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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梅子

2018-11-22刘同俊

牡丹 2018年25期
关键词:西河梅子

刘同俊,男,80后,河南新县人,作品刊于《金田》《安徽文学》。

01

一觉醒来之后,我坐在北方一个古城南湖的游舫船舷上,疾风暴雨正按照等比数列或等差数列的方式来袭,此刻,我的身边是一群老乡,他们吹笙奏乐,倾注着青年时代相逢的一腔好感。在这里,我是一个陌生的行者,没有人懂我,没有人陪我,我独自看着年轻的恋人卿卿我我,看着广袤的湖堤升腾起一挂龙翔的迹象,听着同样惆怅的白鹭鸶引颈而歌。

我到北方,尚未满月,女人只是一种经历了十个月的播种、发芽、成长、熟透并瓜熟蒂落的人类,这是我当时对女人唯一的认识,现在看来,它多么荒唐。我故意大力摇动船桨,起了小小的恶意去破坏那些年长老乡们豪无忌惮的接吻,我的孤独如南湖边不时吹起的风,风激起的浪花,泛起一层一层涟漪在我那缺少情感滋润的心田。

初始离开家乡的我像一个骤然断奶的娃娃,找不到依靠,找不到方向,连常常走过的寝室都几次走过了头。我只记得宿舍平房靠墙栽了几棵木瓜,木瓜树下是幽会的地方,至于发生在那里的事,有的不妨说出来,有的却羞于表达。比方,月光摇曳树影,情侣的接吻,啵一声响亮地穿过围墙进入我们睡前半开未开的玻璃窗,似乎也是在玻璃上发出的脆响。我的孤独,由这喧嚣的接吻拉长,我陷入了更加巨无霸的孤独中。天亮时分,在木瓜树下的角落里仿佛还遗留着暧昧的体液的味道。有些时候,还能依稀听到一些如老鼠啃食桌面发出的古怪声响,它们蛇一般诱惑、鼓舞那些孤独而内生的灵魂,使他们跃跃欲试,急于表达对新鲜生活的看法。

不知是谁在吆喝:“大雨来了!”白鹭鸶从湖面与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扑棱棱飞起,是人惊吓到了鸟,还是鸟惊吓到了人,已经无从知晓。那天的黄昏,我听见了鲍勃·迪伦的浅唱低吟,暴雨将至。这阵吆喝声穿过湖面,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有一种某某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的感觉,紧跟着的动作,下船,撑伞,落荒而逃。

当我逃跑到古城的某一个屋檐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身段略显高挑的皮肤白皙的女人站在很狭隘的一角,头顶刚好就是一把雨伞所能触摸所能掌控的极限,有一些雨点已经均匀地打在了她的眼角,似乎有泪水溢出。在雨中,已经不明雨水和泪水的界限。她的眼神慌张而凌乱,眼窝有点深陷,酒窝浅浅的,给人一种半睡半醒似的印象。当我再走近一些看的时候,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蒙娜丽莎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笑,近乎瓜子脸的下方露出了扎马尾没有聚拢而落下的几缕头发。

在这么一个雨天,邪恶的暴雨能拉长一个人的慌张。我用蹩脚的北京话和女人打了个招呼,发现她的口音那么熟悉以后,我就改用了家乡话。这个女人名叫梅子,梅花的梅,酒井法子的子。出于一个男人应有的教养和对异性的尊重,我赶忙在黄昏中给梅子撑起了一角遮风避雨的伞。我慌张递过雨伞的时候,我猜当时,我的脸上一定有一朵红霞在飞。倒是梅子挺自在地靠过了她在雨水中落荒的身子,我感到并肩的颤抖,梅子的肩膀冰涼而温热。我们就那么一动不动,站在黄昏的中心,几分钟以前,这里还人山人海,如今寂寥的只剩下了陌生的彼此。天空是黑色的,云彩是灰色的,大地是黄苍苍的。

刚刚升腾的暑气那沤烂的潮热在暴风雨混合的空间里逐渐消退了一些,黄昏一沓一沓加重了颜色,染坊里染布一样的套路,一层比一层更重,直至天色暗合。我们躲在既温热又冰凉的屋檐角落,无依无靠,梅子大胆地靠近表明了她的外向开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女的身体,一个豫南女老乡的身体。那身体青春似水,饱满的濡湿的身体上冒着热气。我隐约感到一种担忧,担忧眼前的梅子会患上热症,会和我产生某种脱不掉的干系。

雨一直在下,几乎毫无停息的征兆。白鹭鸶的身影显然已经淹没在了某处,南湖的水位逐渐升上来了。天色暗合的越来越紧密,密不透风。此时,除了几乎依靠在一起的两个肩膀的无意温存,世界都是静默的。我的嘴唇几乎就要扭曲成一张弯弓,因为雨伞毫无保留地倾斜到了梅子的方向。此刻,我俩已然成了弱势,只不过梅子的弱势更充分。我俩都没有满月,在这个南方应该是梅雨时节的北方城市,两颗年轻的心脏在一起跳动,这一感觉像触电,一闪而过,却又在我的心上划下了永远的痕迹,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我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梅子的个儿并不低,她的肩膀头和我的平行。但梅子的颈子长一些,雪白的脖子上摇曳一个黛绿的坠子。雨已经完全淋湿了梅子的所有衣物,湿了身的梅子显得饱满、优雅,像一只受伤的白鹭鸶。梅子的胸膛挺立着一双金刚台山似的高耸的峰峦,湿漉漉的发丝由黄昏染成同样黄昏的颜色。梅子沉默的时候会咬一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将原本薄如蝉翼的上下部分统一成一种类似于黄昏的红色。

梅子的下身也是湿漉漉的,紧俏的牛仔裤刚好盖住了她的薄如蝉翼的一双红色凉鞋。卷曲的白色外衣和裤子缝交界的地方露出了皎洁似月光的白皙,那是我看过的梅子表现在世界光面的部分,剩余的八分之七仍隐藏于深黑的暗夜。我的好奇和惊喜在这一刻加快了我的那个主管心跳的脏器的转速,鲜血迅疾地涌上了我的脑门。这么一个黄昏,这么一个异乡,除了我俩,什么也没有,世界干净的只剩下了一对男女。该是有故事的黄昏,该是有隐情不足道的夜晚。

02

在这个没有满月的城市,在这城北的一角屋檐,时光静得发慌。马路上不再车水马龙,南湖的黄昏逼得我无处可逃。尽管梅子靠近我的身体很近,她的双手却死一般抱住了湿漉漉的身体。我的目光瞄准她的那一会儿,她的紧张显而易见。梅子说话的舌头偶尔打卷儿,她的眼睛和紧紧抱着的手臂在相互抵消。我能看出梅子的少许不安,也理解这个黄昏的陡峭和不理智。要不是大雨将至,或下了暴雨,或许此生我都不会遇见梅子。

雨帘一层一层在漫无边际的黄昏舞蹈,能清晰地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忽远忽近,由高到低,由低到高,一阵接着一阵。我的手一直举在空中,悬空的雨伞将绝大部分的雨水赐给了我这个情感高度饥渴的少男。伞柄上开始露出了峥嵘,狂风几乎就差一点将我和梅子一起刮走。

过了黄昏最初的紧张以后,我既盼望着暴雨早些停息,又极不情愿它过早消亡。梅子几乎看穿了我,作为唯一的屏障,她一定不愿意揭穿我这个老乡。我们就一直这么并肩而立,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大堆不痛不痒的话。梅子有时略微笑一笑,不知道是要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当时我脸上堆积起来的法令纹想必很厚,很厚。我记不得黄昏是几时结束的,只记得不久就打上了的士,估计那也是最后一班了,看得出梅子的小得意。

方言中将开水读成开回的北佬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们,就主动停靠过来。受了孤独惊吓的梅子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趣地也是笨拙地打开了的士的墨绿色车门。存在了严重戒心的我收好雨伞首先坐到了副驾驶,梅子缓缓踏着黄昏和夜黑的边界坐在我身后。汽车发动那一刻,我的社会经验严重不足的脑海闪现了一些古怪的场景。

庆幸遇见了一个温柔的女司机,她像梅子一样拢了拢扛在背后的长发。用了浑厚的北方黄河流域才有的方言问了去处,我邯郸学步似地拿捏好要说的话,故作镇定地小河淌水一般说了目的地。透过悬在司机头前的后视镜,我看见了梅子的酒窝,似笑而非。梅子的右手撑着她被雨水浸透的脸庞,眼神飘忽。紧接着是一声明显受了压制的咳嗽,她的左手很快蒙在了暗红色的嘴唇上,那里一吸一合,像一条透不过气的鱼儿。昏黄的车灯在灯红酒绿中穿行,梅子潮湿的身体紧靠在后座上,此时她唯一的斯文和矜持也不见了踪影。梅子闭上了眼睛,双腿有些微颤,她的手交叉在胸前,她没有忘记始终保护自己。

女司机朝我笑了一笑,轻轻地问是否我的女友。我望着只有百分之一熟悉的城市,蹚水而过的车流,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疲惫的我已经不愿意接触这个世界,也想迷上眼睛小憩一会儿,但又念及梅子,就勉强地睁着眼睛。走了大约十里路,在昏黄的汪洋彼岸,司机踩住了脚刹。我摇醒了梅子,梅子浑身发烫,果然是患了热症。顾不得司机找了多少钱,我在潮水中抱起她就到了门卫室。

当黄昏替换成黑夜,我终于摇醒了梅子,梅子虚弱地发出了一声低语。我隐约听到了美院一号楼几个字,就扛起梅子去了那里。

我是怎么抵达梅子那里的,我记不清了,我记得当时门口站着一个与梅子年龄相仿的少女。后来,我才知晓那个黄昏,梅子要等的姑娘正是她。见我走进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把湿透的梅子平放在了有些凌乱的床上,又放好了枕头,此刻我眼里完全是一枚熟透了的梅子。我禁不住狠狠打量了昏睡的梅子,那眼神一定放了绿光。

我提出要走,梅子的室友拦住了我。我知道那意思,我赶紧卷起裤管跑进了齐腰深的昏黄中。此刻,夜色是温柔的,校园的灯光照见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疏疏落落的人影,靠墙的木瓜树上树叶茂密,只是今夜没有人在此接吻或做出更出格的事。其实,我多么希望和梅子也能在这里拉拉手,聊聊天。

从医务室返回梅子那里,梅子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雪白的脖子上摇曳着那一枚黛绿的坠子。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脑后,浅灰色的两只枕头摞在一起,梅子虚弱地靠在那里。透过刻有花纹的窗户,我看见雨后的小鸟,凭借小巧的爪子紧紧依偎在高大的玉兰树上。室内只住着梅子和那个姑娘,当我和梅子聊完了家乡,一股方便面的浓香扑入了我的鼻孔。

内窗台挂了几只胸罩,白色的蕾丝边,突出的胸衣轮廓,我迷幻的眼神几乎定格在了那一排衣架上。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宇宙另一极,我的脸色发烫,但和梅子的发烫不一样。我改变了关于女人的肤浅认识,也改变了对人生的认识。十个月的定义终究是肤浅到脚跟的,我走进的这个地方泛着青春的底色,但与浓厚的欲望没有太多牵连。

那是2003年的南方梅雨季节,第二年的春天,街上戒严了,我们两个月待在校园里没有外出半步,可怕的SARS席卷了全球。不久梅子转学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纯北方的城市,一个让她远离孤独的城市,从此中断了我和她的联系。

03

2016年的梅雨时节,我去河南商城县的著名风景区金刚台,是去找梅子,梅子的家住在金刚台。于是,一开始就对目的地预设着好感,回忆永远是潮湿的,今天也不例外。盛夏的路途,天空凌亂的发丝一般,散落层层黑云,简直就是翻版的相遇,河流在流淌,远山未动。我趟过一条河去找另一条河,跨越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回忆是静止的,凝固的,天空是黑的,河流是灰色的,山是灰黑色的。

车上坐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家庭美满的少妇,我一直想,要是她和我好上了,我不一定能给她现在的幸福。自然,她也不一定能给我现在的生活,这也是我不肯纠缠梅子的原因。此时,我只是沿着既定路线去梅子那里,不必见到梅子,我只想好好看看梅子的家乡长着什么模样。那里会不会跟梅子一样俊俏,梅子已经散落在天涯,可金刚台西河一直都立在那里。

窗外升起了翻滚的乌云,我的某种软肋由一种回忆唤醒。脑海中的梅子鲜活如初,白皙的皮肤,商城女人常见的那种白皙,白的透亮,白的经络分明。稍稍高挑的身材,紧俏的牛仔裤衬托出女性柔美的模样,不显山露水,轮廓却自然分明。梅子浅浅的酒窝划过主管我的心跳的那部脏器,略微的伤感依然清晰,我摸了摸侧挂在脖子上的单反相机,如果这家伙当年就在我身边,我百分之百得拍出最美的梅子,这样,回忆就不再吃力了。

旅行的水瓶男最爱看窗外,思考人生,我也不例外。窗内的另一个女人仍是昨日模样,且几乎将永远地和我存在于同一个空间,梅子不一样,我已经不可能和她有交集。以后,想梅子的时候就去那里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蓝天,看看白云,心里感觉梅子并没有走远。

我的心跳和越来越急的转弯成正比,我和梅子有一项共性,都恐高。去金刚台西河的路越来越狭窄,坡度越来越大,这跟我不断加剧的思念也是成正比。老司机旋转的方向盘在不断变动形状的山峰,开花的溪谷,坡地的花生地以及黑云的奇怪组合里穿行,每一把方向都至关重要。我之所以得不到梅子,也跟方向有关,是我迷失了自己,那些年,对于女人和爱情,我抱定一种暧昧的态度,似有若无,以一种牵强附会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生活。

梅子说的二寨门到了,身后是虬龙一般盘旋的二车道登山公路,茂密的森林。沿着坡地分布了一些村庄,红的楼阁在葱绿的海洋里漂浮,我确信,某一座就是梅子家的。站在二寨门的城头山上,我油然想到了西藏,天空高远,村落散布,放眼望去皆是青稞和牦牛。此刻,黑云已经散去了,天空穿上了明媚的外衣。

我说的恐高和梅子发生了关系,我站在玻璃栈道上,不敢朝下看。似乎在某一个地方,有一张梅子灿烂的笑靥放着,不敢看,或说得更精准一些,不敢用眼睛的余光去触摸,那里住着一群连绵不断的回忆。万一,梅子正朝我笑,我脚下一不留神就得滑入万丈深渊。我侧身沿玻璃栈道和木质栈道交界的部分试探前行,几乎闭着眼睛走完了它。栈道下,几道拦水坝里充盈了涟漪和浪花,漂流的黄马甲像落水的饺子。对漂流,我不感兴趣,梅子当年没说这里有漂流,那我也当它是一面空气,虚无缥缈。

杂乱的高树淹没在一湖波浪的顶部,木质的枝头高擎着泪水般模糊的灯彩。我相信,夜晚的西河比白天更皎洁,更耐看,就如我一直认为,月光拂面的梅子才是最美的。跨过潮湿的石铺子,对岸的半条街人潮拥挤,花花世界。但这里面没有梅子,哪怕只是有一个也叫梅子的姑娘也好,但就是没有。风车在风中吹,水车在水中摆,空中索道、缆车玩的是心跳,清白的溪水浮出了盛夏季节仍旧活跃的蝌蚪,我有太多的不解。

同行的人,疏疏落落,喧嚣声不断。世界是繁忙的,芜杂的,它表面精彩。过吊桥的时候,我被故意的摇晃晃晕,眼里火冒金星。没有梅子同行的山路,鹅卵石散落,鸟儿婉转,然而,世界终究落入了无边的寂寞。恍恍惚惚照临的阳光落在青葱的林内,热乎乎的濡湿感如影随形。

在雁鸣关,我望见了那悬挂于绝壁之上的流水,梅雨潭似的黛绿的水。我记得梅子的脖子上挂过一只黛绿色的坠子,摇曳在她雪花般皎白的胸前。这里的水和梅子一样温柔,缠绵舒卷,自在天成。一个白裙白凉鞋白皮肤的少女斜倚在一个大青石头上,她白色的裙裾由清风掀开,她白皙的大腿根在阳光和水帘的轻飏中散发着魅惑。

下山路上,黑云再次压过来,天空又回到了潮湿的颜色。此时的回忆则更加潮湿,疲惫感一阵一阵袭来,如潮水。刚刚吹拂的山风也鬼魅般顿然停息。汗水濡湿的衬衫散发了酸腐味道,闷湿的观光车启动的时刻,我再次望见了重峦叠嶂中的村落。

属于梅子的那个地方也许在,也许根本就没有。车上的导游说,西河在金刚台山的余脉,真正的金刚台山还远得很。他没有撒谎,金刚台山是整个大别山的第一峰,海拔一千八百多,岂是说见就能见到的。也许,梅子也并不住在西河,而是大山脚下的另一个地方。

我想,没错,我只能相信转瞬即逝的缘分。即使奇迹发生,我见到了梅子,那么,眼前的梅子不一定还是当年的梅子。也许,梅子压根儿就是一道影子,曾划过我十九岁的天空。预报说的三点半的暴雨提前下了,天空仍是我十九岁的天空,云彩却是我三十四岁的云彩。

我明白,昨天已经死亡了,我撑着回忆的雨伞坐进了大巴车,暑气消退的差不多了,一如我对梅子所抱有的那些潮湿的因素。当我坐到窗边,酝酿了一整天的黑云终于化作了流畅的雨点,它们匀称地散落在西河的山山水水,村庄院落。

04

像一部黑白故事片,梅子从我的记忆中缓缓褪色。到2018年,对于梅子,我的印象几近于浅薄。这次去金刚台,纯粹捎带着与梅子有关的情愫,和欲望没有半毛钱关系。春上,收到文友邀约,去美丽的商城参加市文联中短篇小说推介会。4月的一个灰蒙蒙的午后,周一,我独自背着20世纪30年代风格的红星军用挎包,辗转于山水之间。

去小镇沙窝的车,稀薄如寒夜星子,老司机拉上我,在小城转了多圈,虐猫一般虐我。好容易到沙窝,却没有往返车去另一个小镇余集,我勉强搭上一辆摩的。女司机说,兄弟,我敢拉你,我心里有数,不耽误你赶路。这一刻,梅子在我脑海里浮出来。仿佛,偌大一个县,我只认识梅子。在余集,去商城的大巴汽笛轰鸣,整装待发,貌似恭迎着我。

手机屏幕上部中央,显示着商城的即时天气,晴转多云,26℃。商城在路上,下一站,锦绣商城迎宾馆。我的游侠状态在宾馆迎客厅终结,一众生熟的文友候在入口。刷卡入住,从精美的推介会表册传来讯息,翌日上午,去金刚台西河。对我而言,是故地重游。

說是推介,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过跑跑龙套。餐后,收拾妥当,随车出城去西河。天亮的早,不知名的河流腾波翻浪,三家文学名刊编辑坐第二排,艺术家梅姐负责留意车上人数。安安稳稳,妥妥帖帖,我们沿着既定路线行进。某一站,望见烟波浩渺的湖面,屯着云海霞光。班车旅客中,年长一些的人在喊梅子,梅子。梅子,我默念, 多美的梅子。

车道骤然拧紧,心悬起来。凭直觉,我感觉离西河景区已不远。天公作美,一改连月来昏沉阴郁的面色,化作朗空万里。车停二寨门,旅客鱼贯而出,摩肩接踵,走向那段玻璃栈道。我有恐高,只得绕行。梅姐向编辑们做介绍,我似乎幻听了,听到梅子在那个北方雨天断断续续的诉说。刚说梅子已经淡去,却愈发亲切,潮湿的回忆,犹在昨夜。

春天的西河,山花烂漫。摄影爱好者陈老手把相机,抓拍着沿途所见。眼下,映山红开得正好。坡道蜿蜒折返,一条小溪从峰顶劈开,夹山流淌。半条街,囤积了半条街的人。人们拥挤着,喧嚣着,要找一个旅行的出口,或入口。我随波逐流,汇入登山的队伍。

溪涧纵横,泉声幽咽。与两年前比,这里的变化并不大,改了季节而已。熟悉的登山鸟道,往山里递送,路沿石沁着水,苔藓上蘸着花蕊,四月的桐花闪烁紫色的明媚光芒,抖栗树苍翠的树干挺入云天。突然,陈老振臂一呼,人群下山去。此段山路离本地摄影师提及的杜鹃坡,不过三里地。如2003年的SARS一样,也许,遗憾的事,如有天命。

温度适宜,湿度适中,西河的春天专为迎客而设。梅姐招呼一行上车。在人群中,我瞥见这颗愈老弥坚的梅子,她身段挺拔,嗓音辽阔。似乎,岁月的弯刀,不曾在她身上留一丝痕迹。梅姐的笑靥,一爿爿展开,一爿爿收拢,如此往复,渐次播撒商城女人独有的美感。锁骨突兀,肤如凝脂,只差那么一毫一厘,我就望见了诗经中的静女,一袭玫瑰红暗花旗袍,米黄色细腰高跟鞋,端坐于前,神态婉约。她的兰花指轻轻翘起,指着诗和远方。

我妄自揣度,时光摇回三十年,梅姐恰是我要寻找的梅子。或许,在她生命葳蕤的年华,梅姐也曾寂寥,如一團辗转升腾的烟花,在暗处独自盛放。这个我,已然超越时间本身,成为无数渴慕爱情的青年男人的化身。而梅子,每一个梅子,都青涩喜人,芳华正茂。

返程中,峰回路转,车摇曳起伏。一车人陷入无边的寂寥中。我唏嘘,这样峭拔的金刚台,如此突兀的西河,该是神来之笔。眩晕,一阵接一阵,给人穿上一件梦的睡衣。良久,我沉入恍惚之境。我又倏然梦见十多年前的北方,那个多雨的季节,我和梅子,剧情跌宕。

像电影蒙太奇,那些泛黄的桥段一爿爿开合:烟波浩渺的南湖,翔集欢歌的白鹭鸶,肆无忌惮的恋人,暴雨将至的黄昏,逼仄狭隘的古城一角,无边蔓延的大雨,落荒而逃的行者,浑身透湿的梅子,气若游丝的耳语,黄河流域的方言,眼神飘忽的的姐,水流成河的城市,风骤雨急的校园,阴沉潮湿的女寝,魅惑十足的阳台。只是,故事的结局完美无憾。

醒来已是正午,车停金刚台国家地质公园管理处。旅客,一沓沓,鱼贯而出。与梅子有关的幻象,戛然而止。而关于梅子的想象,却像打地鼠游戏中的小鼠,刚下去,又浮上来。空寂的管理区,春天的花事正盛。连紫色的油菜花,亦不甘寂寞。在一片月牙形的地面,饱蘸着原野的气息,它们燃烧怒放,引来蜂蝶乱舞。一座古色的庙宇,凌空而立。随行人中,笃信佛家的旅客纷纷登顶,跪拜在地,一句一个佛祖保佑。尽管,我不知道,每个人许下了什么愿,我却明白他们眼神里充盈的虔诚。望着矮山,其实也是高山之巅的庙宇,我陷入沉思。

一刹那,隔着一道香雾缭绕的庙门,我仿佛听见了释迦摩尼的传教之声。佛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顿悟,心诚则灵。犹豫片刻,我终究没有走进去。我的心还不够虔诚。同行的人在说,这座寺庙灵得很,应远不应近。他们建议我进去许个愿,我摇摇头,一脸轻松地离开。

庙门开合,缘来缘往。寺庙下的管理区,新发的竹笋直接苍空。一眼望不到边的宇宙,一只白鹭鸶飞越金刚台独有的笔挺的原始森林,发出一阵锐利的低吟,如北方南湖边熟悉的一幅画卷。画的中央,一男一女,相向而行,渐行渐远。鸟声过处,温暖而潮湿的春风吹入茫茫竹海,我骤然听到空竹发出一片脆响,断裂的竹竿,高高擎在半空,不知所往。庙宇,拜或不拜,它都在那里立着。梅子,找或不找,她都在世界存着。西河,终究是一种隐喻。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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