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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2柳恋春

剑南文学 2018年6期

□ 柳恋春

老龙家

昔日平静的小院，在这个傍晚，突然间，就有了某种庄严的味道。这种味道，主要是表现在空气中。老老龙佝偻着背，拿着扫帚在无声无息地打扫着院子。不一会，他的汗就下来了，满脸的沟壑，用袖子随手一抹，却怎么样也抹不干净，抹了，还继续往外冒，就像是遇着了一口泉眼，无穷无尽的样子，老是大汗淋漓的。平时可不这样，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自己真的老得不中用了，扫点地就这样艰难？老老龙就坐在凳子上，喘口气。说是喘气，并没有感到大进大出的气流，是不是自己病了？他就抬头望天，透过自家的房顶，他看见天空中的太阳还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在这个西北农家小院里，一切都那样的真切：院里堆放着收割回家的油菜、码放得端端正正的麦草、几棵柑橘树不规则地栽在院坝边、进正屋的石梯上两边的野花开得正茂、圈里的三头牛正在悠闲地反刍，发出轻微的声音……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天空、空气、远处的山、田野、院里的人、畜生、果树、野花、草垛、油菜，以及跑上跑下的两个外孙，可是，老老龙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自己又说不出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弄得心里“咚咚”地跳。对了，是自己的心跳！老老龙捂着胸口，感觉心还在跳，心跳不奇怪，跳得比平时厉害就有点反常了，自己都听见“咚咚”的声音了，像雨从高处落下来，又像有木槌在不轻不重地撞击墙面。那声音闷闷的，把自己冲撞得东倒西歪的，老老龙坚持站了起来，继续打扫院坝。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院坝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干净得可以坐在地上而一尘不染。

大门外，老龙正在翘首以盼。他的眼光望向唯一的一条乡村道路。道路上，有不少摩托车在“突突”地东奔西跑，摩托车的后座，有的绑着一个铁笼子。显然，这些是本乡本土的年轻人，在乡下收购土鸡土鸭去县城卖了，揣着那点辛苦钱，乐滋滋地回家来了，带着一路烟尘。经过老龙身边的时候，车速并没有减慢，只点头打了一个招呼：“回来了？”老龙点头：“回来了！”既是互相问候，又是互相应答，简洁而明了。都在为生活奔波，谁也没有好奇心打探别人家的事情。再说，老龙的这身装扮，也实在是普通不过。农村上了点年纪的都这样，他们捡儿女穿剩下的、嫌弃了的衣服穿。这里的农民非常辛苦，在大西北，这样的村子数不胜数，土地贫瘠，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特别难，很多年轻人都外出了。实在脱不开身的，已经抛弃了土地，做点因地制宜的小生意，把日子一天一天地撵着往前过。

周围的山光秃秃的，裸露出凹凸不平的原色，或沟壑纵横，或一马平川。这些山，老龙眯着眼睛都能够说出来，哪里有一道沟、哪里有一道坎。50多年来，一山一水早已经嵌入了他的骨髓。在老龙小的时候，这里还有些许植被，矮矮的，东一簇西一丛的，稀稀拉拉的不成片。后来，上面要求发家致富，村里就选了发展养羊的项目，家家户户都养，每天清晨，都赶着羊往山上跑。没有跑几年，山就被啃得光秃秃的了，连草都不长，虽然没有到寸草不生的地步，却再也没有了显眼的绿色。那个时候，老龙还是小龙，最喜欢赶着羊上山，这样，他就可以躺在地上睡觉，看云像马一样在天空中奔腾、像牛一样挤来挤去，特别有意思。好景不长，羊再没有什么草可吃，就吃草根，草根吃完了，就啃土，拱得一身灰。再后来，就啃树，后来，树也被啃死了，就只能吃每家每户的草垛。吃草料的羊长得很慢，瘦骨嶙峋的，看着像一只只叫花羊。这样的羊斤两小，卖不起价，村里就再没有谁成群结队地养了，每家就只养那么三五只，留着自家过年过节、办红白喜事和待客用。

此时，一只孤独的鹰从天空飞过，没有停留。鹰成了一个小黑点，在天空逐渐变小。

老龙扯回目光，有点焦急了。他没有戴表，掏出老年机看了看，确实时间还早，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这么说，是自己太性急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而且还是一个男人，怎么还这样惊风火扯的不稳重？老龙摇摇头，坐在平时父亲天天坐的油光水滑的石头上，开始抽烟。烟还没有抽到一半，就听见了不是摩托车的声音。这条乡村路，很少有其他车辆经过，路况太差、太狭窄，很多路段只能容小汽车经过，有货车经过，稍不注意，就容易刮着两边的土坯房。这些房屋，都是不经刮的，一撞就垮，不了解路况的司机，在错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往往都会惹出一些麻烦来。有一次，参与调解的村长，还被抓烂了脸，火辣辣地痛了几天。村长在经过几次调解后，显得有点焦头烂额了。后来，村长就在村边立了一块牌子，写明白此路只是经过某某村，前面并不通县道。至此，这条乡村道才算恢复了它的本来功用——服务于乡村，不服务于外地的运输车辆。

果然，一辆小货车开来了。这货车是辆“长安”，标位不到一吨。县里、乡里、村里有点钱的人，都喜欢买这车：省油，还拉得多。下雨天，驾驶室可以挤三四个人，车厢上，可以堆放物资，载人拉物两不误。

老龙一看见车头上的图案，就朝院里叫起来：“来了来了！”

“马志超来了！”

局长

这是一个好局。虽然文件上、报纸上、电视台都说，不管在什么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但是，官场中人都知道孰轻孰重。老百姓更是知道。同样的正县级领导，你让市文联党组书记、社科联主席和建设局局长或者市财政局局长走出去，你看看县乡领导对哪个更加衷心欢迎，看看老百姓围着哪个转，就知道了。

局长姓章，都喊章局长。章局长能够到这个好局的位置，自然证明章局长不是一个一般的人。章局长原来是一个县的县长，县委书记提升为副市长后，市委书记都找章县长谈话了，要他要有挑重担的思想准备。章县长明白，这是要他接任县委书记。这步跨越，虽然在情理之中，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喜不自禁的。对章县长来说，跨上这一步，他的政治前途就更加光明。

但是，结果却在意料之外。县委书记由市政府副秘书长担任了，章县长就挪窝到了这个好局。市委书记没有任何解释，只说，这个局也很不错。章局长就附和说，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书记的关心培养，这个局“确实不错！”

这个局权力大，科室也跟着权力看涨，长期以来，基本上到了科长当家的地步。章局长大义凛然，大刀阔斧抓改革、抓整风，上任两年，就把权力牢牢地抓在了手里。章局长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另外成立了一个部门，在全国公招专业人员。两板斧一砍下来，地位就稳固了，相反，被剥夺了权力的科室还更加佩服他了，局里一团和气。都知道，局长后面有人，这个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人一旦工作环境轻松了，就想轻松轻松。一次中层干部会后，章局长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话：“工会最近有什么活动安排没有？”参会人员都看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是一个老同志，听见局长问话，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挠着脑壳，认真体会着局长的意思。机关工作的同志就有这样的本事，很会揣摩领导的意图。很多领导是不能明确告诉你想干什么的。甚至，往往领导这样说，并不一定想这样做。这就看手下人的道行了。

工会主席认真梳理着头上为数不多的杂毛，鼻子上微微渗出了汗，说，有些不成熟的方案，就是想请示局长有什么指示。说完掏出本子准备记下局长的重要指示。章局长来到局里主政后，立了很多规矩，其中一条，就是请示工作要带笔记本。“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我说了什么，你过几天还记得吗？”局长这样反问以前不带笔记本请示工作的人，问得大家心服口服。

局长看着工会主席，说，没有什么重要指示，你也不要记录，随便谈谈。现在是6月底，单位工作也不是太多，办公室也在安排人员陆续公休，工会是不是考虑安排些活动？

工会主席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解释，以前吧，啥事情都好办，钱有，随便花。这几年吧，钱倒是有，只是花得要有明目，纪委和审计局动不动就审计各单位，这也不合规，那也不合规，搞得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开展工会活动了。前几年不是有个单位给职工发了点月饼，领导就下课了吗？

局长点头。

见工会主席没有说的了，局长就说，围绕上面的要求来嘛！马上“七一”了。“七一”是什么？建党节！现在提倡什么？学习、调研嘛，能不能搞个中层干部以上的集体调研？当然，我这只是个人意见，具体的方案，工会可以和党办研究一下。

工会主席表态说，有局长这话就好办了。

局长又说，具体线路，要有特色，最好是红色线路。时间就在三五天内。不但要受教育，还要有趣味性。大家工作都辛苦了，也可以借受教育的机会，放松放松。

工会主席脑壳又大了。他满以为，和党办商量就完事，党办是抓党建的，这个应该是党办的职责，工会只是配合。没有想到，局长亲自交待到了自己脑壳上。

工会主席还是傻傻的：“局长，这个……方案……”

局长感觉工会主席确实老了，人一老，脑壳就不够用了。

局长轻松地点拨：“线路嘛，可以征求一下小龙的建议！”

工会主席如获至宝，连连点头：“局长，我明白，我明白！”

局长担心，工会主席可能不完全明白。

小龙

小龙全名叫龙飞腾。这个名字，很吸引人眼球，属于见一次就难以忘记的范畴。当初，局长在公招的时候，小龙进入了面试。老实说，他的总分并不是最高，他在西南这所大学学的专业有点偏——政治！这就注定了他的就业面比较狭窄。从西北到西南，大学毕业后，小龙四处碰壁，做了几样工作，都是短期的，眼看孩子都一岁了，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所以才立志考公务员。考了三次后，才迎来面试的机会。这之前，他想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进入这个局。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局不是你想进就能够进的。社会上公开的秘密是，公务员考试没有假，而面试，却有点水分。小龙在这个城市，无根无底，像漂浮的浮萍，面试的时候，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用他的话说，是陪杀场。

章局长亲自面试。章局长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小龙，公事公办地问了几个问题，小龙都勉强过关。局长再问：“对党的知识、建设方面，有研究吗？”

这就问到了小龙的强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结合自己的一些体会，把党建融入到了方方面面，提高到了新的认识高度。小龙最后还强调：“抓党建就是抓经济，抓党建就是抓发展，抓党建就是抓纲领……”

局长微微点头，说这小孩子不错，我要了。人社局、组织部的评委评价，确实不错，这小伙子说话说到了点子上。

经过自身奋斗进入局里的小龙果然不负众望，抓党建抓得头头是道。很多单位都私下抱怨，党建不知道怎么抓，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抓啊？小龙却抓出了特色。材料一是一二是二的一大堆，什么党组会议记录、个人心得体会、支委会、交心谈心、三会一课……特别是每到市直工委要来检查的时候，小龙就拉出一张表，让大家对照检查，缺什么，自己补上去就行了。这让焦头烂额的领导和心生烦躁的同志们格外轻松。以前，局里自认为是笔杆子的几个人，很是看不起小龙，经过半年工作后，也从心底里开始佩服小龙，像局领导一样一口一个“小龙”，喊得异常亲热。

局长下县检查工作，就经常带着小龙。回来后，小龙加班加点写出信息报市委、市政府。可以说，因为小龙，以前不起眼的工作，突然就迈入了先进行列，比如信息工作，比如党建工作。这让政府大院都知道了这个局，知道有个人才叫龙飞腾。局长也把小龙当左膀右臂，没事的时候，也爱找小龙聊几句。

一次下县工作后，当地领导征求局长意见，晚上秘密安排点其他什么有意思的活动，局长拒绝了。这个晚上，小龙就陪着局长在房间里面喝茶。至此，局长就了解了实实在在的小龙。

出生于西北偏僻农村的小龙，学习特别刻苦。刻苦的原因是想跳出那个穷山沟。用他的话说，就是穷怕了、饿怕了。父母给自己取这样一个俗到极致的名字，也是希望自己飞黄腾达的意思。功夫不负有心人，小龙终于考上了西南的一所211大学。这在整个村子都是一件大事。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欢送他上学那天，家里杀了一头牛、一只羊，请全村老老少少喝了羊杂汤、牛肉汤。父老乡亲都勉励他，一定不要再回这个穷山沟。

交谈中，局长突然对西北回族生活来了兴趣。于是，小龙就耐心地讲了回族礼节中的“三泡茶”和回族最隆重的美食“十三花”。局长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很感兴趣，当夜就百度了“三泡茶”和“十三花”。宁夏八宝茶，也称“三泡茶”，是居住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回族和东乡族人待客的传统饮料。八宝茶喝起来香甜可口，滋味独具，在宁夏回族自治区，都以“三炮台”碗泡“八宝茶”招待亲友。现代城市茶馆内饮八宝茶已很普遍，汉族人也渐渐沾染上了这种饮茶习俗。冲泡的茶具由茶盖、茶碗、茶托三部分组成，称“盖碗茶”或“三泡台”，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又称“三才碗”。茶具制作精巧玲珑，最好的盖碗当属陶瓷制作。回族人喝盖碗茶很讲究，喝茶时，左手托住茶托，可避免烫手，右手用茶盖刮一刮茶面，使茶料上下翻滚，营养成分充分进入茶水中，并且可拨开茶叶，便于品尝。一般不能用嘴吹，也不能一饮而尽，而是端起来慢慢地一口一口品尝，每一口的味道都不同。如果喝完一碗还想喝，就不要把碗底喝净，主人会继续给你添水，如果已经喝够了，就把碗底喝干，捂一下碗口，或者把碗里的桂圆、枣子吃掉，主人就不会继续给你添水了。回族人在休闲时喜欢坐在树下，吃着馓子，品着八宝茶，“乡”味十足。一些懂茶道的回族老人很会品茶，他们认为，如果茶香而不清则是一般的茶，香而不甜是苦茶，甜而不活也不能称为上等茶，只有鲜、爽、活的茶才是最好的茶。八宝茶，顾名思义有八样料，宁夏的枸杞是必不可少的，一般有茶叶、红枣、枸杞、核桃仁、桂圆、芝麻、葡萄干、菊花等，也可根据个人喜好添加不同的配料。

回族传统宴席美食“十三花”以其品种多样、精美可口、制作精细、营养丰富、干净卫生、色香味俱全、油而不腻广受欢迎。回族饮食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据史料记载，早在明清时期，回族饮食文化就自成一派，形成了具有回族特有属性的饮食文化体系。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十三花”是回族饮食中具代表性的一种。据史料记载，“十三花”最早可追溯至明清时期，后被继承和发扬，一直延续至今。“十三花”因由十三种不同的菜组成而得名，之所以采用“十三”，是由回族的宗教习惯决定的，回族宗教中历来有“采单不采双”的宗教理念。

原来，三泡茶、十三花虽然发源于某地，但是已经在回族地区广泛流传了。有回族的地方，都能够见到、吃到、喝到。

看完百度，局长就对小龙的家乡充满了向往，说：“找时间一定去你家乡看看！”小龙马上表态，随时欢迎！

局长这样的决定看似偶然，实际上蓄谋已久。接到这个活后，工会主席就马不停蹄地去党办。见小龙正在埋头写一个什么材料，随口说了一句：“忙啊，小龙！”小龙头也不抬，说快忙完了。工会主席就去找党办主任。两个人在办公室嘀嘀咕咕好一会，主任伸出头来喊：“小龙，你进来一下！”

小龙就放下手里的活，来见工会主席和主任。两个人在一张纸上划了很多路线，还标有不少文字，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这张纸。主任说，小龙，你来看看！

工会主席就重复了局长的原话，说，我没有完全把握住局长的意思，所以请主任和小龙把把脉。小龙不明白，看了纸上的计划——去遵义，说，很不错啊！这个线路有红色元素，也有看点，比如遵义会议旧址，隔得不远还有娄山关。目前正是党政机关“三大活动”的热点。得到小龙肯定，工会主席还是忧心忡忡，他说，我理解，局长恐怕不是这个意思。

都在闷头冥思苦想，小龙终于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局长的谈话，就说，干脆就去我老家吧！

主任和工会主席马上去请示局长，局长笑眯眯地回答：“你们定了就行，人员嘛，中层干部正职以上！”

老龙家

马志超两兄弟把“长安”停在巷口，就开始搬运。他们从车上拧下两个煤气罐，就招呼老龙快搬燃气灶，还有什么一些专用的刀具、厨具。

老龙家的厨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宽宽敞敞，平时堆在厨房的一些柴草甚至农具，都被转移到了牛栏内隐蔽的地方。院坝内干干净净，收回的油菜，被老龙用一大块油布遮挡着，就像城市的工地，遇着大领导来检查，就用油布做成围墙一样，让人看不见真实的脏乱差。老龙也穿出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背着个手，在院里悠闲地迈着四方步。马志超说，老舅，你还悠闲啊？快来帮忙哟！

老龙就回屋去换衣服。这衣服是才穿上身的。

马志超两兄弟是真正的回族，在县城酒店当大厨，其中最拿手的就是 “十三花”。两家还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因此，见到老龙，亲热地喊着大舅。在马志超两兄弟的印象中，农村还没有哪个在家里这样正儿八经地办过“十三花”。成本高、费时费工，牛羊肉都得是鲜的，且取料、烹饪都有很多讲究，每步都在考验着厨师的水平。由此一来，厨师的费用就特别高，一般的家庭根本办不起。老龙一家都是勤俭节约的人，一下子要做这个“十三花”，当时就把马志超吓了一跳：“龙哥，你搞哪样？”

老龙两口子本来在兰州做拉面生意，开了一个小餐馆。这几年，都知道生意不好做，赚点辛苦钱很不容易，很多外出做小生意的人，都不愿意往家跑，路费贵不说，耽误几天，房租却不减少一分一厘。这个账都会算。老龙两口子风风火火地跑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十三花”？办给谁吃？

磨磨蹭蹭的马志超并没有答应。酒店管得很严，特别是他这样的大厨师，耽误一天，有时候就会损失惨重。无缘无故缺席一天，是要扣钱的。这些，老龙都大包大揽了：“我赔！”

话说到这个份上，马志超就答应了。再说，看老龙那架势，此事非办不可。人一旦狠了心，就会义无反顾。

事情说定后，马志超才明白老龙为什么要义无反顾。龙飞腾大学毕业后，在西南某市某局当公务员了，六年都没有回来过，这次不但回来，还带回了单位领导，这是给龙飞腾多大的面子？

“马老弟，你说说看，我不给儿子长脸面，我还是人吗？”

马志超点头。

“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办最好的十三花！”

院边拴着的羊，粗壮肥硕，许是拴了两天的原因，已经没精打采，似乎感觉到了生命的尽头，无助地望着院里忙忙碌碌的人。这只羊是老老龙接到老龙的电话后，找了几家做比较，才买来的。老龙两口子去兰州做生意后，二龙在镇里上班。三龙是个女儿，已经出嫁。平时家里基本上没有人烟，留下老老龙在家看家护院，只养了三头牛，种着那几亩薄地。

大家七手八脚地开始宰杀这只羊。马志超两兄弟熟门熟路，羊很快被放倒，都感叹，这肉好！

这个时候，二龙用摩托车拉着一扇鲜嫩的牛肉也回来了。一大早，二龙就去镇里等着，终于买回来了满意的牛肉。马志超表扬道：“这肉，好！”

听见马志超连说了两个“好”，老龙的心里就踏实了。两个厨师指挥着这样那样，老老龙又换了一件朴素的衣服，顾不得脏，在杀羊的时候，一下就把羊子扑倒了，都称赞，没有想到七十多的老头，还有这么好的精神。老老龙就露出几颗乌黑的牙齿，“嘿嘿”地笑。

厨师马志超多少有点不高兴。每做一样菜的时候，老龙都要在旁边评头品足，说牛肉丸子应该再剁细一些，说羊肉应该连骨炖等等，弄得很喧闹。厨师闷头干活，时不时逗他一句：“龙哥，来看看这样要不要得？”

老龙自己感觉马志超带了情绪，就不再说话了。老龙就出来打电话问三龙，把菜籽油榨好没有，再三交待，分装在13个塑料壶里，每个壶5斤。三龙说，差不多了，正在守着做！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老龙就来检查老婆的工作。老婆的主要工作是把炕打扫干净，要求就是一尘不染，让客人一坐上去就感到舒服。老婆很卖力，用温水把炕都擦洗很多遍了，还在默默地擦来擦去。

炕在正屋，地上是水泥地，也被老婆用拖帕拖得干干净净的，很亮堂。

老龙很满意，站在阶沿上，望着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局长们

临出发前，局长讲了话。局长说，此次西北之行主要是学习调研，内容很丰富，既有红色教育，也有好风景。都知道全国四大名窟，西北就占了两个，你们说，这线路好不好？科长、主任们笑眯眯地看着局长，附和说，肯定很受教育！

局长卖了一个关子，说，让你们见识一下啥叫“三泡茶”，啥叫“十三花”。办公室主任是个女同志，当时就撒娇说：“局长，你告诉我们嘛！”局长就重复了一下百度的内容，很谦虚地说，我这个只是理论上的，具体情况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

因此，可以说，此次西北之行，对每个人都充满了诱惑。除了请假的，基本上都去了。局里个个都有小车，于是，13个人分乘3辆小车，浩浩荡荡地向西北进发。

按说，小龙还不是中层干部正职，局长一提议，都说：“小龙不去，我们连路都找不到！”于是小龙就坐在了局长的车上，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出发。草草地游了石窟，就迫不及待地往乡下赶。这些在西南城市里长大的科长、主任们，看什么都新鲜，时不时停下来拍照，闹闹嚷嚷地拉着局长合影，好不快活。都说，只有这次考察学习，才是真正的开心快乐。

快到了的时候，局长召集大家稍事休息，做了重要讲话。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到小龙家里了，这地方是民族地区，大家一定要遵守民族风俗。大家都要听小龙的，不可妄自行动。

局长这样一说，大家既兴奋又紧张，表态说，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得给局长添乱！

局长就让小龙讲了注意事项。

小龙说，你们到我家后，要安排你们上炕。这是我们北方的规矩，当然，上炕的主要是男人。

女人们就嘟嘴：“还歧视我们女性啊？”局长马上制止说，听招呼！

小龙就有点尴尬。女人们说，开玩笑的，你继续说。

小龙说，大家喝了“三泡茶”后，盖碗都带走，这是风俗。立时引来“哇哇”的尖叫：“还兴又吃又拿啊？”

老龙家

三辆车停在一块空地上。远远望风的老老龙就喊：“来了，来了！”小龙下车，说，那是我爷爷！说完，带头往巷口走。局长下车后，伸了个懒腰，还特意把自己的一身衣服理了又理，弯下腰把皮鞋上的灰用卫生纸擦干净。局长把每个人都看了看，被局长这样一看，大家就开始紧张了。

一行人紧跟小龙的步伐向家里走去。他们像放飞山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们被周围的庄稼吸引了，地里是一人高的包谷：“哇，嫩包谷！”

“来，照相照相！”

局长回头望了一眼，示意大家跟上。

照完相的人，赶紧跑几步跟上。这样，这支队伍就有了一些整齐，局长很满意，老远就去拉老老龙的手：“老人家，你们辛苦了！”

老老龙愣了一下。

小龙喊：“爷爷，这是我们局长！”

老老龙瘪着个嘴，笑呵呵地说：“好好好！”

大家鱼贯而入，老龙早在院坝迎候。小龙逐个介绍。三龙打来一盆水，让大家洗手。局长先来，依次洗了，就在院里晃荡。他们看见了果树，看见了圈里的牛，看见了油菜垛。每看见一样，都引来一阵惊呼。拍照，正面、侧面，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工会主席特别热心，办公室主任说，油菜被塑料布蒙住了，照出来不好看。工会主席就自告奋勇地去把塑料布揭开，再次引来惊呼。都围着油菜堆和草垛照相，连局长也加入了进来。局长爬上草垛，被大家用手机狠狠地拍了一通。轮流爬上去，等照相完毕，大家也感觉有点饿了。

一直在旁边陪着笑脸的老龙，就把大家引向了正屋。

正屋右边是一个大炕。炕上面已经摆放好了各种各样的干果，还有厨师现炸的面食、小吃。在炕的正前方，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也是大盘、小盘同样的干果、糕点。老龙喊：“各位领导，上炕上炕！”

大家就有点迟疑了。上炕就得脱鞋，连续跑了一天，袜子肯定有味道了。工会主席挤在女人堆里，往八仙桌走，说，我就不上去了。大家拉他，他一个劲地躲，气氛一下又热闹了。

局长率先脱鞋上炕，科长、主任们也依次跟上。都没有上过炕，不知道怎么上，有的像小孩子一样爬上去、有的用屁股磨上去，千姿百态的，逗得大家忍俊不禁。有的女同志还拿出手机开始录像。在炕上东倒西歪的6个人，像刚打过仗的残兵败将。加上老老龙、老龙、小龙一直站在旁边，大家更加感觉手足无措。局长就招呼老老龙、老龙一起上炕，两个人连连摆手，说，炕是给客人准备的，你们坐！他们站着随时准备给大家添水倒茶，弄得大家更加紧张。局长就开始作示范，他把两个腿盘上，像老僧入定一样，腰杆笔直，问：“老哥，是不是这样？”老龙马上回答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得到表扬的局长，精神一下就上来了，指挥大家：“来来来，都这样坐！”

大家照着局长的样子，很认真地端坐着。老龙就给大家倒茶。茶是三泡茶，一个酷似景德镇产的青花盖碗，里面加了水果、枸杞、茶叶、大枣什么的，一入口，就口舌生津，甜甜的味道。老龙看着局长的反应，局长说，好喝！

众人都说好喝。

老龙就招呼大家吃干果、糕点。对于这些小吃食，女同志比较喜欢，一个劲地往嘴里塞。局长请老老龙、老龙也上炕。老龙只是用半边屁股坐在了炕沿。宾主开始寒暄，局长问一句，老龙答一句，问和答都好像不在一个频道。局长突然说：“小龙，你几年没有回家了，快去陪家人好好说说话！”三个人、三辈人如获大赦，连忙退出正屋，说：“先喝着，饭菜一会就好！”

没有了主人在场，气氛轻松多了。坐八仙桌的人，就看炕上的人。他们最先端正的坐姿已经完全变形。特别是罗圈腿吴主任，直接蹲在了炕上，还老捶打自己的脚肚子，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工会主席靠在墙壁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局长也坐不住了，左右摇晃着屁股，如坐针毡。女同志说，局长你不能动啊，都说领导干部是最有坐功的，开会坐一天都不会动。

局长就站了起来，站在了炕上。其他人也纷纷效仿，站起来开始舒展筋骨。于是乎，炕上的人，无形中就比较高大了。局长自我解嘲说：“我算什么领导干部？我生来就是动来动去的命！”局长就说了，说自己当副县长、县长，哪样不是奔波劳碌？我一直在政府部门，所以只有动手的命！一个县的田间地头没有少跑，累得像狗。省市的通知就像锣声，县长就是脖子上套了绳子的猴子，锣鼓一响，猴子就得翻跟斗！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都感叹，我们原来以为县长就是老爷，出行有人提包打伞，还有人开车门，开会就是读稿子，没有想到，县长也难当，压力山大！

局长说，有句话说得好，理解万岁吧！

都说，局长不容易！

局长说，你们理解我对工作的严格要求，我理解你们的不容易，大家要明白，任何岗位，任何职位，要履职尽责，都不容易。我在想，这也是我们这次调研的内容或者是我的体会吧？一句话，互相理解、互相配合、协同作战，把局里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同志们，是不是ok?

都响亮地回答：“局长，ok!”

ok就ok，来，以茶代酒，喝一个！

工会主席在嘴边做了一个“嘘”。都明白了，在这个地方，不能说酒、更不能喝酒！

小龙进来了，大家以为后面会跟着老龙、老老龙，连忙坐了下来，一副遵纪守法的样子。小龙说，十三花马上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吆喝：“来了！”

老龙、老老龙一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面不规则地摆放着十三个碗碟。

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花？

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