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毕业生蓝冰的一夜
2018-11-22陈雪菠
□ 陈雪菠
蓝冰在一条狭长的山谷行走,两边是陡峭的山,山上稀疏的灌木丛以及掺杂其间的歪歪扭扭的树,让人一下想起“两岸猿声啼不住”。蓝冰不由抬起头四处张望,害怕突然从哪儿蹦出个毛乎乎的家伙来。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长鸣:“呜!——咣当——咣当!”
火车的鸣叫把山外的城市牵进来了,蓝冰觉得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在深山野地里,心里踏实了些。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加快行走的步子。
蓝冰走的是山脚下的小路,两匹山的中间有条小河沟,河水几乎断流,河床上长满瘦弱的茅草和挂满红果子的水楂子树。河沟对岸的山脚下有条铁路,那辆车身漆成墨绿色加两道黄杠的火车,与蓝冰平行行走了一会儿之后,便甩下他,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一头扎进了前面的洞子里。
蓝冰的心又抽紧了,看看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正被世界抛弃,一种对周围一切既陌生又茫然而产生的不可把握感紧紧拽住了他。他盯着火车洞子的出口,老半天了,也不见那辆火车钻出来。奇怪啊,这火车洞并不长,一眼就能望见出口,而且,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也没见它闪过去呀,怎么不出来呢?莫非熄火了?不可能吧,火车熄火?又不是汽车,闹笑话吧。
蓝冰一溜小跑,跑了一段路,抬头一看,不由惊呆了:青蛇一样的火车,刚开出洞子,像是被人抽了筋,歪倒在大山的身边,一动不动。火车出奇地静,既没有出事后的慌乱嘈杂,更没有哭声叫声传过来,仿佛是被施了法术。蓝冰也像被人点了穴,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脑子转动起来,心想:难道是洞里的什么气体,使司机和乘客都失去了知觉?也只有这种可能,不然,车上的人不至于全死了吧?跨过河沟去看个究竟?但是,自己一个人,能干什么呢,别说不懂怎么救人,万一自个儿也搭进去,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对了,去报信!可是,这地方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要走多远才有人家呢。蓝冰伸长脖子往前看,这一看,心里便生出希望来:前面大约二里地的山嘴处,有一片密密的林子,林子里隐约看得见有房屋,有房子肯定就有人!
蓝冰正待要走,当他再一次扭头看那被抽筋的“青蛇”时,奇迹发生了。像是一觉醒来,又像是火车刚进站,车上有人开始动了,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纷纷走下车,趟过那条小河沟,走到蓝冰站的小路上来了。蓝冰关切地问从跟前过去的一个男人:咋回事呢?
男人闷闷地只管往前走,就像没听见他的话。其他的人似乎怕他问,也急匆匆地侧着身子从旁边过去。蓝冰有些急了,拉住一个背着大包、头发零乱的女人问,那女人却睁着有些茫然的眼睛说,我也说不清楚。后面过来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不等他开口,那女人说,快点,快点,去前面的火车站转车,去晚了赶不上了,你也是去转车的吧,还不快走!
这句话提醒了蓝冰。他想,自己何苦要一个人赶路呢,何不混在这群人里,搭个顺风车。车子出了事情,别人都管不了,我去管什么,我又能管啥?这个社会每天都会发生很多让小人物只能慨叹却无力顾及的事情。
只要没死人就好。蓝冰不再去想车祸的事,他跟着一大群背包拎袋的人,急冲冲往前走。走过山嘴,果然看见一个火车站。蓝冰看了看站牌,叫“妙真观”。他想,自己在这条线路上也走过几回,怎么没注意到这样一个像尼姑庵名字的小站呢?
小站上己涌满了忙乱又有些慌张的人,大家都吵吵嚷嚷地围住一个值勤的女人,七嘴八舌地问在哪里买票,在哪里进站上车。女人被问烦了,答非所问地东指一下西指一下,更让人找不到门路。蓝冰着急得很,对眼前的混乱和迷茫却力不从心,他只好跟在几个看上去很精明的人后面,他们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恍惚中听见一句:在二楼候车室进站上车。他想,真不规范,干嘛不设一个标示牌,一目了然。但是又想,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现在他必须赶快跟上前面那几个人,去找二楼的候车室。
跳下一道一米多高的坎——蓝冰恼怒地想,小站的设施实在是落后啊,这坎年轻人能跳,要遇上老人和小孩子又怎么办呢?但是,在经济落后、人们只顾着生存的地方,谁又会去考虑那些细致的、人性化的东西呢?蓝冰和一群人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大厅里。说是大厅,也不过五十平米左右,房子中间有架类似检票通道的只能供一人通行的铁梯子,蓝冰顺着梯子往上爬,刚上一个平台,赫然见眼前站着个人,手里拿着剪票钳,却像是挥舞着长矛,蓝冰再看时,又觉得那人像电子游戏里守关的骷髅,面目狰狞。
待蓝冰拿出车票时,那人就像被打败了似的垂着手让他过去了。
蓝冰和另外几个乘车的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厅里,大厅里只有两盏幽暗的灯亮着,他们四处张望,仍然找不见何处上车的标识。蓝冰气愤地嚷嚷:乘务员,乘务员!都死了吗?一个人影也见不着,这是什么服务质量?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改变经营态度,提高服务质量,没见过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你们以为你们还是铁老大,如今高速路遍及各地,等哪一天这山沟里也有了高速路,看谁还来坐你们的破车!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黑暗迅速吸得一干二净,没有半点回音,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是那样微弱与单薄,便噤了声。这时,有人找到一个出口,一伙人像被囚的水,一下涌向出口。蓝冰跨出脚的瞬间,旁边一扇门里伸出一颗女人头冲他嚷了句:爱搭不搭,高速路,梦吧!
蓝冰回过头,女人头迅速缩进去了,他想退回去和她理论,但后面的人推搡着他,他身不由己跟随一伙人冲上站台。
站台上,停了好几列火车,有的头朝南,有的头朝北,每个车头上标着(8)、(10)字样的号码。蓝冰站在两列火车之间的站台上,傻愣愣地不知道该上哪辆车。眼看开车的时间快到了,他见面前的车头里坐着个司机,正悠闲地嚼着口香糖,便急切地问司机哪辆车子到化口。司机瞅了瞅他,半晌才懒洋洋地回答,到化口?不行啦,上不了。蓝冰心想,今天真是奇了怪了,火车也说上不了,难不成我这买了的车票还要给退掉?不行,插也要插进去。
他凭司机的语气断定去化口的就是眼前这辆车,就心急火燎地拎着包绕到另一边,抬头一看,果然车厢里挤满了人。他想,唉,没办法,在这落后的山区,人多车少,就是这样子,管他呢,挤上去再说。可是根本找不到可以上车的空隙。顺着车厢往后走,见有一节临时加上的货车车厢,车厢门用几根钢筋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和几个孩子站在门口,正悠闲地剥炒花生吃。他在她们跟前停住,焦急地央求道:大姐,请你帮我把包拿一下,我从这儿上来。
那女人接过他的包,往地上一放。可是,等蓝冰爬上去一看,刚才放包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他想,糟糕!莫非遇上盲流、小偷、打劫的了?眼睛睃了几圈,终于,在几条腿的缝隙里看见包,他赶紧挤过去,拽起包,怕别人跟他来抢似的,慌慌走到车厢另一头。
他在一个宽松的角落里站住。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或坐,或蹲,或站,或扶着背篼,或靠着车厢壁。蓝冰想找个地方坐下,但地上污迹斑斑,不但没法落座,还让人有些恶心。见几个人坐在行李包上,他想到自己的行李包里有不能坐的东西,就四处瞅,想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看到旁边有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他弓着腰正想坐上去,一个女人冷硬地将他的屁股一掀说,这是花生,咋能坐呢!
他忙说:噢,噢,对不起。
身后坐在地上的翘鼻子女人拽了拽他的衣角,指着地上另一个袋子说,我这袋里是玉米,你坐吧。
蓝冰道过谢,心怀感激地坐下,喘了口气,正想放松一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翘鼻子女人忽然捅了捅他的肋,压低声音说,兄弟,要不要文凭,我这儿各种文凭都有,名牌的也有。
蓝冰吃了一惊,心想,乖乖,这世道怎么到处都是陷阱,一个带着一袋玉米赶火车的农村妇女(他从她的穿着上猜测她是农村妇女),居然是贩卖假文凭的!不知道周围这些神色各异的人又都是干啥营生的?他刚要放回肚里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上了。
因为还坐在玉米袋上,蓝冰不好意思生硬地拒绝她,便接过她欲递过来的卡片,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上的假文凭证粗糙、低劣,纯粹是不入流的造假者所为。蓝冰想,我堂堂一个同济大学的毕业生,会要这样的文凭吗?别说我不要,就是没读过大学的人,也不一定要买它。看到翘鼻子女人一脸的期待,他想,自己既不是公安,也不是工商管理人员,不好对她的行为说什么,毕竟,这也是目前的一种谋生方式。
他把假文凭塞给翘鼻子,站起来说,唔,我还有几个朋友,刚才走散了,我得去找找他们,说罢赶紧拎起包走了。
像条鳗鱼一样,看见有缝隙的地方,他就侧着身子挤过去,眼睛还四处搜寻着空位置。可是,走了一节又一节车厢,到处都是满满的人,连厕所旁边的洗手间都站着蹲着一些人,他挤得满头大汗,也没找着位子。忽然,有一个乘警正在那里指手划脚,他赶快将包举过头顶,像划水一样拨开两边的人,挤到乘警跟前说,乘务员,请你帮我找一下这个位子好不好。乘警接过他手中的车票看了一眼,还给他说,你到重庆去干嘛?他辩解说我不是到重庆,我到化口。乘警说你的车票分明是到重庆的嘛!蓝冰这才拿起手中的票仔细看了看,终点站果然是重庆。他想,奇了怪了,售票员怎么搞的嘛,发生这么大的错误。但转念一想,好久没到重庆去了,去看看姨妈,也不错啊,这样一来,自己还赚了,到重庆比到化口的车费要贵百多元呢。他甚至觉得这是对刚才那个骂他的女人的报复。
正这样想时,乘务员说,还去什么重庆,重庆的人想出来都出不来了呢!蓝冰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啥,因为重庆正闹流感得嘛!乘务员忽然用正宗的重庆话说。
蓝冰想到姨妈一家人,很是担心,往前一步,想问问究竟有多严重,谁想那乘务员虎着脸说,别靠近我哈,我也是流感带菌者!
蓝冰听他这样说,不由惊惧地向后退了两步。
悚然一惊,蓝冰睁开眼,四周黑乎乎的,只有窗户上透出些微弱的光进来,窗外挂着的一件衣服,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具幽灵。四下瞧瞧,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做的一个梦。
他翻了个身,感觉周身都是疼的,像是干了一夜繁重的体力活。想想那个奇怪的梦境,他不但不感到好笑,反而心情更加沉重——这个梦应证了医生的诊断——他是个焦虑症患者!
当初医生给他下这个结论时,他感到既可笑,又有些莫名其妙。焦虑症?!虽然听说过,但自己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应该是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的人才得这样的病嘛!自己当年高考那么紧张,都还是倒头就能睡着,吃饭可以吃一大钵钵啊!
不过,蓝冰感到,最近两年,睡眠一点也不好,一到晚上老做梦,食欲也不好,人经常处于一种焦灼之中,仿佛老是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成天惶惶不可终日。原来,这样的情形就是焦虑症?
看看表,才四点多钟,但是,蓝冰已了无睡意。他手枕在头上,刚才的梦以及一些纷繁的思绪立即像章鱼一样,重新将他缠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