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

□山 野

一

1999年的正月十六，星期天，天气很好。吃过午饭，我和一个朋友在楼顶上一边烤着太阳，一边磕着瓜子摆着龙门阵，尽情地享受这冬日暖阳。

太阳快要下山了，暖瓶里没有开水，我准备下楼烧水。当我打开房门时，电话铃声很急促地响个不停。我连忙拿起电话，话还没有说出口，话筒里就已经传来了内兄非常焦急的声音：“妈生病了，很严重，现在正在送往县医院的路上！你们赶紧去准备一下！”

我转身上楼告诉妻子。妻说怕是老毛病又犯了。然后我们就简单收拾一下赶往县医院。年前听内兄说，岳母患了感冒，找医生开了些药吃，说是好些了。怎么突然之间又严重了？一家人忐忑不安焦急地等待着。

夜幕降临的时候，病重的岳母送到了我们面前。只见她一脸苍白，干瘪的脸上显得没有半点精神，一双眼睛紧闭，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看来病得不轻啊！

到了妻所在的科室，连忙找人诊治，输液、喂药，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岳母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听到岳母生病的消息，第二天姨姐们先后赶到县医院。看见岳母生病的样子，看来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出院的。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留下两个轮流照顾，其余的都回去，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再来轮换现在的人。这样工作、家里和照顾岳母都不耽误。

买药、划价、输液、煮饭、喂饭，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为了便于照顾，免得大家跑来跑去，同时也为了节省时间，我便从家里搬来了锅碗瓢盆。一来呢，岳母想吃啥随时都可以给她煮；二来呢，照顾病人的亲属们也可以就在这儿煮饭吃。

医生看过几次，药也用过不少，但岳母病情并没有得到根本好转。来看望她的亲戚接二连三，大家心里都有种不好的预感。输了这么多天液，该用的药也都用了，怎么就不见好转呢？

岳母的病是老毛病，是难以彻底根治的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是她最难熬的时候，熬过这个时节就又可以管上一年。可是这次呢？

岳母的病情不见好转，甚至没有好转的迹象，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饭呢，这边喂进去，那边就流出来，根本就没有咽到肚里去，精神状况也是越来越差。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只见白的，而且越来越浑浊。情况怕是凶多吉少。

第十天的早上，我同往常一样，照顾女儿吃过早饭上学后就急冲冲赶往医院。晚上她的姨姐就兴冲冲地说：“妈今天早晨还可以，吃了半碗稀饭！”我说：“那好啊！”心里便怀揣希望去上班，打算午饭后再来看她老人家。

快要到下班的时候，同事许姐对我说：“快，你的电话！”我接过电话一听，是妻子打来的。她说：“你快来！妈不行了！”我脑袋里“轰”地一声，放下电话就往医院跑！

到了岳母所在的病房，只见妻子、姨姐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向已经过世了的岳母烧着倒头钱。我也情不自禁哭起来。这时一位熟人走过来说，你可不能跟着哭，快想想怎么办吧！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怎么办？我又没有经见过。想来想去，先给离这儿不远的岳父的弟弟打个电话。于是走到附近的电话亭，把噩耗告诉给了四岳父。四岳父说，你不要着急，我马上来！然后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要她们照顾一下女儿。岳母去世了，我们要回老家去！

许多次危险都过去了，为什么这次就过不去呢？早晨还吃了半碗稀饭，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怎么突然之间就没了呢？

二

我只见过岳父一面。那还是岳父快要离世的时候。当时我正和妻子谈朋友。之前听介绍人说过，妻子的父亲在住院。我问过她父亲的病情好了没？她说好多了。后来想起此事，怪只怪我太粗心大意。妻子说好多了，我也就相信了。直到有一天，岳父身体实在不行了，怕生意外就想回老家去，这时妻子才告诉我实情。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回老家去。我说怎么不去？于是随同妻子、岳母等一起护送岳父回老家。

当时正值炎天暑月。回到妻子的老家，空气清新，岳父看起来精神也好多了。虽然病魔早已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但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正值大热天的农村，蚊虫多得起串串。我便和妻子的三姐夫轮流给他扇扇子，他默默地看着没有言语。我是多么希望能这样下去以弥补我内心的愧疚啊！可是当时我正在市上参加一项检查，不能久呆，两天后我便匆匆告辞。临走时拜托妻子，让她随时把消息告诉我。

我走了之后没几天，岳父就去世了。当妻子把这个噩耗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一直觉得很歉疚，怎么见了一面就没有了呢？

再以后回妻子老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每次到岳母家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虽然那时我和妻子还没有结婚，但我已经把这儿当成了我自己的家。看见岳母忙忙碌碌的身影，看见岳母每次吃饭时总恨不得把全部好吃的东西都挑到我们的碗里，她自己不吃，看着我们吃很高兴的样子，我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每次走的时候，她总是一再叮嘱放假的时候早些回来。而我早已经在心里喊了无数声：“妈妈！我们有空就会回来看您的！”

后来成家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后来有了女儿。女儿一出生岳母就跟着进城帮我照顾母女俩。女儿六个月以前瞌睡睡反了，白天睡得死死的，再整她都不醒，天一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比谁都精神，再怎么想办法都改变不了。我要上班，照顾女儿和妻子的任务就落在了年逾六十身体一直很单薄的岳母身上。常常看见岳母身上一边背着女儿，一边还不停地舂米浆、煮饭然后喂饭。女儿三岁以前，吃饭犹如上刀山，再怎么想办法都无济于事。岳母不知劳神了多少，饭煮好了喂饭，不吃隔一阵又热又喂，真是费尽了心思，直到上幼儿园了才逐渐好些。岳母与其说是在城里女儿家享福，倒不如做苦力劳神费力更恰当些。

三

秋天来了，树木凋零，天气也凉了，农村感觉尤其冷。岳母每到这时身体就会很难受，特别是寒冬腊月的时候。早些年过度劳累遗留下的慢性支气管炎后遗症总会时不时地发作，一发作就特别难受。于是到了十月份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她接到城里，毕竟城里的条件要比农村好些。

岳母来到我家并不闲着，补补缝缝，洗洗刷刷，总是忙个不停，不让她做，她就说闲着难受。我们只好任由她去。她到城里后，学会了使用天然气，用高压锅蒸饭，把菜淘了切好，等着我们回去炒。为怕岳母累着，于是吃过饭后，我三下五除二就把碗、筷收拾好了，岳母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最麻烦的就是吃饭。我们家的生活条件虽然不是很好，但比过去好多了。有肉有菜，有饭有汤，足够四个人吃。但是岳母长期养成的习惯是生怕别人没有吃饱，自己很少去挑放在饭桌中间的菜，她不挑我们就给她挑，但她放在碗里就是不吃。我们说：“别留在碗里，反正吃不完就倒掉了！”听了这话，她这才安心地把碗里的饭菜吃完。

有时我就会大声地说：“桌子上有的是菜，锅里有的是饭，做出来就是来吃的！你不吃，就只有倒掉！”其实我也是舍不得倒掉的。但这话就是要说给她听。她听说要倒掉自然就不会舍不得吃。现在想来真是后悔。正如妻子说的那样，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大的声音？我也知道，但就是改不了。真是有愧于岳母啊！

冬天到了，雾特别地大，这对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威胁。于是我们就把早饭端到她的床面前，让她吃了就在床上坐，晚点起来。这样将就着，身体比过去好多了。有时一个冬天下来都没有感冒。因为从医的妻子说慢性病的人感冒一次就加重一次，所以最好是不要感冒。我原以为还会管很多年，可是，可是怎么就突然走了呢？连话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

十多年过去了。妻子至今说起来还一脸的感慨。她说她小时候，岳母总是不厌其烦变着花样弄好吃的，想方设法让子女们吃饱吃好。比如推凉粉，包饺子、包子、汤圆等。虽然那时物资很紧张，许多家庭连肚皮都填不饱……

四

岳母姊妹很多，岳父是解放前夕躲避“抓壮丁”逃到岳母家与之成婚的。当然这是后来才逐渐得知的。解放后，岳父参加了工作，经常在外奔波。家里的一切就扔给了岳母。虽然有她的母亲帮着照顾，但还是忙得人不知东西南北。更何况她又是很要强的人，什么都要比别人做得好，一点也不愿意落人后。

当时还是大集体，家里既要养蚕，又要养牛。因为养牛定期出肥，工分要高些。但这样一来，她因为长期劳累过度早早地落下了病根，以致后来一到冬天就特别恼火。

有一年，岳母生病了，到公社卫生院输液又发生输液反应。当时的公社卫生院条件特别简陋，一些常用的药都没有。医生情急之下叫人马上往区上送。还好送得及时，终于抢救过来了。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以为子女逐渐成人，生活又好起来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心想岳父退休了，原本聚少离多的生活终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从此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可谁知退休没几年，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的岳父咳嗽不止，吃什么药都不起作用，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无法医治的绝症，半年后先她而去。岳父身体原本好好的，竟然走在了身体一直就不强健的岳母的前面，这给岳母多么大的打击啊！

岳母说起岳父生病住院的这段日子，总是感慨不已。她说，岳父曾经说过，要不了几年，到处都会是电灯电话，吃饭不用愁，好日子还在后头！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似乎又想起了两个人风风雨雨走过的几十年，聚少离多的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几十年……

五

岳母走了。

在岳父走后十三年岳母也走了。

岳母走时差几个月就是七十四岁。岳母的生日我记得，在我的生日之前两天。记得七十岁那年，女儿、女婿、孙女、外孙都回去，给她做了一个隆重的生日，还放了一场电影。当然也放了不少鞭炮、烟花。对此她不厌其烦地说，花这些钱干啥嘛！但岳母无疑是高兴的。因为她看到了正在逐渐长大成人的孙子孙女们，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现在岳母走了。

护送岳母回老家，一路上大家神色凝重。听说岳母去世了，许多亲戚朋友们也来了，无不感慨，说岳母是个好人，是个能干人，是个贤惠人。还说岳母身体一直就不太好，多亏了你们这些子女照顾，才活到七十三岁高龄。

虽然俗话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但我以为岳母还是可以再多活几年的。哎！现在岳母去了，终于可以和岳父在一起了，也算是值得欣慰的事吧。但愿他们在天堂里生活得愉快，不再过那种聚少离多相互担惊受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