接水时,树上的麻雀忽然受到惊吓般地飞走,他抬头,看见了正向他们走来的菲,以及他的两个块头高大的跟班。
然而雷目光所聚焦的地方首先是菲手中的冰淇淋。
那是在伯利恒商店买的冰淇淋,雷曾亲眼见过店主迈克做冰淇淋的过程,那里有一台专门做冰淇淋的机器,能做各种不同口味,香草、巧克力,牛奶、草莓和香蕉口味都有,口味可单一也可以双重,按下选择好的口味,摇动把手,那小圆口会流出嫩滑的奶油,它里面像藏了一个精通肚皮舞的女人,女人每扭一下,就精分出了一层奶油,女人加快速度扭动水蛇似的腰部,奶油也快速地层层叠满整个蛋卷,最后往上面撒些碎粒的花生和五彩的糖果屑,作为最后一丝点缀。雷看着迈克将它交给别人,自己则踢着街上的小碎石,一步一步地离开那里。
雷爱它。他觉得那很美,自己舍不得吃。事实上伯利恒商店里的所有东西他都买不起。他生在不富裕的家庭,有些东西并不是唾手可得,不像菲。
菲伸出他那笨重且粗鲁的舌头碾过冰淇淋,一阵阵强风般地扫过它娇嫩的身体,颜色的编排一次次被他打乱,毫无美感。享受着美食的菲,脸上也无满足的表情,他那张脸活脱脱地像一个傲慢无礼的大人,为了提神,迫不得已去喝苦涩的咖啡。
雷眼中的羡慕、嫉妒、可惜以及隐藏得有点深的自卑慢慢地浮现出来,一张白色的幕布摊开在雷的脸上,那张脸完美地表演了几种情感的切换,这一切都收进菲的眼里。菲望向他时,他正好吞下一口腔的臆想,菲窥看了雷的内心,嘴角闪出一丝狡猾的笑意。他再一次伸出舌头绕着冰淇淋转,这一口竟令他感到美味。
“喂,穷人家的孩子们,在这里玩什么呢?”
身后的两个跟班咯咯地笑了起来。
切爾站起来,拍打掉手中的沙粒,雷听见他小声地说:“天晓得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小心点,搞不好你和我都得倒霉。”
菲来到雷面前,他斜眼瞟向沙池上雷建好的城堡,他笑了:“你是打算继承父亲的衣钵吗?”话音刚落,身后的跟班再次咯咯地笑起来。这次,菲不乐意了,他最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话,他回头瞪了那两个跟班,他们立即低下头,识相地缝上了嘴唇。
然后,他挺起胸,昂起肩,那副姿态就像是在台上演讲。
“伙计,我可不认为那是个好活儿,又累又脏,还是食物链的最底层,建好了也不是你住,分工钱也不是你拿最多,上面分了再分,分了再分,到你手的就是一点点钱,我吃一顿饭花得都比那多。说实在的,我也不认为那是一份工作。你知道吗?这是我父亲说的。”他顿了顿,学起他父亲说话的语气:“那是挣扎!那是妄想!他们把赚钱想得太容易了,那不是你抬一包水泥,搬几条钢筋能解决的问题,做生意需要的是智慧,聪明人靠的是脑袋,愚蠢的人才会去折腾自己的身体。”
雷听不下去,他摆开身体,迈开脚步,切尔拉住了他的手,并迅速在他耳边投下一根针:“别乱来,他爸是局长。”
在任何一个地方、国家,有钱人手握权利,是一件对穷人来说最可悲的事情。多数人,像切尔那样不敢与之抗衡,见到那些人,腰背会自觉地微驼,摆出一张讨好的长相,好像他们天生就是为了喜悦别人。
菲喜欢雷的反应,新鲜,像是一口咬下柠檬带来酸爽刺激感,征服他是一件能够获得成就感的事情。父亲曾说,世上若有人不服你,证明你攀越山峰的路程还长着,脚下有路,双脚才有存在的意义。面对不服从你的人,首先要打击的是他的精神。
为此,菲挂上一个诱饵:“来吧,别玩小孩子的东西了,我请你吃冰淇淋。”菲把饵扔进海里,接下来便是等待。
“听说你跳舞不错。”他说,“那么,一个舞换一个冰淇淋,怎么样?”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耳光打向雷,雷的脸火辣辣的,菲窥看了他的内心,并以此为乐。
切尔踮起脚尖,打开胸腔,如同音乐剧里迎接王子的仆人,他脱下帽子,即将下跪,并且一脸尊敬,说:“菲少爷,我也能加入吗?”
“切尔!你不是他的仆人。”
“那有什么关系,镇上大家都这么叫我,他没有错。”
“不!这是错的,你不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人们惧怕的不过是你的父亲,并不是你。我不跳舞,也不要冰淇淋。”
“是吗?那一个冰淇淋再加上一瓶汽水怎么样?你还没喝过吧,伯利恒出了最新的气泡汽水,可好喝了。”
切尔在旁急得上蹿下跳,他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戳向自己的胸口:“菲少爷,还有我!我也一起去吧!”他张开脚,几乎要开始跳舞。
菲的眼睛却只落在雷的身上,雷是他的猎物,他必须缓缓地靠近,杜绝一切的干扰,否则会惊动猎物的心。他把手放至背后,学着父亲示意士兵拖走无关紧要的人的动作,他示意跟班们做下一步行动,那两人读懂菲的手语,两人中一人瞪着切尔,一人扬起拳头。
切尔是个明白人。他退后半步,低下头,嘴里蹦出一句似是埋怨似是嫉妒的话:“雷,你今天走大运了。”
雷不怪切尔,没有小孩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事实上,也没有大人能够反抗这样的逼迫。此刻他想到了父亲,那个高大的男人,为他和母亲一手撑开天空的男人,如果是父亲,他一定不会接受。刹那间,在这一场对峙中,雷变成了自己的父亲。
“菲,我不需要那些,我也不想要那些。”雷转身蹲下来继续堆他的沙堡。
“你说什么!”菲临近极限了,他就知道!父亲说过,穷人总是贪得无厌,心中无感激之心,他们最最狡猾,跟他们打交道要小心自己别受骗。可菲为了钓上这一猎物,他豁出去了,他决定再投下一个诱饵。
“这样吧,雷,再加上糖果。你没吃过吧,那种糖果里面夹着松软的巧克力浆,外面松脆,内里则入口即溶,很好吃的。冰淇淋,汽水和糖果,统统给你,你只需跳支舞给我,就可以免费得到这些东西,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他加上一句威胁:“雷,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菲认为若是父亲在场,也会赏识他的做法的。这是一个狩猎的游戏。他深呼一口气,聚精会神地盯着雷的头顶,他等待着,准备着,猎物自动地跳进他的袋子。
雷抬起脸,望向菲。菲的迫切全装在眼里了,他还是个孩子,做不到他心目中所认为的收敛姿态,雷看出在威胁背后的请求——菲是在请求他答应。为此,他倒替菲感到可怜,他甚至开始同情起菲,或许菲也承受了不少压力,来自他的父亲,来自他的家世,他不得不做出盛世凌人的姿态,他想,或许那是菲交朋友的方法。
雷的心中对菲再无敌意了。他对菲说:“抱歉,我真的都不需要。”
菲气炸了,像是抓狂的猫扬起四肢朝空气发火,他一脚踹了雷的城堡,一下又一下地践踏着,雷被两个跟班钳住手脚,切尔只能低头望地磨鞋,不敢乱动,深怕自己也遭殃。
菲走后,切尔靠近雷,拾起一把沙想要帮忙重建雷的城堡:“我还以为他会让那两个跟班打你呢。”
“所以,我还是走运咯。”
“你自讨的苦,看,好不容易建好的沙堡现在全没了,要怎么收拾呢。”他手里拿起一块沙,嘴里又嘟囔着:“冰淇淋没了,汽水也没了,糖果都他妈的没了。”
“好了,下次我请你吃。”
“说得像真的一样,你和我哪有钱去买。”切尔发着牢骚,囔囔道,“不过就是跳个舞,在我们面前也没少跳过,这时候偏逞强。”
“好啦,你非得像一个长舌妇那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吗?我们比谁跑得快,慢的人请吃西瓜。”
“西瓜!你们家买了西瓜吗?”切尔在身后大喊大叫。
雷张开手臂,像一只鹰般在地面展开飞翔姿态,迎面而来的风将他圈在眼眶里的泪吹向眼尾,掉出眼眶,没有人会发现那是泪,他们都以为那是汗。
母親的教导
“妈妈,我可以等爸爸回来再睡吗?”
秋夜是凉爽的,晚风徐徐地吹来,扑打着未关紧的木窗,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晕黄的灯泡下照出床上母子的身影。男孩躺在床上,女人双膝跪地伏在床边,她轻柔地抚摸着男孩金黄的毛发,它们柔软似棉花,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香气。
“不行,明天是周一,你必须早早起来去上学。”女人的话说得干脆利落,那源自她的教育方法,也源自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女人是个温柔的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男孩是听话的孩子,他不会对女人发脾气,尽管在听到回答的那个瞬间,忧愁爬上了他的脸,他也会在一秒内将它们全部扯下。他眯起眼,对女人说了晚安。
女人进了厨房。
她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晚饭剩下的冻肉,切碎了,均匀地倒入烤盘里,在冻肉上铺上一层土豆泥,再加上几滴男人钟爱的辣油,最后放进烤箱。这是一道名为农舍派的美食,它所需材料便宜、简单,且饱腹感重,用来慰劳辛苦劳动一天的男人最为合适不过。
女人总在这个时候抬头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再半小时男人就回来了。
半小时后,门开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随之是男人重而有力的步伐。他关上门,门框都微微地发颤。他走入客厅,客厅是连着厨房的,他大步跨过几张木凳子,来到女人身边,像小猫撒娇似的抱住女人,把头埋进女人的脖子,腮帮的胡须刺得女人脖子发痒,手撕扯着女人的内衣带。
他喝了酒。男人一进门,女人就闻到那一股深嵌入男人身体的酒气,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团肉泥掺入了调味的黄酒,闻起来就晕晕的。她推开男人,他满脸通红,海蓝色的眼珠蒙上一层海雾。
女人问:“今天怎么喝酒了?”她把男人扶到饭桌上,男人背靠着椅背,笑呵呵道:“今天活儿结束得快,福拉心情一好,就说要请喝酒,大家伙就去喝了点酒。”话毕,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轻点声。他刚睡下。”女人回头望了望男孩的房门,然后她问:“饿了吗?”
男人们去喝酒就只喝酒,从来不点食物来吃,一方面是男人喝酒的规矩,一方面则是价格的问题。那么一大群精力旺盛的男人,放开肚皮吃起肉来十头牛都不够,工头福拉也承受不了那天文般的费用。
男人点头,脸上笑意从进门就未停止。女人是个贤惠的妻子,他从来都认为把女人娶回家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他温柔地看向女人忙碌为他张罗饭食的身影,眼里的蜜意甜死蚂蚁。
女人把农舍派从烤箱中端出,香气溢满了整个房子,她用木勺子勺了一大块放进碟子里,配上叉子送到男人面前,男人的胃因这股辛辣并焦甜的香气而剧烈地翻滚,他顾不得土豆泥烫嘴,叉起一块直放进口中,热气不断地从他的胡须中冒出,像是火点着了一堆稻秆。
女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廉价的啤酒,打开,体贴地送到男人面前,男人拿起灌上一口,冰爽浇灭了口腔中的热浪,食物流经食道,安稳地坐落于胃中时,他感觉人生完美了。
他抬头看向女人,想要再次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谢时,却无意地捕捉到了她眉间的忧虑,他放下叉子,问女人:“怎么了?”
“你不该宠他的。”
“他今天又做什么事了?”
“没有别的,就是临睡时问能不能等你回来,我猜,他还想着找你要点什么。”
“小孩子贪吃贪玩,很正常,你别想得太严重了。”
“我也希望,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我怕会成为他的习惯,这样不好。”
“好,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买了。好吗。”
“最好是这样。得让他明白任何东西都不是随便就能得来的。”女人说完,又夹了些农舍派到男人的碟子里。
现在她回归女人的身份,不再是严苛的母亲,她照顾男人吃喝,洗刷沐浴,上床睡觉,起身关掉家中的最后一盏灯。
紧接着第二天到来,鸡鸣天亮,她第一个起来准备男孩和男人的早餐。直到男孩上学,男人上班后,家中只剩她一人,她依然迈开脚步,踏踏踏地在这屋子里到处忙碌着。
她拿出洗好的衣服来到屋子外面。
他们住的屋子是平房。这里住了有十几户,都是工人家庭,从高处看他们像是被圈养在一起的特殊群体,和外面的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不是小区,却成立了一个类似物业的小组,小组成员就是每个家庭的主干,主干们聚在一起商量谁家的垃圾熏到了谁家,谁家的狗到谁家门前撒了泡尿,以及谁家的小孩抽了谁家小孩的脸,一商量就得喝酒,喝酒后任何事就好办了,大家拍拍肩,说声下次注意,这些事就随风去了。说到底在这里谁都不能把谁怎么样,人人都是一样的身份。
女人把最后一件内衣挂好,拿起木杈把衣架子挂在横梁吊着的木棍上。家务活做完,她还得到附近的工厂做剪线的零活。等她到达工厂时,大姐和二姐已经开始工作。她从组长那里拿来剪子和一筐留待处理的布偶,坐在大姐和二姐的对面,三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的都是各自家里的事。
大姐说前些天家里的水管爆了,水流了很多,老人家看了很心疼,一直让她赶紧堵住爆开的口子,她又因为担心水浸坏了别的电器,忙得团团转,男人不在身边,小孩帮不上忙,老人家在一旁气得跺脚,那天简直就是个灾难日。
二姐开口之前先叹了一口气。男人表姐家的老人得了肺癌,长年累月抽烟得来的病,家里没人能拿出钱给他治病,在家就是等死,他那病也是晚期,附近的人家也都体谅表姐家的做法,来探病的人带上老人家爱吃爱喝爱玩的东西,都说临死了,也就别戒嘴。二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女人说了自家男孩的事。
男孩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从来不会闹脾气,故意刁难家里人要点什么吃的玩的,同龄人会在玩具面前一哭一闹为难大人买,男孩不会。可不知为何前天见他不高兴,男人为了哄他高兴去买了糖果来,结果他却推开糖果说要伯利恒商店里的好莱特糖果。天知道,那一包糖果顶了一家三口四天的饭钱——男人两天的工钱,自己得一个星期不间断去剪线才有的钱。问他原因,他说想拿到学校跟同学分享。
“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事。他一向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主动向我们要点什么吃的玩的。”女人再次强调男孩的品性是多么好。
大姐二姐纷纷点头,眉头跟着剪刀一起紧蹙。
她接着说,男人心里有傲气,在孩子面前拉不下脸来,于是就连着周末两天去加班,终于给他买了那一包糖果。既然买了,我就不好说什么,母亲教导过,在男人面前不能太好强,要依顺着男人,给彼此留点余地。只是,最近我看那孩子又想故伎重演的样子,所以心里很担心啊。
大姐说:“小孩贪吃正常,往后观察就是。”
“就是,孩子的调皮事还听得少吗?这不算什么。”二姐附和着。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就好了。女人想,那么她也不会太在意。可后面的事不能跟大姐二姐都说了,就算是家里人,家里的事情也不能全盘托出,一方面是顾忌孩子,一方面也关乎她的自尊心。
中午她回家烧饭带给在工地做活的男人,男人正在切割钢管,他头戴着防护帽,非常认真,火花在他脚边奔腾,他却毫无感觉。女人放下饭盒就走了。
下午她到镇上局长家帮忙做厨房活。厨娘雷诺是个好人,她有一张慈善的脸,脸颊红润似苹果,身材圆润,走起路来像是在跳舞的鸭子。她总是看顾女人一家,每当需要人手的时候就会叫女人过来帮忙,活儿也不重,都是些挑菜洗菜、切肉剁肉,女人家都能做的小事情。局长家今天要开派对,他们负责把晚餐的食材准备好。
她正坐着洗菜,雷诺走过来了。
“我多怕你不来了。”她说,“是啊,大人可不能也跟着闹起来,再说,这份工作不做就可惜了。”
女人困惑地看向雷诺,她不知道雷诺在说什么。
雷诺瞪大了眼睛,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地拍了拍手掌,她说:“准了,你小孩肯定没说。”
话题扯到男孩,女人的心紧了起来,她抓住雷诺的手腕,问:“发生什么事了?”
雷诺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轻松:“你别紧张啊,没什么事,就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闹闹而已。”
女人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好吧。”雷諾说,“前些天,你是不是给小孩买了糖果拿到学校去?”
“是啊,那是我家男人买给他的,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是,他说那是在伯利恒买的好莱特,那糖多贵啊。菲,就是局长的儿子,他一看,就说那是假的,不是真货,还说,你们家买不起真的,就拿假的来忽悠同学,听说,你家小孩当时哭着跑了。”
雷诺瞥向女人,安慰她:“男孩子不同于女孩,他不跟你说也是正常。你回去就别说了。”
女人这时想起,当时男孩把糖果分给附近小孩吃,自己还责备他,她认为男孩对男人的劳动成果毫不在意,知晓原因后,她心里很难受。她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间划过:“我不知道,后来他拿给别的小孩吃,我还骂他了。”
“这么说,糖是在伯利恒买的?”
“那是男人周末加班给他买的,绝对不是假的。”
“唉哟,可怜的孩子,那他一定伤心死了。”雷诺说,“菲就是调皮,眼里容不得别人,这一点真是像极了他父亲。”雷诺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女人懊恼极了。
回家之前她去了一趟面包店,买了男孩最喜欢吃的香肠包。她看了看时钟,男孩放学的时间到了,十分钟后他就到家了。她望向门口的方向,手掌握成了鹰爪的形状,指甲嵌进了木桌。
冬夜的泡沫
男人和工地的工友进了酒吧,酒吧里热乎乎的,他们脱去蓝色的工作外套。服务员看见了,走过来把几件工作外套用手指甲捏住,挂在贴近洗手间的那面墙上的铁钩。
“来三杯啤酒。”男人转头问其余两人,“还要吃的吗?”
那两人均摇头,同时暗暗地瞥向邻桌,那桌上摆着一碟炒猪头肉片,厨师用了不少酱油和胡椒粉,动动鼻子都能闻到那股独特的味道,享用它的人是个年轻男子,他好像饿了好几天,正在大快朵颐,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服务员收走桌上的餐巾纸,或许他认为纯喝酒不需要纸巾,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
啤酒很快上来。
鲍勃是个仔细的人,他拿起酒杯,看了看泡沫占据的厚度,他说:“真黑心,这泡沫也不铲去,占了快一半的位置。”
另一个叫莱恩,他显得没那么在意,他摆摆手,喝了一大口,说:“算了,人家做生意不容易,大家都这样。”
男人听了,笑了笑,他说:“你这意有所指啊。”
“可不是吗,上面的人就想着压榨下面的,一层一层榨下来,还不如这杯酒公道呢。”莱恩啜了一小口,剩下的他打算慢慢喝。男人看他一眼,又笑了,说:“没关系,今天可以喝两杯。”今天请客的人是他,他们来酒吧前就说好了。
“真的,晚上得喝一杯酒才能睡觉。”鲍勃撇着嘴,“我家媳妇不理解,以为我沾惹了酒瘾,她是不知道做了累活的人,身上的痛要靠酒精来麻痹,不然,哪里睡得着啊。”
莱恩还没娶媳妇,他是这里最年轻的,才二十出头,他对鲍勃的话却非常地赞同,他说:“是啊,我家老母每天都在叨叨,出门就让我少喝点,好像我是嗜酒为命的酒徒。他们都不知道,那活多累人。”
“对啊。男人是力气大,可是每天这样用力气也就耗尽了。”
“又不是松鼠,要是松鼠就好,吃一颗松果就饱了。”
“松鼠只吃一颗松果吗?”
“不知道,我家附近的那棵树上有一只,每天就见它抱着一颗松果,飞来飞去。”
“是嘛,那倒是容易满足。”
男人始终脸露笑意,没有插足两人的抱怨,他在心里暗自比较自己的处境,妻子理解并体贴他,每晚还给他准备夜宵,儿子在她的教导下更不用他操心,自己的家庭实在美满。
莱恩注意到男人的笑意,他羡慕道:“嫂子对你一定很好,我们都听说了。”
“整片区都知道。”鲍勃数着指头。
“看,中午会带饭过来,晚上又准备夜宵,多晚回去都等着,早上还给做早饭,这些我家婆娘能够学到一样,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是我夸她,她每天除了准备我的事情,还要准备儿子的,儿子的事一件都不用我操心。还有,晚上洗澡水、被子都给我弄好才睡的,她自己平时也不闲着,去工厂做零活帮忙补贴家用,我跟她说在家休息就好,她却说自己坐不住。我呀,上辈子一定是个好人,这辈子才能娶到她作妻子。”
“哟哟,真让人羡慕啊。”
“就是,你看,那嘴都咧成什么样子了。”
男人摆摆手,说:“都别说了。赶紧喝完回家了。”
话是这么说,三人还是在酒吧呆了将近两个小时,酒吧的氛围比家里好,它暖和,灯光明亮,地板是大理石,桌子是厚实的巴西木做的,沙发也让他们屁股感到惬意,双腿搭在上面都软了。
邻桌的男人已经吃完炒猪头肉了,他点了一杯黄油啤酒,香气传向他们那一桌,鲍勃感觉大腿的某根筋硬了。
接着,酒吧门推开了,一群男男女女像一支棒球队,互搂着对方,不留一点缝隙,嘻嘻笑笑地走进了酒吧。他们坐在酒吧的贵宾位,那里有半圆形的长沙发,玻璃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小菜,一个男人把那些都推开,让其中一个女人坐了上去,接着他们拥吻,发出黏黏嗒嗒的声音。
“好家伙,真带劲。”
“可不是嘛。”
鲍勃和莱恩伸长了脖子,觑眼望向那一边,嘴张得大大的,喉结上下地滚动着。男人赶紧把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他催促两人,“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家吧。”他顺着两人的目光也看向那一抹煞人的春光。简直比啤酒还要热身子。
三人走出酒吧,恋恋不舍。
“不看白不看,怎么那么快走。”说话的是莱恩,可他也是第一个起来离开座位的。他是三人中唯一的单身汉,回家后这点燃的欲火该如何退去。
“看了又能怎样,还是早早回家钻被子去。”鲍勃套上蓝色外套,搓搓手迈开了脚步。
男人告别两人后,他也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远远的,他能看見他家的灯还亮着,外头晒着的衣服还没收进去,他来到门前,一件一件地收下来放在手臂上。
进门时,妻子正在厨房,她背对着他,说:“回来了。”然后,她转身看见他手上的衣服,发出唉呀一声,她说:“我忘了收衣服。”
“没事。”男人把衣服交到女人手中,“忙起来忘了也很正常。”
男人望向儿子的房间,“儿子睡了吗?”
“睡了,今天早早就睡了。”女人说完,又回到厨房。
男人走过来,抱住女人的腰,他把头埋进女人的脖子,他说:“今天不吃了,我想早点睡觉。”他亲吻着女人,手开始游向女人饱满丰挺的胸部。
“别。”女人转过身来,她推开男人,“今天我有事要跟你说。”
“明天再说,好吗。”男人张开手臂再次向女人靠近。
女人摇头,她说:“不行,我怕明天我就没勇气说了。是关于我们儿子的。”
“儿子?儿子又做什么事了?难道还是那件事,小孩子偶尔要大人点东西,这很正常。”男人不明白,女人的体贴转到儿子身上似乎就用完了。“你太严厉了,偶尔也顺一下他的意,不能只让他害怕。”
女人忽然流泪了,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她捂住脸,不让男人看见。
“怎么了。”男人走过来,他心想,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严重了。
女人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她转过身把男孩在学校的事情都告诉了男人。
男人听完女人的讲述,半响后,他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是个自私的人。”
“不,这件事哪里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办法给你们更好的生活。”男人说:“我还自以为你们都很满意。”女人剧烈地摇头:“不是的,我们都很满意,求求你了,千万不要认为是自己的错。”这可不是她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男人的原因。
可男人心里,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小。就像是一块石头,你以为它坚硬无比,看上去令人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里头竟是空荡荡,小锤子一锤就破了,清脆得不像话,根本不需要大动干戈。
“你先睡吧,我要想点事情。拜托了,就让我一个人呆着。”
“好,但是我求求你,千万别把话憋在心里。”女人说完,就进了房间。
男人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来的事实。
他去了男孩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来到男孩床前,他俯身伸出手抚摸男孩的脸蛋,小声地说:“对不起,孩子。”
男孩床边散落着未收拾的作业本和玩具,男人笑了,他走过去把作业本和玩具收好放在靠近窗边的桌子上。窗子打开了一半,初冬的夜晚凉意渐生,风吹进来,男人缩了缩脖子,他把窗子关小。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雨水落在地上,不知落在铁盆还是别的什么,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男人坐在窗前,望了一会儿雨景,然后,他收拾好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男人的家
埃弗拉从市场归来。她的母亲正在挑豆子,把豆子里有黑的都挑出来,也不知道埃弗拉是在哪里买的、以什么价钱买的,黑的豆子竟比黄的豆子要多。她母亲心里想,这孩子,还是不够细心。
埃弗拉进门后倒了一杯热茶,外面实在冷得要命,刚才还发生一件令她心生寒意的事情。
“母亲,你知道,我刚刚在市场遇见谁了吗?”
她母亲年岁已老,听不太清楚,问:“你说什么?”
埃弗拉自顾自地说起来:“就是梅尼那一家啊,我在市场遇见了她,她正在买羊肉,说自己男人明天要从外地回来了,要买点好菜犒劳一下。现在的肉多贵啊,我看啊,她家男人确实在外面赚了不少。”
“人只要努力一点,不愁没吃没喝的,就怕懒,就怕什么都不管。”埃弗拉说这话时,不时把声音带向靠近沙发那一边。那有一团黑魆魆的影子散着醉醺醺的味道。
见没什么动静,她又接着说:“我看啊,他们很快都要搬离这里了,去到外面更好的地方住。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啦!”她接着扯亮嗓子:“哎呀!这都是命啊!我命里怎么就没有这样的东西,没有福气啊,母亲。我怎么觉得那么难受啊!”
她母亲不知她为何突然吼叫。她放下豆子,眯起眼:“你在说什么?”
“我说,他們家真令人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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