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生
2018-11-21赵文广
赵文广
1
右手有些奇怪。在右手上面,从手腕起,多了一只右手。摇摇手臂,两只右手有时撞到一起,像小孩儿玩的拍拍手玩具,但是没有发出啪啪脆响。
我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两只右手。
周末上午十一点半,朋友圈上已经有了若干留言。
对面楼在装修。那些噪声都没关系,下午有个重要会议,我要发言,不能带着两只右手去。否则人们不会听我的发言,只会看我的右手。
其实那样更好吧。
准备早餐。
去冰箱里拿鸡蛋的时候,发现两只右手都能用,这样我就用两只右手抓了三个鸡蛋——因为多了一只手,我比以前多吃了一个鸡蛋。炒鸡蛋时,上面的右手还可以给下面的右手挠痒痒,挠得很舒服。这会让左手嫉妒吗?
下午的发言完全准备好了。我点了一会儿Google,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我有一样的问题。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一个人右手被砍,砍完扔掉,后来,砍手的人走了,他去手落地的地方捡回来一只手接上,这手是另外一个人被砍掉的。是只左手,装上去有了两只左手,另一个人有了两只右手,后来他们见面了。不知道情节记得对不对。但是和我的情况都不一样,我有两只右手,还有一只左手。
这时候手机响了,女朋友发来信息:吓人啊!!!
我说是真的,不信你看。我给她发了一个短视频,背景是沙发。两只右手在视频里一起向她招手,后面的右手被挡住了,我用力往旁边弯了一下,两只手费力地一左一右向她招手,看起来就像一把手掌剪刀开开合合。但是我用得不熟练,显得有点笨,画面不那么优雅。
女朋友发来了一百个绿脸。
我点开朋友圈,下面多了几条留言,大致是说,P得好,看不出痕迹,还有什么都没说就打了三个句号的,可能表示说了三句无语。
他们不相信我。我又拍了一个短视频发到朋友圈,用两只右手扮演剪刀和所有人招手。
這回他们一定会相信。
到了下午,我已经习惯了手腕上长了两只右手,这挺好的,多了一些方便,比如可以一下拿三个鸡蛋。轮到我发言时,我也大大方方地把右手放在桌面上玩拍拍手游戏,还得意地用上边的手给下边的手挠痒痒,其实并不痒,挠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右手的
复数应该怎么说,right?hand,还是right? hands,我觉得应该是right?hand。我听到有人发出尖叫,并且晕倒了。
会场陷入混乱。
我的发言还在继续,我讲的是,在人工智能这个风口,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开发更高端的人工智能,因为能力和资金都有限制,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开发聊天机器人,这很有意思,不是你主动找机器人聊天,而是它在屋子里满地跟着你跑,要和你聊天,但这个东西现在只能是玩具模式,它不具有智能,因为它没有能力处理超过三句话的上下文关系,事实上它只能处理一句话的上下文,那怎么办,人们会很快厌烦它,因为它会说雷同的话,这都不构成问题,因为它的开发成本很低,它面对的就是低端玩具消费市场,但是我们要把第一印象做得高端,以此打开市场,事实上它的核心功能并不是人工智能,而是自动跟踪,就是有一个小摄像头会跟踪人体,准确说是人脸识别,所以事实上,它是个监控型的保姆,它可以给小孩讲故事唱歌,可以和小孩子玩,还可以让家长随时从远程看到孩子的状态,如果机器人卡住了,可以远程遥控或重启,还可以模拟发音,家长直接与儿童对话,因为不是家长的声音,孩子会以为是机器人在和自己说话……儿童市场是最大的市场……
这是我精心准备的演讲,我知道现实情况就是,我们公司没有能力也没有资金解决人工智能的智能问题,这是五百强干的事儿,所以我们先解决人工问题,打一些伪智能的牌。我觉得这样挺好。我想让大家更现实一点儿。
现实情况是,会场上一直闹哄哄,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说我的右手,还有人毫不掩饰地拍照、发视频。于是我让上面的右手按在下面的右手上,像情人紧紧贴在一起。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我应该买一个手套,别人问我就说是……好像没有什么好的理由大热天戴着手套的……我就说,出疹子了,你想看吗?
我几次提醒大家看我的ppt,我演讲的核心是儿童市场和人脸识别,以及跟踪人脸还有远程互动,其实都是很成熟的现有技术,只要做一点完善,整合一个现成的对话语料库就可以出新产品上市。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打断了我的演讲,有人从电话里得到最新消息,那个晕倒的同事,因为有家族心脏病的遗传史,发病了,死掉了。
她是殉职的。
老板走到我的背后,趴在我耳朵上说,你的点子不错,回头讨论,现在你快走,回家休息一下。我回头看了一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不像是要和我讨论问题,我赶快收拾好笔记本离开了会场。
死人了,而这个人死了,和我的右手有关,所以我成了杀人犯。至少是间接的。
是这个逻辑吗?不是的话,她是怎么死的?先天心脏病发作?可是发作也有个原因,原因就是我的右手,所以我的右手就要承担责任。
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我长出两只右手没有人给我一个解释呢?
这个世界太假了。
但是也只能回家。这回我乖了,我把右手揣进口袋里,去超市买了些方便食品,一路用左手拎了回去,回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关于右手的微信删掉。下面的评论很多,有人骂我“有病啊,不要没事出来乱吓人”,看到这样的评论,我就把他们拉黑了,我怎么会加了这些骂我的好友呢?他们怎么能称为好友呢?我看了下朋友圈,更新内容里,好多条都是我的同事在会场上心脏病发不治身亡,还有现场照片,我正坐在会场发言,右手摇得一片模糊。我还顺便在那些视频里看了一会儿我的侧面,觉得这个人长得挺奇怪的,脖子往前探得像只母鸡。
我喝了一杯冰水,冷静了一下,我想别的都不是问题,问题就是有个人死了,而这个人的死和我有关,可我并不认识他,这很令人厌恶。
这时候我爸的电话打过来了,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还好,他问我现在有什么感觉,我说没有什么感觉,挺好的,很便利,他问我你最近见到什么脏东西了吗。我想了想,脏东西挺多的,可应该不是他说的那种脏,并没有什么脏东西,他建议我去寺院烧香驱邪,我说好。
但我肯定不会去烧香。
我把手机关了,关之前给女朋友发了个信息,说,你来,我手机要关机了,电话信息太多了,受不了。
其实除了我爸没有谁打电话,信息我也可以不看。
快到天黑的时候,女朋友来了,她来了之后,我们先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很凉快,她玩了一会儿我的新右手,觉得很可爱,让我用三只手一起摸她,她想知道是什么感觉,然后她就闭上眼睛,我摸了一会儿,她自己又把两只手拿上来摸自己,这样就有五只手在摸她。好像有一个成语,手忙脚乱。或者画蛇添足,蛇足就是蛇手。在上帝惩罚蛇爬着走之前,蛇是有脚的,也许就有五只脚。
过了一会儿,女朋友睁开眼睛,说,有一只手很害羞。
后来屋子里变热了,汗水从皮肤里涌上来。我们打开了空调。
2
夜里三点钟了,空调把屋子吹得特别凉。空调蓝色的灯光,室内温度19℃。女朋友不在屋子里,我在厨房、卫生间、客厅找了两次,确定她已经走了。
我把空调关了,打开手机,手机里异常安静,没有人给我发信息。打开邮箱,也没有收到有价值的邮件。
老板说的回头讨论是什么意思,他不准备采纳我的意见吗?或者有新的想法?我很想知道他们的人工智能产品后来讨论到什么程度了。可是工作群里也没有消息。
我想不起来前一天什么时候睡的,八点,或者九点,那么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了,难怪完全不困了。
但是这么早起来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看了一下右手,现在要解决掉右手,只有把它剁了,剁了一定很疼,没准会把剩下的手剁残,留下巨大的疤。也可能失血而死。
留着也挺好的,虽然没有大用处。我想天亮了去拍个片子,看一下内部结构。没有大问题,就花点钱,手术切除了,还是简简单单做一个正常人好。
我冲了一杯牛奶,喝牛奶时,右手自己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个幻觉。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玩了一会儿大逃杀,滑鼠标的时候,因为背着一只手搬鼠标,下面的右手就没那么灵敏,很多动作都慢了半拍,跟不上原来的节奏,于是退出了游戏。
我给女朋友发了一条信息,你什么时候走的?
等了半天没有回复,可能是太早了。
吃了一片药睡了。
再次醒来,天完全亮了,我看了下右手,发现右手恢复了正常。上面没有多出来的手。
两条胳膊全都压麻了,当我使劲用头顶着枕头要坐起来时,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有什么在右边往下坠。
那些多出来的重量,来自一条新的胳膊,就在我的右肩膀上,长出了一条新的胳膊,附带一只右手。
像是蜻蜓的翅膀。
但并不是上下排列,而是前后排列的,这样右肩看起来比左肩宽了一倍。
我很饿。
我觉得这一切很不正常,但是它正在发生。
我从网上叫了大号的汉堡,快递员敲门时,我让他放在门口,听到他下楼了,我出去把汉堡拿进来,大口地吃起来。
我给女朋友打了个电话,说情况不太好,我变异了。女朋友说怎么了。我说我长了两条胳膊。女朋友说,我也长了两条。我说我长了三条。女朋友沉默着不说话,后来就把电话给挂了。
过了一会儿我再打过去,打了几次,都在占线,她把我拉黑了。
新长出来的胳膊静静地垂着,我试图把它举起来,却不能控制它,手指头也不灵,偶尔可以动一动,却做不了动作。
多出的那条右胳膊在原有右胳膊前面,很碍事,每次伸手拿东西,它都要滑下去歪在一边。所有试图对它发出的控制都只能带来微乎其微的效果。有时候它会自己抽动一下,就像一条巨大的肉虫子抖动了一下,這让我非常不适。
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朋友圈里很多发我同事死亡的消息都删掉了,也没有我的影像和图片。老板也没有找我,我想问问他我的建议怎么样,那个多功能人工智能玩具到底是不是可行。如果可行的话,这个idea会给我带来不少奖金,这是我最关心的。我忍不住给老板发了信息问这件事,老板没有给我回复。想了想,我又给他发了个喝茶的表情。这是他平时喜欢用的,每次都要在群里发喝茶,表示辛苦了。然后我在一瞬间被老板拉黑了。上一条信息发送成功,这一条就被屏蔽了。
联想到女朋友的失联,我觉得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我被孤立了,遗忘了。
我已经被当成了不祥之物。一个变异的怪胎,离得越远越好。他们删掉了所有关于我的微信,好像那是一种诅咒。
我坐在电脑前又打开了大逃杀,因为不用再背一只右手,现在右手拿鼠标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可在关键时候,多余的右胳膊会不自觉地抽搐。
我现在有两条右臂了。
有一条还是残的。挡在前面。
如果能把它甩起来旋转,再侧过身,我就能变成人体直升机。
3
再次醒来时,我听到手机疯狂地震动,震动使手机不能平整地贴在书桌上,在一些短暂的瞬间,手机整体腾空了。我拿过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是一个粗哑的男声,说话时带有一点东北口音,他说,我叫罗文丢,是灵师。
我问他打电话找我干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长了两只右手。我纠正他说是两条胳膊。他说没问题,两条胳膊两条腿都可以。
我说不是两条,是三条,他说没问题,三条四条也可以,因为我是灵师。我是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骗子,因为有奇异的事,就会有解决奇异事件的人。而能解决奇异事件的人,一定不会通过正常方式找到。
也许是我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多长了一条胳膊和少了一条不一样,少了一条的是残疾,是弱者,是社会帮助的人;而多了一条就是怪物,是不干净的东西。我好奇这个灵师能做什么。
我和罗文丢说了我的地址,地址我只说到单元号,这样我可以在楼上往下看,至少我要确定来的这个人并不是骗子,至于骗子要骗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告诉他到了楼下给我打电话我去开门。如果觉得不对劲,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不想见他,我说的全套地址都是假的,我根本不在那个小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问他多久能到。罗文丢说,两个小时吧,我住得远。
于是我定了一个半小时的计时器。
躺在床上发呆。
我打开一款人工智能app,和它聊天。我躺在床边看手机,这样就能让那只多余的手垂下去,它垂着的时候会自己毫无规律地抽动。
聊天的过程,好像在吵架,app总是在反问我,好像我和它有仇,它并不会正常回答问题。我问它1+1等于几,正常回答2就可以,app却回答我,这么简单的题问我啊,侮辱我的智商吗?
我又问它,智商是什么意思呢?我一直不明白。
它说,你需要检查你的智商。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这个app的确是有一点智能的,它并不是只有一句话的分析能力。为什么呢,因为它会把上半句里出现的智商和下半句出现的不明白联系起来。为了确认我的结论,我回复到,我的智商没问题,我测过,是一百三十,好的时候是一百四十。你为什么让我检查智商呢?
app回答道,你想检查什么?
这说明它有智能吗,还是说明我智商有问题呢?
人工智能的对话总会把人带入到这种困境,我不太确定它的算法和语料库是怎么运作的。或许这不是智能的问题,而是语言本身。语言本身可以勾连成一个体系,即使是同一种语言文字,如果它们由语料形成言语的体系不同,即便语法相同,也一样无法形成沟通和学习。或者说,人类语言即便不是同一种文字,但横向上有一种相似的逻辑和学习体系,所以可以通过翻译进行互动,而机器语言则是在另一个逻辑体系内运作,它们并不具有人类的经验,而是靠另一套逻辑体系模拟人类对话,人类语言被它们进行了看似有人类情感和思维的重组。
我又问app,灵师是什么?
app说,灵魂教师。
我猜想这可能是一种算法,当你问一个词是什么意思,它没有现成答案,就会做一个拆字游戏。
我又问它,灵师是做什么工作的?
app说,他干老板让它干的工作。
我问,他的老板是谁?
app说,我不认识。
和人工智能对话,前提是要知道它并没有上下文理解力,于是我重新问道,灵师具体做什么工作?
app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我问它,什么问题?
app说,这要看你问什么。
我又问它,你认识灵师吗?
app说,这是私人问题,我和你不熟,无可奉告。
也许我完全高估了所谓人工智能,它和人工没关系,和智能也没关系,本质上它可能只是一款语言游戏,就像小孩子学话一样会让大人陷入被动,一个严格按照学话方式对话的孩子,大人不可能和他形成对话,只能是自言自语的鬼打墙。对话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只是更复杂的学话游戏,这可以让你在他的迷宫里走得久一点,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是所有游戏的核心策略,就是沉迷。游戏的核心就是让你沉迷。所以人工智能对话机器人,本质是一款游戏。
我对app说,我明白了,你只是一款游戏。
app说,何不游戏人生。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觉得它说得对。
我不说话,app就不说话,我说话,app一定回答。我想告诉我的老板,一个有性格的app很容易制造出来,那就是让它具有自动发问的设定,还有,当别人问它问题或发起谈话时,它可以沉默,这样你的人工智能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这又是一個idea,如果能在会上通过,又能带来一笔奖金。
这种想法让我难过。老板已经拉黑我了,可能我已经被开除了。
我看了一下倒计时,才过去一个小时。还有一个小时那个灵师才会来。
我索性站在窗边看着,小区里的人很少,偶尔会有老人出去进来。对面楼还在装修。听着噪声我有点犯困。我想等灵师来了,可以和他聊会儿,不管他有什么本事。然后我要睡个觉。
也许睡一觉就死了。因为睡了一觉,长出了一只手,再睡一觉,长出了一条胳膊,再睡一觉,脚背上可能多长出一只脚,或者就直接死了,为什么那么规律呢,有什么不可能的吗?
醒时什么都不会变,一切都在睡眠中进行,在昏昏欲睡时,世界就彻底改变了,睡眠像个阴谋。
又等了一会儿,我看到楼下有个小个子女人骑着共享单车过来了。我看了一会儿车牌儿,车牌完好无缺,没有刮花。于是我判断她是个好姑娘。
她把车停到了花坛旁边。
她站在车边拿出手机划拉了一会儿屏幕,我猜是在app上停止用车吧,划拉完又把手机扔进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链子锁,把共享单车给锁上了。
我朝她骂了一句脏话。
她没听到,往单元门走去,在视野里消失。
4
灵师来敲门时,我从猫眼往外看了一下,然后半开了一下门伸出头去看真人。
真人罗文丢笑得很好看,让人感觉在哪里见过,这是给我的第一印象。最显眼的是脖子上挂着一串贝壳穿的项链,像是从海滨浴场买的手工艺品。裤子是七分裤,很普通的运动凉鞋。
我没有感觉到罗文丢是危险分子,相反觉得人很熟悉,是自来熟的感觉,就把门整个打开,于是三条胳膊都完整地暴露出来了。
罗文丢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表情。这让我有点确信这个灵师可能真的有些来头。
我说,没想到你是罗文丢。
罗文丢想了一会儿说,这么说你一直在等我来。
罗文丢说话时,仍然是电话里粗哑的嗓子。好像是小时候生过什么病,嗓子坏了。
我说,你嗓子是怎么了,怎么這么哑呢?
罗文丢说,因为好听的声音丢了,所以改名叫罗文丢,本来的名字是罗温婉。
我说,怎么丢的呢?
罗文丢说,被偷走了。
我有点恍惚,我觉得眼前这个叫罗文丢的女人,像是某种人工智能机器人。还是说,因为我和机器人说了太多话了,我有点想不起来真人应该怎么说话了。我怀疑能不能从她嘴里问到有用的消息。
我又问她,被谁偷的?
罗文丢说,不知道。
她的声音粗哑得奇怪,不像电话里听到的,而像是某种细沙倒进一根漫长而弯曲的管道发出的声音,有种颗粒状的质感。
我问她,灵师是干什么的,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她说,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是灵师。你身体的变化,不是一种自然现象,在我们所知的有形世界里,并行存在着一个无形的世界,准确的说法是,在我们看不到的无形世界里,包含着我们能看到的有形世界。这两个世界,不会在相同的时空发生冲突,可以说并无任何关联,我所说的灵师,只是借用灵这个字,代表那个无形的世界。而你身上发生的怪现象,是无形世界给你造成的干扰。
我说,你的话里有矛盾的地方,首先你说两个世界没有关联,然后又说无形世界干扰了我,这是矛盾的。这一套理论也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
她说,因为我是灵师啊。
但我心里想的是,她像是人工智能。
我让她详细解释这种干扰的机理。
罗文丢说,很复杂,这是我的专业知识,不是一两句话一两天能讲通的,甚至连大概是什么意思都不可能和你讲通,我刚才讲的就是大概意思,但你说是矛盾的。是这样,我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不是给你讲课的,你说呢?
我说,那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比是什么对我来说更重要,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事都可能简单地说出个大概,再根据情况进行具体说明。以我的理解力是可以听明白的,你先给我讲一下吧。
罗文丢说,不讲,不是你能明白的,你能听懂狗说话吗,不说狗,你能听懂拉丁语吗,不说拉丁语,我用古汉语和你讲一个事,你能马上明白吗,你对你的理解力太自信了,或者说自负吧。
接下来,我问了罗文丢一个很俗的问题,你收多少钱?
罗文丢说,一万吧。
我说,吧?
她说,你想多给也行,最少一万,我觉得不多。
我说,你觉得?
她说,是啊,你想去工商告我提供有偿服务不明码标价乱收费吗?
她怎么知道我想去告她……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条多余的胳膊弯了起来,摸了一下我的头,这并不是我控制的,或者有可能我想用另一只手挠一下头,但另一只手没动。可我并没有想要摸头。
罗文丢注意到我脸色不太正常,好像被鬼抓了一下。
她过来揉了一会儿我多余的胳膊,又按了一会儿头皮,像是理发前洗头发。
我问她,那个无形世界是怎么回事?
她说,无形也无名,无知也无觉,无有也无无。
我问她,你研究过道家经典吗?
她说,无道。
这样按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读过一些书,《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太平广记》。
我在头脑里搜索那些书,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大概是一些鬼神故事。
但都是虚构的,不是吗?我说。
她说,是啊,都是虚构的。
罗文丢给我按了一会儿,又到沙发上坐着,说,给我倒点水,电视遥控器呢,我看会儿电视。
我去给她倒了水,把遥控器找给她,她坐着看电视。换台,换得很快,还不知道一个台在播什么就切到下一个台,我在想,这么换台有意义吗?
她说,你去睡觉吧,这是第一步治疗,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睡觉,不然不能进行第二步,我就在这儿看电视。
我问她,你睡哪儿?
她看了看沙发说,这儿不能睡吗?别废话了,快去睡觉吧。
我又问了她一句,你的项链在哪儿买的,很特别。
她说,不是叫你别废话了吗?
过了一会儿,她说,是天桥上买的。是塑料的。你去睡吧。
我于是回卧室躺着了,可能是因为罗文丢的头皮按压,我觉得很放松,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着前,我听到罗文丢在客厅里很大声地放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东北二人转。
所以她是个东北人,我想醒过来问问她老家是哪里的。
5
我是被压醒的。
我睁开眼,眼前是毛扎扎的漆黑一片。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下,眼前的黑色也挪了一下。我伸手去摸,抬胳膊时碰到了另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猛地一动,我觉得我的整个头都歪到了右边。然后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尖叫。
特别熟悉的声音。
是我自己的声音,但不是我发出来的。可的确是我发出来的。但又不完全是,我感觉到我的喉咙在震动,可是我闭着嘴呢,也没有想要喊的意思。
这时我听到罗文丢冲进来大喊了一声,闭嘴!
她大喊的声音就像大量的沙子倾泻进来,似乎能闻到烟尘的气息。
我想坐起来。
但坐起来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轻易很多,我的手没怎么用力就撑了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另外一只手也在动,这个动作是三只胳膊一起完成。而另外一只右手,并没有受我的控制。
这时我意识到眼前漆黑一片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头,也就是说,在我的脖子上,长出了两个人头。
但很不幸的是,那个头长在我的前面,把我的整个视线挡得死死的,我不能转头,因为是共用的脖子,我转头时那个头在我前面,我回头,那个头还在前面,我所有动作都不能改变这个位置关系。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另外一个头也有相同的想法,他在不停地转头,想要回头看清后面是什么东西,这使我的头不受控制地跟着无规律转动。我感到喉头发紧,那一刻,我意识到,他也一定觉得喉头发紧。
我们在共同使用一个身体。共享一个身体。
除了右手。有一只右手是我控制的,我用自己的右手去摸前面那个头的脸,感觉到在摸别人的脸,而另一只右手也来摸我的脸,感觉是别人在摸我的脸。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感觉被分离了。如果一个人摸自己的脸,手和脸的感觉是混在一起的,造成一种摸自己的脸才有的感觉,而现在是分离的。这很怪异。
我并不能通过手感确定那个脸长是什么样子,就像那个头也不能用他的手确定我的脸长什么样子,于是我想到了手机。
我们几乎同时去桌子上找手机,但第一步并不是我迈出去的。我的视线被挡住了,他先找到了手机,我的手在书桌上乱摸,摸了个空。我感到左手正在被控制去解指纹锁,于是我的右手想去抢手机,这是他没有意识到的,手机被我一下抢到手了,我用右手迅速寻找一个可以看见屏幕的角度。
在头的右侧面。我转了一下头,无效。于是又转回来,用最大力气斜着眼看出去。黑色壁纸,我找到相机图标,点开,切成自拍。同时我意识到另一个头没有和我抢的意思。好像他知道我在干什么,很体谅我的难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很配合我的动作,没有对身体其他部分施加任何控制。我在丛丛的头发里看到一个怪异的形象,一个被压得向前低着的头,一个用力向后仰的头,我看到前面那个头的侧面,是我看过无数次的形象,就是我自己的脸。
后面这个头上,也是我的脸。
我站起来往洗手间走,这时他用左手拿住手机,低着头看,我知道他在看手机,但是我看不到,我到了镜子前,用同样别扭的姿势看自己。这回我用右手把挡在我眼前的头发压了压,看得清楚了一点儿。我不确定哪个是我的脸,从视线上看,后面的是,可我觉得前面的那个才是,因为那是我更熟悉的样子。看了一会儿镜子,我叹了一口气,其实不是我叹的,应该说我被叹了一口气,这种感觉,很舒服。
看完后我把眼睛闭上,说,走吧,去坐一会儿吧。因为我看不见路。那个头就带着腿走到沙发那儿坐下了。这感觉也很神奇,好像被侍候着一样。我说我渴了,要喝水。前面的头又去倒水,然后使劲仰头喝了,我马上觉得不渴了。那么我饿了也不用自己动嘴吃饭就能饱吧,这太有意思了。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主子,他变成了奴隶。这么想的时候,我还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这么想他,他也感受不到我的感受,或者说,同样的感受,但带来完全不同的想法。
我同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嗓子在说,罗文丢,接下来呢,要一直这样吗?
组织语言的人并不是我。
他正在和罗文丢说话,我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我决定一句话不说,听另一个头说什么。
罗文丢没说话,也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她正在看我,是看我吗?
看那个人,那个人是我吗?
我想侧过脸去看罗文丢的表情,因为她不说话,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们会密谋杀了我或者打晕我吗?我迅速想到这样一种可能,如果前面的头在悄悄说唇语,我怎么能知道呢?
我想转头去看罗文丢。但前面的头在和我对抗,我觉得僵住了。不只如此,我感到喉咙也被那个头紧紧地压住了。说话像梦魇一样困难。
我用尽全力说了一句话,你,在,干,什,么。听起来就像一个要被掐死的人说的话。
说完感觉喉咙一下子放松了。
我大口喘气,他也大口喘气,我们共用一个身体,累、缺氧的体验是一样的。事实上,两个头比一个头消耗掉更多的氧气,使得这个身体更容易累。
他没有说话,而是瘫坐在沙发上,这样我就可以把脑袋靠在后面,而他低着头。我的余光看到罗文丢也瘫坐到沙发上。
罗文丢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抓起他的右手,然后又抓起我的右手,她抓着两个看起来一样的右手,开始比照指纹。从大拇指比到小拇指,又看手掌,我眼睛斜着看了一会儿,累得要死,就闭上了,这种累只有我自己知道。
罗文丢说,相信吗,一样的,两只手的指纹是完全一样的,掌纹也一样,是同一只手的复制。
我听到自己说,谁是本体,谁是复制呢?
罗文丢说,不知道。瞳孔也应该是一样的,因为脸的侧面也都一模一样,是一个人。想法也会一样。是不是?我问一个问题,你们两个回答,看答案是不是一样,前面的先回答。
他说,好。我也想说好,但他比我先回答了。
她问道,你想抱我一下吗?
他说,想。
他回答得很快,但我却没有想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因为他说想,我就要说不想,而是我根本没想好,这说明我们的想法不一样。
又或者,他能看见罗文丢,而我看不到,他们偷偷说了暗语或者传了纸条,或者在手机上有什么提示,我都不知道。
我說这个问题不算,这个问题答案不一样,不公平。我又说,没有办法公平回答,因为我看不见,我的视线都被挡住了,我们想问题出发点不一样,就算是同样的大脑,看到的也不一样。
罗文丢说,你废话真多。
他是说我吗?还是连带着前面的头一起说了,我觉得不公平。
她又问了一遍,该你回答了,想抱抱我吗?
我听到他说,想。说完他就去抱罗文丢。用我的身体去抱他。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斜着眼睛看见她正在看我的脸。她不用斜着眼睛,她可以转过头来看我。她轻轻地笑着。
他不知道她在笑,只有我知道。
我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我知道这种表情很难看,可是如果她觉得难看,就看前面的脸,因为是长得一样的脸,那样她就会知道我这么难看的表情是被迫的。可是事实上,我只能做出这样一种表情,还要闻自己的头发油味,觉得像是在被迫闻陌生人的头发,很难受。这样下去,这两个头,就会变成两个不一样的头,一个低着,看起来很谦卑,但能看见前面的东西,一个盲目地扬着,只能斜眼睥睨世界。
它們迟早会变成两颗迥异的头。
罗文丢看了我一会儿,闭上了眼睛,脸上还带着笑。
她的笑让我很迷惑。我想问她笑什么。如果我问了,前面的头就知道罗文丢在偷偷冲我笑,就好像泄露了一个秘密。但是,也许他知道呢。
我听到罗文丢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清嗓子。她清嗓子的时候没有痰,嗓子里好像很干很干。
我听他说,喝点水。
这也是我想说的,但是为什么他总是比我先说呢。可能仰着头大脑供氧不足吧。
6
我问罗文丢,接下来呢,现在我有两个头了,已经有两个我了,接下来呢,难道要砍掉一个吗,还是说以后我就是连体人了?
罗文丢说,不用砍掉,谁都不会死,真的,放心吧,我是灵师。我是来解决你们的问题的。
我问,那接下来呢,该做什么呢?
罗文丢说,睡觉啊,你们只能睡觉,所有的事都在睡梦中改变,在睡眠中和那个无形的世界发生关联。但是最终会变成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像梦有很多变化,但梦一定会醒过来,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你,成为你的一部分。梦会成为你的回忆,比真实的回忆更真实,也会改变真实的回忆。
那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梦?
是真的。
怎么判断是真的呢?
真的世界里会死。
梦里也会死啊。
梦里死了就醒过来了。
真的世界死了呢?会在哪里醒来呢?
不知道。
罗文丢沙哑的嗓子说出不知道的时候,我觉得她隐瞒了很多事,她一定知道更多,但没有告诉我,或者告诉我们。我预感到我们中有一个会死,罗文丢也知道有一个会死,但她不告诉我们哪个会死,是怕会死的那个先杀了另一个吗,是怕我们自相残杀吗?还是说,她是来挣一万块钱,因为世界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她可以挣很多钱。
我问她,我可以学灵师这个技术吗?挣一万块钱不少呢,比我上班好。
她说,可以啊,等我给你们治好了,就教你们。
我说,是我们吗,我们两个?
她说,是啊,你们两个。但是你现在不需要知道太多。很快的,就像你说的,就是几天的事,但可以挣一万块钱。
我说,其实事实情况是不是这样,如果你不来,过几天事情也会解决,你就是来捡钱的吧。
我刚说完就听见他笑了,我不太确定他在笑什么。
他说,你能看见她的表情吗?她在嘲笑你呢。哈哈。
这是他在和我说话。
这让我觉得很郁闷。
我说,我看不见,你不要太有优越感好吗。还有,我要去洗个澡,你头发太臭了,呛死我了。
他说,好啊。
然后他就带着我去洗澡。
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是两个陌生男人一起去洗一个很亲密的澡,因为要彼此洗对方的身体,但其实是同一个身体,也就是自己洗自己。
我们都没有说话,他进了卫生间,开了热水,调水温,这一切都是他的右手在做,我完全没有感觉,放了一会儿,他伸出左手去试水温,我感到水温在变化,变凉变热,在正合适的时候,我想去洗一下头,但是被僵住了,他没有让我动,他又调了一下水温,猛地把身体站到花洒下,凉水猛烈地浇在我们的头上。我感到全身比我反应更快地收紧了,并没有太冷的感觉,后来水温又调回正常。
他呵呵地笑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要用冷水冰我的。
我说,你太坏了。
他说,是吗,都一样吧,我就是你啊。
我说,不一样。
他说,哪里不一样?
我说,你知道。
他说,我不知道。
这样特别像自言自语。我觉得可以一直说下去,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自言自语,而不像和另一个人交谈,因为不用动脑子。我不用分析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知道他在表达什么,这种和自己说话的方式再习惯不过了。
这让我有种安全感,觉得他不会杀了我,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是像我一样感到有危险,还是说相信我不会害他呢,我不能确定他的想法,就像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一样。很多偶然的事在改变事情的走向,但是什么是确定的呢?
他往左手挤了一些洗发液,然后擦在我的头上,这时我接管了左手,配合右手一起洗头发,这时左手完全是我的,他没有施加一点儿控制。等我冲干净,放下左手时,他又接管了左手,用他的右手一起洗头发,我一直闭着眼睛,水和泡沫不断地溅到我的脸上,流下去。这时我的右手是空闲的,我擦了几下左腋下,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痒。
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看了好一会儿,把我的头仰得很难受。但我就让他仰着吧,我在嗓子里呼气,发出杀鸡一样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就穿好衣服出去了。
罗文丢在看电视,她特别爱看电视,主要是爱换台,她正在迅速地换台,像是在测试机顶盒的耐受力。
看见我们出来了,罗文丢说,两个人一起洗澡愉快吗?
我听见他呵呵笑了。
这种呵呵的笑使我觉得他才是身体的主人,我什么都不是。因为他什么都能看见,他可以和罗文丢用表情交流,我只能听到她沙哑的嗓音。
罗文丢说,接下来的事比较麻烦,需要你们两个都睡着了才行,你们俩吃点药睡觉去吧。
于是他吃了四片药,他说这是两个睡不着觉的大脑的量。我们把共同的左胳膊压在下面,侧躺着睡觉。
这就是罗文丢说的,比较麻烦的事,因为这么睡觉简直是太难受了。我仰着头难受,他窝着头也难受。
我问他,醒过来会发生什么?
他说,会长出四条腿吧。
我说,也可能长出四只手。
他说,有两个脖子就好了。
我说,会有两个鸡巴。
他说,哈哈,会完全分成两个人吗?
我说,我们这算对话还是自言自语?
他说,你明知故问。
后来我们不说话。他正在用右手自慰。
我说,这样很坏吧。
他说,是啊,真的是很脏的东西。
我说,是被诅咒的。
他说,是因为我们的想法被诅咒,还是因为我们的行为?
我说,不知道。
我用右手摸他的脸。
他说,这是一个连体人的性爱。
我说,我们是世界上最恶心的怪胎。
他说,同意。
但我知道,他说的同意,并不是同意。
他用我们的左手把精液涂抹在身上,带来一些清凉。
我们都睡着了。
7
我在一个正常的早晨醒来,身体没有任何异常。
我的怀里抱着另一个我。
我不记得昨天是我们两个谁说的,会变成完整的两个。我把他推醒了,他回头看到我,我也看到他,像是在照一个不存在的镜子。
在他要完整地把整个身体转过来时,我的左手被牵扯了一下。我们绕了几下,觉得很别扭,怎么都不可能舒服地面对面。我们一起看左手,发现我们的整个身体,除了左手,全都是两个,只有左手还是一个,我们共享一个左手。我动了一会儿手指,然后他也动了一会儿手指。
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很轻松了,好像这个左手并不是致命的问题,最多是再睡一觉的问题吧。也许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们就这样牵着左手起床了。他带我去衣柜里找了两套衣服。在穿左手的袖子时,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后来就只好光着上身。
他把左胳膊背在后面,看起来像是我在揽着他的腰。
我们到客厅时,看到罗文丢还在沙发上睡觉。她整个人完整地缩在沙发上,像一只大猫。
我们去厨房准备吃的。他和我一样熟悉厨房的使用方法,我们用两只右手干活,被左手连在一起。
我说,这样还不如一个人干得快。
他说,是啊,我们下意识以为两个人更快。
于是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我站在他后面,好像站在情人的后面。我索性用右手拦腰抱着他。我想,這就是抱着自己的感觉吧。我任由他使用我们的左手干这个干那个,他挪动脚步时,我就跟着挪。
我觉得世界有两个人挺好的,你不用觉得有任何的不适。尽管这一切多么荒诞,甚至让人恶心、反胃、感觉变态,一切肮脏的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这种自渎的关系,可事实上,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如果两个人没有左手的障碍,也许就可以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电影《致命魔术》里的双胞胎兄弟,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着同一个人。
厨房的声音吵醒了罗文丢,罗文丢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们,说,好幸福啊。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用右手朝他比了个剪刀手,就像一对双胞胎做的。
我问罗文丢,就是这样吗,这不是最终的解决吧,这样可不会给你一万块。
罗文丢说,当然了,还没有完成,还有最后一步,先吃早饭吧。
罗文丢又说,借卫生间用一下,我洗个澡。
他说,好。
卫生间里传来水声。我们的早餐做好了。
我并没有感觉多饿,好像睡了一觉已经睡饱了,好久没有睡过这么长时间的觉了。我看着他吃了两个煎鸡蛋,像一个新生的孩子。
或许,这是一种神秘的克隆技术。直接复制出另一个我。这样我们以后都不用天天上班了。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换到了我喜欢看的台,其实也不是我喜欢的台,只是他停止换台时,我想,就是这个台,我也会停在这里。
我说,以后我们的默契会慢慢消失吧,毕竟变成两个身体,以后会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也许意识就会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他说,会的。只要不成为仇人就好。
我说,会有什么事能使我们成为仇人呢?
他说,就像精神分裂。
我说,我们已经肉体分裂了。
罗文丢洗完澡出来了。她用白色的浴巾把整个身体裹了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蝴蝶,正在破茧而出。
我们俩一起看着头发潮湿的她,全身如脉冲星一般往外散发着热气和香气。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猜想,我们都知道罗文丢知道我们心里在想什么。
她站在我们俩前面,浴巾滑到地上。
罗文丢的背后并没有翅膀,她的身体像油画上的人,有些微微发胖,像是一个我看过很多遍的身体,或者说,是某种完美身体的原形。她拉起他的手,他站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把他拉到床上,并排地躺着。
我意识到,就在他们躺下那一瞬间,我的左手从他的左手上分离出来,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紧紧地抱着罗文丢。我听到他呼吸变得急促,完全是一个性欲强烈的雄性。罗文丢任由他抱着,揉搓着,没有朝我这边看。我听到罗文丢本能地发出一阵阵呻吟,呻吟不再沙哑。
我扫视了整个我居住的房间,零乱、肮脏。被子堆在床头,有一半垂在地上,衣服有的挂在衣架上,有的丢在书桌上,书桌下的纸篓已经塞满了,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说不出来是什么。
我打开窗户,外面还是清晨的空气,很清爽。
他们两个在床上激烈地做爱。
这就是罗文丢说的最后一步吗?
好像是一个寓言,但为什么不是和我,而是和他呢。她一会儿还要和我做一次吗?我不知道,我觉得没有必要了,我们已经完全分成了两个人,在他们开始做爱之前,我们就已经分离完成了,就像从一张纸上撕下另一张纸,其实做爱的过程已经不再需要了,难道他们不做爱,我和他会重新合在一起吗?
我觉得我在嫉妒,可是又不像,我并不想和罗文丢做爱,当我看到她微胖的身体时,我觉得她的身体很可爱,却没有性欲。
罗文丢好像已经和他认识了很久,就像是一对老情人那么熟练,而不是那个才把共享单车锁在楼下不久的陌生女人。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液体从罗文丢的下体流出来,缓缓地流淌在床单上,渐渐扩散。我看到另一个我的肚皮上和腰上有白色的碎片残存,像是一层细碎的薄膜。那是他涂抹在身上的精液。
看到白色碎片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的,是现在的我。我是克隆体。
而我一直以为他是从我身上复制出来的。
我是最初那只被操控的手,我是那条不听话偶尔抽搐的右臂,我是那个在后面多长出来一个的头颅,我是完整分离出来的身体,最后我的左手从他的左手里抽离出来,那一瞬间我是那么明确地感受到,是我的左手从他的左手里抽离出来,我是他的全部意识。
此刻我已经在那个有形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他的肉体要和罗文丢做爱,他的肉体已经彻底归于罗文丢,这就是她说的最后一步。
但是罗文丢是谁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知道,但已经不想回忆了,我意识到我所有的欲望都在快速消退,像是某种虚无的存在。
我看到肉体的我在做爱之后快速地进入了睡眠状态,白痴一样的露出痴呆的睡相。
罗文丢静静地坐了起来,用不属于她的温婉的声音读着一首诗,这首诗我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亲爱的
末日来了
你说怎么辦
我们开始储粮吧
你喜欢吃的
都为你备好
趁假日一起到野外去
预早寻找神秘的洞穴
好等末日前藏起你与我
你说你还未去过欧洲
还未看透我的脸
还未与我好好疯狂过
我说九月一起去巴黎吧
在末日前尝一口香榭丽舍的热朱古力
或到王尔德墓前画一幅画
一起模仿波德莱尔的游荡生活
亲爱的
末日来了
你说怎么办
我说让我们紧贴着
在高山尽头
看城市陨落
你说你害怕从高处堕下
我说我会牵着你手
保护你到最后
直到人类灭亡
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香港乐队写的歌词,是我曾经很喜欢的歌。但我想不起来曾经发生过什么了,往事一片模糊。
罗文丢在静静地哭,我去给她擦了眼泪,像是擦去眼泪中无形的忧伤,我问她,你还好吗?
罗文丢没说话,一直呆呆地坐着。
我离开了那个房子,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回去了,经过楼下时,我在停车的地方寻找那辆被罗文丢上了锁的共享单车,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谁偷走了吧。可是谁会偷一辆共享单车呢?
我来到马路上,马路上很热闹,很多人都在机动车道上走路,好像机动车已经不存在,所有马路都改成了步行街,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想起一件事,我还没有给罗文丢钱。她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我还没给她钱,她还说过要教我做灵师。我都忘记这些事了。
可我又觉得,她大概不需要钱吧。
走了一会儿,我有些不确定所有发生过的事,它们有些晃动起来,全世界都越来越猛烈地晃动,渐渐变成混沌。罗文丢真的存在吗?
我在头脑里用力地回忆罗文丢的模样,最后能想到的只是沙沙的声音,还有微胖的身体。像一只用心吃着桑叶,准备结茧的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