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独坐(外三章)
2018-11-21江西黄小军
江西 黄小军
近来有点老了,如水的夜空淌动得有点慢了。
涉水而过的山影,腿有些瘸,背有些驼,小风一吹,遥遥远远的山顶,仿佛有一簇红得像血的枯草或者野花,半空中,飘呀飘呀,似乎还感觉有一张王洛宾努力张开的老男人的大嘴,想要叼起半个月亮。
一个人呆呆地蜷着,背靠着半座夜色歪站,想起了早好些年的一些往事,比如从前某座老林子里的湖泊,那天我差点喘不过气,我看见湖对岸有一个女人好看的双眼皮,看了我一下之后,又闭上了。
不想去琢磨什么,就好比不想去琢磨夜空中那些无人喂养却总还活着的星光,仿佛有一场大雪正在远空泼洒,只有星光狼嗥着逃了出来,告诉我们关于天宫已被深埋了的消息。
很多的事无法解释,难究因果,就好比岁月深处的某些茅草,仍然飘拂在远方,细碎而又迷茫,而又苍茫,好在不时有小车静夜里呼啸而过,还有男孩调皮地吹着口哨,这座小城的温情,有点味道。
这味道就好比璀璨星空中,有一条摆尾的大鱼,没人听得到大鱼吐出的泡泡,除非你能够静谧如山河,静谧如光棍或者并不光棍的山河,而山河抽去了我一根大写意的骨头。
所以,我总爱夜空下仰脖喝水,而且感觉如水的夜空正在被一种什么东西拖动,星群零乱着,奔跑着,咣咣作响,我还仿佛总听见一种奇怪的召唤,仿佛上苍正喊着让我回家吃饭,而不再是从前妈妈喊我。
所以,当湖泊升起,乱云飘飞,我坐在溪边洗脚,也笑,也打趣,也和我的邻人说点黄色的晕段子,而我的心是寂静的。
其寂静就好比我年少时扔出的一些石头,至今听不到回响,这辈子我闭眼扔过很多石头,也扔过很多月亮,扔过小月亮,撞到墙上弹了回来,我很难过,发了下呆,扔过大月亮,没有回声,至今我一直在等,竖着耳朵。
也扔过爱情,从自己的腹腔里抓出过一大把一大把,肚子是个盛产爱情的地方。扔过嫦娥吗?猪八戒还在万里之遥坐等,猪八戒的痛苦,也是人类的痛苦。扔过大鸟吗?总感觉冥冥中有一只大鸟,总想和一朵远方的云,再恩爱一会。
街的拐角有高跟响了起来,大概邻家某位好看的妇人搓麻回来了,有一种感觉,月夜,大魂出没,等着我把自己扔出去,扔进池塘。
池塘有莲,
然后再也没什么了。
池中有莲
菩萨不在这打坐久矣,日头坐在遥远的木桩上瞌睡,小半座古代,被远去的木桨扯了下来,浸漫水上,被风色和蛙声,剔净成了一朵一朵的莲。
或白,或粉,或也淡蓝,或也深紫,其脆生生而又稚丫丫的小形态,尤如婴儿半啼半闹间,半握的小手,居然也握住了前世的那一泓天籁,一艘大船。
还有前世的那一弯月,那一声钟,那一架岸,前世的淤泥,莲儿的根部汨汨冒泡,我的前世正哼着人约黄昏后,巴巴地等着一位娇娇小姐后花园赠金。
那个年代的池畔,睡莲慵懒着天空和岁月,慵懒着美人的梳妆台,穷酸的读书人,总是很容易冒出一些西厢情结。
还有鱼,大尾的,或小尾的,当莲叶睡床一样大块大块铺开,大块的莲叶底下,摆动一阕或几阕宋词的涟漪,似乎李清照正倚栏,杏眼微眯,蓬松云鬓。
清照女士人比黄花还瘦啦,欲说还休啦,能不欲说还休吗,鼓囊囊的莲蓬里,谁说不也窝着一个前世情人,但金人的确已经南下了。
俱是前朝往事了,当是世事如垢,多有尘埃,却幸得菩萨给这攘攘红尘留下这打坐过的莲台,出淤泥而不染也,濯清涟而不妖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可我还是想说,今世我来了,我不是莲蓬里冒出来的,也不是菩萨驾前的童子,我只是一个爱喝酒的当代老头,读周敦颐老先生的《爱莲说》,醉卧于此。
但太阳还是过于辽阔地滚过来了。
滚动着太阳的辽阔山河
天空张开大口,满空的呐喊喷吐柳絮和飞云、奔马和苍狗、沉船和岸,而所有因此而直立起来了的山河,飘飞的茅草丛中,飘飞而出一轮太阳。
太阳滚动着辽阔,滚动着所有的岁月和天意,滚动着所有的热烈和沉默,飘飞着的誓言和谎言,如光棍的影子一样拉长,或变形。
所有的大鸟都被扬起,所有的大路和小楼和灰暗年代的读本都被抛弃,阳光句子洒落的地方,一地繁文缛节的小径,或沙石。
苍茫和沧桑临空而降而滚向我的一张飘满桃花的靠椅,我的端坐其上的世界,包括所有有故事或者没有故事的门窗,剔透而干净。
地上的每一根小草,每一只小虫,每一条小狗,都被激荡了起来,都被置身于一张广大桌面而又想奋力地再摆一下尾,桌面上的那一大杯茶还是热的。
起初,东方只是一个蛋,只是一个蛋黄,然后破了,流了一大滩血,然后鲜红,然后鹅黄,然后苍白如墙,然后有了一万只无所遁逃的雄鸡引颈而唱。
然后人类只剩下这一个太阳了,只剩下这一个搏动所有旷野和蝴蝶的心脏了,只剩下这样一枚最后的硬币飘飞天堂了。
最后,在我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搬一张大椅,吐一口大气,让那飘飞的太阳,吻我的左脸蛋,又吻我的右脸蛋,再去吻我破烂的裤兜翻开的空空如也吧。
空空如也,掏尽天空的蔚蓝
爬上高楼,架上长梯,在天空的肚子上掏个洞,那么多好玩的东西都斜飞着钻进去、淌进去了,从此再不出来了,该是个多么巨大而有趣的地方啊。
一些鸟,比如凤凰,后世再也没人看见过凤凰,一些飘叶,一些悲怆或欢乐过的浮尘,万千蝴蝶,万千恩爱。
我的青春,我们的青春,我对门老奶奶的青春,很多很多人或者悲情,或者不甚悲情的一些往事,都在天空肥大的肚子里,很有尊严地挤成一堆了吗,比如我最早爱过的一朵花,我最后一次忘记交给老师的作业。
记得那时我还是个丑陋的男孩,无奈地站在自己阳台上,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和别人拉手了,恋爱了,跟别人走了,回到角落,我傻傻地只是哭,然后做了个鬼脸,抹了抹泪。
从此,几多几多的风,飘过我苍茫的脸,有一种坚定的声音响在我心里:你有你的娜塔莎,我有我的玛丽娅。
而头顶的大鸟和流云,依然在一种辽阔的空旷里,当着一棵光秃秃的树,肆无忌惮调情,其时的种种情状,感动得我要哭。
从我的鼻尖上飘走的小鱼啊,万千的小猫啊,我甚至于来不及赶在老去之前,做完我手头青春的事情。
但我不哭,青春的事来不及做了,但我可以做很多老爷爷的事。
我还有最后一个黄昏,我将赶在最终成为一个老爷爷的骷髅之前,跪在我自己的窗台上,我能掏尽天空的蔚蓝,挖回曾经流鼻涕的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