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的家规
2018-11-21臧安民
臧安民
父亲说,他是上过学的。他其实只上了三天学。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趴在炕上,正在姐姐的帮助下练习写我的名字——臧安民。这个“臧”字,笔画太多了,以致于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歪歪扭扭的。只上了三天学的父亲当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有多么难写。父亲看着我写的字,咧开嘴笑了。父亲没有文化,却知道人是不能没有文化的。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娇惯过我们,该做的家务和地里的农活,我们都干过。父亲自己也如一头永不知疲倦的牛,拼死拼活地劳作。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穷志不短,只要肯干,总会有好日子的。”也难怪,父亲和母亲当年两手空空,千里迢迢地从山东老家逃荒来到吉林东丰,连住的地方也没有,过日子的碗筷都是乡亲们你一个碗我一个盆凑起来的,更别说积蓄了。母亲没有难过,也没有抱怨,默默地和父亲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由于家里穷,父亲每天除了和大家一起上工下工,还额外承担了许多生产队里的活计,从来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可是,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没有化肥农药,没有优良的种子,父亲就算再能干,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家里也总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全家七口人,只靠着父亲和母亲挣的工分,一年到头,总是不够吃不够用,一家人过着清苦的生活。那时,每到秋收季节,生产队里总要派人夜晚出来看青(就是晚上不睡觉,在田地边溜达,看护庄稼,防止有人来偷)。这样的苦差,是没有人愿意干的,因为大家白天累了一天,都想在晚上睡个安稳觉。父亲却抓住了机会,总是积极地和别人串班,这样,每晚都能多挣几个工分,多挣几分钱。每到这时,母亲就会多个心眼,叫我晚上悄悄出去,让父亲掰几穗玉米棒子,回来给孩子们填补肚子,可我每次都是空手而归。父亲手里提着镰刀,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总是叹着气,抚摸着我的头,说:“回去吧,不是咱的东西,咱不能要,也不能拿。”看到我空着手回家,母亲也总是叹着气说:“也不怪你爹,他就是那么死心眼。”那时,我心里总在嘀咕,漫山遍野的大苞米,就是掰上十棒八棒的,也不会有人看出来,父亲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呢?直到现在,我读了很多书,才理解了“故君子慎其独也”的含义,父亲一定不知道这句话,也不知道君子是个什么玩意,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
父亲虽然不识字,可是对于孩子们的学习,却看得非常重要。我上中学时,要到十多里外的乡镇就读。父亲咬着牙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可是我却不会骑,父亲就抽出时间,给我扶着自行车,让我一点点学,我一遍遍地练习,一遍遍地摔倒。当我想放弃时父亲看着我腿上的伤口说,你不想上学了吗?最后,我学会了。当我以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地区师范的时候,父亲的老脸上,竟然流下了泪水。他如获至宝似的抚摩着入学通知书,感受着字的温度。我知道,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父亲心里永远的骄傲。那一阵子,人前人后,父亲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人也仿佛精神了许多。
现在,我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读研究生,外甥女大学在读,侄女也以优异的成绩进入重点大学。父亲也老了,每次我们带着孩子团聚在父亲身旁,父亲看着眼前的孩子们,总是忍不住偷偷抹泪。我知道,父亲看着家里的大学生们,一定比我当年考入师范高兴百倍。父亲虽然不识字,可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没有豪言壮语,他只是本能地认为,读书是一件好事。在家庭的影响下,孩子们学习时一个比一个用劲,一个比一个有发展前途。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兴奋激动呢?
父亲是一本书。书上一个字也没写,他的一举一动,无疑是一本家规,一本无字的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