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的精神分析
2018-11-23黄金明
黄金明
“我的‘接班人李文在出版那部惊世骇俗的长篇小说《外遇的精神分析》之前,没有经历过任何意义上的外遇。我敢这样说,是因为我很清楚,他那时还是单身汉(他倒是对夫人暗恋多年,但到彼时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生任何关系的迹象),搞不好还是一个童男。按照小说中对‘外遇的界定(我怀疑是从某本辞书上抄来的,彼时网络搜索尚未普及)——外遇是婚外男女关系的简称(这不能视之为对同性恋的歧视),是指有婚姻关系的其中一人,与配偶以外的人发生超出友谊的关系——也称作婚外情、出轨和艳遇。英文称为affair,源于拉丁文的adulterium,有损坏名誉之意。外遇的定义依不同研究领域略有不同,在社会学辞典中,要界定外遇,须有事实上的性交行为,属于婚外性行为之一种;若仅有‘思想或行为上的不贞而无实际的性接触,可称之为精神外遇。在法律上,性关系被视为是外遇的必要因素,此性关系是指已婚者与非配偶发生自愿性的性行为。从爱情政治哲学的角度而言,外遇是爱情的意外或偶然,是不可预测而又不可避免的最真实、最纯粹、最少功利的爱情。它甚至敢于蔑视婚姻或不以婚姻为目的。当然,从公众道德或道学家的眼光来看,外遇等同于通奸、偷情或搞破鞋,属于过街老鼠之列,外遇的女方尤为人们所不齿。
“李文已经丧失外遇的机会了。至少,在《外遇的精神分析》出版之后的近二十年来,李文没有任何外遇的可能。因为他成了夫人或婚姻的囚徒。‘囚徒这个词,那不仅像纸手铐具有象征意义,也是活生生的事实。这让我略感安慰。他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妻子(或婚姻),也得到了一个囚牢。但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如果一个人成为爱情的囚徒,那也许有因甜蜜而逃离牢狱的幻觉。
“细心的读者可能已发现,李文的暗恋对象,终于发现了这个伟大的恋爱圣徒并接受了他的愛情。那本小说当然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这也是我一遍遍去阅读并试图破译的原因。我并非一无所获,相反我每次阅读都有所得,仿佛这是一部充满了无限奥秘的天书。它既日日新,又万变不离其宗,犹如时间本身构成的迷宫,仿佛在自我繁殖,在流动、生长和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这让我毛骨悚然。但我依然没有找到进入迷宫的路径。夫人选择他的原因,我猜测是他对外遇的剖析乃至辩护打动了她(后来,我又发现李文跟夫人结婚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外遇的否定者)。至于李文对她的爱情,这不稀奇。这些年来,有哪个遇到夫人的男子不被她吸引呢?但当我又细读一遍时,此一猜测又被推翻,或者说被另一种可能性所替代——她选择李文,是因为可以更自由更公开地去搞外遇,这是过去的那几任丈夫从未允许的(包括我孙某人)。但当时,我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因素,夫人也喜欢李文(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夫人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娘娘腔的人。夫人如果不是喜欢他,就是为他的著作所迷惑。今天,我当然可以断定了,夫人爱李文。在夫人爱过的那些男人之间,恐怕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地位。这是我犯的大错),否则,以夫人在爱情上海纳百川的姿态而又对恋爱对象百般挑剔,她是不可能让李文接近的。
“从理论及实践上看,夫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忠实于对爱情的感觉,她在数量上没有上限,又极端重视质量(这个质量不仅指男人的素质,也指对夫人动情及让夫人动心的程度),但这不等于说男人不优秀她就不喜欢(我看李文就很一般,人对人的喜欢,真不能以常理去揣测)——夫人总是不按牌理出牌,她不遵守任何规则,哪怕是她定的规则。夫人就是任性。她很难动心,一旦爱上又不顾一切,而她对恋人又总是一票否决。有时,她在一年之中会恋爱三五次,有时三五年也难得去恋爱一次。这么多年来,被她抛弃的人,几乎赶上了她爱过的人。收支基本平衡。
“在结婚之前,夫人跟李文签定了一系列单向协议(也就是说只针对李文,而夫人一概不受此限),倒不是关于婚前财产之类的庸俗条约(夫人财大气粗,遂有视金钱如粪土的资本),核心是一系列对李文自由的限制。其中第一条就是,李文不能有任何外遇(尤其是他更不能爱上任何女人,只能爱夫人,夫人很清楚爱情与性或婚姻的区别),否则夫人和他的婚姻关系将自动解除。这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李文的头顶。而夫人搞不搞外遇,乃是其天赋人权,任何人不得干涉。我认为李文不搞外遇,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他确实没有搞的必要,或者说,他没有外遇的动机。用夫人的话来说,李文太爱她了,所以愿意接受一切严苛的条件。李文不是说爱是无条件的吗?不是作为一个史无前例的暗恋者对夫人爱得死去活来而不得其门而入吗?那好,夫人就让他登堂入室。但是,他一生中只能有一个‘爱人(要么是夫人,要么是别人,就此而言,夫人不过分,这也符合婚姻法的精神),夫人却不受此限包括有外遇的自由。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李文当初要假惺惺地建议夫人(这是我从其最后一个外遇故事中推测的):外遇仅是爱情的幻象,它的害处之大,不仅是对婚姻的破坏,也是爱情的毒瘤,请夫人今后在下一次恋爱时,不要再结婚而将婚姻及外遇一起终结,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恋爱者,当然,离婚是当务之急。但这样也就包括了他失去跟夫人结婚的机会,夫人没有听他的。现在看来,这都是李文欲擒故纵的策略吧。夫人作为这个时代最嗜好搞外遇及结婚(这两种关系的协作及抵牾曾让我绞尽脑汁才若有所悟,那真是唇亡齿寒又势不两立)的双重爱好者,她当然不会接受李文的这个建议。李文给了她无条件的爱,她报以有条件的婚姻。这都是我多年后才领悟的。当时,夫人不由分说地跟我离婚,又立马跟李文结了婚。我猜想,她对于剥夺李文(这个婚姻菜鸟)搞外遇的权利必有施虐狂般的快感。
“在《外遇的精神分析》中收集、展示并分析的四十九个案例,只有十二个外遇者是‘理念先行,大多数都是突如其来或不知不觉地卷入了外遇的漩涡——仿佛是丘比特的选民——用那些人的话来说,那是真正的爱情,以雷霆万钧之势劈面扑来,在你的头顶炸响——你就像一棵着了火的树,如痴如醉,失魂落魄,既无力自拔,又无从躲避,只能任由爱火蔓延,流光溢彩,映红半边天。这样,‘外遇 这个略带贬义的词,内涵已全被抽空,置换成了让人迷醉的‘相爱或‘爱情。在李文小说的‘前言中,作者对‘外遇这个词有全面、系统而深入的分析,包括它跟‘爱情的比较学研究或相互性指涉。在此不赘。有兴趣的朋友请径直阅读原著。
“在此,我只想指出一点,一个自称是精通外遇的专家或靠研究外遇而爆得大名的人,却从未经历过‘外遇。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在一系列相关的声讨中,除了对书商炒作的谴责(书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也经过书商精心周密的营销而有望畅销),其中无良书评家的肉麻吹捧以及弱智读者的盲目跟风最让人激愤。有辩护者针锋相对,不要说这是一部虚构性质的小说,就是非虚构、口述实录、纪实文学或调查报告之类(《外遇的精神分析》被读书界接纳,恰恰是作为口述实录一类的大众读物走红,后来又被定位是研究婚姻关系的泛学术著作在心理学界赢得了口碑。这让李文始料未及,也让我大跌眼镜),作者也并无必要一一体验或践行采访对象的事迹。难道战地记者一定要开枪?写《杀人不眨眼的比尔·哈里根》的那位优雅、睿智、羞怯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一定要殺过人(写《杀人者》的那位美国猛男倒是参加过西班牙内战)?拍鬼片的导演一定要白日撞鬼?写《笑傲江湖》的金庸一定要精通武术、飞檐走壁乃至挥刀自宫?双方的粉丝在网上互掐,一地鸡毛。一团乱麻,不扯也罢。
“值得一提的是,夫人提供给李文的协议中,还有一条,就是李文必须发挥他作为一位小说家的想象力,每天都为她提供一个外遇故事,不能重复,不可抄袭。夫人是一位对外遇或外遇故事的狂热收集者,由此她垄断了该领域最具才情者的创造。她仿佛成了《一千零一夜》中的暴君山鲁亚尔,而李文成了男性的山鲁佐德。所有囚徒都被奴役或具有奴性,这就是夫人对李文专门设计的刑罚。他不是善于讲述外遇故事吗?而李文是乐此不疲还是疲于奔命呢?我不得而知。作为一位读者,我对这些故事充满期待,但夫人对我守口如瓶。她拥有这些故事的所有权。这也许比《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四十九个外遇故事更精彩绝伦。塞林格一生到老从未中断写作,但他在早年出版了几本薄薄的小书之后(其中一本是《麦田的守望者》),拒绝再出新书。我想,李文不再出书,这大约也是夫人的约法三章。
“至于我本人,当然也是一位作家,但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出于某种机缘,有幸充当了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如果这仅是一个故事,我会将我所知的和盘托出,那肯定更加精彩——但这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譬如说李文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横空出世的天才作家而又像流星急剧消逝,这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谜。而我试图揭开这个谜。至于我本人的事情,那倒是不便透露。一九九七年七月,李文因出版《外遇的精神分析》而大红大紫。这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夫人的命运。同时被改变的还有我。”
这是孙周的长篇小说《逃离》开头的几页,版权页上注明的出版时间是二○一七年一月。沈敏只浏览了两分钟就心中有数。她认为作者无意中配合了她的工作,这样的开头,就像一篇新闻的导语,三言两语就将主要事实交待了,后面的再详尽再精彩,也不可避免会重复。这样的小说,在沈敏的阅读经验之中,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她甚至不多作判断,也不需要。她对此已麻木不仁。她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书评家,每天的工作就是阅读坊间新出版的书籍(不管体裁篇幅,遑论古今中外),并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篇让书商或编辑满意的书评。学术性的著作还得花点工夫,如果是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她只要看看开头和结尾,再随机翻几页,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写出一篇约两千字的书评,倒是八九不离十。当然是往好了说,即使是再烂的书,也能吹得天花乱坠。骨头上挑肉丝,总能找到一星半点。有思想那当然是好,没有就表扬文笔,再不济就夸故事——每部小说都会有一个故事,至于故事讲得好不好,那倒是其次。而当代中国作家也只有在讲故事上不让读者太失望。沈敏只要抓住一点由头,就能生发成文。这当然没有多少真知灼见,原著都没有真知灼见,有谁会去苛求一篇介绍性的书评呢。无非是一个广告。那些书通常只配得到这两个字的评价:垃圾。但没有谁去充当那个指出皇帝新衣的孩子。
有时,沈敏也为沦为书托而悲哀,但生存是残酷的,谁都会为此付出代价。何况这成了她的习惯,乃至生活方式。如果不让她去阅读及写书评,她真的没有什么事可以打发时间了。她也有一点创作的感觉,通常,她转述的故事梗概比原著精彩多了,这倒是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了。为了保险起见,沈敏去翻阅小说的尾声:
“我曾经是夫人的外遇对象,升格成了她的丈夫,又因为李文(确切地说是因为《外遇的精神分析》)而降格成了她众多前夫中的其中一员,但现在夫人又跟我保持着‘外遇关系(她跟我算是外遇或破镜重圆吗?也许叫旧情复炽或‘回锅肉更恰当。尽管有过短暂的婚姻关系,我仍无法断定她对我有过真爱。也许,她需要的仅是我的身体或者其他抚慰。据李文的‘好评,我长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很善于哄女人,这真是无稽之谈。我倒是自以为对女性充满爱与同情,我几乎成了一位男性的女权主义者)——尽管我跟夫人有弯来绕去的复杂关系,但还是得提醒读者,在这个故事里,我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这是属于李文的故事,也同时属于他描述的那四十九个外遇者的故事(我相信那都纯属杜撰而非采访而得,尽管李文使用了以假乱真的非虚构笔法以及口述实录的形式,这仅是小说家的伎俩而已)。当故事在偏离叙述主干而向‘夫人有所倾斜时(第四十九个故事居然是‘夫人的口述,其中关节错综复杂,一言难尽),才可能跟我有些瓜葛。也许,有的读者已经看到,我是欲盖弥彰。关于我的故事,恰如草蛇灰线,就淹没于枝节横生的叙述之中。但除非你是福尔摩斯式的文字侦探,又怎能发现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我说得够多了。”
沈敏看结尾时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滑过去了。这样的故弄玄虚,她见惯不怪。其实,这段文字更适合做开头。在这部不足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中,李文的小说《外遇的精神分析》占了大半篇幅。她觉得《逃离》在文风上浮夸、啰嗦,而《外遇的精神分析》倒是质朴、锤炼,这是一种高度浓缩了情感、经验和思想的白描,很有力量。沈敏又打开《逃离》随机翻阅——
“李文的小说《外遇的精神分析》,在三个月内加印了九次,销了三十万册,这在图书界算是一个奇迹。树大招风,终于在三个月后被查禁了。我一直想不通它被禁的原因。那几年被禁的小说,最有名的是贾平凹的《废都》(遭禁于一九九三年),因为有人断定这是一部淫秽之书(它的性描写省略得太多了但省略得还不够,删节的文字以无字胜有字的□□代替)。这肯定不是李文小说被禁的理由,因为它写的虽是男女之事,却写得十分克制,几乎没有任何关于性描写的文字,写到性事,也是以‘两人到了床上,宽衣解带或‘禁不住云雨一番诸如此类,这跟生理卫生课本上的陈述如出一辙,不会有什么问题。那毕竟是伟大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如果还早十几年,撞上‘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那就另当别论。除此之外,我就想不到有别的问题了。这不过是一部探讨两性关系的小说。
“即使这被误以为是一本社会调查,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内容。其实,李文的措辞极为讲究而节制,这也符合口述实录的外壳以及学术探讨的脸谱,以探究另类爱情的润滑剂,使其小说机器的启动得以保持正常而顺畅。至少,无论他花了多少篇幅去探讨外遇的内涵与外延(当然都是假托受访者之口去进行的)、理论与实践,但也仅限于外遇者之间的交流或独白,而采访者(小说家)则一直退隐于幕后,从不越俎代庖。李文说到做到了。他的领地仅限于《外遇的精神分析·前言》。因而,尽管这些外遇的观念及行为五花八门,倒也显得多元而客观。这个滑头的李文。这其实全是李文的分身术或障眼法(读者请稍安勿躁,我将会逐一去揭开他的画皮)。至于他并不热衷于描写性爱场景及对肉体的渲染性书写,这在个人化写作及欲望叙事大行其道的九十年代中后期,倒是出人意料,也显得出淤泥而不染,但后來我认为这是李文诱敌深入的策略。这是温水煮青蛙的诡计。当读者一步步陷入话语的漩涡或故事的沼泽时已无力自拔(我是指聪明一世而糊涂一时的夫人)。他对夫人性格或心理的研究之透彻让人发指。夫人是喜怒无常的,让人难以捉摸的,然而纵使像孙猴子有七十二般变化,都跳不出李文的手掌心。多年后,我读到卡麦隆·韦斯特的《二十四重人格》,才恍然大悟,李文为什么要设计四十九位无一重复的外遇者。后来,我又怀疑,情况也许恰好相反。这都是冲着夫人去的。
“在今天,我认为《外遇的精神分析》之所以遭禁,极有可能是其以学术口吻及纪实笔法,将外遇捧上了爱情王冠的高度,尤其是外遇者那些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除了得罪道学家,那些受访对象又全是女性,这就激怒了那个年代半生不熟、不分青红皂白的女权主义者——看来夫人不是,否则不会对此书推崇备至,且对李文青睐有加。李文一炮而红,之后销声匿迹,真是风靡一时又昙花一现,彻底成了文学史上的失踪者。尽管该书后来在二○○九年开禁再版(有趣的是,跟《废都》开禁于同一年)仍给读书界造成了不小的震荡,但其影响只局限于社会科学的层面了,但文学界近二十年来对其忽视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所有评论家对此都不屑一顾。至于今天的年轻人,已将其弃之如敝履。我虽然不齿李文之为人,但仍要说一句公道话,这是一部充满了预见性的奇书,其重要意义将不限于两性关系尤其是外遇,这一切仍有待于挖掘。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也不会耗费这么多年的心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越来越清晰地显现于我眼前。
“它所收录的四十九个外遇案例,各不相同,匪夷所思,曾因过于超前而让人难以理解,但在今天看来已是司空见惯,在微信时代,现实比一切虚构更荒诞也更真实。生活才是真正的小说大师。这也是时间的作用,使《外遇的精神分析》作为小说的虚构性质完全被忽略了,它看上去确实越来越像是一部学术著作或口述实录。这就像明明是一部神话却变成了历史!这是让我最无法忍受的地方。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是谎言(后来,我修正为部分谎言,但它跟事实大都是不相符的)。李文曾在“前言”声称,他的著作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荒唐言是有的,但那把泪恐怕只是单相思者的鳄鱼之泪吧。现在他如愿以偿了。作为对此书持续近二十年的研究者,我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大约在十年后,我发觉已逐渐逼近了真相,我于是一边批判这本书,一边创作我的小说(我在一夜之间,同时成了评论家和小说家,人的潜能真是无穷无尽,而我原来从事过的几种职业跟这都关系不大,这有谁会想到呢。夫人,当你阅读到这部作品,你也会大吃一惊吧。不为别的,就为这近二十年来,我惨淡经营,守口如瓶,我的隐忍够得上地下特工的水准),这两者之间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而我跟李文,就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已无法脱离,夫人就是这根绳子。但是,迄今为止,我仍无法确认我是否搞清楚了真相。李文这本书真不简单,我发觉我的书跟他的书就像一组双曲线(我跟他仿佛成了孪生兄弟,真是让人又气恼又尴尬),在无限靠拢而最终无法抵达。这让人沮丧。这本书成了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重现的噩梦,我摆脱它的惟一办法,就是写一本旗鼓相当乃至更胜一筹的书,去覆盖它,解构它,取代它。于是,我举起语言的铁锹,将其埋入了文字的泥土之中,以话语去覆盖话语,以思想去抹掉思想,以经验去消除经验,而不再去管其内核孕育了多少嫩芽般的爱情闪电。这就是《逃离》写作的缘起。只是,我可以掩藏一本书,但我可以掩藏书中所揭示或潜伏的事实吗?
“我的作品当然也是一部小说,但它充满了引文和评论(事实上,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我是一篇不漏地引用了,但出于分析或批评的必要,我将其打破、重组并镶嵌于我的小说之中),我知道,会有读者轻率地认为,我的书是那本书的衍生之物或寄生之作。与其说我是李文的模仿者,毋宁说我是该书的研究者或掘墓人。我以秘密的方式揭示秘密,以设谜的方式拆解谜语,以隐喻的方式阐释隐喻,你李文不是擅长此道吗?那好,我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普通读者也许会读得一头雾水,或只当作寻常小说来阅读,但对于我的‘理想读者也就是当事人来说(夫人,请你数一数,当事人一共有几个?)却肯定心知肚明。有的事情,即使过了十年二十年,也是不可能会被遗忘的,不管你李文有多懂得爱或对爱善加利用。不要将别人全当成傻瓜!”
孙周在他的著作中宣称:“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完全是一个暗恋者撰写的长篇情书,当然写得很另类,也很隐秘。作者虚构了这四十九位外遇者以第一人称去口述的故事,而这些外遇者都是女性。后来,我幡然醒悟,她们极有可能是李文以夫人为原型去塑造的。这个设想虽胆大包天,却俨然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是一张破解《外遇的精神分析》这个情感/叙事迷宫的路线图。掌握了这一把钥匙,之前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全都可以得到有效的解释。当然,李文不是对夫人情感生活的照搬,而是化整为零,撷取典型,借题发挥,每一个故事只涉及夫人的某个侧面——有时是她的行为,有时是她的性格,有时是她的外貌,有时是她的心灵,东一鳞,西一爪,但总会有意无意留下蛛丝马迹或某个标记,这都是夫人独一无二的符号。单篇阅读固然让人如坠云雾,但从整体上去考察,夫人的形象却呼之欲出,跃然纸上。你不得不承认李文真是一个高智商的恶棍,他如此狡诈和恶毒,却又隐藏得极深,别看他长相清秀,表面上是一个轻佻无害的小白脸,实则内心龌龊,心计深沉。他不惜血本,处心积虑,去暗中搜集、整理了夫人的一切资料并详加研究(料想也捎带研究了我的前世今生以及跟夫人的关系),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撰成此书,都是为了要得到夫人。他某些建议,如暗示他只需要能去爱夫人,能经常看到夫人就很满足了,不需要拥有(婚姻)甚至不需要夫人的肉体和爱情之美,听上去情意绵绵又自伤自艾,实则以退为进,放长线钓大鱼,置之死地而后生,让夫人一时麻痹大意,最终让他趁隙而入。这样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线机会,就像惯于叮鸡蛋缝的苍蝇,我见得多了。我这样说,知道夫人肯定不高兴,但她迟早会发现她像一个猴子被人耍了。
“第四十七个外遇故事堪称铁证如山,在此必须作大篇幅的引用,以飨读者,也是立此存照:‘我是一个警觉的人,或者说我对爱情特别敏感,哪怕是一只鸟儿的鸣叫,一只蝴蝶的飞翔,一片叶子的坠落乃至空气在阳光中轻微的振颤,都能泄露出某些有关的秘密而被我捕捉。在过去,我有好几次恋爱的预兆都一一应验了。多年之后,某任丈夫跟我离婚时挖苦说,你真是一位恋爱大师,功力深不可测,I服了YOU!其实,这说来玄乎,于我却很简单,我是一个信奉直觉的人,并屡试不爽,所谓直觉,就是摒弃理性而臣服于内心的感受,我尤为注重第一印象及身心放松时的冥想,说白了就是跟着感觉走。
“‘有一次,我在黑羊山的密林中独自漫步,在越来越幽暗的荷木林中逐渐迷失了。阳光和风全被繁茂的枝叶阻隔了,林中寂静得只能听见我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以及野蜂的嗡鸣,我左转右转,竟一时觅不到出口。这样的密林在果城郊外并不多见,于我也是一种陌生的体验。我有点忐忑,也有点兴奋。我忽然对一棵荷木涌起了拥抱的欲望,遂抱住树干,双乳紧贴,乳头有点发痒,仿佛那棵树在抚摸我的乳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难以解释的征兆。
“‘那一刻,我遭遇了C。那是一个身形颀长而俊秀的男子,年纪不大,而羞怯的神情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大男孩。我感觉他就是一棵树,静谧,清净,而其内在的火焰犹如树液在每一根枝条上洋溢,显得内敛、饱满而蓬勃,犹如一滴墨汁在宣纸上缓慢而浓郁地浸润、漫漶(仿佛他是林子中的一棵树幻化成了人形,或者说他就是树木的化身,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他跟着我,略显紧张,仿佛那个迷路的人不是我,而是他,我倒仿佛成了引路人。我回眸一笑,他脸刷地红了,差点被地上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他不敢跟我对视,愈发手足无措了。他一路紧跟着我。奇怪的是,我漫不经心地左转右转,居然就沿着一条长满藤蔓和野草的小径走出了林子,仿佛他是一个路标,是我的向导,而他又在我的身后,这真有意思。喜欢我的人不少,我见多了,但难得的是他让我心里涌起了热潮,而这还是一个陌生人。
“‘当我走出林子,眼前阳光大盛,就像白色的巨浪铺天盖地,身后的男子仍在依依不舍地跟着我,像一个梦游者。我的直觉值得信赖。就是这个人了,这将是我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男人!我好好地端详他,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他有点惶恐,但还是勇敢地说,我没半点坏心眼,但我除了跟着你走,没有办法!
“‘自然,我们相爱了。他能给我的跟我想象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他不是不好,他真像一棵树,优雅,清洁,安静。当他在我的怀里时更像是大地上生长的一棵树;而我像惊蛰之后的春野那样躁动、狂野而宽广,充满了生育或创造的愿望,情欲勃发,我需要一万匹野马践踏而过或坚硬的铧犁有力地插入、穿透并翻卷,而他无法满足我。唉,这个美少年,仿佛只是我的孩子。他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身体的宝库,仅此而已。他不是一位攫取者,也不是守卫者,而只是像一条季节河那样流经我的国土尤其是我的荒漠之地,虽然曾经翻滚着波涛,但所有的浪花都慢慢地消失了。他甚至不是我的丈夫,那时我痛饮爱恋的甘霖,也没有多想,当我未来的第一任丈夫Z一出现,我立马跟他分手了。所以,我要讲的外遇,也就跟他無关。
“‘我第一眼见到Z时,就能确定我将是他的人。女人的念头或直觉真是不可思议,你也可以说我是一位白日梦幻者。那时,我初涉性事,但尚未有过性高潮更难以凭空想象。但我在某次酒会上遭遇了他,我的身体竟然有了某些异乎寻常而难以启齿的变化,不仅是身体上的——生理上的那些事我且不必去说——而是心理上的快感几乎使我晕眩。我看见一个完全由旋转楼梯组成的迷宫,在我身体的纵深处无穷尽地延伸,消逝于我目光的尽头,而那个正沿着一级级台阶往下走的男子就是眼前之人——又是一个陌生人——只有陌生人,我才会有交谈的欲望。我听到了冰块在消融的声音,那是沉睡了一冬的土地,被不由分说地犁开的声音,我渴望雨水的鞭挞,渴望就要炸裂乌云的雷霆。我的身体是复苏的原野,在被开垦、深耕、种植和收割,这都是那个像树木一样的小男友无法给我的。我将在这个男人的祝福下举行成年礼。我的天空,如无风的湖泊或新磨的铜镜,清澈,闪光,一尘不染,将被一只奇异的大鸟扑来侵占、膨胀而充满,将没有任何空虚的角落。而被烈日煮沸了的天空,也在一种狂热的飞翔中旋转和眩晕。天空和鸟在深度融合(天空犹如无限宽阔的洞穴而全无阴霾,巨鸟的翅膀像崭新的火烧云在天上挥霍黄金和白银)。我的双腿酥软而颤抖。我几乎像一个花痴那样要冲他扑上去。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要嫁给他!原来,他还是一位未婚男人,一位教养良好的绅士,一位身家过亿的富家子弟,跟我称得上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李记者,你说我找他只是为了某种强烈而神秘的性吸引?我对此不予置评——老实说吧,除了让我涌起强烈爱恋的事物,其他的不值一提!
“‘结婚后,他给我的爱抚跟我的想象或预见完全吻合——你让我直奔主题——我懂你的意思,李记者,我们的主题是外遇亲历记,哈哈,我的小男友及丈夫都不能算数!但是,你别忘了,我对丈夫是如此满意——尤其是在性生活上——我干吗还要去搞外遇呢?你说我对丈夫逐渐厌倦了?不是的。你不是再三质疑我要他是因为他的身体吗?这就不攻自破了。不是的,我不想跟你争论,只是想提醒你,我的直觉是很厉害的。
“‘还有,我每次投身于爱欲都有迹可寻——但是,我要说的这一个外遇故事却毫无征兆。我当然有过多次外遇,但这一次是最难捉摸的。我从未想过会爱上这样的一个人,在忍痛割爱之后仍藕断丝连乃至还有死灰复燃的渴望或惊惧。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他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伙,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穿着也很随便——后来,我也给他买牌子货,但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跟我永远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而这样的人,居然也敢打我的主意。当时,我在果城的星巴克咖啡厅点了一杯意大利花式摩卡咖啡,在看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这是一部关于男同性恋的小说,很有趣。我读过几部国内外作家的‘男同小说,譬如王小波的《似水柔情》、崔子恩的《桃色嘴唇》和E. M.福斯特的《莫瑞斯》,但都不如这本写得好看。这部小说里头包裹着的六个电影故事,非常生动,其出神入化的转述手法让我入迷,而以注释方式出现的同性恋理论让我有意外的收获。扯远了,当我将目光从书中美妙的男同性爱中脱离(该书写得很含蓄、隐晦而惟美,只是通过对话暗示出莫利纳和瓦伦丁发生了性爱。我不是同性恋者,更不是男人,对此当然不好想象,但写得实在太美了),就发现这个家伙的目光,哈,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带着沉醉乃至贪婪,很热烈,又略带猥琐,也许他盯着我看好久了!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江湖,这样的目光我见得多了。而这个人显得不是很地道,不是很干净,但也不是很肮脏,这样说吧,他也妄想去捕获猎物却不是一个好猎手,无牙无爪,这样的人通常只会沦为猎物,而即使是作为一个猎物也没有闪光之处。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向我走过来,并张口说,我叫S,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其实我也不认识你。但我可以断定,就在我们目光相遇的这一刻开始,我们已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维系在一起了。也许时间会将这一刻推到更早,在你进入这个咖啡厅的那一秒钟开始,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如果你能听我说完这番话,你将会相信我所言非虚。如果你愿意花三分钟了解我,你将会发现,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坦白说吧,我从来不去咖啡厅,但冥冥中如有神助,耳畔有某种神秘的声音在指引——今天你必须去咖啡厅,无论去哪个都行,你将会见证神迹——是的,遇上你,就是我一生中遭遇的最大奇迹。也许,你将我当成了一个疯子,或者你平时遭遇过的狂热或脸皮厚的追慕者,但我跟他们真的不一样。我对你是无害的,你只需要给我三分钟,我说完了就会走。当然,你有权利不理睬我,我只是恳求你,听我讲完一个故事——确实,我也遭遇过一些为我发疯的骚扰者,我从不给对方有机会胡说八道,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阻止S说下去,也许是他的声音打动了我,他的声音有一种粗粝的异质之美,他的普通话不标准,还夹杂着粤语的腔调,但言辞简洁,直接有力,没有一个字多余,也许是他的诚意让我不忍心拒斥。他依然不敢直视我,但我仍能感觉这是一个腼腆的人,事实上,看他矮小羸弱的身体,真要作恶我也不怕!何况还是在人数不少的咖啡厅里。S居然越说越大声,口若悬河,旁若无人,有人扭头过来张望,我竟有些羞怯。但我就像煮在温水中的青蛙,已沉溺于他的讲述无力自拔了。
“‘在那个瞬间,昔日的记忆全涌上脑海,在树林中遇见我的恋人C和在酒会上遇到了我的首任丈夫Z,我也依稀透过S的身体看到了林莽中的猛兽。我惊异于这个矮小男子竟有火山般的激情,他就像是声音的C和肉欲的Z所构成的奇妙无比的混合体。后来,事实上证明S不仅声音悦耳,谈吐优雅,还是一个很可爱的人。那天,他跟我讲述的是跟一个女人的爱恋,当他说到一位女瑜伽师跟他亲热时双腿张开犹如海神手上那柄三股叉的两端时,我不禁哈哈大笑,并不觉得听一个陌生男子谈论他的性事有何不妥。我猛然发现,在经历过的多次恋爱或婚姻之中,我有过最纯粹的爱情以及最完美的性生活,但从未收获过交谈的乐趣或从未遭遇这么可爱的人!如果S不主动跟我搭讪,我不会瞧他一眼。而他跟我说了一个下午,当我发现早已远远超过三分钟时,已不能自拔。原来,我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也那么喜欢有趣的交谈,却长期遭到了弃置或忽视,此刻完全被这个陌生人唤醒了。我的直觉居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个神秘之事或打破庸常的征兆!
“‘S主要是一个由声音构成的男人,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骑士》中有一位骑士阿季卢尔福,其實他不是不存在,也不是隐形之人,而是没有形体或血肉,但有声音及思维(至于是否有灵魂,要探查那倒是复杂之事),他赖以存在的只是声音或话语,在严实包裹的盔甲里头空空如也,他的行为或动作比声音更难捕捉或描述,倒是并非虚无。如果S没有声音,简直一无是处,但因为他的声音(或仅仅是他的声音,我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也许你觉得这太离奇了,但事实的确如此。尽管他在性事上也很有一套,这可能得益于其瑜伽师太太的教导,但比起武勇的Z来说,这就不算什么了。S让人欲仙欲死的是有一招,那就是一边爱抚时一边说着甜言蜜语,时而激越露骨,时而咬着我耳垂喃喃私语,这个就不展开了,你可以去想象。这是属于我生命中珍贵的财富,我不想公诸于众。你可能永远想不到S的话语和声音有着怎样的魔法和力量,那真是有天才般的创造力。甚至他跟我‘电话做爱,我都能在他美妙的声音中迅速达到性高潮!
“‘我知道你不信,这不要紧,我只是想强调我爱上S,完全是无力也不想抗拒他的声音。他的性器官就是他的嘴,更准确地说就是他的声音——时而像鸽子呢喃,时而像骏马奔腾,时而像露珠在花瓣上滴落,时而像海浪拍打礁石而水沫飞溅如鸥鸟,使我的耳朵得到了极熨贴的抚慰,温柔地击打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在高潮时甚至出现了一种幻觉(李文旁注:其实爱是没有原因的,也是没有缘由的,她这样说是为了突出外遇者的声音之迷人,这可以理解,但她还是将爱简单化了,换言之,她也就将爱的本质或神秘削减了)。那美如天籁的声音仿佛不是出于S的嘴,而是从我的身体所发出来的,我的身体在他的爱抚下如一架钢琴,在他话语之手的敲击下发出了变化多端的优美旋律,这真是难以描述的感受……”
“李文真是一位会弄障眼法的魔术师,我也多次被他瞒骗或蒙在鼓里。譬如说第四十七个外遇故事中,就隐藏着关键的线索,但我要在阅读了数十遍后才恍然大悟。初读之下,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跟我的往昔有不少相合之处。这个女外遇者虽‘隐姓埋名,但显然是夫人(我这一生,只爱过夫人一个,第一任妻子只是一起生活的革命伴侣罢了。至于前妻雷,我也详细交待过了。她只是我的医师)。但因为李文在叙述中有太多的改头换面、移花接木乃至添油加醋,让我一再忽视。其中对夫人的描述,倒大致是准确并接近原貌的。李文在长久的窥伺、潜伏及试探之后,终将图穷匕见,要发起对猎物的致命一击了(他当然将此安排在最后一个故事里)。由此,可见李文关于外遇者的故事,既不可全盘否定,亦不可盲听偏信,既不会都是事实,亦非毫无参考价值,总之,要去伪存真,去芜取菁,方能有望析出真相。近二十年来,我做的就是披沙沥金的工作。我对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可谓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为了完成我的小说《逃离》,也查阅了大量工具书及相关资料,读过的文献怕有一两千种,涉及文学、历史、哲学、宗教、心理学、人类学乃至符号学等领域,做了三四十个大十六开笔记本的读书札记。不夸张地说,我在创作这部小说之前,先成了一个旁涉多通的学者,至少也是一个杂家。李文没想到我这么较真吧。他只是凭借小聪明,投机取巧,炮制了一本书,就迷惑了夫人。今天,那本书已经没有人去读了,它曾引发的社会话题及轰动效应早已成了陈迹。
“我可以断定,第四十七个外遇故事中的女外遇者当是夫人无疑,至少,李文也是以夫人作为蓝本去塑造或描述的。‘她的初恋及首次婚姻都出入不大,但李文在小说中认为夫人爱上我是因为我说甜言蜜语并借夫人神化我的声音好听,这就近于无稽之谈了。这太夸张了。夫人当然认为我可爱,我的形象也并非李文所言的那样不堪。其实,夫人认为我还算眉清目秀,身高也恰到好处。她说过,为什么一定要找比自己高的人?两人身高差不多,个中好处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她是指在进行某些私密行为时的舒适及默契,诸如散步时勾肩搭背乃至亲嘴、做爱时的方便,夫人像天真烂漫的孩童,人到中年仍童真未泯,亦不受世俗拘束。
“在这个外遇者的故事中,那一段爱情当然是失败的。这就可以见出李文的险恶用心及渴望了。考虑到当时我跟夫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那真是恶毒的诅咒——这一切都被不幸而言中。在那个女外遇者的讲述中,她跟S相爱是因为S能说会道及受其声音魅惑——仿佛他是男性版的塞壬——而他们分离则没有确切的原因甚或是一个谜(事实上,当时我跟夫人没有任何要分手的迹象)。我不知道李文为什么要这样写。他完全可以为他们的分手设计几个藉口,这不难(譬如说两人婚后S有出轨或不忠之类),也许是因为当时我跟夫人的关系固若金汤,他无隙可乘。这仅是我初读时的想法,在多次重读之后,我发现并非如此。而李文对夫人心理的了解和把握之深,让人不寒而栗。后来,夫人果然掉进了李文精心设计的圈套。在李文的讲述中,先是将夫人跟S的爱情拔高,故弄玄虚,说什么她只是嗜好S的声音而非因为心灵的交响乃至灵与肉的融合。这都不是事实。这就将两人爱恋的根基虚无化了。而两人的分手,就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破灭了,暴露出残酷的真相——S的花架子最终为她所厌倦了。这是我最初的阅读感受。
“但随着研读的深入,我发现一再被李文愚弄了。原来,他所设计的每一个外遇者的故事,都不是孤立的,表面上是单独的孤岛,实质上却在海底下为同一块坚实的大陆所连接。它们甚至呈网状结构,每一个网眼(犹如佛教华严宗所隐喻的世界乃是一张网)都跟另一个网眼所连接,而丝线或网结上都缀满了闪光透明的宝石而又容易被人忽视。那就要求我,必须将这些故事置于同一个平面上考察或作整体上的打量。不管李文多么善于伪装或掩饰(这在叙事学上就变成了多种修辞的综合应用,譬如戏仿、拼贴、混搭、互文、悖论、反讽、内心独白、黑色幽默乃至叙述视角上的频繁变换),但万变不离其宗,譬如那些女外遇者都是以夫人为原型去撰写的(当然,其中掺入了诸多臆想、虚构、想象、歪曲乃至胡编乱造或无中生有),其目的都是为了将我跟夫人的婚姻摧毁。
“只要运用这一条原理,所有的疑难均可迎刃而解,无所遁形。我在又一次重读之后,将这些外遇故事联系在一起细读,发现在第四十九个故事中,李文已将‘夫人跟‘S婚姻失败的原因交待清楚了,而李文也在该书的结尾粉墨登场。尽管事情并非全被李文所命中,他大获全胜却是事实。总之大局已定。好在李文的性功能出了问题。这让我略感安慰。但當我将《外遇的精神分析》全书的密码一一破译,并着手撰写我的《逃离》时,时光已无情地流逝了这么多年。这些年里,我下的功夫绝对没有白费。我破译了李文的这本书,也基本上搞懂了李文这个人。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李文打败的,现在,该是他去品尝失败滋味的时候了。我相信,夫人也不必完全了解李文的全部秘密,去读一读这关键的几页就够了……”
第四十九个口述实录,在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不仅是压轴之作,也是孙周著作《逃离》中的核心内容,可惜故事的原貌已不可得。孙周在引用时选择了第三人称叙述,那么被改头换面乃至歪曲篡改乃必然之事。但沈敏也知道,这只是观点或立场的不同,那些关键性的材料应该不会遗漏或更改的,因为孙周也深知要取信于“夫人”,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就像一部太平天国史,无论是由罗尔纲、史景迁还是潘旭澜来写,无论观点有多格格不入乃至完全相反,但作者使用的史料都必须真实可信(这是史学家的基本操守),否则谁会去当一回事呢。正如美国小说家辛格在一次访谈中引用了他哥哥的一条写作规则:“事实永远不会过时或陈旧,但评论总会成为明日黄花”。
沈敏打算在论稿中全文摘抄孙周关于这第四十九个故事的转述,这是必要的。而她也没有心情或更多力气去分析了,分析也是多余的,这个故事说明了一切——既说明了“李文是如何成功诱拐夫人的”(孙周语),也说明了孙周发愤著述的缘由——但更重要的是,竟仿佛隐晦而准确地“预示”了沈敏平生惟一一次外遇(在她看来,这决不是什么外遇,而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至少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恋爱)不可挽回的悲剧——
“《外遇的精神分析》的第四十九个故事,是李文精心设计的一个大圈套里的机括或活扣,是李文挖掘的陷阱铺着的草叶及泥土,是一个捕兽夹的机括,是一条绳套上的活扣,是捕鸟竹匾下面的几粒稻谷。夫人一旦碰触,就像一只啄食谷粒的鸟,必会触动机关而被从天而降的竹匾罩住(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诱捕麻雀的)。而夫人是此书惟一的目标读者(我抚着额角的白发,悲哀地发现,也许我才是李文做梦都想不到的忠心读者,近二十年来我耗尽了每一寸光阴,就为了揭穿李文的谎言或骗子本性。我为了拯救夫人或她对我一度是‘专一的爱情而穷经皓首)。在前面的四十八个故事里,李文在全面、深入、细致地研究了夫人的情感生活及心理世界的基础上(这种探测之精确让人发指,犹如解剖麻雀),在夫人多年来难以尽数的外遇(集中发生于夫人某个婚姻阶段或分散于某几位丈夫的任期上,均有迹可寻)中精选了四十九个,故意加以歪曲、篡改乃至重新创作(这也是我当初无法迅速洞悉其奸的原因,我承认对夫人的了解远远不及李文,这本书也给我上了一课)——但他总会留下关键性的标识及符号,作为原型或主人公的夫人当然可以一眼识破,并被这种类似于传主阅读传记的隐秘快乐所吸引。李文真是一位心理学专家及悬念设置的大师(当时这个藉藉无名的‘小说家尚未在夫人的视野中出现,我更是闻所未闻)!夫人一直对外遇理论深感兴趣并身体力行,光是该书标题就可以吸引她。而该书一上市就畅销了,这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夫人的关注。公允地说,光从故事而论,此书称得上精彩,但披上口述实录的外衣,就显得居心叵测了。我估计这也是夫人入其彀中的原因。
“这个陷阱是专为夫人量身定造的,而她还误以为掘到了巨大的宝藏。书读了,这迫使夫人从第一次外遇开始梳理那些年的外遇史(当然涵盖而不仅限于书中所写的四十九次,这不难理解)。夫人对真爱追寻的勇气和坚毅是值得称道的,那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她从未放弃,满怀信念,虽九死一生而犹未悔。我作为她离婚后又惟一未遭遗弃的前夫或前外遇者,对此感触尤深。想起夫人当年跟我离婚的情形,我胸痛的痼疾就再次发作。当时,我胸痛持续了两个月,还以为是心绞痛。看来,夫人对我还有感情,跟我的前任相比,我的命运还不算悲惨。当年,我的前任被夫人抛弃,当然是因为夫人爱上我,对他已不留恋。
“当年,夫人跟我离婚,应当是受到了李文及此书(尤其是第四十九个故事)的蛊惑。不要说我当时猝不及防,根本没还手之力,即使我有能力指出真相,夫人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她吃了称砣铁了心。她被李文洗脑了。在这个故事里,李文虚构了某个男人(种种线索尤其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李文就是那个男人,亦即是夫人某次暂未发生而必将发生的外遇中的新宠——沈敏认为,这句话显然不通,且十分费解,她联系上下文揣摩再三,才恍然大悟)跟夫人同坠爱河的故事,该男人也叫‘李文。他以一位青年婚恋专家的身份(一个自卑的未婚者、暗恋者、说谎者,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婚恋专家,李文真不要脸)毛遂自存,邀请夫人青梅煮酒,坐而论道,携其新书《外遇的精神分析》(这本书被誉为国内研究外遇的开山之作及其集大成者,涵盖了外遇者的心理动机、行为特征以及极具代表性的个案),我读到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醒目的标题终于不折不扣地排上了用场!
“该专家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夫人则以自身经历跟理论相佐证,两人越谈越投机。夫人渐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李文问夫人,可否觅得真爱?夫人不语。李文笑说,恕我直言,夫人虽曾跟他人相爱数十次,其实从未领悟爱之真谛,不敢说你连门边也没摸到,但至少未能登堂入室。夫人臉色怫然,但不去反驳。李文说,手上的男人不合适,就立马弃之,再去换人,就这样周而复始,不断循环,这种轮回毫无意义——这是一条无穷尽的链条,而每个链环都是锈蚀的、陈腐的,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正如之前那四十八个故事所揭示的那样,要得到救赎,我认为惟一的办法就是摒弃婚姻,将外遇斩草除根,舍此则不能打破爱情周期率或外遇的魔咒。夫人外遇的次数越多,用情越深,世人就愈加不齿,只会冷眉横对,甚至斥之为破鞋,而不知夫人内心创痛之巨——更不知夫人外遇不是目的,追求真爱才是一生之信仰,犹如在修道院秘密侍奉上帝的童贞女,每晚都在祈祷能将纯洁的肉体献给基督或其代言人——李文指着夫人手上的《葡萄牙修女的情书》高谈阔论——
“夫人突然失控,泪如雨下。那是激动的热泪,夫人双手掩面,像一个受尽委屈而受到呵护的小姑娘,放声痛哭。李文暂时停顿,等夫人的情绪慢慢平复。李文说,现在是终结这一切的时候了。外遇是毫无意义的,那只是汪洋中的一根稻草,不是活人药。而婚姻同样没有意义,终究是镜花水月。婚姻是外遇的对头,也是外遇的帮凶。外遇是饥不择食,饮鸠止渴,无济于事;婚姻却是爱情的绊脚石乃至牢狱,均不可取。而恋爱却一日不可无,以夫人出众之才貌及澎湃之爱欲,无论是再好的男人都太差了,瓶子再大,又如何装得下大海?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跟夫人匹配,夫人固然能满足于一时,又如何能满足一生呢?夫人马不停蹄去搞外遇,又不断去结婚离婚,根源正在于此。既然如此,夫人不如舍弃枝节,直取核心,先摒弃‘婚姻,扔掉包袱,轻装上阵,切勿再以婚姻为念,而专注于爱情或恋爱本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省得又有财产分割、家庭分裂之苦及诸前夫之愤然不平。但夫人在追寻真爱的途中,若遇到志同道合之士,则把臂周游于山水,或与子偕老于人世,亦有何妨?只是在比翼双飞之前,须得约法三章,双方只谈情说爱,禁止谈婚论嫁,来去自如,各无怨言。即使日后倘有变故——以夫人之万种风情及身体条件,恐怕就是到了七八十岁,仍不乏爱慕者而夫人亦会笑纳,此本属正常——有诗为证: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文此语一出,夫人破涕为笑,继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她笑问,请问李先生今年贵庚?可婚否?李文一怔说,我二十六岁,自从三年前在山野间偶遇一位神仙姐姐,惊为天人,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人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夫人说,倒也是痴情之人。君之良言,每中肯綮,受益匪浅。大著《外遇的精神分析》,容我细读后,再向李先生请益。
“其时,我跟夫人矛盾渐重。我不是要指责夫人,但也仗着她宠爱,对她偷野汉颇有微词。这个李文真是狗胆包天,丧心病狂,他居然在一部虚构性的小说中赤裸裸地向夫人示爱(当然,在小说里,‘他对夫人没有直呼其名,只以‘夫人相称,我当初还不知道此夫人实乃彼夫人,后来才悟到不会有另一个夫人了),并厚颜无耻地继续以先知的口吻进行意淫式的杜撰:
‘我回去之后,捧读李著《外遇的精神分析》(我得提醒诸位:李文小说中提及的夫人所读之‘书徒有其表,当然是不存在的,千万不能跟现实中存在的‘同题书相混淆,兹事体大,读者诸君不可不察。),手不释卷,赞不绝口,读完之后,三观已被改变,真是痛定思痛——那种种走马灯式的逐爱运动,团团转了几百圈,还是原地踏步,真是白费劲,问题的根本从未触及,更遑论改变了。我回想起来,那些要生要死而早已遗忘的恋情,那些山盟海誓而逃之夭夭的男人,在时间这面照妖镜下原形毕露,倒不是爱情不真实,但肉体太容易厌倦,人性的种种弱点如帐篷外面的狂风在吹,足以熄灭爱情的灯火。恋人之间关心爱护者少,控制占有者多,让人掩太息以长叹兮!我暗送秋波,向他传递了一个甜美而‘咸湿(粤方言,色情或淫荡之意)的微笑——莫非他是上帝派来搭救我脱离情天恨海的天使?不跟他共坠爱河,岂有天理?逾数日,两人相约于某茶馆,我问李文,我比你在山野间遭遇的神仙姐姐如何?李文答,比起夫人,她就算是山精夜叉了(沈敏旁注:这李文真不是东西,直接说她就是你呀岂不更好?沈敏注意到了叙述人称的变换,孙周还是保留了一些原文)。
“我初读这个口述时感到莫名其妙,反复检索,又联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确实跟书中所记那样符合若节,才领悟到这第四十九个女外遇者实是夫人无疑(连同那之前的四十八位女外遇者,亦是夫人之分裂或化身,至少也有关联,当我悟到此一层,之前胸中所积的诸多谜团,无一不迎刃而解。这李文先浓墨重彩地展示该女人在爱恋上的累累伤痕,再在后头涂上活血生肌的金疮药,用的也是先抑后扬的手法)。那时夫人还是我的妻子。文字记录在先,事情发生于后,也就是说现实抄袭了小说,这真是骇人听闻!这说来诡异,但换一种说法也就不足为奇——那些文字只是李文的假设、愿望或示爱,只是夫人千不该万不该去满足他的愿望。她不是中计了,就是犯贱——这也是我说李著实乃一部超级情书的原因。
“在第四十九个口述实录的尾声,李文如是写:‘我遂跟现任丈夫离异,而跟李文执手相牵。我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我既决意不再结婚并根除外遇了,就对李文还以颜色:第一个条件就是李文不得跟第三者相爱或结婚,也就是说可怜的李文,你不是研究外遇的专家吗?那么,就让你永远停留在纸上谈兵好了。
“所有口述实录的采访者都是李文,我好奇的是,当夫人向采访者李文讲述她跟恋爱对象‘李文的故事时,就如一条蛇在吞食自己的尾巴,采访者李文又该如何应对呢?很遗憾,无论在书内还是书外,他都选择了装聋作哑,这未免让人遗憾。这位暴得大名的小说界新秀,才华也不过尔尔。好吧,他既然不管,那我也不管,但我必须指出来——说这是李著的一处硬伤,应当不算过分吧?至于外遇,李文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实践了。这真是黑色幽默。想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尝试外遇之滋味(除非他愿意离开夫人),我略感安慰。而别看他在小说中列举了女外遇者让人唏嘘的种种伤痛,夫人可是从未遭过抛弃,而只有她抛弃别人。在那些被抛弃的男人之中,多年过去了仍念念不忘者大有人在,但只有我才得以重投夫人的怀抱——比起以前的丈夫角色,也只算是局部回归吧——‘外遇者的角色让我尴尬,我实是迫不得已(沈敏批注:看来,孙周是将李文小说中的叙述跟生活中的李文混为一谈了,这才算是‘一处硬伤呢。至于李文跟夫人在現实中的关系,孙周没有交待清楚。孙周终究是一个文学新人。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言之过早了)。
“鉴于事情的复杂性,我得再一次强调——《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第四十九个外遇故事,其实是一个虚构性的故事(这跟它作为一部小说的小章节倒也相称,尽管它在书中是一个异数,谈不上有何纪实性),讲述的是一个尚未发生而即将发生的外遇故事,其中的预言性让我十分震惊——事情的发展竟然大半如其所述——莫非李文是一位巫师或催眠师?而在现实生活里,夫人认真阅读了李文的著作,也当面聆听了他的建议,她几乎就像李文在故事中所预言的那样,大多数事情都按照他的愿望去做了。譬如说她接受了他的爱情,但她也不是完全照搬李文在书中所写的做法,这就是夫人的行事风格,谁也别想控制她。她坚持要跟李文结婚(当然首先要牺牲我,这是她接受李文爱情的条款之一。当然还有无数个条款,譬如说李文永远不得去搞外遇,而她想搞就去搞,他不得置喙),这就是夫人的任性!爱是无条件的,这仅对那些爱夫人的男人有效;但她当然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如果婚姻妨碍了她,那么就让婚姻见鬼去吧——夫人霸道地宣称,新一任丈夫都必须保证她享有决定婚姻去留的权利。她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独身者?搞得好像一位没人要的老姑婆。她喜欢外遇的感觉。这本身的随心所欲及突破禁区的快乐,是单身女人所无法享受的。她给予李文的,比他想要的更多。李文应当会喜出望外吧,而他付出的代价,就是必须 完全属于夫人,而不能讨价还价。但对于一个对夫人忠心耿耿的男人来说,这算什么代价呢?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相信我的《逃离》一出版,李文的阴谋就会被拆穿,犹如薄雪在烈日下瞬即消融,夫人到时必幡然醒悟,浪子回头乃是必然之事。而她既知我大受委屈乃至被诬陷,到时跟我‘二进宫亦并非没有可能。那我就算是吃上更入味的回锅肉了。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邪不压正,人间自有公理,李文这个大骗子被扒下了画皮——靠巧取豪夺得到的爱情好比一件脏物,终究是要完璧归赵的。
“夫人虽一时被蒙蔽(沈敏笑着批注:约二十年,可就不仅是‘一时了),但终究会有清醒并改正的一天。夫人的心,看来我是得不到了,至少,她有一半心放在李文身上。后来,我才悲哀地发现,夫人虽听信小人馋言,将我的婚姻及丈夫的地位白白牺牲,而依然不断地去红杏出墙(我的‘墙早就被拆了)或发展新恋情(这自然属于‘外遇,但对于她的前男友或前夫如我来说,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后来,我才悟到夫人是怎么想的,她只注重自己的感受,她爱别人是属于第一位的,至于别人爱不爱她,其实可有可无。但我不解夫人昔日为何又问我,你爱我吗?我答,爱得不得了!我没有一分钟不在想你,我除了你谁也不爱……夫人打断我说,我只爱爱上我的人!当然,夫人亦非如她所说,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就记载了‘她向别人示爱而不得的事。也算是老猫烧须了。这种阴沟里翻船的例证很少,但也并非孤例。
“我已大致推定,该书中所记载的种种外遇经历,都属于夫人的外遇史,至少也是以她的经历为蓝本而编撰的。我无心去收集,倒是李文做了一项有益世道人心的好事(沈敏旁注:如果孙周不是说反话,那脸变得真快啊。看来他采取的是双重标准,对其有利的事就举双手赞成,对其不利的事就踩上一脚。他也算是深谙政治智慧了)。多年来,夫人的前男友之多,堪称亲友团,较之于二十年前,其数目岂止翻了一番!他们共同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尽管各不服气,既相互竞争,又利益均沾,但这都是一群永远的失败者。他们不可能再让夫人瞧其一眼。多少年过去了,在夫人后续或过去的男人之中,只有我和李文稳如泰山。
“在那个微信群里,甚多怨气或流言,譬如说,夫人虽宠爱李文,实因李文一张嘴能说会道(有很多人不服气,在夫人的男友圈中,巧舌如簧者大有人在),知冷着热,懂得帮衬,颇受夫人看重。其实是夫人欣然领受其呵护、娇纵,她年纪虽较李文大了四五岁,却喜欢像小姑娘那样撒娇。李文几乎满足了她的所有需求——除了这一个——他其实是一个性无能者(准确来说是一个早泄患者或阳痿症患者)。据说,不幸的李先生每次搂抱夫人时,下体都坚硬如铁,但等到双方脱光衣服了,他却眼睁睁地望着夫人妙不可言的白晳胴体一泄而注,从来没有成功进入过夫人的任何要塞。至于李文的嘴上功夫,嘿嘿,那固然了不起,但不提也罢。总之,他是个银样镴枪头。我一看到他那副娘娘腔的样子就烦,他真像一个太监。有好几次,我跟夫人如鱼得水之际,真想乘兴问她,李文真有那么差劲吗?。
“我知道夫人再如何忽视我的爱情,都不会抹杀我在性爱领域的建树。我几乎每次都能让她欲仙欲死,我控制节奏巧妙地配合她,和她同时到达顶峰。这真的应该感谢雷。我是她的好学生。我不愿深究,正如群里某些宵小所诬蔑的,正是夫人贪图享乐及李文的无能,夫人才让我重投怀抱。夫人曾说过,那一次,她终于体验到了凤凰浴火重生的感觉。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一次。彼时,她用了一个多小时来‘复盘她的感受。她充满激情,妙语连珠。夫人犹如神灵附体,一连串奇异的比喻或描述从她的嘴里连绵不绝地流淌,李文算什么狗屁作家?彼时夫人才是真正的作家,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最接近诗人的时刻。我当时不够警觉,后来越想越觉得她那次的描述具有文学经典的品质、美感与力度,至今仍让我震撼!可惜我无法完整地复述。夫人也很后悔,说当时真应该用笔记下来,或至少用手机录音以后再作整理,说不定她就像李文那样成为一个作家了。
“我的小说《逃离》已到了尾声。我还有一把杀手锏,与其说这是我踏破铁鞋找到的,毋宁说这是对一个绝望的虔诚之人在漫长等待之后得到的丰厚回报。
“我很清楚,我所披露的这一切,已足以打垮李文。我要将其彻底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他就是我的阶级敌人。是我的牛鬼蛇神。我跟他不共戴天!我需要找到李文爱上别的女人的证据。但一年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这仿佛反证了李文确实是一个阳痿症患者——他暗恋夫人那么久,最终能携手相牵,但却无法顺利地跟夫人‘水乳交融。他能勃起,但无法持续,这在医学上称之为‘早泄,在性心理学上称之为‘性功能勃起障碍症——也许是他太敬畏夫人了,视之若天神,他太在乎了,太紧张了,自惭形秽,有巨大的压抑感。如果这一切传言属实,李文可谓是夫人‘柏拉图式的情人了。(沈敏在记忆中觉得‘柏拉图式的情人一直遭到误解及滥用。这次,趁机上网‘百度,果然不出所料,其常见的定义有:一、理想式爱情观(比喻极为浪漫或根本无法实现的爱情观)。二、纯精神的而非肉体的爱情。三、男女平等的爱情观。四、任何一个人都在这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对他(她)而言,她(他)是完美的,而且仅对这个人而言是完美的。前两项一直被世人误用,而后两项才是柏拉图的本意。柏拉图认为,人们生前和死后都处在最真实的观念世界,在那里,每个人都是男女合体的完整的人,到了人世间却分裂为二。所以人们总觉得若有所失,企图找回自己的‘另一半。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会有‘恋情。《美国家庭体制》一书的作者伊拉·瑞斯认为,柏拉图推崇的精神恋爱,实指“同性恋”。古希腊人认为,同性恋的过程更多地是灵交、神交,而非形交。而当时的男人很难从女人中找到精神对手。这就是柏拉图偏重男性之间的爱情之故。柏拉图坚信“真正”的爱情是一种持之以恒的情感,而惟有时间才是爱情的试金石,惟有超凡脱俗的爱,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由此可见,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李文都不是夫人的另一半。关于那个短语,孙周这次也误用了。)李文终于得到了夫人的爱情,她亦愿委身于他,但他却无能为力,这真是暴殄天物。好极了!好在夫人另有法门,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李文无法完成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这一项任务,夫人是一天都不可以缺少的。夫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比我所知晓的更难以捉摸,真相都是逐步显露的。如果李文要‘行事的对象不是夫人,那又将如何呢?一想这个问题,我就发笑。但当时也只是一笑了之,没有深究。”
孙周在其著作如是说:“在第二遍阅读《外遇的精神分析》时,我发现了那四十九位女外遇者早婚、多次离婚或搞外遇之类的共性,跟夫人的经历很相似。但好久之后,我才明白,这是一部冲着夫人去的书,换言之,作者李文惟一的‘理想读者就是夫人。大约在七年之后,我在第四十七位外遇者的口述中,从某个男人身上发现了我的影子,更准确地说,那是夫人跟我搞外遇的故事。李文早已将夫人摸透了,包括她的背景、天性、饮食乃至一些小怪癖(诸如她做爱时喜欢说一些古怪而‘好听的话)都搞清楚了,当然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跟夫人有染的男子。可怜我当时还不知道李文是人是鬼,就成了他放到显微镜下观察的一只昆虫。他真是处心积虑。于是,我着手去调查他的背景。我太单纯了。我本应在他们勾搭上时立马去调查,而不是去苦读那部该死的书。至于李文‘前言上声称该书确是一部口述实录,第四十七则故事对此倒是一个支撑,换言之,我的往昔支持了李文的观点——这个发现给我的打击前所未有。我相信夫人绝不会将我们的隐私告知他人。这个李文真不简单。那个故事虽然较长,但主次分明,没有枝蔓,而是牢牢抓住主干,那些叙述唤醒了我的記忆,在阅读时陷入了对逝水年华的追怀之中。
“我初遇夫人并被她迷住,时间过去了二十年。那时我风华正茂,而夫人尽管数度离异,但年纪尚轻,她永远是天真无邪的,无论她跟多少个男人睡过觉,都是贞洁的,干净的,她既有母豹凛冽的野性之美又有小鸟依人的温驯,她温软光洁的肉体如牡丹花浓艳、丰腴,又有清水出芙蓉的纯真、清新。她的天性兼具天真与经验,像河流般流向远方,又像洞穴深不可测,更有着蓝色波涛在辽阔海面上无穷尽地起伏的韵律与节奏。夫人动若脱兔,静如处子。唉,你终极一生,都很难遇上夫人这样的人间尤物。
“当时,夫人坐在果城的一家咖啡厅喝咖啡,她像一具白玉雕像,雍容,肃穆,仿佛时光也在她的身上暂时停止了涌流。而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是一把乐器,比大提琴还优美,当她在床上开始动作的时候,整个人会变成一支天籁般的乐曲,她既是那把琴,也是琴师和乐曲,大瀑布或洪水般的乐曲灌满了我的耳朵。我仿佛是在用耳朵或听觉和夫人做爱。我像一尾大鱼在盛大而乳白色的激流穿越,在刹那间,我仿佛穷尽了一亿光年的距离,几乎记起了几十年来所有最美妙的记忆——包括我第一次摸到女人的乳房——但最美妙的记忆仍然是被夫人的身体所包裹,我仿佛抵达了宇宙的核心,仿佛是科幻电影中第一个乘坐宇宙飞船到达了火星的人,既置身于空无一人的洪荒之境,又像卷入了灯光闪烁舞者疯狂的舞台。我到达了极乐之境。我整个人变成了一道欢快的源泉、湍流乃至疯狂的瀑布——对,就是黄河的壶口瀑布——在一瞬间决堤而出,那是一整条苍茫大河冲出我的身体,我觉得我的整个人也跟着那条河流——或那条河流就是波谲云诡的我——通过我的管道奔流出去并消失于夫人身体深处的无底洞。那时,夫人就像是黑洞。夫人有时像蓝天。有时像白云,有时像河流,有时像草地,有时像鸟或鸟群,有时像老虎。有时像螳螂。有时像一朵红色的花或白色的花。有时像露珠。有时像月亮。夫人就是大自然。就是宇宙。就是第一推动力。就是最高的存在。就是造物主或至少也是造物主最美妙的创造。套用博尔赫斯的一句话说,如果有天堂,我相信那就是夫人的模样(而尤其是她的乳房和两腿之间的幽暗国度)。那是我第一次跟她交欢的感受。
“而每一次跟夫人同床共枕,她都给我不一样的感受,不会重复,更无以伦比,甚至上一次的销魂程度也会因这一次的美妙而逊色。在我的记忆之中,最美好的一次,竟是在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当时我们因某件事情大吵大闹。我大声嚎叫,并砸烂了两只瓷碗。夫人先是说分手,然后诅咒我的阳具烂掉,这种恶毒之言出自以名媛自居的夫人之口,让我瞠目结舌。我的气忽然全消了。我抱住夫人。夫人拼命挣扎,乱掐乱咬,就像一只疯掉了的母狗。但当我压住她的身体,用手揉搓她的乳房时,她立马安静下来。我们三下五除二地脱光了。她一翻身,反客为主,骑坐于我的身上。她的身体像秋季的钱塘江开始波起云涌、大浪滔天。她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的木船在惊涛骇浪中左冲右突,像一只追捕瞪羚的黑豹在草叶之上风驰电掣,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鹰隼逆风飞行。她的臀部在我的身上急骤地一起一落。她飞起来了!我无法形容我的感觉。那一瞬间,任何语言都是拙劣的。
“但是,夫人却开始述说她的感受了。她像一位巫师那样如得神谕,滔滔不绝,她甚至以荷马讲述史诗的气概,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她使用了很多过去我闻所未闻的词语或修辞,譬如,‘我像宇宙大毁灭之后唯一一株青草上的那颗露珠,犹如上帝的眼泪这样的比喻,或‘我明明趴在你的身上却又包裹着你,我明明飞了起来却又携带着这整个宇宙而惟独忘掉了自己这样的句子,是我无法想象而又能领会的。她真是一位语言大师。她在描述时使用的辞句,其生动、精确、丰富和微妙是空前绝后的,也让人难以置信。夫人依靠语言抓住了这次无以伦比的体验,或者说仅靠话语又重现了一次高潮。这是语言无力抵达的地方,但她不可思议地做到了。
“我很后悔没有立马将夫人的感受或话语记录下来。那时,我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去写小说?我需要这样的语言。我影影绰绰记得夫人所说的大概。她说,就在要抵达高潮的那一瞬间,其实比一秒钟不会更多,但却觉得十分漫长(此后,当我每次进入她的身体并缓慢推进的时候,都给她类似的感觉,或者说让她关于这次的记忆复活于顷刻之间),漫长得仿佛彭祖八百多年之中目睹的王朝更迭人间悲欢,漫长得像一个唐朝的舞娘穿越到了超级夜总会‘天上人间,漫长得像手持石斧的古人类到了使用智能手机的新人类,漫长得仿佛宇宙大爆炸到下一轮宇宙塌缩之间的那一段时光,漫长到时间在起源之前到时间终结之间的距离。我是迷醉的,但也是清醒的,我的清醒恰好足够意识到我的醉意。其实,使用‘漫长这个词是不准确的,连漫长或短暂的区分也没有了。连时间都停顿或消失了,空间消失了,万物消失了,连宇宙也消失了,只剩下真正的遗忘,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种空白是漫长的——也包含着辽阔与无我——是的,这种‘漫长不仅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心理的。我的身体像大海那样无限辽阔,而你总能充满我,又像地球那样托举着我。你像鲲使大海适度膨胀。我像鹏扶遥直上九万里,而你总能给我提供新的空间。我跟你同时组成了庄子和他梦见的蝴蝶,但无法进一步区分。要使用语言来形容这样的感受是不现实的,连万分之一都做不到,但我此刻还能清晰地抓住这种感觉——我头脑里的影像仍如在眼前,历历可见。就在我要到达‘终点(这是什么点?不是家庭或住宅,也不是车站或旅馆,更不是什么事物之终结而更像是神秘的万物之起源)之时,我仿佛被宙斯幻化的天鹅紧紧覆盖,神的每一根羽毛都在涌动着情欲;我仿佛在梵天的梦里目睹到我缓缓地流淌到了智慧女神妙音天女的身体之中,我仿佛一颗新生而又迅速坍缩的恒星被卷入了宇宙的漩涡……同时,我目睹了梵高那幅画有灿烂群星宛若陀螺那样旋转的《星空》,听到了阿图尔·鲁宾斯坦弹奏的肖邦《降E大调夜曲》……眼前的色彩幻化成了乐曲,跳跃着音符,流淌着旋律;而乐曲又五彩缤纷,斑斓之至,耀人眼目,犹如天女散花,仙乐飘飘,异香扑鼻,所涉足之地,皆是天堂的庭院,到处都是宝石和金银……彼时万籁俱寂,我的身体飘荡在遥远的地方,却又听到天上传来乐曲,我闭上双眼,却又浮现出了火烧云般辉煌壮丽的色彩,触觉、听觉、味觉、视角等官感都得到了极大慰藉。我的身体通感了。我的身体也被打开了——不是打开,这个词太差劲了——而是苏醒了,我像冬眠的大地以及地下所有沉睡的生灵或草木那样在春风中复苏了。是你唤醒了我。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做一个女人可以好成这样。我宣布,我以前没有做过爱!你不要笑,真的,在这之前我都还是处女。现在,我的身体活了。你让我体验到了生命最伟大的奥秘。谢谢你!那些跟我睡觉的人,根本就没进入过我的身体,甚至你以前也没有,以前你只是摸到了我的门边,但还是擦肩而过了。(然而,尽管夫人认为那一次做爱,是破天荒的好,依然无助于她跟我将婚姻持续下去。这样看来,对于夫人来说,性爱还真不是第一位的——后来,我反复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尤其是夫人的述说,感慨万分,泫然欲泣。)
“真的太可惜了,當时我没有好好将夫人的讲述记载下来,我终究缺乏灵性,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努力,都赶不上李文。据说,李文只花了十多个晚上就完成了《外遇的精神分析》,而我撰写《逃离》却花了近二十年。我艰辛如移山的愚公,李文却一挥而就,这就是才子型的写作,据李文在其小说‘前言中说,他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之内,抓住所有涌现到脑海里的画面或场景、声音或话语,当然还有经验、情感、思想等等,最重要的是人物的肖像、言行以及心理,否则所有的一切就会像梦幻那样飘散,仿佛从未出现。这就像一个人要拍摄宇宙大爆炸或世界寂灭那样困难,除非那个站在云端之上或宇宙之外手拿摄像机的是上帝。我知道李文是在吹嘘自己具有上帝之能,真不要脸!我也知道小说家常以造物主自诩,尤其是那些惯用全知全能视角的小说家。而自从我写作以来,却从未有这种妄自尊大的体验。
“我将写作当成了一种手艺活,慢工出细活——我注重科学的实证精神,先将李文的小说吃透,破解其奥秘,再进一步挖掘他的写作动机乃至内心世界(他早就这样对付我及夫人了,我只是以一报还一报),以使其原形毕露。也许,我只不过是一位文字工匠,我在修建《逃离》这样的巍峨建筑之时(想起我写下第一个句子时,真觉得苦役遥遥无期,犹如修建胡夫金字塔或秦长城的苦工)。我先得采好石料,一块块地打磨、切割,打好地基,发好石灰,再以符合几何学及力学的形式将其砌造成墙,之后才轮到修建庑顶或屋檐。我以为,我虽然写得缓慢(这当然让我吃亏,这些年来,我眼看着夫人慢慢衰老,鱼尾纹一条条游上她的眼角,腮边的肉在增多,脸颊不再光洁,好在她的身材仍努力维持现状),但是我万无一失。我的小说经得起推敲。我不否认李文是一个才子(就是想否认也否认不了),但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小说在精彩处固然无人能及,但也有漏洞或细节失真,不少败笔就像山体塌方那样惨不忍睹。例如第四十七个口述实录。当然,我也是在不知反复读了多少遍才发现问题的。我承认,初读时觉得该书无懈可击,但我狠下功夫之后,对其优点缺点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这让我萌生了写一本小说去反击李文的想法。夫人是因为他的小说离开我的,我要让夫人知道,李文的小说真是满纸荒唐言。夫人只要看到我这本小说,她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我的小说延宕至今才完成,这没有办法,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就是夫人被李文愚弄得越久,越是对李文失望吧。原谅我。我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中,苦守书斋,披沙沥金,寻师访友,坐而论道,也像修行者那样苦苦思索真理、爱的真谛或生命的真相,最终将这一切形诸于笔端。我自感道德文章都有长进,但依无法消除对李文的恨意。如果谁曾拥有像夫人这样的女人,而又被横刀夺爱,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宽恕。我就这样为自己开脱。但我仍略感羞愧。因为,我对夫人的感情,已被嫉妒之火所点燃,很难再称之为纯粹的爱了。尽管夫人后来允许我回到她的身边,但我的耻辱依然没有被洗刷。事实上,我跟夫人虽在性事上仍有快乐或激情,但已大打折扣,再也沒有那种水乳交融的感觉了。只要李文从中作梗,夫人就依然是迷途的羔羊。不要说隔着一个大活人,我跟夫人之间就是隔着一个避孕套,都让我不舒服。”
八○后书评家沈敏认为孙周在玩借尸还魂或金蝉脱壳的戏法,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为自己涂上了一层保护色——假借李文之口,说出了关于外遇或恋爱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她心中有数了,立马使用华为手机的语音录入系统口述了一篇书评。她引用了几句《外遇的精神分析》中某个受访者对外遇的看法:“外遇的诞生固然是五花八门,而外遇的消失也有各式各样。这都很好理解,这跟普通恋情的发生与终结没多大不同。倒是外遇的终结有好几种。譬如说,如果两个外遇者各自离异而又重组家庭,当然外遇关系也就自然终结了,而变成了所谓的修成正果。其实,这对于之前的外遇者来说,并无实质性的影响也就是并无分离。还有一种就是,双方都离异或都回归单身,继续保持‘恋爱关系而不想被婚姻羁绊,我们就很难再称之为外遇——依此类推——还有一种非典型的外遇应考虑在内,那就是某个处于婚姻关系中的女人有了外遇,但她的恋人(一个或数个)都是单身汉(有无婚史并不重要),对于该恋人来说,外遇是不成立的,也就无所谓终结。那个女人当然可以选择终结婚姻从而终结她的外遇处境,但是她没有。我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很享受‘外遇这个词语,它仿佛给悲痛欲绝的我带来了一个新天地。”
沈敏对李文的外遇故事给了好评,并对其语言之质朴干净不吝赞美,这是文章的主体。然后她捎带赞扬了孙周小说别出心裁的结构,李文的文本以及孙周的文本互为镜像,具有元小说的特征,让人耳目一新。光是李文的文本就是一部完整而生动的小说,而孙周对其的引述、评论乃至跟李文、“夫人”等人在现实层面上所发生的爱恨情仇,使李文的作品显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而孙周的著作美其名曰是小说,但却仿佛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实记载,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在文章的末尾,沈敏不忘以热情洋溢的笔调,代表小说界欢呼孙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此书将是一部震撼文坛的重磅炸弹,是二○一七年中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
沈敏在书评中指出,这不仅是一部爱恋之书,也是一部生命之书。而那些追求爱情的人,最终得到了背叛,追求自由的人得到了囚禁。那些得以厮守终生的人,往往不是因为爱恋,而是因为仇恨,他们互为人质,在相互折磨,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只好抱在一起同归于尽。两个人的战争此起彼伏,以暴易暴,以牙还牙,相互升级,既无法赢得战争,又不让对方获得和平。而这一切,都是在以爱的名义下进行的。爱是什么?这是无法定义乃至谈论的。但什么不是爱,却可以一目了然——按照该书人物“龙”引用克里希那穆提的看法——像自我、执着、要求、依赖、贪婪、占有、控制、愤怒、恐惧等等足以摧毁人类的情绪、观念及行为,都与爱无缘。爱往往是被所爱之人以“爱”的名义摧毁的。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借罗兰夫人之口说出,“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譬如,夫人为了追求永恒的爱情,她不断地和恋人(包括丈夫)分手;李文只爱过一个女人,而他就要堕落成一个爱情虚无主义者了。他对爱情盲目、无知、狂热而最终惊惧。曾如洼地幼林遭遇夏季台风那样遭遇过爱恋,那位美不胜收的女人喜怒无常,仿佛同时携带着天堂和地狱(至于孙周、“夫人”和李文的关系,虽然在小说的开篇已露端倪,但要引起沈敏的重视并深入研究,则是后来的事。越是深入研读,她越是发现这部小说暗藏玄机、博大精深,经得起最苛刻的评论家从不同的角度去考察、打量乃至挑剔,具有多重阐释的可能。沈敏的结论是,这是借鉴了中国套盒(又名俄罗斯套娃)式结构的小说,但它的创新在于,不是那种大故事套着小故事的机械设置,而有时小故事又不可思议地反客为主,突然像变戏法般将大故事全部覆盖乃至吞噬,或者像一条巨蛇体内的小蛇迅速成长并“反”过来将母蛇置于腹中——这种手法被沈敏戏称为“蛇吞象”或“翻布袋”式的逆袭)。
后来,沈敏对当时写下的这种公式化的套话不禁失笑,并对孙周充满了歉意和怜悯,但很快又发现了自己的评价虽然矫情,倒并非溢美,只是缺少新意,顶多算是歪打正着。沈敏又修改了一篇稿子,她心情很不错,虽然这只是一篇小文章,她也有创造性的快乐,就像农民在地里挖到了一筐土豆,有收获的愉悦。正当她就要通过微信向报纸编辑交稿时,她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打开《逃离》,随手翻阅,很快,她就在第二百零八页上看到了一段文字,赫然就是对李文语言风格的评价,细微处虽有出入,但措辞、思维乃至笔调都如出一辙。她发誓刚才没有读到孙周在著作中关于李文小说的任何论述。但撞车撞到这个地步,就显然不是借鉴而是抄袭了。她此惊非同小可。一篇一千五百字的书评,有九百字是别人的,就丧失了主体,已无存在之必要。孙周就像先挖了个坑,而她一不留神,就掉进去了。她仿佛看到了孙周的一脸坏笑。写这种烂书的评论,还能写废了,这真是破天荒的事。她只好另起炉灶。这就是沈敏第一次企图写《逃离》书评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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