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鸡、石牛和老道
2018-11-21侯雁北
文/侯雁北
秋夜,在灯下翻着一部破旧的《礼泉县志》,不禁想起家乡的两处“名胜”。
我把这两个去处称作“名胜”,其实连县志里所载的“十二景”也没有包括它们。但我觉得这两个去处,即使够不上“名胜”的格,却也比什么“十二景”来得实际。
我所想起的两处“名胜”,一处在礼泉县北城门——永定门和一座砖拱桥——仲桥之间,一处却是和仲挤相隔不远的志公泉。永定门和仲桥之间,有一段陡坡,名叫鸡娃岭。传说岭上埋着一窝鸡娃。假若你赶着一辆铁轮车,或者推着一辆木轮车,从岭上经过,应着车轮辚辚的响声,就喧闹起了一阵鸡娃的鸣啭,好像就在你的身边,你的脚下。假若你是第一次从这岭上经过,你不禁担心会把它们惊着,踩着,以至于要停止脚步,前后左右地找寻;但你停下来了,却什么也找不见。假若你是经常从这儿来往的,你自然明白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不是有人专门到这里来,站在岭上,拍着手,顿着足,或者拿一块小石头碰击一块大石头,故意逗引小鸡啾啾地叫,欣赏这捉摸不住的鸣唱吗?
到这岭上听鸡娃叫,是我们家乡小孩儿极好的游戏。但是上世纪30年代,我小时却不常到这里来玩。因为祖母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群小鸡,只要它们脱掉绒毛,换上坚硬的羽毛,就会一只一只,扑棱棱地飞出。它们一飞出来,我们每家每户便都有了鸡。那时候,红的,花的,各色各样的大公鸡,站在各家的墙头、房顶、麦草垛子上,把脖子伸起,朝着大红的太阳喔喔啼,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老母鸡呢?肥得走路也有些吃劲,它们每年都生几百颗蛋,每年都孵一窝小鸡。到那时,哪个馋嘴孩子还能没蛋吃呢?可是,就在鸡娃岭这群小鸡快要换齐了坚硬的羽毛的时候,一个可恶的老道,听见了那羽毛铮铮地长着的声音,他赶了来,把它们身上的羽毛拔得精光。那羽毛是珍贵的宝贝。从此,这群小鸡便深深地被埋在岭中,永远也飞不出来了。
这个故事使我非常同情那群小鸡,每每听到它们的叫声,就很难受,就很为它们着急。我觉得它们是在痛苦地哀鸣,焦急地呼唤,求人帮它们冲出地皮。然而事实上,任凭你怎样拍手,怎样顿足,怎样狠劲地拿小石头碰击大石头,小鸡却总是不能飞出来。于是我便以为这些动作都是恶作剧,都是把小鸡的痛苦当作娱乐和游戏,都是在欺骗小鸡,也是在欺骗自己。可不是吗?我家曾想养一只鸡,但却没有养下来。我记得,一天妈妈从外婆家抱回一只麻母鸡,可是它很快就被我们的房东发现了。他一会儿说:“你们可要小心它屙在院子里!”一会儿又说:“它啄了我的竹子是不行的!”我们这房东是个布行经理,算得上个文韵之士,颇有不少的闲情逸趣。他在院子里种了几丛毛竹,看得比什么也珍贵,麻母鸡当然是不许养的。祖母受不了他的再三“叮咛”,对妈妈说:“这是什么年月,我们怎么就忘了老道早已盗去了鸡娃岭上的宝贝?”
因此,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年,这鸡娃岭上似乎整年都笼罩着灰蒙蒙的一片烟雾,没有哪一天消散过。再加上约有10多丈高的永定城楼,耸立在鸡娃岭上,遮着阳光,把高大的身影正好投下来,印在这鸡娃岭上,越发使人觉得阴森。岭的北边就是仲桥。仲桥两边丛生着一带芦苇,墨绿的叶子被风一刮,唰唰地响,也使人不由得要想起那个魔法不浅的老道来。
我自然非常痛恨这老道。他好像是以盗窃宝贝、破坏美好的事物为职业的。他不仅拔去了小鸡们的羽毛,而且还给志公泉造成了一幕悲剧。这志公泉只是个直径约四尺光景的极普通的泉,但泉水却十分清莹。泉的岸是用几块青石砌成的。我不知共有几块了,只记得在西南角上的一块,有一个小小的凹痕。祖母告诉我:那个凹痕,是一个牛蹄窝,是离志公泉不远的一只石牛踩的。祖母说,这石牛每天夜里满天星斗出齐了,便要到志公泉去喝水,时间久了,就在泉边的石条上,踩出了一个蹄窝。志公泉是神泉,水是神水,石牛喝这水到一定时候,就会和人们家里养的牛一模一样,帮助人们耕种大片的士地。可是那可恶的老道,在石牛去喝最后一次水时,他将它的一只角打掉了,盗去了宝贝,于是这石牛没有喝到最后一次水,也永远卧在那里,不能动了。
这被老道盗去宝贝的石牛,面朝着志公泉,半撑着两只前腿,很想猛地一下站起耒,但是却不能。它的两只后腿深陷在泥土里,被一丛野草盖着。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走到这石牛身旁,望着它呆呆地默想。我家没有牛,隔壁的郭大伯家也没有牛,对门的王三叔家也没有牛。我们这些养不起牛的人家,总是把庄稼种不好。因此,我每次站在这石牛身旁,总盼它能够站起来,像一头活牛一样,帮助没有牛的人家耕地。我想,我的这个愿望假若能够实现的话,我和绵才(郭大伯的儿子)、林喜(王三叔的儿子),就再也不必弯着腰、喘着气拉犁了。那时候,我们一定割最嫩最香的草给它吃;它喜欢喝志公泉的水,我们就天天从泉里给它提水回来。但是这石牛却总是那样仰着头,半撑着前腿,想猛地一下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
于是我便极想找到那个可恶的老道,而且和锦才、林喜商量,找到他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顿,把那群小鸡的羽毛,把石牛的宝贝夺回来,还给小鸡和石牛。可是谁知道那可恶的家伙,到底藏在哪里呢?
有一年,姐姐病了,祖母领我到关帝庙为她去求药。这关帝庙里有一个蓄着满头乱发、穿着一件用破布缀起的大袍子的老人,模样儿很有一些可怕。从关帝庙回来,我听说这人叫作何老道,于是断定拔去小鸡羽毛的是他,盗去石牛宝贝的也是他。因而便把满腔的愤怒都倾注在他的身上,并告诉祖母说,我和我的伙伴一定要为鸡娃岭的小鸡和志公泉的石牛报仇。谁知祖母却说何老道是个好人。他年轻时爱着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后来这姑娘被一个有钱有势的恶人夺去了,他气愤不过,才横了心入了“空门”,孤孤单单地住在破烂的关帝庙里。
我们都有些不相信祖母的话,便暗中注意这何老道,果然见他种着几亩薄田,饥了自己做饭,冷了自己缝衣,并不吃斋念经,过着孤苦寂寞的生活。
于是我们便继续找寻,一心一意要为小鸡和石牛报仇。可是后来我却发现关于小鸡、石牛和老道的故事,只流传在我们一些穷孩子中间,一些富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根本不知道这个故事。这是为什么呢?我弄不懂。也许鸡娃岭下就没有什么小鸡,也许那石牛就不曾到志公泉喝水,也许人间就没有那样一个可恶的老道?但是,那一窝鸡娃明明在痛苦地哀鸣,焦急地呼唤,那石牛明明要猛地一下站起来,还有那个谁也抹不掉的蹄窝!这些问题都使我非常痛苦,想打消为小鸡、石牛报仇的念头而又不能。
接着我便慢慢长大了,而且生活要求于我的,也都是些非常实在、具体的事,比如家里没有柴烧,因此我就只管在鸡娃岭上、志公泉边,割那黄的或者半黄的野草,每天几乎连喘气的空儿都没有,当然就再也顾不到找寻什么和尚道士的事了。
又过了些年,直到我们家乡斗争一个叫袁大谷的恶人时,我不知为什么又猛然想起那个可恶的老道。那天,关帝庙里的何老道颤巍巍地走进会场,他大放悲声地向人们讲着一个叫罗米珠的姑娘的往事。罗米珠,一个多么钟情、善良的女子,她被袁大谷抢去的第一天晚上,就用剪刀断送了自己的生命。袁大谷家一个好心的女佣人按照罗米珠临死时的嘱托,把一绺头发和一件血衣转送给何老道,何老道收藏着这两件是爱情也是仇恨的纪念品,直到这个报仇雪恨的年月。这天,他把那绺乌黑的一个年轻姑娘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把那件染满血迹的一个年轻姑娘的内衣,高高地举在半空,愤怒地连声呼喊着“报仇!报仇!”当时我听着这喊声,望着那头发和血衣,便十分坚定地认为:垂头站在台角的恶人袁大谷,就是我寻找了多年的何老道。
今年我回到家乡,刚一踏进自己的巷口,首先看见的便是一大群小鸡。它们由几只老母鸡领着,互相追逐,互相嬉戏,把一条街几乎装满了,挡着我的去路。我从这鸡的群中走过,它们也不惊飞,只给我让出一条小道。这情景立刻使我想起了鸡娃岭上的小鸡,接着也想起志公泉边的石牛。住在家乡的日子里,我又去了一次这两个去处。这天,风和日丽,天高气爽,一辆拖拉机正好在那条石牛躺着的地里耕地。拖拉机发出突突的响声,把一团团乳白色的轻烟抛向高空。也有几个孩子在鸡娃岭上拍手、顿足,引得鸡娃“吱吱”地欢叫。这时我再望望那石牛,却见它并不像急着要猛地一下站起来。我问那几个站在鸡娃岭上的孩子听说过那个老道的故事没有,他们只是不住地摇头,齐声说:“你骗人!你骗人!”听着他们的话,想起已往的岁月,想起自己苦难而又天真的童年来,我不禁笑出了声。我想: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老人们讲着这样的故事,是发泄他们的愤慨,向往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如今我将这样的故事讲给生活在幸福的家乡的下一代,他们怎么会听得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