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税 敏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前几天失眠，是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纠结；今夜失眠，是在决定放弃之后的不甘、不舍、不愿中沉沦。

我是一个乡村教师，在乡村教育一线奋斗了十六年。

大学毕业后，我就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乡村——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街道，不定时停电，早午晚不定时供应自来水。学校在场镇的尽头，两层小楼、几间教室、一溜平房。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归宿，结果，我竟被发配到了不通公路、没有自来水的村小。白天，巴掌大的校园内书声琅琅、生气勃勃；晚上，只有肆虐的蚊虫陪伴着孤寂的我，失落感一点点吞噬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寒窗苦读、大学毕业，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放弃，可是，没有工作的父母却把我这个 “吃皇粮”的孩子当成了他们的骄傲，哪里容许我有一丝一毫的放肆！就这样，我在尘土弥漫、蜿蜒崎岖的机耕道上奔波了整整一年，直到村小消失在历史的舞台。

一年后，我回到了中心校。这里，仍旧是不定时供水供电，只是晚上，不再是我一人苦守偌大的校园。每天的工作仍旧是包班教学，早上第一节课进教室，直到下午放学，忙碌而又盲目。教学、批改作业、处理学生冲突、处理突发事件……备课都是挑灯夜战，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又何谈加强学习、促进自己的专业成长？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当初的不甘在死水般的工作、生活中几乎消磨殆尽。我也参加过几次教师招考，却因为各种原因，总是名落孙山。几年来，看着身边的同事如走马灯般的换了一拨又一拨，而我，却始终在原地踏步。我不甘心，我要努力、我要学习、我要拼搏！因为此时的我，已为人母，就算为了孩子，我也必须奋斗。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我总能改变命运，总能为孩子提供优质的教育资源和良好的生活环境！

我捡起了尘封的书本，开始提升自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向学校经验丰富的老教师请教、听课，我却被当做异类——学校的教研教改工作几乎瘫痪、听课的要求被数次婉拒……再次名落孙山，尝试其他办法，继续原地踏步，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并不优秀，在前行的路上，我只能留下孤寂的背影！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我只能就此终老？

我不甘心，因为我知道，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孩子享受优质的教育资源、生活条件，除了凭借自身的努力，别无他法！繁忙的工作之余，我坚持学习、努力提升自己，哪怕仅仅是前进一小步。

我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那天，市上有名的私立学校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加入。禁不住一阵狂喜，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吗？孩子读书的问题不也迎刃而解了吗？我没有多想，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喜悦和幸福之中，连聒噪的蝉鸣，此刻也变得悦耳动听。老公比我淡定，他向我分析进入私立学校的利弊：工资高、福利待遇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提升自我，可以解决孩子的读书问题，但是工作强度大，必须放弃现有的教师编制，我的年龄偏大，能否胜任他们快节奏、高强度的教育教学工作、能否胜任完全不一样的班主任工作……我知道，他是觉得我年龄大了，放弃一切、从头开始打拼，没有安全感。细细一想，也确实如此。向周围的朋友打听、征求意见，最终，我还是在承受了巨大心理压力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签订了工作合同。老公见我决心已定，也全力支持我放手一搏。开学初，我即投入了新的环境，开始了新的工作。

严谨、踏实、人文关怀，是新学校、新同事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从召开教师开学工作会议以来，老师们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各项工作中，每天上午、下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重温各项制度，学习新的细则、课标解读、教材研说……人人参与、个个发言，大家侃侃而谈，当真让我大开眼界。要知道，我们以前都是召开教师例会后就各自回家，等待开学，什么课标解读、教材研说都是未曾一见的新鲜事物。

再说集体备课。我们的集体备课就是一种形式，大家偶尔扯上几句，各自完成教案，一切大功告成，我们就是井底之蛙、自给自足、闭目塞听。这里的集体备课，由年级组长提前给大家分配好任务，以单元为目标，主备教师提前备好导学案，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课一课、一题一题、一句一句地研讨，分析重难点、预设可能出现的问题、讨论应对方式。大家针对导学案和教学内容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真正做到了集思广益、博采众长、群策群力。在这里，我就是一个懵懂的小学生，努力学习、尽快适应，是我最主要的任务。鉴于此，年级组的同事们没有给我安排备课任务，她们让我尽快熟悉班级，尽快适应新的工作、新的环境。这份温情，让我感动备至、如沐春风。

仅仅几天时间，我就充分感受到了私立学校高强度的工作任务和工作效率，他们踏实严谨的工作作风，既让我佩服不已，也让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了隐隐的担忧。在公立学校待得长久了，不思进取、懈怠、得过且过，在这里，怎么可以？好在，我为人、工作都能做到踏实、勤奋，趁着尚未老，再拼一次、再搏一把！

一连几天的早出晚归，我隐隐觉得心脏开始有点早搏症状。我有点慌了，因为我2013年曾经有过比较严重的心脏早搏，我知道，一旦出现早搏症状，就必须保证休息。可是，在私立学校工作，巨大的工作压力、心理压力，我能保证休息吗？下午、晚上，早搏症状有增无减，不适感接踵而来，我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这样的身体状况，能胜任、能适应目前的工作吗？

几天前，婆婆在家摔断了腿，生活无法自理，老公在工作之余，还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他告诉我不用担心，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母亲。而此刻，我自己的身体又不争气，谁又能来照顾我？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我大爸的肝癌晚期诊断书。奶奶有两个儿子，大爸和我爸，我爸2010年已经去世。大爸年过70，唯一的儿子2003年因病离世。他年轻时因公负伤，摘除了右眼球，左眼视力受到影响，裸视不足0.1，平常和大妈相依为命，大妈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大妈2015年诊断为双肾衰竭，靠透析维持生命。他们老两口孤苦无依，只能由我承担起照顾他们的重任。我们互相扶持，互相取暖，我也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父母对待。前几天，大爸住院检查，从医生的话语中，隐隐觉察到病情的严重，只是没想到，这一纸诊断书，判了大爸的死刑，也判了我的死刑。

外面的阳光依旧炙热、刺眼，我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颤抖。眼泪禁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为了大爸、为了自己、也为了将来。我又仰起头，努力不让它滑落，让它沿着血管，逆流进心脏。

一边是心心念念、令人艳羡的私立学校的工作，一边是一连串的家庭变故，我该何去何从？我是社会人、我需要工作，我也为人子女，父亲离世我没能陪在身边、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如今大爸身边只有我、他能依靠的也只有我。我追赶不上他衰老、离去的脚步，只能陪在身边，目送他渐渐远去。

擦掉眼泪，我做出了这个令自己不甘、不舍、不愿的最终抉择。工作可以重来、可以继续争取，亲情却无法持续等待。

持续的煎熬，以这样的形式收场。

我不再煎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