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的散文诗(十五章)
2018-11-21上海
上海 清 水
从未如此接近
看惯俗常物事,无非是怀念里的旧,时光里的久。无非是簇新的事物延续旧物的生长。最后,生和死都一同变旧。
我看到院子的门往往虚掩。
一些早晨,或者饭后,事物出现幻象。我走进软草:没有移动的日常混杂了干草的气味。在软草,一年就是一天,父亲就是母亲。一阵风吹,风中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见我睡在一个木凳上。睡姿滑稽可笑,却又从容自得。我想,这小小的木凳应该是棵年长的树,我在树上,时间从树间跌落。而天空,是另一个无边的树的森林。
一些吹拂的风擦肩而过。野鸟停在屋顶上。告诉我吧!
告诉我,还有谁见过你年轻的模样?
我看见我所能看见的。我看见我自己。直到母亲把我叫醒。
那几乎听见的声音
流浪人睡在寺庙的长亭。
下雨的长亭。雨落进你的身体。每一粒都清晰。
雨把你叫醒,说木槿花刚刚盛开,说两匹石马运来了青苔。
雨水瞬间栽入泥土,仿佛紧紧握住一本经书。
有人说迷路。
有人说离天空最近的,风过普光明殿时,轻轻的脚步。
你的背影有微卷的伤,却始终朝着水的流向。
这个冬天,一些河流改变了走向。一些被风吹皱的旧墙,旧墙铁门上,巨大的荒寂沉默,不慌不忙。时间终究是谜。是谁的信仰落在西风中,生生不息?
我看见地黄开在薄薄的尘土上。花瓣干枯暗香。
沉默的流浪者,你是否也想起了默温的诗句:那几乎听见的声音,光芒回避我的眼睛。
流浪人一言不发。青铜色的雨和你彼此安慰。
雨水一点点涨起,普光明殿的烛火,静静映照三更的佛墙。
雨过龙庄讲寺
雨来的时候,你听不到纷乱的脚步。
你的睡眠一片安静。夜空不见繁星。
某个映像总是转眼即逝。你艰难地睁开眼睛,却睁不开睡着的身体。你停留在雨的边缘,看见一些陈旧的屋顶和消逝的声音。你听到一个古琴音色低沉。天鹅像片翠绿的叶子坐在湖心。等不及天亮,它就会成为你具体的回想。
你回想一场雨的下落。它们敲打窗户,敲落无数个夜晚。这些虚幻的雨模糊一片,它们总是抽身而出,留下潮湿的印痕。
一个瞬间和另一个瞬间。雨更像是时间的波纹。
和雨水一起降临的,那些被水洗刷过的物事,它们触手可及,又常常是幻象。你站在岸边,有时也会在湖里。这也不奇怪,你可以看到更奇妙的事物。
你可以看到一切的欢乐和伤悲。
那覆盖在荒寂上的,在城市废墟脚下,雨的形状长久存在。
鱼群之思
草木的香气困扰我。
我无法得知一个故事细节。关于蚁群,爱情。关于一颗古老的星。
清凉的事物悄然抵达。
当我听到艾草、绿萍、刚刚出生的鱼群的时候,我知道。
我不再需要花费时间去收集荒芜的白昼。
旧物的火焰
山水的嶙峋隐约可辨。
那些凋零在河边的菩提树叶,慢慢会被人遗忘。薄如蝉翼的,是坠落的金。
它们说一些尘土被雨水带走。说早晨和夜晚的光浸在河水里,慢慢沉落,又慢慢升起。说淡淡槐香的软草,在无数个明媚的、孤独的时光里,有我幼年细小身体里爱情的羞怯和离别的伤愁。川杨河日日夜夜向两岸诀别前行,一个黑夜又将过去,一簇火焰又将燃起。
我看见父亲在整理老房的旧物。一些干草留有香气。
怀念没有停止,父亲也是旧物的怀念。
我看见夜晚的光穿过软草。那些朴素的、安然的事物一下又照亮了母亲。
卑微之物
蓄满雨水的花枝,已盛开在原隰之上。
我赶着马车走在中道。四匹马的驾车跑得飞快。马儿鬃毛飞散,它们早已跑得疲累。
而路程遥遥,我还得继续赶路。一个影子被另一个影子覆盖。
我看见一些见多识广的苔藓跟着水流缓缓行走。
我看见丢失了寒冰的湖水不再伤悲,一只疲累的鹁鸪鸟儿,它和长着金叶的大树不期而遇。湖水轻漾。透明的枯叶落入了泥土。稍不留神
一些卑微之物转眼就变成了金子。
鱼群轻漾浩大的剧情
下半夜的火烛是影子的秘密。
对黑夜的热爱来自于遥不可及的未来。
走过的山丘。腐朽的塔楼。
而夜风,愈见仁慈。夜风用一个声音朗读出生和死亡。它朗读今晚消隐的星。
湖水经历着火烛和影子的秘密。鱼群轻漾浩大的剧情。
从斑斓的空寂往下俯瞰:
一个躯体颤抖着穿过了一个墙壁。
古老树
蝶的翅羽很安静。
避开人群,囤积了一生的梦,仿佛只为奔赴一场明媚的死亡。
注定要有一个坚定的身体,来盛放清晨的雪莲和夜晚的寒冰。
这个季节不是丰收的季节。松针和绣线菊还未曾氤氲泛香。成群的鸟儿低飞,
是在护守自己的命运?一路奔波中,蛇蟾之毒刺进了勇敢者的手掌。
一些鸟在商议妥协和逃遁,但更多的,选择了更远的漂泊和守候。
我看到一棵古老的橡树。就在那里。
蜂鸟写下了树林的秘密。
通 道
真实的情形是:我们曾在林阴道上遇见过。
在一个斑点的早晨你不是隐藏的黑鸟也不是窥视的野草。
在通往某个其他存在的通道上。
一种外部力量带我们走。
没有边界的国度,硕大的花朵获得自由。
途经的水
为了取一些干净的水和桑叶,我跟随迁徙的鱼群,渡过了三条大河。
鱼群有着自己的记忆,无意识往前是它们重要的经验。它们充满好奇,对新异的事物过目不忘。更多时候,它们洄游到深处的静水等待产卵。寒流来临,在最冰冷的寒流深处的彻骨里,它们产下鱼的孩子。
向更深的逆流游去。树枝泛出青色,在后面徒劳地追赶。
磷光聚集,溯流而上。这长长的迁徙的生灵灼伤了我的眼睛。它们如此年轻,又如此苍老。它们聚拢自己的道路,道路不会失信于一个鱼群。
我看见身驮青苇和尺素的骢马,晨昏不歇走在路上。
我看见一只黑色的翅鳶,在一条河流旁,清洗尘埃里它小小的身子。
我忘记了时间和空间,隔了几条河的距离,我依然想要前来迎接你。哒哒哒的马背上,有人正唱《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空阔的天地间,我看到你正在你之外生长。
风声猎猎。天空的火焰在对岸慢慢熄灭。又在此岸熊熊燃起。
河流积沛雨意,大雨突然来临。
大雨坍塌了一个人内心的暗。
大雨是另一个鱼群。
雷电的长度
心灰意冷的时候进入一种草。
正值芒种。五月节。小麦成熟,大豆待种。女孩们编了柳枝花瓣迎接花神。
万物忙着荣枯更替。它们平静地完成死亡,开始新的生命。
无人注意贸然闯入者。鸟儿从我身边飞过。我收拢身子想变成它们中的一个。
啊,小鸟无意带我走。它们脖子下蓝宝石吊坠的羽毛,打着树的暗语。
不敢触碰。我只有继续握紧口袋里的冷。它们在我身体隐藏已久。
隐藏已久的,还有雷霆。雨声。巨大的沉默的鹰群。
雷声隆隆。一种草的平静和雷鸣将我击中。
古旃檀
我不知道这神秘来自何处?
灰烬熄灭。被禁锢的花朵次第破开身体醒来。
年轻的悦耳的声音诉说着爱情。年老的浮游于天地,面容纯净。所有的繁茂在消失,所有的枯萎又重现。是谁俯身看这一切?是谁,从未离去?
而古旃檀香气依旧。雨露充沛,它们有自己独特的抒情方式。
黎明时分,一只晨起的锡嘴雀碰断了细小的树枝。
静默的事物一无所获
风吹落了更多的树叶。
风吹空荡荡的橘树。
光的手婆娑枝头片刻流霞。果实弃置一旁。
使路人遗忘了的,橘的果缺少投机的本领和严肃的热情。它们一个个光着脚,打着瞌睡,汁水压裂了黄昏的落日光景。
静默的事物一无所获。地黄花开的早晨,一条河流带走了它们。它们承载那些流水,流水也承载这些事物。下一个季节来临,河水开始变得清凉,它们又会无声无息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河流巡行,一路清洗窗子、瓦片,清洗一些匆匆赶路的内心。
那些细密的、水一样的光温柔流淌。很多时候,这些水也会突然穿过白天的视野,进入一个秘密的山峰或者一条陌生的江流。
我看见一个古老的故事在瞬间发生,又在瞬间消失不见。
野浆果
假如清晨一片微蓝,廊檐正在安静地滴水。
假如河道充塞冰雪,陡岸上野浆果和昆虫还在其乐融融。
假如云杉背后的高空,那空无一物的云朵,变成了一只鸟儿的小伞。
我才明白——
世上的喜悦多么贫乏。世上的感激多么不值得一提。
翡 色
翡色从未消褪。
来自于水,或接近于水的灯火。
鱼和艾草长眠于此,不要唤醒它们。收割后的麦地一脸疲惫,青草的汁液乍暖还寒。
除了一些种籽和花朵,是谁,还能让你热爱和记住?是谁还在这里,为每一年的花开、花落守灵?那些微不足道的碑石,是哪个卑微者遗落的踪迹?
草木的香气困扰我。
孤独者,请分一些沉郁的风给我,掩埋在罅隙里的雨雪漂泊已久,羊群等在不远处。
一些脚步,从未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