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是如何实现现代化的?
2018-11-21贾拥民
贾拥民
《远方的陌生人:从英国现代转型探寻当下生活的起源》(美)詹姆斯·弗农著张祝馨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7月
现代性的起源问题在中国向来备受关注,原因当然是因为中国仍然是一个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国家。而英国则是公认的最早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假设——所有社会都要走向现代社会,那么英国经验就是我们不能不关注的。这个假设和结论想必许多人都能够接受。但是让这个假设再强一点,比如说,如果假设英国的现代化经验有普遍性,就可能会引发大量争议。
当然,关于英国如何实现现代化本身就有很多争议。詹姆斯·弗农在很大程度上有效回避了争议,在《远方的陌生人》一书中,他采取的策略是,将“现代性”重新界定为一种社会境况——陌生人社会。
弗农说,在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晚期这段时间内,人口的急剧增长以及人口在更广范围内日益增加的流动性,创造了一个充斥着陌生人的社会。这引出了一系列关于如何管理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问题,而权威、联盟、交易等植根于个人和本地关系的旧有关系模式渐渐变得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难以为继。同时,许多抽象的、官僚化的体制不断涌现,以支持远方的陌生人之间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关系。就这样,英国实现了现代化。弗农还指出,现代境况不仅仅是一种在陌生人社会中的全新生活体验,还是一个辩证的过程,权威、联盟、交易这些旧模式也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重塑。弗农引用了大量统计数据证明,英国确實在18世纪就进入了陌生人社会。
弗农认为,英国之所以能够步入现代社会,并不是光荣革命、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的结果。他还强调,陌生人社会在英国的到来,与英帝国的关系也不大。
因此,弗农此书与对英国现代化的主流叙事颇有不同。它实际上是以英国人口暴增为起点来推演,英国这个国家在进入陌生人社会这种社会情境后,一系列现代性特征和现代性事件是如何出现并相互支持、相互强化。正如他本人强调的,《远方的陌生人》一书着力于探讨陌生人社会中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重建,这种重建通常被认为是现代性的原因,但是该书也认为它们是现代性的后果。
因此,在本书中,弗农的观点与主流的史学观点不同,他不认为光荣革命、工业革命、启蒙运动和大英帝国的存在是英国现代社会诞生的原因。相反,他实际上拒绝了这个归因问题,而只是强调,“陌生人社会”以及相伴相生的政府管理、经济交易、社会生活模式就是现代性的体现。用他的原话来说,“现代性不是义无反顾奔向大海的河水,而是一条车来车往的公路,没有人知道每辆车从何而来,又去向何方。”
这也是弗农招致不少批评的原因。有人批评道,在任何社会,甚至远古社会,都广泛存在着“陌生人”,为什么只有英国的陌生人社会才是“现代”的?如果说人口暴增是陌生人社会的起点,那么为什么在工业革命之前,人口的增长却一直无法突破马尔萨斯陷阱?
当然不能否认任何社会都有陌生人,但是,只有当陌生人在社会中的规模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之后,或者更准确地说,当适合于陌生人之间的社会交往的抽象的、非人格化的社会规则和组织体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之后,世界才算是真正进入了现代社会。一言以蔽之,现代社会可以说就是让陌生人生活得如鱼得水的社会。
至于另一个批评,弗农未能揭示英国人口暴增、突破马尔萨斯陷阱的原因。这是真的。但是这也正是弗农的论述策略的高明之处。他强调的是作为一种“单一境况”的现代性,而基本上不考虑导致现代性的单一原因是什么,一旦陌生人社会形成了,它就会引发类似的问题,表现出类似的现象。这也就是说,现代社会的模式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这是一个重要的视角转换。人们往往只关注现代性(或现代性的某个特征)的起源,而不怎么关注它如何维持和扩展。事实上后者更加重要。
从这一点上说,弗农的目标——找到向现代转型的社会都会经历的现代性情境或过程——至少部分实现了,因此此书对中国的“现代化”的借鉴意义无可置疑。
(作者为均衡研究所学术顾问、浙江大学跨学科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