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带哨音的鸽子
2018-11-21周云和
周云和
一
谢鸽子把眼珠子转到左眼角上,瞟了刘主任一眼,堆满一脸垮流垮滴的谄笑,嘴皮子动了动。
谢鸽子又把眼珠子转到左眼角上,瞟了刘主任一眼,上半个身子往前挺了挺,嘴皮子又动了动。
刘主任坐在沙发上,直着腰板,气定神闲,右手拿着遥控板对着电视,左手横在胸前,掌心托住右手倒拐,双脚泡在一个绿色塑料盆里,一边不停地换着频道看电视一边洗脚。
画面一闪,八辆大卡车,装着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耀武扬威地开进了游击队的埋伏圈。扎着腰皮带的女游击队长,威风凛凛,像举哑铃,手往天上一托:打!全体队员们立即掀下城墙一样垒在面前的石头。日本鬼子遭到突然袭击,顿时乱着一团,哇啦哇啦,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谢鸽子心里倒酸,这种狗屎剧,真它娘的鸡脚二神拉船——鬼扯。他实在忍不住了,将脖子往左拧过来,眼睛全搁在刘主任脸上央求,不,哀求道:刘主任,你就当做个好事,把困难补助批给我算了。我真的是三十晚上杀猫儿过年,实在想不起办法了。
同一个意思的话,谢鸽子对刘主任说过不下十次了。办公室找着说,路上碰着说,这又来家里求着说。
要说这个事,你找我已找得很伤心了。你找我一次,我耐心地给你解释一次。好事哪个都想做,问题是街道办确实财力有限,手长衣裳短,作揖不方便。
大同小异的理由,刘主任语气谦和地已给谢鸽子说了不下十次。
啵啵啵啵!可能刘主任按遥控器换台时,不小心按着了音量键,骤然枪声大作,天崩地裂,灌满屋子。应声从卧室门缝中间斜刺刺地开出一朵荞巴菌:你在干啥子哟?刘主任仓皇低头看遥控板,赶紧关小音量。荞巴菌瞬间凋零,卧室门又闭合得严丝密缝。
电视一闪,又换了一个台。屏幕上,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人。神叨叨的样子,小娃儿都看得出是地下党,乔装打扮成商人,要过国民党哨兵关卡。哨兵要查验证件,女的给男的递了一个脸色,男的上前一步,掌心朝内向哨兵招了招手,哨兵乖乖地走过去。不知男的手掌捂住嘴巴,在哨兵的耳朵边说了啥子话,哨兵陡然一个立正敬礼,得了大奖似的,跳梭梭跑去启动栏杆。谢鸽子瞎猜,可能那男的给哨兵许愿,数钱钱给你,要不就是说晚上招待你耍小姐。不然那哨兵咋个跑得那样快?还一脸巴结讨好的笑容。
沉默。
深山峡谷般的沉默。
都过了春种秋收几个季节了,谢鸽子又开了口:我的情况真的很具体,荣采芳肝硬化腹水晚期,我们就那几分钱低保,吃饭都还要算到算到用。住院能报一点医保,但门槛费、自费药,这样那样葱葱蒜苗算下来,一半都报不到,一天至少四五百元,咋个医得起哟?只有回家,说是疗养,说穿了是等死。恼火的是她一时三刻又死不了,看着伤心。走投无路,只有找你开恩,申请点困难补助。刘主任,这是救命啊。
电视一闪,刘主任又换了一个台,一屏幕年轻美貌的女子翩跹起舞。老谢,我给你说啊,不是我不开恩,也不是我见死不救。街道办就那几个钱,水都打不湿,又没有机动财力来解决这类具体问题,我除了同情你,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刘主任把脚从塑料洗脚盆里抬起来,滴在盆沿上,眼睛离开电视屏幕找揩脚帕,见放在沙发的一边,伸手去拿,够不着腰,谢鸽子忙起身帮他拿过去。谢谢。刘主任说,然后弯腰穿鞋子。谢鸽子见厕所在客厅右边,帮忙端洗脚水去倒。刘主任说:要不得,我来。谢鸽子说:没关系,一样的。动作麻利地帮刘主任倒了洗脚水,搁好洗脚盆,回到沙发上坐下。刘主任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谢鸽子说:麻烦啥子哟。突然想起啥子一样:呃,刘主任,你街道办事处没得钱,可以向区财政打报告专项申请噻。
刘主任又拿起遥控器,眼睛落在电视屏幕,淡淡一笑道:你想得跟刚才那一男一女过哨卡一样简单。本来这个话我不该说给你听的,为了给贫困户争取几个大病医疗费,我给区长拍桌子打巴掌的事都做了,现在关系都很僵。俗话说,好事多做点死都要死得快点。我作为一个领导,都想辖区内的百姓有吃有穿,快乐幸福,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现实很残酷,类似你这种情况,街道办哪年不遇到几起?像仁义居委会你隔房叔子谢明良家,一个病人拖累一家人,那次我去检查卫生,揭开锅一看,黑黢黢的,吃的东西猪狗食都不如,心头像刀割着一样。忠义居委会李明正,老汉肝癌死了不到半年,老婆老齁巴儿,成天咳咳嗽嗽的;一个娃儿一个月前摔断了脚杆,还没有医好,前天他母亲去医院检查,又得癌症了,你说具不具体?幸福居委会梁从海,腰病复发,在床上痛得妈啊娘的大叫,我去看他,一抱抱住我,说没得钱医,想去跳水一死了之。刘主任说着,声音忽然哽咽起来,说不下去话。
谢鸽子惊讶地抬起头,见刘主任两眼闪着泪光,躬身去茶几上抽了一张餐巾纸揩。他的情绪受到感染,眼窝子也忽然热了起来。但他很快告誡自己:刘主任是不是在给我演戏?
对不起。刘主任对谢鸽子说,我失态了。每次到居民家中去,看到他们存在的困难,我无能为力解决好时,心头要好难过有好难过。我都准备给组织打报告不干了。真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沉默。
继续沉默。
沉默里,谢鸽子不好正眼看刘主任,仍然用眼角余光瞟刘主任,那情态,似乎是真心,不像演戏,心就有一点软了,婆娘荣采芳的指示在耳边响起来:俗话说,好女怕缠夫。只要舍得工夫去缠,把他缠泼烦了,多多少少叫花子都要打发一点。今天临出门,荣采芳又发出最新指示:缠,不一定得得到;不缠,永远得不到。谢鸽子一辈子大多数时候愁眉苦脸,偶尔还是可以幽一默。他向荣采芳举起拳头表决心:婆娘大人说得对,今晚上我谢鸽子一定努力发扬好缠的精神,藤缠树一样,死死缠住刘主任;他不答应解决困难补助,我就在他家吃饭睡觉。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谢鸽子那头发花白的脑壳忽然灵光一闪,呃,这刘主任整死个舅子不给我批困难补助,是不是自己差了环节,蒙古包懂不起,刘主任不见兔子不撒鹰?可自己确实逗鸡没有一把米。这样吧,先给他垫一句话透一个底,便清了清嗓子,身子又朝前倾了半个身位,略显神秘地说:刘主任,我谢鸽子虽说见的世面窄,但还是懂得起现在这个世道规矩的,你给我批下困难补助,我不会吃独食子,晓得孝敬你一份的。
刘主任像屁股突然被沙发上一颗钉子刺着了,霍地站起身:你把我想成啥子人了?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刘某人是行贿受贿的人吗?
谢鸽子见自己的话把刘主任惹冒火了,忙回正身子认错: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歪了。其实我也听人说过,刘主任清正廉洁,两袖清风。
刘主任坐回沙发,余怒未息地说:你有困难,我们作为一级政府,应该帮着想办法解决,但不要认为就该全部打在政府摊子上,你也要积极主动想办法嘛。谢鸽子显得激动地说:想过了啊,去骗去偷去抢都想过,一来骗不到偷不到抢不到,二来要犯法;说一句粗点的话,去……刘主任见他突然把话咬住,盯了他一眼道:去啥子嘛,说噻?谢鸽子脸红筋胀,放出扣押在嘴边的话:你怕我说不出口吗?去卖屁股,我又这么大的年纪了,你说卖给哪个?
刘主任冷冷地笑了笑,又调了一个频道,屏幕上,深山密林中,一只体魄健壮的金钱豹,在追逐一只山羚羊。你不是有一个女儿吗?她可以挣钱扶你们一把噻。轮到謝鸽子发火了,他站起身,眼光钉子一样扎在刘主任脸上。我女儿当小姐的事,街坊邻居哪个不晓得?你明知故问,专门指着我痛脚踩,拣我伤疤抠?看刘主任脸色,又很平静温和,看不出丝毫挖苦讽刺迹象。不,现在当官的都会装猪吃象,不会把心思摆在脸上,心头一套,口头一套;不像我们这些小市民,一根肠子通屁股,心头有啥子,看脸色就全部晓得了,便告诫刘主任:你不要说我的女儿,说起来我心头像插了一把刀。刘主任朝他仰过脸:咋个的呢?谢鸽子心里泛起一个又酸又麻又辣的味道:咋个的,你最好不要提到她。刘主任眼光陷进谢鸽子脸上像看怪物,半天才软下来表示理解道:好吧。
气氛有一些僵冷,那朵荞巴菌又从卧室门缝中间悄然开了出来:你不是说明天一大早要去参加滨江公园剪彩仪式吗,这样晚了咋个还不睡?刘主任不愠不怒道:你睡嘛。荞巴菌又消失了。谢鸽子树桩一样栽在那里,知道刘主任的老婆在撵他走。看墙上的钟,九点十五分,他已经磨了刘主任快三个钟头了,想走了又于心不甘,何况来前跟荣采芳调侃过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荣采芳说得对,缠不一定得得到;可这样缠下去,也缠不出个名堂来,今天就算了,改天继续来缠吧。看刘主任,他眼睛万能胶水一样粘在电视屏幕上,根本不觉得家里还有个找他解决困难的人,心里突然生起无名火,放出狠话:刘主任,我婆娘病得那样凶的,找你批点困难补助你不批,要是死了,我不给你抬到街道办事处来,算你日我出来的。说过一扭身,把有一点挡着路的一个塑料独凳,哐一脚踢开就要走。刘主任喊住他:不要慌。谢鸽子刹住脚,心想是不是我放出的狠话把他镇住了,要给我批申请了?
刘主任进了卧室,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的不是批申请的笔,而是一张红鲜鲜的票儿,颇有大人不见小人过的胸襟道:我清楚,刚才你说的是气话,没关系,冲我说说可以,哪怕再过火一点都无所谓;但你不能到外面去说,啊。你爱人病了,我还没有去看望过她,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你帮我买几个水果带给她,我有空再去看望她。谢鸽子没有想到刘主任会这样做,仓促之间毫无思想准备,急忙摆手道:不不不。刘主任说,啥子不哟,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拿着。他强行塞在了谢鸽子手中。谢鸽子手里捏了钱,恓惶地站在那里,想说谢了,可这两个字,像难产的婴儿,挣扎了半天,就是说不出口。怔了半天,忽然腰一弯,给刘主任躹了一躬,一转身,有条狗在后面撵着似的,慌慌张张地走了。
二
路灯营养不足,在街面上撒下淡薄的光,让人想起饥荒年代黄毛耷须的小娃儿。谢鸽子高一脚矮一脚踩在上面,像踩进了烂泥田,软兮兮地往下陷。
刘主任没有批给他困难补助,谢鸽子心头很不安逸。但最不安逸的是,刘主任当面提说要他女儿挣钱扶持家里的事,认为刘主任是故意拿话臊他的脸。他越想越不是味道,越不是味道越想,想得心火起就骂开了:球大爷稀奇你这几分臭钱,还不晓得是不是腐败来的;老子差钱用,但老子不用臭钱。说着,就把一直捏在手头的那一张钱,横横竖竖地撕成碎屑,往天上一抛:去你娘的王八蛋。老子还舔肥,给你倒洗脚水。
转一个拐,到了罗锅巷,没有路灯,黑黢黑黢的。谢鸽子闷头走着,心里潮涌起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酸楚,眼前浮现出荣采芳躺在床上的幻影,陡地站住脚。荣采芳的肚皮大量腹水和胸腔积液,每天晚上都要用手去摸一阵,叹一阵气;又拍拍,嘭嘭嘭,空声响。谢鸽子最怕听到荣采芳拍肚皮的声音,一听到就禁不住背心阵阵发冷。他几次都想叫荣采芳不要拍肚皮,至少不要当着他的面拍,怕荣采芳说嫌弃她,话到嘴边又吞下喉咙,以苦作乐地说荣采芳:要是你那肚皮头装的是一个娃儿就安逸了。最好是儿,这样我就儿女双全了。荣采芳说:一个娃儿你都供不起,还要想两个,还是装腹水好点。想到这里,谢鸽子暗自寻思,再在外面待一会儿吧,散散心,少听几声她拍肚皮的声音。最好再转一两个钟头,等她熬不住睡着回去更好,反正她晓得我找刘主任去了。
往哪里走呢?抬起那颗霜白的头,见江州大桥那面亮透了半边天。他知道,市里修滨江公园,听说花掉上百亿的资金,用两三百块钱一平方米的大理石,给江边嵌了一道边子,还用了上千万元修了一个道牌坊。谢鸽子想,要是少安几块大理石,将这个钱拿出来给荣采芳医病就好了。但领导要的是政绩和提拔,哪里想得到你荣采芳挺着一个肚子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哟。下午见街上去绿宇山庄的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着交警,说滨江公园明天开张,省委书记或省长要来剪彩。居委会的秧歌队,两个月前就开始排练了。昨天还抽调人员执勤,一天补助两百块钱。谢鸽子报名执勤,下午通知时没有通知他,知道居委会主任通知他亲戚朋友去了,自己泡汤了。不就想去混两个钱吗?他心里不爽,加上荣采芳狠催,晚上才又去找街道办刘主任说聊斋的。对,去滨江公园看看吧,还是开工的时候去看过,不晓得修得好不好。
谢鸽子刚走几步,又陡然站住脚。公园修得好不好管我屁相干,去铁道巷找女儿杳杳吧,看她在那里咋个鬼混的。想到那次找到杳杳的一幕,又挖心挖肝地痛进骨缝子里。
那天,谢鸽子听一个街坊说,好像在铁道巷瞟着杳杳,他去找。好多年没去铁道巷了,原来这里有蓬垫厂和纸箱厂,一一倒闭后,国有资产跳楼价卖给私人,被改造成一些夜宵店和小火锅馆子。巷道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锅和烧烤的独特味道,他忍不住打了一串嘹亮的喷嚏。一看吃夜宵的人,红男绿女,流里流气,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正经人光顾的场所。在一家取名“怪难吃夜宵“的玻璃门外,谢鸽子见着杳杳了,在里面一张拼凑的大桌子前吃烧烤,有十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杳杳顶着一头红头发,涂了红嘴巴,画了黑眼圈,半个胸脯露在外面,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搂着腰。老男人拿了一串烤香肠举在杳杳嘴巴前面,杳杳张着嘴巴去衔,老男人手一挪,头一埋,两张嘴巴就碰在了一起,一桌人哈哈大笑。老男人手一滑,就滑到杳杳的胸脯上,捂住了杳杳的奶子,夸张地搓揉了两下。谢鸽子像心中有个汽油桶砰一声爆炸了,一个箭步冲进去,想抓一条板凳嗙一声给那斜眉吊眼的老男人砸去,怕出大事,忍了,伸手抓住杳杳一只胳膊往屋外拉。杳杳一边掰着他的手一边说:你是哪个?我认不到你!一桌人站起身来起哄:你要干啥子?一个手膀子上画有老虎的青年,揪住他的手用力一扭,杳杳挣脱爬起身就跑了。谢鸽子气得直跺脚,想手头咋个没有一杆枪哟,要是有,绝对毫不犹豫一枪把她崩了。那晚上他差一点气疯,要去跳长江卧铁轨,途中碰一个熟人打了岔分了心,才慢慢熄灭了怒火。嗐,这一晃就大半年了。仔细一想,也不能全怪杳杳,只怪人长了一张嘴巴要吃饭,只怪自己这个当爸爸的没得出息养活不了她,只怪社会不给杳杳一条正当的路子走。还是去看她一眼嘛,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的骨肉,大半年没看到她一眼了。嘴巴上说就当这窝南瓜没结,心里却空落落的,就像荣采芳说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干净了。
谢鸽子,你站在这里做啥子?
谢鸽子正想举步找杳杳,听见有人招呼他。掉头一看,是王二娃一家三口。他们小时候是街坊,一起穿叉叉裤长大的。没得事,瞎逛逛。你们哪儿去来?王二娃说:送果果找老师补习,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正在火候上。
王二娃边说边摸出烟,抽了一支递给谢鸽子。谢鸽子伸手挡住:早戒了。王二娃说:想存钱买地方啊?谢鸽子说:买卵方,吃低保,抽不起。王二娃收回煙栽进自己嘴里,点燃吸了一口问:你婆娘的病好点没有?谢鸽子说:帮补七根杉树巅,一盏菜油灯,就好归一了。王二娃知道,七根杉树巅指棺材,一盏菜油灯指人死了放在停尸板下的过桥灯,意思是荣采芳的病医不好,只有等死了,便安慰道:你不要那样悲观。谢鸽子说:我都想哈哈大笑,就是笑不起来。王二娃说:我有空去看看她。果果还有作业没做完,我走了,哪天空了我们再来吹干壳子。谢鸽子想再给王二娃摆几句龙门阵,听王二娃这样说,只好说要得,给王二娃一家人摆摆手,目送他们消失在路灯下。神思一恍惚,王二娃又从记忆中键步朝他走来:穿着一条脏兮兮的开裆裤,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鼻粉儿,靠在他家门枋上,看着他家人吃饭,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每当这时,谢鸽子会搛一块肉,或舀半碗饭,搛点菜放在上面端给王二娃。
现在的情形,刚好打了一个调,是谢鸽子去靠王二娃的门枋了。手头紧,经常找王二娃打急抓。前次荣采芳住院,还借了王二娃两千块钱没还哩。王二娃咸鱼大翻身,谢鸽子清楚,是一件很偶然的事。
王二娃的爱人昝叶,在市建设银行工作,还是一个中层干部,一年薪金二三十万元。很多年前,她是小南街储蓄所营业员。储蓄所小,只有两个营业员。一天下午,另外一个营业员上厕所去了,昝叶埋头清点着储蓄款,突然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在耳朵边上响起。抬头看,一个蒙面歹徒,举起一把弹簧刀向她刺来。她本能地一闪身,歹徒弹簧刀划过她脸盘子。她大喊:有人抢银行了!歹徒听见喊声,拖过钱箱抱起就跑。昝叶死死抱住歹徒的脚杆不放。歹徒又给了她一刀,从背上刺进胸腔,她昏倒在地。歹徒挣脱昝叶仓皇逃跑,手里挥着血流血滴的弹簧刀,边跑边破声破气地喊叫道:让开!哪个敢靠近我,我就杀哪个!街面上的人,见歹徒气势汹汹地跑来,像公路上车子来了,怕被撞着一样纷纷让开一条路。
王二娃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无聊得蛋疼在街上瞎逛,突然听见身后闹哄哄的,回头看,歹徒正挥着弹簧刀飞叉叉地跑过来。众人看见歹徒一个饿狗抢屎,一扑爬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家蜂拥而上,按的按,扭的扭,把歹徒揪去了派出所。
这个细节一直存在异议,有人说是王二娃躲闪不及,歹徒是撞在他的脚杆上被绊倒的。有人说王二娃急中生智,伸出脚杆绊倒歹徒的。谢鸽子私下问过王二娃哪个说得对?王二娃老奸巨猾,只是笑笑,不作解释。派出所说,不管王二娃是无意还是有意,把歹徒绊倒了才抓到的,没有王二娃那一绊,歹徒就逃之夭夭了。第二天市里的报纸、广播说是急中生智,临危不惧,智擒歹徒。谢鸽子见过昝叶,瓜子脸,人生得秀秀气气,很乖一个妹儿。一次帮母亲去储蓄所取钱,昝叶还对他笑过,嘻,嘴角往上一翘,笑得好好看哟。第一次梦遗,以为昝叶就在自己身子下面哩。晚上睡在床上,望着屋顶美美地想:要是能娶她来当婆娘,睡着了都怕要笑醒。可是,昝叶竟然嫁给了小瘪三一样的王二娃,说嫁这样的男人有安全感。谢鸽子曾望着昝叶挽着王二娃从他面前走过的背影,羡慕得口水长流,心里很是失落。他揣测昝叶嫁给王二娃,不外乎两点,一是感恩;二是昝叶脸上挨了歹徒那一刀,留下一道疤痕,一条僵蚕一样趴在那里,破了相,颜值大降。即使这样,谢鸽子还是觉得王二娃拣了大便宜。
更让谢鸽子眼睛红得像灯笼儿的是,王二娃被评了市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得了花花绿绿一摞奖金不说,市建行还特招他当金库保卫。上个世纪末,王二娃就在市里最好的锦山楼盘买了房子,搬出了复兴街。现在日子过得莺歌燕舞,车鸣马欢。自己呢?先进市建筑公司,垮了。再进市第二纸袋厂,下岗。然后打烂仗,借钱摆了一个烟摊摊卖偷偷烟,被查封。去卖盗版光碟,被打黄扫非,还挨了十天拘留。再后来,摆地摊卖吼货,摆菜摊卖小菜,都不行。就去蹬三轮车,现在年纪大蹬不动了。存了几分钱,荣采芳一场病,水冲火烧一样精光不说,还拉了一屁股账,完全钻进了死胡同。谢鸽子吞了一团口水,心窝子泛起一股溲泔水味道。前不久碰着王二娃,听他说,果果读书全年级第二名,学校准备保送进清华。自己女儿杳杳呢,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居然去做了小姐。开始被蒙在鼓里,一次,杳杳从绿风县回家,一百元钱喊了一辆摩的。拢复兴街口杳杳下了摩的,没有钱拿给师傅,叫师傅耍来抵账,平常接客一百元一次,优惠一半,收五十元。师傅不愿意,说我是贷款买的车子,本钱都还没有跑起来。杳杳说,反正没得钱,只有身子,要耍就耍,不耍拉倒。师傅不可能来回白跑近两百公里,花费了三四个小时都不说,还要倒贴油钱,硬是撵到谢鸽子家里缠着要。谢鸽子知道了,哐就给了杳杳一耳光,杳杳汪一声哭着跑了,一跑就大半年了,睃都没回家睃一眼,打电话也不接,哪怕她母亲重病在床。那次找着她,还说你是哪个,我认不到你。不行,我不能去找杳杳,找着了除看她一眼,又能怎么样?还是去滨江公园转转算了,还要回家经佑(四川方言,照顾)荣采芳吃药,去铁道巷来回得两三个钟头,太晚了。
三
谢鸽子来到滨江公园,眼前一片灯火通明如同白天,禁不住大发感慨:啧啧,这一晚上用的电费,怕我十辈子都花不完。
谢鸽子见工地上的人,为了迎接明天的落成剪彩仪式,领导们领着工程技术人员,认真细致地做着一项一项的工程验收和细化检查,再生感慨:这些人还是很辛苦,这样晚了,还在加班加点,让婆娘娃儿在家里头受孤寒,他们为了啥子呢?随即又嘲笑自己,纯粹是叫花子可怜相公。
他走到牌坊前,更是感慨丛生,听说光是设计费就花掉了四五百万元,建又花销了上千万元,这有啥子嘛,就是一个铁架架,自贡恐龙化石一样,趴在江边上,完全是糟蹋钱。难怪大家说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要立,等我们有吃有穿有住生了病有钱医了再去立嘛。像现在,我们连命都活不下去了,你们还要奶蛤蟆垫床脚——硬撑,这就有一点不把我们的命当命对待了。
有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人,走到谢鸽子面前,面无表情,语气冷硬地盘问他:你是干啥子的?谢鸽子心里不舒服,忍不住挖苦道:我是坏人,想把这个牌坊炸了,来侦察一下咋个放炸药包才好。警察望望他:还谈怪话嗦?这里现在正在清理现场,为了你的安全,请你离开,明天开了园后再来看。谢鸽子说:你这就是修来看的噻,现在看以后看不是看吗?至于安全,摔死了不要你填命。警察忠告道:我已说清楚了,不是不让你看,是还没有到看的时候。谢鸽子瞟瞟警察的冷脸,又望望牌坊,脑壳头突然闪现出两个画面:吊在架子上开膛破肚的猪,吊在灶头上的老腊肉,风吹着一摇一摆的;要是我吊死在这铁架架上,河风吹得摇摇晃晃,会是啥子效果呢?大南街李天顺,儿子逼他拿钱买房子,拿不出来,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去撞车撞死,对方赔偿了几十万块钱,儿子总算买上了房子。这才是真正的要钱不要命。学习雷锋好榜样,学习李天顺照样是好榜样。那年去算八字,戴挖耳帽的八字先生问他的名字,他说谢鸽子。八字先生盯着他说:你是一只不带哨音的鸽子,苦命,随便你咋个飞,都飞不出一丝一毫声响来。是啊,命里该吃球,哪怕搬到乡坝头;现在一身牛皮癣找不到地方擦,命运已经钻进死胡同,挣不来钱跟婆娘医病,也没有办法收回杳杳的心,活着还有意思吗?不如破罐破摔,在这牌坊上吊死算了。对,回家找一根绳子来,等下半夜公园的人回家睡瞌睡去了,从那个叉叉爬上去,在那一根横梁上拴吊颈绳上吊。于是他还警察的嘴道:好嘛,等看得的时候来看,肯定精彩得很。说过转身回家去了。
是啊,咋个不精彩呢,明天剪彩,今天晚上就有人吊死在牌坊上,在江州传开去,大家撵起来看稀奇,再电视一播,报纸一登,微信QQ一传,不要说江州,怕全国都要传遍,这个社会影响,不是让江州几爷子当官的吃不完兜着走吗?上面追起责任来:立即调查,吊死的是哪个人?谢鸽子。他咋个要去上吊呢?爱人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没钱医,女儿跑出去当小姐不回家,他自己也活得猪狗不如。既然如此,现在精准扶贫,你们咋个不关心人家,嗯?你们怎样维护社会稳定的,怎样尽量减少负面效应的?我们……我们……一定妥善解决好谢鸽子的遗留问题。咋个妥善法?这个,我们立即把他爱人送进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物,全力救治;立即派人把他女儿找回家,安排最好单位工作,解决好她的生存困难。哈哈!你说我这一条老命值不值得?说穿了,我这一辈子,本来就是为老婆女儿活的,老婆女儿有了好的归宿,我还吝惜死吗?
人,只要死都不怕,就再没有啥子可怕的了。谢鸽子没把死当死,反而像捡了金元宝,满脸喜气地回到家里,拉开电灯,见荣采芳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遥控板在看电视,游击队正在打日本鬼子,心想咋个到处的电视都在打日本鬼子哟,好多日本鬼子打不完吗?嘴里却说:现在好了。荣采芳略微浮肿的脸上浮起疑问:刘主任批了我们的困难申请了?谢鸽子说:没有。荣采芳道:那你好啥子了呢?谢鸽子说:有比批了申请还要好的事。你药吃了没有?荣采芳说没有。谢鸽子去温瓶里倒了半碗开水,从小桌子上拿了一颗肤塞米,两颗半螺内脂片,窝在手板心里,端上水,晃了晃碗,讓开水散热快一些:药来了,嘴巴张开。荣采芳双手反撑在铺面上,艰难地支撑起上半个身子,昂起头,张开嘴。谢鸽子把药喂进她的嘴里,又喂了温开水。荣采芳放下撑住身子的手,重新躺下。谢鸽子放好碗,来到床面前,对荣采芳说:告诉你,现在你有钱医病了,我们也有办法把杳杳找回来了。
谢鸽子把他的如意算盘,吧嗒吧嗒地打给荣采芳听。荣采芳一把将谢鸽子拉来坐在床边上说:你咋个尽想一些吃不得的来吃哟,你好好的,要死也该我去死嘛。你千万不要去干这种傻事哈。谢鸽子说: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你听我的没错。荣采芳喘了一口气:你想过没有,你去死了,我拖着这样深沉的病,咋个来料理你的后事?咋个找政府要钱?咋个去把杳杳找回来?还是我去死最好。谢鸽子说:我一死,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还用得着你去跑吗?你只管抬一条板凳,好好地坐在家里,最多动动嘴巴提要求,政府有关人员肯定跑得屁股冒烟子,把一切事情帮你办得妥妥当当的。到时候你要多一个心眼儿,他们整来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后,我估计会小恩小惠笼络你,叫你不要接受记者采访,有人来调查要教你咋个说。你不要像平时那样心肠软,一定要硬起,叫他们先把钱拿来再说。荣采芳说:你想得美哟。万一他们把我抓去关起来,不准见任何人咋个办呢?这些人,为了保住他们的乌纱帽,是啥子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谢鸽子一下懵了:当真他们把你抓去关进精神病院,或者软禁起来咋个办呢?我想想,我想想。哎呀这样,我一儿给王二娃打一个电话,把事情告诉他,只要我死了家里没有见着你,就叫他去找记者把事情捅出去。
谢鸽子说着站起身,想起碗柜底下有一根尼龙绳,指肚粗细,一丈多长,可能短了一点,再找一截别的绳子接长点,便趴在地上去碗柜底下找绳子。
荣采芳艰难地翻身下床,走到谢鸽子面前:我坚决不同意你去死。这病把我折磨惨了,不是想到我死了你两爷子受孤寒,我早就去江州大桥跳水了。要死我去死,你不能死;你不听我的话,跨出门槛,我马上报警。谢鸽子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望着荣采芳,有一些恨铁不成钢。他清楚,荣采芳不较真就算了,只要较起真来,他是拗不赢她的,左思右想了半天道:你跟我两个犟啥子嘛。要不这样,我们猜神仙,哪个输了哪个去死。荣采芳望着谢鸽子,脑筋快速转动着,要咋个才会只输不赢呢?她想起有一次在酒桌子上,见有一个人猜神仙包赢不输,细细琢磨,原来这个人绕着猜,又都喝得二麻二麻的了,没去细想。荣采芳心里有了底,就说好嘛。谢鸽子也是有心计的,不然就不是谢鸽子:我做你猜,还是你做我猜?荣采芳说随便。谢鸽子说那我做你猜。东睃西找,弄了一个醋瓶子盖盖,摊在手掌心里,伸在荣采芳面前让她看。荣采芳嗯了一句,算是批准。谢鸽子双手背在身后,故弄玄虚地鼓捣了一阵,两个拳头伸在荣采芳眼前:你咋个说?荣采芳伸出右手二指拇,点着谢鸽子左手拳头说:这个拿回去。谢鸽子缩回左手。荣采芳点着谢鸽子右手拳头说:有,你赢;没得,我输,打开拳。谢鸽子把拳头打开,醋瓶子盖盖在手板心中间动了动,似乎不愿做生死筹码想逃离又逃离不脱的样子。荣采芳说:有,你赢了,我输了。谢鸽子一下怔住,觉得刚才拳开快了,咀嚼荣采芳的话,不对,有,我赢,就是她输;没有,也是她输。换句话说,就是有没有都是她输。这个婆娘向来都是老老实实的,想不到还玩得来心计。谢鸽子也没争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婆娘大人,你输了,该你去上吊,这个我没得说法。但是,你没有去看过,牌坊的铁架架高得很,不要说你是病人,就算是好人爬上去都很吃力,你咋个去上吊?荣采芳说:你帮我的忙,把我抽上去噻。谢鸽子说:当然只有我帮忙,你才上去得到。但是你想过没有,我把你抽上去吊死了,性质就变了,公安局追究起责任来,会说我嫌弃你,蓄意谋杀你,不抓我去吃枪子啊?这样不但白白地搭上了我两口子两条性命,得不到政府一分钱赔偿不说,还让我背上杀妻的骂名。要不得要不得,还是我去。荣采芳想想也是道理,只有耍赖:反正我离不开你,不得要你去上吊。我已经说了,你敢跨出门槛半步,我马上报警。
谢鸽子着急地说:哎呀你真是哟!这个事,错过了今天晚上,就产生不到轰动效果了。荣采芳说:产生不到就算了。谢鸽子抠着脑壳上霜白的头发想,咋个才说得服荣采芳呢?一时没辙,坐在床边上,低下头来。荣采芳爬上床继续看电视,一集完了,是又长又臭的广告,荣采芳换频道,一个漂亮的女播音员在屏幕上,字正腔圆地说:江州电视台报道,今天下午,我市召开见义勇为表彰大会,市委俞书记亲自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颁奖。谢鸽子抬起头来,电视屏幕上是一个小品,便叫荣采芳赶快调回去,看刚才那个新闻。荣采芳边调边说:这种狗屁新闻有啥子看头,都是糊弄老百姓的。
电视上,一个四十来岁、面相憨厚老实的汉子,脚步有一点僵硬畏怯地走向台子中间。谢鸽子三个月前在十字口的电视墙上见过这个人,叫徐大江,做过一件显事,轰动了江州市。一天,徐大江进城办事,遇到车上一个青年,一把揪住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气势汹汹的,说老子找了你好久了,你跟老子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咣咣咣就给女人几耳光,女人的鼻血一飙就出来了。青年丝毫不解气,揪住女人领口往下一撕,把女人衣裳撕烂,大半个胸口露在外面。徐大江坐在后面一排,站起身大着嗓门劝说道:兄弟,有啥子事慢慢说嘛,你不能这样打人!青年掉过头把眼睛瞪成牛卵子:盐无你醋无你,管你啥子事?徐大江说:大路不平旁有铲。青年说,要球你管,锤子吃多了。从身上拔出一把水果刀,一步窜到徐大江面前就刺。徐大江焕发了男人雄性,与青年展开搏斗,最后身中四刀,肠子也被杀了出来。青年翻车窗逃跑,当天被警察抓捕。
电视上,徐大江走在台子中间站定,神态有一点猥琐。市委俞书记健步走上台,给徐大江握了握手,从一个穿着红旗袍的美女手中,接过一根寬大的带子,斜斜地套在徐大江身上;又从另一个旗袍美女手中,接过一块长约一米、宽三十公分左右支票样的牌子,送进徐大江手中,然后转过身,同徐大江并排站在一起,抓住徐大江的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报社电视台记者争着照相摄像。谢鸽子看见支票样牌子上的数额,哟,二十万块钱。视线一模糊,徐大江突然变成了王二娃。哎呀,狗日的王二娃,二十万块钱,整住了整住了。嗯,不对。他揉揉眼睛,不是王二娃,是徐大江。他好像见阿里巴巴的大门,吱嘎一声朝他打开,站起身在屋里转着圈子,连连说值得值得值得,名有了不说,利也有了,真他妈的名利双收。荣采芳莫名其妙,侧过头,望着谢鸽子道:你激动啥子哟?谢鸽子说:你没看见吗?那个徐大江,挨了几刀儿,就见义勇为成英雄了,市委俞书记亲自给他挂红带带,还照相。关键是奖了他二十万块钱,二十万块钱啦,我要有这笔钱,就不愁医不好你的病了。荣采芳眼睛里就有了光,太阳照在露水珠上一闪一闪的那种光,透明纯净。谢鸽子懂得,那叫羡慕,那叫崇拜,心里油然焕发出男人雄性,升腾起一种力量,大着嗓门道:好啊,见义勇为好啊,不就是在那种场合大胆站出来,说几句话,挨几刀儿吗?又不要老命,哪个做不来?我要学习他,去见义勇为当英雄挣奖金;只要挣到了奖金,你的病就有指望了,杳杳也有办法把她找回来了,你说是不是?
在家里,荣采芳很敬重谢鸽子。牙齿跟舌头再好,都有擦到挂到的时候。两口也打过架,谢鸽子的力气,没有曾经在打铁厂甩过二锤的荣采芳大;但荣采芳并不把这当强势,篡夺谢鸽子家长权力,而是始终把自己置于副家长地位。因为,谢鸽子瘦是瘦,但人长得伸抖,见得客,她在亲戚朋友面前很有面子;不像她,女性特征不明显,有一点雄性化。再者,谢鸽子对她也好,她病了后,经佑得像老祖先人一样。一般情况下,谢鸽子咋个说,她听凭谢鸽子咋个去做,很少唱反调;即便不赞同谢鸽子的说法和做法,也不争不吵,善意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听不听随便谢鸽子。她说谢鸽子:干啥子都要讲缘分,讲机遇,不是你想当就当得到的。谢鸽子信心满满:缘分和机会可以去找,只要有信心决心,没有找不到的。
谢鸽子给荣采芳讲刚才在街上碰着王二娃,借题发挥,又给荣采芳翻开王二娃以前的旧账,如何霉起冬瓜灰,如何智擒歹徒,如何时来运转。他要通过王二娃的现身说法,一面给荣采芳打气,一面给自己要去见义勇为当英雄鼓劲。
谢鸽子详细给荣采芳分析了见义勇为的可能性:现在社会治安不好,到处都在烧杀掠抢,坑蒙拐骗,打架斗殴。就拿市里把对面点灯山激光灯和路灯关掉这一个多月来说,顺河街、席子巷、麻线街等处,就发生过三起飞车抢人事件。有一个女子,戴着金耳环,青天白日,飞车贼骑着摩托,从身后伸手去摘,把女子拖倒在地,耳朵都给她扯脱了半边。前天晚上十一点,东街不是杀倒三个人摆在地上吗?所以啊,见义勇为当英雄的机会不仅有,而且像葡萄,一串一串的,不然市里咋个会重金奖励呢?设这个奖的本身,就说明社会治安不好。
谢鸽子俨然一个出色的演说家,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荣采芳听得晕晕乎乎,黑白难辨,对谢鸽子由衷敬佩道:相处这么多年,还不晓得你有这样好的口才,可惜了,没当上官,有些屈才。你这个想法,能不能实现我不晓得,但比去上吊要好。
谢鸽子说:就是,还差一点做出荒唐的事来。仔细一想,走到这一步,都怪我本事差,还媒人不怪怪吹手。市里修滨江公园,修牌坊,领导们还不是想把市里搞好,多吸引一点外地老板来投资开发,把市里经济搞起来。自己还想当吊颈鬼,拣做不得的事来做,往领导脸上抹锅烟墨,太对不起领导们了。小时候歇凉,听大人们摆吊颈鬼,脑壳几箩筐那样大,舌头几伸伸扁担那样长,魂都吓脱了,瞌睡都不敢回家去睡。自己真的当了吊颈鬼,没警觉舌头长甩甩吊在胸口面前,小娃儿们见了,不吓破胆子吗?哪个还敢去滨江公园游耍,哪个还敢去看牌坊?人们不骂我祖宗八代缺德鬼,死了都要吓人吗?这下好了,不但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掉了,还很主旋律很正能量,没给领导添乱,给社会摆事。感谢市里设了见义勇为奖,不仅挽救了我这条老命,还让我没有在江州父老乡亲们面前丢脸甚至留下骂名。
谢鸽子越说越兴奋,恍惚一条堆金砌银的金光大道,正从脚下铺展开去。看时间,十二点过了,可谢鸽子分明感觉一肚皮的兴奋,泉水一样突突突地直往外涌。他跃跃欲试,不想睡觉:早一天行动,就能早一天当上英雄,早一天领到奖金,早一天医好荣采芳的病,早一天把女儿找回来全家团圆!他对荣采芳说:你睡了嘛,我出去转转。荣采芳晓得谢鸽子见义勇为心切,劝他:这样晚了,明天再说吧。谢鸽子说:反正没得啥子瞌睡来睡。万一我走狗屎运了,出门就遇上见义勇为的事了呢?
谢鸽子说着把门拉来关上出了屋。跨门槛的时候,还“扑”一声打了一个嘹亮的屁。
四
谢鸽子走在街上,想起现在没有一种生意好做;稍微有一种能挣钱的,大家马上一窝蜂跟着挤,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能独辟蹊径,开辟一条人人都意想不到的生财之道,胸口情不自禁地泛起朵朵愉悦的浪花。
越往夜的深处走,用电的人少了,路灯吃足了食,显得格外精神。这让谢鸽子不太高兴。他做了一个下劈动作,嘴里还配了音:咔嚓。意思是把电线砍断,全城停电,一团漆黑。
很简单,黑咕隆咚的,坏蛋们才好干坏事,他见义勇为才如鱼得水;路灯太亮了,不利于坏人们干坏事,他见义勇为的机会就大打折扣。有歌声从远处传来,像一根蛛丝被微风吹着,一摇一摆的;偶尔夹杂着几声汽车喇叭声,有如坠在蜘蛛网上的露水珠子。谢鸽子一边走着,大脑如筛子,一边前三皇后五帝地筛着江州过去的社会治安情形,哪一些地方过去出过事,哪一些地方容易出事。首先浮出脑海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发生在乌龟石的一起轮奸案,似乎案犯正在犯案,等着他去见义勇为,便情不自禁地朝乌龟石走去。
乌龟石在江边上,水涨来淹到龟背的时候,头高高地昂着。谢鸽子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经常伙起王二娃等几个街坊上的小娃儿去洗澡,爬到龟头上去扎猛子;两手合十,朝天一举,唰一声扎进江水里,好耍得很。水退了,龟腹下有一个岩腔,可以坐四五个人,太阳晒不到,大雨淋不到,他们便躲在下面打扑克,押人人宝,下五子棋,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光复街一个粮站职工,同女朋友在岩腔里幽会。有三个二杆子娃儿晚上没事,江边瞎逛,看见这一女一男抱着在那里啃苹果,情绪受到感染,遂起打猫心肠,将男的绑了,当面轮奸了那个女的。恰逢严打,三个二杆子娃儿都吃了“花生米”。
江边上黑黢黢的,江面风平浪静。谢鸽子幽幽地想,要是那一伙人正在犯案就好了。他们三个人,我一个人对付得了不呢?在广场公判那一天,他去看过闹热,只有一个二杆子娃儿稍微高大一点,另外两个都矮矮小小的。并且,他们作案心是慌的,只要死死揪住一个不放,又吼又闹,惊动周围邻里甚至公安人员,加上幽会的一男一女,完全能制服歹徒,成功地见义勇为。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最好受一点伤,比如脑壳碰出点血。不行,万一脑震荡,成了憨子傻子就不好了。手膀子被咬几口就行了,哪怕血长流,只是皮肉伤,不伤筋动骨,问题不大。
乌龟石下没有轮奸人的,连蚊子虫虫儿都没得一只,清静得鬼都打得死人。谢鸽子有一些失落,望着蛋青色的江面发了一会儿怔。南屏山脚下,江坳口铁路隧道口子,麻柳沱,人民公园等等这些地方爱出事,到那些地方去转转吧。寻思间,不远处江州大桥闪闪烁烁的霓虹灯映入眼帘,几年前的一件事,箭步走进他脑瓜子。
谢鸽子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三点多钟,他去超市买东西出来,听见警车扯着粗大的嗓门,滴滴滴地叫着,气呑山河地从街面上呼啸而过。眼光追着警车去的方面,只见江州大桥上黑压压全是车和人。发生车祸了?当时他卖黄碟被打黄扫非办连锅端掉后,再没本钱做事,赋闲在家,就撵了去看闹热。原来不是车祸,是一个女子,翻过大桥栏杆,站在桥边边上。女子二十来岁,穿着白花花连衣裙,江风吹着,旗帜一样鼓荡。说是与男朋友发生摩擦,男朋友要把她甩了,其时她已有身孕,气不过要跳水。电喇叭劝她:小妹,你还年轻,要想开些,铁冷了打不得,话冷了谈得,千万不能做出荒唐的事来。女子提出要求,一个钟头之内,必须叫男朋友来给她认错,把她接回家去,不然就跳下去。电喇叭说:我们会想办法满足你的要求,但你要保证不能跳下去。你男朋友电话是多少?女子告诉了电话。公安人员打过去,她男朋友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公安人员说:不管是不是你的,现在关键是要救命。她男朋友说:她要跳就让她跳,与我无关。公安人员说:先告诉你,要是你女朋友轻生成为事实,将追究你见死不救的法律責任,限你火速赶到把她接回家去。当时谢鸽子就站在打电话的公安人员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迫于压力,她男朋友来了。公安人员给他敲警钟:不管对与错,救人要紧,你言行不能过激,她要求你咋个说咋个做,你就咋个说咋个做。经过半个多钟头的言来语去,最后男子答应了女子要求,接走了女子。
谢鸽子来到江州大桥昔日那女子要跳水的地方,扶着栏杆,望着江水。两岸灯光,倒映水中,形成一条条光带,被流水撕成一绺绺光的碎条,水草一样招招摇摇。夜已经很深,桥面上有人和车辆过,稀稀疏疏的。谢鸽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真的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来跳水,我该如何救她呢?可能只有变成孙悟空,从桥底下钻过来,一抱抱住她,把她从栏杆外面拖进来。嗯,要是她抓住栏杆不放呢?既然我已经成了孙悟空,就力大无穷,她抓得再紧也没得用。对了,这个女子最好也是苹果脸,短头发,水色好,身材好,我年轻时候,肯定跟她是郎才女貌;救下她后,我得像电视上的神仙,搂着她的腰,脚踩云朵,在江面上飞几圈,然后再放她到岸上去,那才威风!
不行,我不能救她。你想,要是我救了她,又显示出了这样高超的本领,她像昝叶要嫁给王二娃一样,要缠着嫁给我咋个办呢?我有婆娘的,虽然相貌没得她漂亮,但是在我家里很穷,找不到婆娘的情况下,荣采芳主动托人介绍嫁给我,可见荣采芳心肠好,确实瞧得起我。俗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不能学陈世美,看见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把原来的婆娘休了,这样要被世人指背脊骨的。不过,现在荣采芳病情严重,说不准哪天脚一蹬走了,她不正好填房吗?这样人生就完美了。但老夫少妻也存在问题。原来一起在建筑公司上班的廖飞机,贪污公款坐了几年监狱出来,饿慌了,弄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嫩婆娘同居,还不到一个月,在街上碰着他,问起他跟嫩婆娘两个生活和不和谐。廖飞机像吃了泡了几十年的酸萝卜,脑壳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遭不住遭不住,晚上没有满足她的要求,根本不准我睡,我不给她两个耍了。是呀,大家平时开玩笑说:猛不猛,看胸口;骚不骚,看眉毛。当时也是看清楚了的,那女子的胸口像两个山包,眉毛像上了漆一样黢黑,怕两晚就把我抖空了。我五十多了,身体也差,自从荣采芳得病,就没有夫妻间的那个事,机器早生锈了,除非耗子跟猫儿两个谈恋爱,不要命了。所以啊,不要乱想斋粑吃。
老师傅,你在这里干啥子?扑在栏杆上,又是高空,看脑壳发晕,一个倒栽葱从桥上栽下去。
谢鸽子正在想入非非,听见有人说话。掉头看,一辆巡逻的警车停在面前,一个头戴“警察”钢盔帽的小伙子站在他身后提醒他。他说好好好,离开了栏杆,问自己:我还要不要再转一会儿呢?天快亮了吧?人已经疲倦了,算了,还是回家去眯个瞌睡再说。
荣采芳肝硬化腹水晚期,肚胀如鼓,肺受腹水挤压,稍微动点步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卧床休息,谢鸽子包揽了一切家务。于是,谢鸽子对自己的见义勇为时间做了妥善安排。坏蛋们喜欢晚上出来干坏事,我就白天睡觉,做家务,照料荣采芳,晚上出来抓他们。
坏蛋们存心跟谢鸽子作对,不成全他的美意,都转悠一个多月了,连坏蛋的毛都没有看见一根。每当他转悠到以前坏蛋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就在心头默念,有时甚至念出口来:坏蛋们,快点出来,成全我见义勇为嘛。一天晚上,谢鸽子走到复兴街派出所,见楼顶上用霓虹灯做的八个红色大字一闪一闪的,啥子外树形象,内强素质,心里不舒服:强你娘个鬼,强得来老子坏蛋都抓不到一个。那一些头戴“警察”钢盔帽的人就在这里头上班,坏蛋们就是被你们吓跑了。他咳了一口痰,对着派出所门口那块吊牌,狠狠地呸在了那个“出”字上。随后醒悟道,还以为找着了一个见义勇为挣奖金的独门子生意,这一些人其实也是靠抓坏蛋为生的;没得坏蛋了,他们就失业了;我这样做,完全是跟他们饭碗头抢饭吃。不过,他们吃不完,汤汤水水随便洒一点出来,就会胀得我腰挺肚圆。
真的坏蛋们高粱棍儿搭桥,存心要跟谢鸽子过不去。他晚上出来抓坏蛋,市里近期发生的三起有影响的案子,都是在白天进行,彻底颠覆了他脑壳头装的坏蛋喜欢晚上作案的推测。除了在纸袋厂三班倒上晚班要熬通宵外,谢鸽子一生中,很少有熬通宵的事。现在颠倒时光,当夜游神,半夜前还好,半夜过后就有一点精力不济,想打瞌睡。谢鸽子根据阶级斗争新动向,决定调整作息时间,把颠倒的日子颠倒过来:白天见义勇为,晚上睡觉。
谢鸽子分析了三起案子发生地点,两起在银行,都是歹徒瞄准有人从银行取钱出来,要么飞车抢夺,把取钱人的钱直接从手中抢走;要么取钱人坐车走,抢钱人尾随跟踪,在偏僻处逼停车子抢走钱。还有一起是下午抢金店。谢鸽子就把银行和金店当着自己守候的重点。不到一个月,城里有好多家银行,好多个金店,哪家的生意好,哪家的业务少,他大体弄得一清二楚。一天,谢鸽子正在荣升路工行ATM取款间外面街边上,观看有没有坏人在打取款人的主意,发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左手托着右手的手倒拐,右手捏着下巴尖,盯着前方,斜眉吊眼,口水长流。谢鸽子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一个穿戴妖艳的年轻女子,拿一个橘红色手包,朝ATM间取款间走去。女子走路的姿势很特别,绷得圆溜溜的屁股左一摇右一摇,杨柳杆左一闪右一闪,像锻炼扭动身子。谢鸽子冷冷一笑:螳螂,你去捕蝉嘛,我这只黄雀还在后面等着你哩。他退到街边一棵小叶榕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住那个男人。有人拍他肩膀,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是银行保安。你在这里干啥子?这,这,我没有干啥子。没有干啥子?走,到我办公室喝一杯茶吧。谢鸽子正口渴得冒烟子,几次都想去买一瓶矿泉水喝,要两元,舍不得,这银行保安请喝茶,简直瞌睡來了遇到枕头。
进了办公室,保安并没有倒茶给他喝,连坐都没有招呼坐,大着嗓门儿请他出示身份证。谢鸽子尴尬地笑笑:没带。保安问:你是干啥子的?谢鸽子说:抓坏蛋。保安听了哈哈大笑:你都抓坏蛋了,那坏蛋不都成好人了?看你那眼神,该不是来睃动静找机会下手的吧?谢鸽子没想自己反而做了一只蝉被人捕了,费了一个多钟头的口舌,最后是街道办事处刘主任派人来领他回去的。谢鸽子愤愤不平,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再把银行列为蹲守抓坏蛋的场地:哼,让你几爷子被偷被抢,最好被偷光抢光。
谢鸽子情绪有点低落,慨叹不好见义勇为。但反过来想,好见义勇为,不人人都来见义勇为挣奖金了?现在各行各业,不都是在刀口上取食?荣采芳看他很辛苦,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睛都落眶了;衣裳脱掉,肋巴骨一根一根的,完全成了排骨架架,心疼他,劝他算了。阎王要收我的命,就让他收去好了。谢鸽子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想办法挣钱把你的病医好,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荣采芳眼里就有了泪花子:怪我连累了你。谢鸽子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哟,一根藤上的苦瓜,哪个连累哪个哟?真要说连累,这一辈子是我连累了你;你嫁给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我对不起你。这样说着,谢鸽子眼前又回放起电视上市委俞书记给徐大江发奖金的镜头,蔫下去的气,又慢慢鼓胀起来。是啊,二十万块钱,以前单位上班,一个月才三四百块钱,要三四十年才挣得到二十万块钱;就算工资涨成两千块钱一个月,也要十年才能挣二十万块。三两月就想挣这么多,一锄头想挖一个金娃娃,哪有这样的好事啊?得慢慢来,不说两三个月,只要两三年见义勇为成功一次,也非常划算非常值得。
在这期间,谢鸽子还利用到处转的机会,发展了一门副业——拣纸壳塑料空瓶等,挣几分外水钱。没想到这年月,各行各业都有码头,刚拣上两天,就因懵懵懂懂侵入别人领地被挡获,不是丢了垃圾袋就跑,还差一颗米挨揍。只好断了发展副业念头,一心一意做好主业。
上天还是眷顾谢鸽子的,终于给他提供了一个见义勇为的机会。这天,他重整旗鼓,信心满满地走上街头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嘎一声刹在身旁两三米处。谢鸽子东张西望,听见刹车声,正眼一看,一个六十来岁的蔫苞老头儿,躺在地上,焦眉烂眼,大声叫唤着哎哟痛死我了,哎哟痛死我了。车撞着人了?见义勇为机会到了!他二话没说,疾步上前,使出爆发力,一把把老头儿抓在背上,背起他就往前面不远的江州立德医院一溜小跑。幸好老头儿个头小,不然他还背不起。
老头儿在谢鸽子背上又扳又跳,连声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谢鸽子以为他痛,怕挣脱滑下去,死死箍住老头儿的腿,安慰道:熬着,几步路就到医院了。
谢鸽子一口气把老头儿背到医院急诊室,放在椅子上,以为大功告成,清瘦的脸上笑眯眯的,牵起衣角擦擦脑门上的汗水,就要到市综合治理办公室去申报见义勇为奖,老头儿伸手抓住他的衣裳不准他走。这时,有两个小伙子赶来了,一个小伙子满脸匪气,手臂上画着飞龙,立眉立眼地盯着谢鸽子质问:你他妈凭啥子断老子的财路?另一个下巴有一点扁,手臂上画着虎头的小伙子帮腔:你龟儿毛病深沉了?赔偿我们的经济损失!谢鸽子脸上的笑容被鬼头风吹跑,正色道:我咋个断了你们的财路?我见老人摔倒了,扶起来送进医院,见义勇为,错在哪里?满脸匪气的小伙子眉毛一拧:卵义勇为,你是不是锤子吃多了消不了饱胀,嗯?扁下巴则揪住谢鸽子胸口衣裳,推了他一把:赔一万元,不然你今天休想走脱路。谢鸽子木木地站在那里汗水直冒,我错在哪里了?咋个钻进刺笆笼里了?赔钱,鸡没偷着,还倒蚀一把米,这世道人心疯了?医院保安被惊动了,赶急通知来派出所。警察一看,这是一伙有碰瓷案底的人,把他们带去了派出所,谢鸽子才得以解脱。
事后,那个脸相俊朗的所长,表扬谢鸽子协助派出所做了一件好事。谢鸽子问算不算见义勇为?那位所长淡淡一笑说:这个算不上。谢鸽子希望的眼光渐渐熄灭。不过,那个所长给了他五百块奖金,鼓励他以后多为派出所提供有用线索。
劳碌辛苦了三个多月,终于吹糠见米了。虽然离想法想差十万八千里,但苍蝇蚊子都是肉,分分厘厘也是钱,也是进账,谢鸽子多少还是有点儿高兴。他把钱拿回家,捏着钱角角,呈扇面展开,在荣采芳眼睛面前抖得唰唰响:看,我挣到的钱!荣采芳病恹恹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谢鸽子绘声绘色甚至有一点添油加醋地给荣采芳讲述了他的先进事迹。荣采芳微微点点头:你改善一下生活嘛。谢鸽子说:好。于是就去张飞机摊子上切了一斤烧腊,去何老幺小卖店买了一瓶“事事顺”曲酒,举行了庆功宴,为挣下第一笔钱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有一滴酒不愿意谢鸽子享用,从嘴角流了出来几欲逃走。谢鸽子抬起手腕,阻止了酒的意图,对荣采芳说:只要开了张,就一好百好了。
五百块有如给谢鸽子打了一剂强心针。他又鼓满风帆,信心倍增。原来仅仅白天或者晚上出去见义勇为,为了增大抓到坏蛋的概率,从此他不分白天黑夜,除了照顾好荣采芳,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之处,都在外面寻找见义勇为机会,风雨无阻,冷暖不惧。荣采芳看见他忙进忙出的身影,心里过意不去,说:这一辈子我欠你的,要哪辈子才还得清账哟。谢鸽子说:我上辈子就欠了你的,这一辈子是专门来还你账的。
五
转眼深秋,晚上出去冷飕飕的,午夜一点便僵脚僵手。这个时节,体质好的,穿一件长袖棉T恤也就行了,顶多再套一件夹克衫。谢鸽子在建筑公司时体质很好,后来慢慢变差;现在心理压力大,又没休息好,越来越走下坡路了,晚上出门,要穿五年前荣采芳在地摊上给他买的那一件驼色毛衣。风稍大一点,得穿春秋裤和那件黑不溜秋的羽绒服才行。但是,他还是感冒了。
听人说,感冒吃不吃药七天都会好。他已经睡了十天了,起床还是昏昏沉沉的,脚酸手软,浑身无力,走路打飘,只好仍然倒下床躺着,那个像烙烧饼,火烧火燎的味道,要好难受有好难受。他仿佛看见,那一些坏蛋们,听说他病了,兴高采烈地钻了出来,放心大胆地你偷我抢,为所欲为,一个一个见义勇为的绝好机会,像一个一个五彩缤纷的水泡,噼里啪啦爆掉了。
这时,市里又发生了一起震惊江州的抢劫案:城头到郊区兰草坪的三路公交车上,两个歹徒居然把一车的乘客抢了个精光。一个歹徒拿着一管火药枪,站在车头,喊大家不准动,把身上的钱统统摸出来放在过道上。另一个歹徒一手持尖刀,一手捡钱。之后,叫司机停车,大摇大摆下车走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反抗和报警。谢鸽子看了这则江州新闻,呼地从床铺头坐起身来,为生病错失良机用拳头直锤脑壳:好好的一次机会哟。荣采芳说:歹徒有枪有刀,不要把老命搭上,多的事都搞出来了。谢鸽子说:我晓得注意安全,只要站起来大喊一声,不准放肆!然后朝歹徒猛扑过去,紧紧抱住一个,大吼抓抢劫犯!我带了头,车上的人一拥而上,扭的扭,揪的揪,没说制服不了两个歹徒的。
谢鸽子再也躺不住了,第二天六点过,天还黑黢黢的,他就起床要出去见义勇为。荣采芳说:你还没有好利索,将息两天再去嘛。他说:我将息,你看了电视的,坏蛋们不将息啊。他下了一碗面来吃,给荣采芳烧了一壶开水,蒸了一个嫩蛋,把早晨要吃的药分好放在床前桌儿上,给荣采芳办好交接,说是走,不如说是飘出了屋——脚步不稳,打了一个趔趄。荣采芳见了,忙喊他慢点走。谢鸽子伸手把住门枋,定了定神,一脚高一脚低地出去了。荣采芳的眼泪水一滚就出来了,仿佛又拉下一笔巨额债务。
谢鸽子想起电视上徐大江见义勇为成了英雄后,电视台报社记者苍蝇一样围着他,挖根挖底问这问那的情形,连小娃儿时候爱打抱不平的事都问出来了。是啊,能见义勇为成为英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有前因后果,思想基础。好,以后记者采访我,我要把这一次感冒的事,详详细细地说给记者们听。还有,像徐大江那样要做见义勇为事迹报告,我也要好好讲讲这个事;还要讲我已经摔倒在地,强撑着爬起来艰难地往外走,荣采芳拉着我不准我出去,想到不能让坏蛋们的图谋得逞,我强行扳开荣采芳的手出了门。只要成了英雄,就是在台子上打胡乱说都是先进事迹,哪个又会像警察破案一样去查实哟。对喽,我这几个月已经走烂五双鞋子了,乱七八糟地丢在床脚下,我要回家一双一双地清理好,要是市里以后修建见义勇为陈列室,我就把它捐献出来,说明我当时的辛苦。
坏蛋们不是在公交车上猖狂吗,谢鸽子毅然决然地爬上了三路公交车。他在自动收售票箱前犹豫了,要不要买票?他觉得自己寻找见义勇为机会,是公益事,应该免票才对,可又不好给司机这样说。正犹豫,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捏着刹车的司机望了他一眼,又望了他一眼,他不好再在售票箱前犹豫,极不情愿摸出两元钱投进了票箱里,在后排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一个新的问题,地老鼠一样钻出谢鸽子脑门子:公交车上见义勇为,无疑增大了成本。从城头到兰草坪两块钱,坐回去又得两块,一个来回四块,一天少说点五个来回就是二十块,一个月至少六百元。我的妈呀,哪里拿钱来开销?再说,老是在公交车上打转转,就像银行前蹲守一样,司机不了解我的真实情况,误认为在寻找机会作案哩。看來车上也不是久留之地,又亏马达又耗电,得尽量找不花本钱,又不引起别人误会的地方见义勇为。
谢鸽子不断换乘公交车,坐了一天,花销了十二块钱,心痛一天的菜钱打水漂了,第二天就放弃了在车上见义勇为。沿用老办法,白天游走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晚上转悠在偏僻、人烟稀少的地方。
这一天夜晚,下着毛毛雨。谢鸽子想打伞,又怕占了手,发现情况不好处置,到隔壁借了一件绿色塑料雨衣穿着出了门。荣采芳说:外面在落雨,今天扎个雨班嘛?你早晨起得早,人又有一点不舒服,不要像上一次那样,感冒了多的事都整出来了,明天早点出门一回事。谢鸽子怔了怔,还是一埋头钻进了雨雾中。
谢鸽子想,关键时刻才考验一个人的意志!记住今天晚上的情况,以后见义勇为成功,当了英雄,记者采访,作先进事迹报告,也要作为生动典型事例讲上这一件事,就说有一天晚上,天上下着哗哗哗的瓢泼大雨,我仍然要出门见义勇为。爱人拉住我,喊我不要去,我挣脱了她拉住我的手,还是出去见义勇为了。对,不但讲,还要配上动作,连说带比,说得飞机听了都刹一脚。
顺河街,麻线街,陡坎子,滨河路,乌龟石,山脚下。几个钟头过去,谢鸽子感到肚子很饿,四肢乏力,走路有点像李玉和上刑场,戴铁镣,裹铁链,锁住了双手和双腿,准备收班,明天早一点出来。他谋划着从人民公园斜插过去,走青皮树,和平里拐顺河街回家。雨停了,一具一具雨尸,从夹道的梧桐树叶上滚落下来,摔在水泥路面上噼里啪啦很响。快拢人民公园楠木林时,有声音像细丝断线一样从细雨中飘来。谢鸽子一愣,警觉地收住脚步,伸长耳朵雷达似的屏声静息搜寻,终于弄清是从左边那几棵大树方向传来的。他精神一振,循着声音,蹑手蹑脚走过去。
黑黢黢的树林里,一辆看不清楚颜色的轿车,乌龟一样趴在那里,似乎经不住雨雾和夜气侵袭,冻得瑟瑟发抖。有男女短兵相接要死不得要生不能的肉搏中,喘息和失控的声音挤破车窗钻了出来:不得了喽,救命啊!你喊,你喊,我整死你,我整死你!谢鸽子毛根子一立,龟儿好猖狂啊,敢整死人!要捡石头砸车救人,急慌慌找了两转,连石渣子都没找着。车内的呼救声仍在一波一波地传出来,谢鸽子有如面对一只庞大的刺猬,烟熏火燎没有办法。不行,必须马上终止犯罪!谢鸽子劲一鼓,胆一壮,对准車门,伸手叭叭叭叭一阵猛拍。同时亮开嗓门儿大喊:赶快住手,不然我报警了!
车内瞬间一刀劈断似的风平浪静。点燃一支烟的工夫,后面车门悠然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边扎着皮带,一边气急败坏地走向谢鸽子,飞起一脚朝他踢去:你给老子锤子吃多了是不是?
一个揪心的疼痛,立即从谢鸽子裤裆里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他大叫一声哎呀呀,手捂裤裆蹲下身子。
十几秒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子也从后面车门钻了出来,用手梳理着两鬓零乱的发丝,招呼一脸怒气的男人道:走。拉开右边前面车门进了车子。
男子狠狠地瞟了谢鸽子一眼:这年月,你他妈少当好人。拉开左边前面车门躬腰钻进去,咕一声发动车子,嗖一声开走了。经过谢鸽子面前时,男子落下车窗摔来两个铁蛋子一样字:龌龊!
谢鸽子痛得难受,坐在潮湿的地面上,车走得无踪无影了,才瘪着喉咙还道:你龟儿才是龌龊!娘的,一对狗男女,两个坏东西,早晚一天老子会把你抓进公安局去。
谢鸽子蛋蛋被踢,痛了好几天,开始走路都不敢步子大了,扯得痛;手也不敢解,尿管像海椒水辣着火辣辣的,龇牙咧嘴半天还挤不出两滴尿来。他抬一条板凳坐在床边上,望着躺在床上荣采芳,又痛恨又失悔:眼看见义勇为只差半步就成功了,结果,哎,娘的车震骚情。
荣采芳半倚在床上,喘了一口气:算喽,见义勇为难。我昨天熬着把你这几个月磨烂的鞋子清整了一下,七双了。谢鸽子说:正因为难,做起来才有意思。别说七双,七十双又咋个嘛?工人做工要扳手,农民挖地要锄头,商人做生意要本钱,鞋子就是我去见义勇为的工具。西城角龙人鞋庄在卖打折鞋子,那种软底子的,三十块钱一双,我再给她讲一下价,看二十五块,最好二十块一双,买十双回来搁着慢慢穿。
荣采芳见谢鸽子走路一跛一拐的很费力,说:我看一下,那里肿消了没有。谢鸽子有点难为情,说:算了。荣采芳说:我的宝贝,我看一看不碍事。谢鸽子慢吞吞地拉开裤链,取出老二。荣采芳摊在掌心,细心察看了老二和支撑老二的附件蛋蛋,怜爱地说:造孽哟。谢鸽子以为是说他挨踢这一件事:造啥子孽哟,没挣到奖金,对不起你。荣采芳说:你还是挣过一回奖金的。边说边把老二放回原处,叮嘱着,好生将息几天,不要整串火了。谢鸽子乖觉地嗯了一声。荣采芳见他走路困难,挣扎着要起床给谢鸽子煮面。谢鸽子说算喽,你睡着,不要动。他自己下了一碗面,给荣采芳煮了一碗阴米子蛋。医生说荣采芳需要补充营养,最好一周输一支人体白蛋白,有助于吸收腹水,阻止增加速度。这等于对叫花子说,你最好每天早晚吃点海参燕窝,补一补身体一样,谈了等于没谈——人体白蛋白五六百块钱一支,两口子不吃不喝,一个月的低保费也只能买三支。于是,谢鸽子买回一些蛋,让荣采芳早晚各吃一个,白鸡蛋、荷包蛋、蒸嫩蛋,变着法子做给荣采芳吃。吃去吃来,荣采芳吃伤胃了,吃出了鸡屎味,不想吃了;想到要治病,要补充营养,没得办法,吃得打呕也得皱着眉头熬着吃。
等荣采芳吃过,谢鸽子洗了碗筷,甩着手上的水对床上的荣采芳说:我出去喽。荣采芳说:你走路都恼火,再将息两天嘛。谢鸽子说:都耍了三天了,人都耍得发了霉。他如《红灯记》中李奶奶唱的:擦干了血迹,掩埋了尸体,又上战场。
荣采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谢鸽子打开门,一个东西从门槛缝里掉到地面。啥东西?一个对折着的牛皮纸信封。他弯腰捡起打开看,里面装了一张银行卡。有一张纸条,上面有两行字,字写得喝醉了酒站不稳脚,或战场上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一样:
爸妈,对不起,我不争气,惹你们生气了。这是我挣下的一点钱,
给妈妈医病用,密码是我的生日。我永远爱你们。女儿杳杳。12.29
谢鸽子忙转身,手中信纸北风吹着一样抖得窣窣地响,进屋递给床上的荣采芳:女儿从门缝缝头塞进来的。荣采芳一听女儿,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谢鸽子心说:慢点。荣采芳接过一看,眼泪水一飙就出来了。
荣采芳的病越拖越深沉,稍走几步就脸青面黑,喘不过气来。晚上睡觉,鼻孔堵死了似的,发出怪腔怪调的鼾声,像拉风箱,又像野狗抢食发出的唔唔声,很刺耳很恐怖。双腿肿拢克膝头(四川话,膝盖)了,泡粑一样,一按一个窝窝,很久都不消散。谢鸽子一直说弄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这里那里,检查一下就要花掉上千块钱。荣采芳不,说看到萝卜都是一窝菜,没得必要花这个冤枉钱,死也死得了。谢鸽子说:现在女儿送来了钱,多少不知道,但至少够检查费。我今天不去见义勇为了,这就带你去医院检查。荣采芳说不,去大南街王氏B超室打了一个B超就是了,几十块钱。谢鸽子经佑着荣采芳吃了早饭,收拾停当,去了大南街打B超。胖乎乎的王医生,伸出右手二指尖,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边眼镜,几乎扑在电脑屏幕上,边看边说:胸腔腹水和背部积液太多了,双肺全部泡在积液中,最好去医院抽一些,缓解一点压力。谢鸽子说:抽了还不是很快又长起了。王医生说:确实是这样。你最好去住院,不然有个三长两短就来不及了。然后输出一张报告单拿给谢鸽子。似乎那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谢鸽子怕烫着,不敢伸手去接。王医生又抖了一下报告单,谢鸽子才迟疑地接过手,交了费,招呼荣采芳走。
路上,谢鸽子想到,自己作为男人,应该扛起家庭生活的大梁,便对荣采芳说:女儿的钱,不管多少,不到萬不得已,一分也不能用。我要努力见义勇为,争取尽快成功,领到奖金,不怕你的病有好深沉,送你去医院腹水积液一抽,满天乌云就风吹散了。荣采芳说:你不要拿话宽矮子的心,我的病情我晓得。
回家的路不远,有一个懒脚坡,谢鸽子看荣采芳挺着肚皮,像抱着一面鼓,走路得双手搂着小肚皮,慢腾腾地走,还没得蚂蚁爬得快;自己蛋蛋也有一点痛,抬手要招街对面的一辆三轮车。荣采芳说算了走路,现在路上的景色,我是看一眼算一眼了。谢鸽子只好将就荣采芳,放下招三轮车的手,扶住荣采芳,如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一样艰难往回走。路上,谢鸽子为了分散荣采芳的注意力,尽量找两口子以前发生在这一条路上的事来谈。走到小南街拐弯处,两口子突然收住了话头。拐弯处有一个梯坎,女儿杳杳小时候很调皮,每次走到这个地方,非要爬上这个梯坎往下面跳几下才走。触景生情,他们同时想起杳杳来,眼窝子渐渐湿润了。平常七八分钟就能轻松搞定的路,两口子足足耗去两个多钟头。回到家,经佑着荣采芳躺上床,谢鸽子给她倒去一杯开水润口。荣采芳接过怕烫着,边吹边小口小口地喝着。谢鸽子看着荣采芳一副病容,心头的焦虑如海水,一个浪头就把他的心全部淹没了。他打开燃气灶,动手弄中午饭吃,准备吃了继续上街见义勇为。
燃气灶嚓一声冒出火花,谢鸽子脑壳头也冒出火花:我挣钱给荣采芳医病,这件事本身就应该是见义勇为。随后很快否定了自己:荣采芳是我的婆娘,这个不能算;要是别人的婆娘,就应该算;但别人的婆娘我咋个又会去这样做呢,除非跟她两个有一腿。
六
谢鸽子又走在了见义勇为的路上。
时间过得好快,谢鸽子觉得,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给玉皇大帝汇报工作了。火炮急性子,按捺不住一年的等待,东一声西一声地响了起来,年也嘻哈打笑大步流星地走来了。他慢悠悠地走在顺河街清冷的石板街面上,想起去年正好灶王爷上天这一天,荣采芳住进了医院,年都是在医院过的。整个病房冷冷清清,寒风像枪口下逃命的野兽,撞得窗子玻璃当当直响,那个味道,死鱼的尾巴不摆喽,根本没有一星半点过年的味道。荣采芳的病情还在进一步恶化,谢鸽子在心灵深处大声呐喊:荣采芳,你一定要挺住,至少不要在年关住进医院。
谢鸽子曾经在去年大年初五那一天,专门准备了香烛纸钱,去佛来山虔诚地跪拜在观音菩萨脚下,默默许愿:菩萨啊,你千万要保佑荣采芳的病好,我一定年年拿雄鸡刀头来敬你。是不是现在你们也与时俱进了,被那一些高官富豪把口味喂高了,烧一炷香就要花费几万几十万块钱,不再稀罕我那一点刀头敬酒,把你救苦救难、慈航普度的职责丢进长江头去了,不然荣采芳的病咋个会越整越深沉呢?观音菩萨,我今年再多准备点雄鸡刀头,初一天就来给你烧香磕头,你千万不要嫌弃我敬你的东西少了哦。你要会缘情,一个大老板,一个大贪官,给你烧一百万块钱香烛纸钱,你可能会说,哎呀,咋个给我烧那么多哟?其实,我给你说,菩萨,他们抠得很,那只是他们身上的一根苦毛子。特别是那一些大贪官,全是乌骨鸡,屁眼儿心心都是黑的,报纸电视上说,动不动就贪污上千万上亿块钱,最多已经贪到上千亿了。我呢,虽然只敬了你几十块的东西,看起来少得可怜,但我只有那样多点低保费,占我收入的几分之一。所以啊菩萨,我给你说,按收入的比例,我比亿万富翁,比大贪官,不晓得大方到哪里去了。不扯远了,这样吧,观音菩萨,你保佑我今天就见义勇为成功一件事,要是得了二十万块钱奖金,我保证孝敬你两万块,十八万块给荣采芳医病。要不这样,荣采芳的病,你保佑她两万块钱就医好了,我把剩下的十八万块钱都拿给你。哎呀,要是你保佑她不医就好了,我就把二十万块钱全部拿给你。真的,我敢诅死人咒,我要是心不虔诚,说了假话,抠了一分一文来用,你让我下山就被车撞死。
谢鸽子遐想非非,说不出来啥子原因,对见义勇为当上英雄的心情,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迫切,好像刀已经架在脖子上,枪已经抵住脑顶门,不成功不行。妈的,这社会治安真的好得很了?坏蛋们,快点出杀人放火,胡作非为吧。我懂,得到奖金了,不会忘记你们,一定办你们的招待,馆子随便选,菜随便点,酒随便喝,好吗?有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手锤,行色匆匆地行走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谢鸽子巴望他去锤银行的ATM取款机,或者砸金店的玻柜。一个姑娘,站在一个高坎子上,不晓得在观望啥子。谢鸽子希望她跳下去。有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朝姑娘走过去,他希望两个男子一步跨过去抱住那个姑娘把她强奸了。对,河边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角孽打架想不开去跳水。这是最好的见义勇为方式,不伤筋动骨,顶多喝两口水,我是长江水泡大的,不怕。
河边上清风雅静,泥虫蚂蚁都没得一只。长江水枯瘦得像皮包骨头的非洲难民,成了河沟,水也不流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这样消瘦过,是金沙江下游那个水电站,把水截留去发电造成的。突然河对岸滨江公园的灯光一下亮了,点灯山的镭射灯也旋转了起来,有粗重的歌声咿咿呀呀地从远处飘来,那是滨江公园音乐喷泉打开了,牌坊的霓虹灯亮起来了。谢鸽子专程去看过,公园和音乐喷泉还可以,至于说西南第一牌坊,就有点扯鸡巴蛋了。不是荣采芳百般阻拦,我一绳子吊死在牌坊的铁架架上,我敢肯定,不管你西南第一牌坊,还是全国第一牌坊,来看我的人,保证比看牌坊的人多。现在去上吊,造不起轰动效果,价值也就不大了;不然,你赌我马上就拿绳子去上吊。
河边上风很大,把衣裳吹得鼓了起来,像长了牙齿,咬了肉皮子后啃骨头。谢鸽子冷得打起了筛壳子,又爬上河坎,准备回家做点晚饭来吃,之后再出来。过年了,我想找点过年钱,坏蛋们肯定也想找过年钱,大家都想找,我见义勇为的机会就大了。干脆安一个媒子,找一个人去跳水,我去见义勇为,得了奖金二一添作五平分。人在绝路上,是啥子事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的。嗯,这个事可以再想想。
还有,哪天晚上去铁道巷转转,看找得到杳杳不,说你妈这几天念经一样念你,过年一定要回家。你再混账再不像话,也是我和你妈的心头肉,永远不会嫌弃你的;何况还是个孝子,晓得挣钱给你妈医病了。
谢鸽子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走到复兴街岔路口,犹豫着走上面一条道,还是下面一条道,身上的棒棒机响了。接听,街道办刘主任打来的,说:明天区里领导要提前春节慰问,我们街道办特别推荐了你一家。上午还是下午来,领导还没有最后定。希望你明天不要外出,在家里等着。另外,因为有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你要准备几句好听点的话,比如感谢领导关心啊社会好啊一类。你找我要申请困难补助时我见识过,嘴巴很会说,相信你说得好;把领导说高兴了,领导脑壳一拍,说不一定就给你批困难补助了。谢鸽子说要得。他挂线揣好棒棒机,思虑到,这一些当官的,又要装模作样走过场了。慰问,不外乎来拍电视,请我当演员;给点儿慰问金,说穿了,是给我的演出费。还要拣好话说呢,说高兴了会批给我困难补助呢,说我的锤子,你怕我还是三岁大两岁小的娃儿,给一颗棒棒糖,就哄得溜溜转。去年他们去慰问我堂叔谢明良,俞书记握着他的手,红口白牙齿地说,要解决他家的困难。后来咋个了呢?几个月了没得动静。问街道办,街道办不是说俞书记忙,就是说俞书记正在找有关部门协调落实。都协调落实到今年又要来慰问我了,还是一锅白水。吃你有钱人的饭,耽搁我无钱人的工。我才不给你两个玩,影响我去见义勇为,说不一定明天就抓到一个坏人了哩。反正荣采芳在家里躺着,不要说上午下午,你就是深更半夜去都在。等一会儿回去给荣采芳交接好,拿钱收到就是;要叫说好话,就把被盖掀开,让他们看看你鼓起来的肚皮,拍给他们听听,里面装的不是快要生了的娃儿,是腹水,是积液,是病症,再这样下去,明年你们就只有到骑龙坳公墓去慰问了。
谢鸽子心潮涌动,突然身后传来一串急促零乱的脚步声。他忙往一旁让路,渐渐变浓的夜色里,一个身穿皮夹克的汉子,在追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子,相距只有几步距离。谢鸽子毛根子一立:我在电视上、学校军训时见到过,只有武警兵才穿迷彩服,显然穿皮夹克的是坏蛋。坏蛋跟武警有仇,敢明目张胆地追杀武警?谢鸽子发呆的那一瞬间,皮夹克健步如飞,撵上了迷彩服,将其按倒在地,扭住手腕。迷彩服脚蹬手抓,奋力挣扎。皮夹克呈十字架死死地压住迷彩服,手伸向腰间忙乱地摸着。一道亮光一闪,啊,手铐子。谢鸽子一急,你龟儿翻天了,居然敢打武警,那还得了!眼睛急慌慌四下里寻找,见路旁有一个碗口大的石头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他拣了起来,两步窜过去,砰一声砸在皮夹克手膀子上。皮夹克受到猝然一击,手一软,迷彩服一个挺身,拱翻压在身上的皮夹克,爬起来拔腿就跑。皮夹克一跃而起,锋利的眼光在他脸上深深地割了一刀,又去追迷彩服。谢鸽子怔住了:迷彩服跑啥子呢?正神还怕邪鬼了?是不是打不过皮夹克?我帮你,二比一,打得赢皮夹克呀!帮武警打坏蛋,这不是见义勇为吗?对啊,追!
谢鸽子追出一段路,胸口咚咚咚跳,像有人在里面擂鼓,喘不过气来,只得停下来,肠子都悔痛了,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鞋子走烂了八双,人走瘦了两圈,才碰到这样一个见义勇为机会,一闪手就失掉了。哎,哎呀,唉呀呀!正叹着气,皮夹克转来了。谢鸽子感到不妙,想走掉,还没挪开脚步,就被疾步走来的皮夹克把他的双手往身后一扭,咔嚓一声用手铐把他铐住了,厉声呵斥他:走!
谢鸽子心一沉:你抓我干啥子?皮夹克火气很旺:一会儿你就晓得了。皮夹克推了他一把。谢鸽子的心狂跳起来,莫非我挨黑社会绑匪绑架了,不该帮武警的忙?不敢违拗,只得悻悻然跟着皮夹克走,居然走进了他曾经朝吊牌吐过一口痰的复兴街派出所。很快有两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人迎上来:又跑脱了?皮夹克眼光杀向谢鸽子:你问他!
谢鸽子一头雾水:问我干啥子,我咋个晓得你们的事呢?
那个眉毛很黑的警察说:赏你一个明白,那个迷彩服是一个大案逃犯,我们多次缉拿他都跑脱了。刚才梁警官下班回家,无意中撞见,在缉捕过程中,你拿石块砸梁警官,让案犯再一次成功跑脱。你妨碍执行公务,得羁留审讯。
谢鸽子急了:误会误会,我以为警察被打了,见义勇为,帮他的忙。真的,我跟警察是有感情的,十月间我帮警察逮住了一个碰瓷团伙,还奖励了我五百块钱。警察还要我多给他们提供破案线索呢。对了,就是你们这个派出所,那个四十多岁,右下巴有绿豆大一颗肉痣的警察说的,你们可以找他来问问。谢鸽子对一脸怒气,关他进一间小黑屋的皮夹克求情。皮夹克嘲讽道:今天晚了,不谈那样多,明天再来听你慢慢讲述你的丰功伟绩吧。
皮夹克哐当一声锁了门。谢鸽子抓住门上铁钎子,望着皮夹克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荣采芳告诫他要少与警察打交道的话,如一只牛角蜂,呜一声飞来钻进他的耳朵里。神思一恍惚,王二娃大着步子走来了,骂他:你娃好憨,只有坏蛋才会被追呀。你学我嘛,脚杆一伸,轻松搞定,不就见义勇为了?谢鸽子长叹一声,怅然耷拉下那颗装满英雄梦的脑壳,沮丧地瘫软在地上。
很久很久,眼前突然冒出滚滚浓烟,一股龙卷风一吹,浓烟如被游击队打败的日本兵,哇啦哇啦四处溃散,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子,从浓烟中露出身影。谢鸽子骤然一惊:呃,这不是皮夹克追的那个人吗?对了,皮夹克不是坏人,是警官;迷彩服是逃犯,才是坏蛋。龟儿子的,害得老子被关进了派出所黑屋,我要把你抓去公安局将功补过。不对,不是补过,你想,警察是专门吃这一碗饭的,都抓不到,我把他抓到了,这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壮举,立大功了!对,不要打草惊蛇,悄悄地靠近他,然后一个猛虎下山,用手腕子锁住他的喉咙,把他拖死猪一样拖去公安局。迷彩服比我高大,我是一个瘦猴子,拖得动吗?我请两个人帮忙,大方一点,我要得二十万块钱奖金,一个开他一千块钱工资,他们肯定高兴得跳起来八丈高。
谢鸽子按计划实施,像在风景区观风望景似的慢慢向迷彩服靠过去。他怕被迷彩服认出来,张开手掌蒙在脸上。迷彩服朝他走来,快拢身边了,他学王二娃,脚杆一伸,果然一下就把迷彩服绊了一个饿狗抢屎,把他按住,用手肘锁住迷彩服喉咙,死狗一样拖着走。迷彩服比他高,拖着很吃力,想了想,解下皮带套在迷彩服的颈了上,狗一样牵着走。迷彩服很配合,说我看你日子过得造孽,婆娘生病没钱医,女儿当小姐不回家,我成全你。谢鸽子很感动,觉得他很有怜悯心,不应该是坏蛋,犹豫着站住脚说:算了,我不抓你了。迷彩服说:不行,你必须抓我。谢鸽子困惑:咋个的呢?迷彩服问:你是不是叫谢鸽子?谢鸽子一惊:你咋个晓得我的名字呢?迷彩服说:我不但晓得你的名字,我还晓得你要见义勇为挣奖金,给婆娘医病,找女儿回家。谢鸽子更是震惊:你是神仙?迷彩服说:我不是神仙,但我有神仙的慈善心情。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吧,我是拉下了两条命债的杀人犯,迟早都要被警察抓住。有得让他们抓去邀功请赏,肥肉添膘,不如让你把我抓去,领几个奖金;我一辈子尽干坏事,挨枪毙前你让我做一件好事嘛。谢鸽子说好吧,我领到奖金,一定分一份给你。真的,我讲究诚实,你家住哪里?不管你挨没挨槍毙,我都给你送到家里去。二一添作五要不要得?迷彩服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谢鸽子一时碍难,想了想:这样,我给你烧在坟前。迷彩服手一挥:算喽。我看你活得造孽,特意来成全你的。
谢鸽子感动得想给他下跪,好人都说不这出这种话,还坏人呢,打死我都不信。他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问:你多大岁数?迷彩服说:二十五岁。谢鸽子想,比杳杳大四岁。他干过很多坏事,人品大削价;我女儿杳杳当小姐也不高尚,也不值钱了,就说:我看你人不错,我有一个女儿,模样很乖,比你小四岁,你干脆给我当女婿好不好?迷彩服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挨枪毙了,你让你女儿守一辈子活寡啊?谢鸽子想想也是,就不声不响专心致志埋头走路。
走了一段路,谢鸽子突然想到,抓捕的过程太简单了,打都没有打斗一下,也没有挂彩,一点都不精彩。记者采访,做先进事迹报告,没有多少话来说,就问迷彩服:你身上有刀没得?迷彩服疑惑不解:要刀做啥子?谢鸽子说:麻烦你在不伤命的地方杀我两刀嘛。迷彩服笑笑说:我懂你的意思,杀着痛,我帮你想一个办法,跟我来。迷彩服轻轻地拉了一下谢鸽子的衣袖,谢鸽子感觉像孙悟空。一皮鸡毛一样在狂风中飘飞起来,飞向经常去那里买菜的田园农贸市场,迷彩服向一个杀鸭子卖的摊主说:麻烦你把鸭血找点给我。摊主望了望他兩个,端出半盆鸭血。迷彩服接在手里,化妆一样,往谢鸽子脸上身上,左一撇右一捺随意涂抹着。抹完了,迷彩服端详了一阵,满意地点点头说好。谢鸽子觉得血浸透了他的整个身子,浑身冷飕飕凉冰冰的,直往骨缝子里钻。想到大功即将告成,不放心地问:我这不是在弄虚作假吗?迷彩服哈哈一笑:这年头,你看那些当官的想爬上去,哪个不弄虚作假?
谢鸽子浑身血淋淋的,忽然感觉牵着走的不是迷彩服,而是一只猴子。他昂首挺胸,接受检阅一样走在大街上,满大街争着来看稀奇的目光,像晚上点灯山的激光灯一样明亮。荣采芳和杳杳混迹人群中,不停地向他招手。一股冷风吹来,大街变成了主席台,一位长发飘飘扮相妖艳的美女主持人,大声宣布现在请谢鸽子上台领奖。谢鸽子一听,心中的兴奋,像音乐喷泉遇到最强音似的往天上一飙,大步走向主席。
想起徐大江上台领奖,好像脚面前有蛇,走得乌龟一样缩头缩脑,谢鸽子叮嘱自己,要落落大方,手就高高地挥动起来。哎哟不得了喽,这会场上的掌声,怕要把我的耳朵震聋;这照相摄像的灯光,怕要把我的眼睛晃瞎……
七
谢鸽子觉得自己是冷醒的,也可以说是饿醒的,甚至还可以说是闹醒的。或者三种情况狼狈为奸,串通合谋把他弄醒的。真是又冷又饿,日子难过啊。没吃夜饭,肚皮已经饿来巴着背脊骨了。穿的这身衣裳裤子,走动着不冷,停下不动久了就很冷。他抱着膀子,瑟缩成一团。巷道里,传来踢踢橐橐的脚步声。有人从窗前过。他忍不住站起身,大喊冷得很,冷死了你们要负责嗄。有人干涉他:你闹啥子?是女人的声音。一会儿,一个女警官抱来一床被子,打开门扔给他道:深更半夜的,嘴巴闭紧点,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谢鸽子说:我又没有惹到哪个,把我关在派出所干啥子?我家头还有病人,放我出去。女警官说:惹没惹到哪个,要江警官才晓得,他负责你的案子,我们哪个也不敢把你放了。谢鸽子怔了怔,把铺盖牵开裹在身上,椅子拉来靠着屋角,头倚在墙上合上了眼皮。
热和点了,人也没有那么饿了。谢鸽子想起刚才梦中的风光,还没有领到奖金呢,是不是二十万元呢?他想重新回到梦境中去,感受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的到来。辗转了一会儿,总算回到梦境,但不是在台上领奖,而是在深山老林里艰难行走。他告诫自己,不要在山林里晃荡了,赶快去台上领奖吧,可能市委俞书记已经在台上等得不耐烦了。可是,回不到那个梦中去,便沿着一条小河沟走,河沟里鱼虾成阵,啪儿,一条鱼蹿出水面,停在空中摇唇鼓舌,给他打招呼:谢鸽子您好。又往前走,啪儿,又一条鱼蹿出水面,在空中挤眉弄眼,亲切地问候他:谢鸽子,你哪里去哟?巷道里又响起一串脚步声,把他的梦踩破了,荣采芳住院,他去陪护,一晚到亮闹闹麻麻的往事,争着抢着哭着喊着往眼前挤来。
好容易熬到天亮。昨晚给他抱铺盖来的那个女警官,给他端来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叫他慢慢吃,吃过了碗放着就是了。转身抱起椅子上的铺盖走了。
皮夹克,不,女警官说是江警官,总算来上班了。他今天穿的是警服,样子威武多了。他拿来一个本子,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警官,来审讯他来了:你昨天晚上不是想给我表白你的丰功伟绩吗,现在你慢慢讲吧。
不过,江警官还算谦和,详细询问了谢鸽子的情况后,证实谢鸽子确实是好心办坏事,便原谅了他。喊他在审讯记录上签字的时候,江警官甩着被谢鸽子用石头砸过的手膀子说:现在都还酸溜溜的痛得很。你咋个不砸在我的脑壳上哟?是要砸开花了,我用不着再来上班,你也有免费的饭吃了。随后拿过谢鸽子签上名字的记录本合拢道,义好见勇不好为,回去好好找点事情来做,不要尽找一些吃不得的来吃。谢鸽子嘴里答着嗯,心里很不服气,我又没有抢你们的饭碗,不外乎想挣点奖金给婆娘医病嘛,有啥子不能见义勇为呢?
谢鸽子这样想着走出询问室,突然如同踩着眼镜蛇尾巴,惊讶得啊的尖叫。
一男一女两个警官,押着一个年轻女子,朝询问室走来。女子个头不高,单单调调,头发凌乱,高高地昂着头,一副看破红尘,一切全无所谓的样子。那女子见了谢鸽子,躲避棍棒飞镖一样,把头迅即往下一埋,脚步慌乱地朝前蹿去。女警官吆喝道:你朝哪里走?把她推进了询问室。谢鸽子愣怔了瞬间,随即掉转头要跟进询问室去。江警官一把拉住谢鸽子:你要干啥子?不要又像昨天晚上那样,妨碍干警执行公务。谢鸽子哭丧着脸,嘴唇颤抖着说:她、她是我女儿。
是呵,她就是离家出走了大半年,谢鸽子夫妻俩日思夜想的杳杳。谢鸽子打死也想不到,父女俩会在这个严肃的法纪场所碰面,并且是一个刚走出去,一个就走进来的派出所询问室。世界上竟然有这样荒唐滑稽的事。
求你了,江警官,帮我问问,我女儿犯了啥子事好吗?谢鸽子仰起那张抬头纹像洪波一样起伏的脸,一副随时准备下跪的样子哀求着江警官道。
江警官说:昨晚市里统一扫黄,你女儿八成与这个有关。
谢鸽子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他曾经了解过,卖淫嫖娼,屡教不改多次抓获的要刑事拘留和罚款,初犯只要有人出面担保,可以交罚款走人。于是,他对江警官说:请求你帮我通融一下,我女儿误入歧途,我会带回家好好教育她的。我这就去拿罚款来交。
谢鸽子救女心切,没等江警官答应,便离开了派出所,一路小跑回家拿钱来交罚款。当然没有那么一大笔钱,只有女儿悄悄塞进门缝送给荣采芳医病的那个银行卡。
打开家门,靠在床头的荣采芳忧喜参半地问:你咋个现在才回来哟,一晚上不回家,我担心死了。吃饭没有?谢鸽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