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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十四)

2018-11-21王克臣

火花 2018年8期
关键词:云龙指导员阿妈

王克臣

“轰轰,轰轰——”一排炮弹,在金城川的山顶上爆炸。

慰问志愿军的朝鲜老百姓,乱作一团。东的东,西的西,有趴着的,有倒着的,更多的人钻进树林子。

罗指导员使劲儿叫嚷:“不要往树林里跑,躲进山凹,藏到巨石底下!”

高连长大声呼叫:“朝鲜的兄弟姐妹们,不要往树林里跑,躲进山凹,藏到巨石底下!”

罗指导员叫嚷道:“志愿军同志们,快,帮助朝鲜老乡,把他们拉进山凹里,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轰轰,轰轰——”又一排炮弹,延伸在金城川阵地上爆炸。

阿妈尼的棉裙着了火,她吓得大喊大叫。

阿巴基赶紧跑过来,使劲儿帮她扑打。

金达莱见状,也帮着灭火。不料,自己的裙子也被引着。她一面帮助阿妈尼,还要扑打自己身上的火,急得又哭又嚷。

董世贵听到金达莱的叫喊声,一面奔跑,一面脱掉棉衣,一下子捂住阿妈尼的棉裙,将火扑灭。

此刻,金达莱正在撕扯燃着熊熊火苗的棉裙,大声地呼救。

董世贵顾不得一切,提着棉衣扑了上去,将金达莱的裙子严严实实盖在下面,扑灭了火。

“轰轰,轰轰——”第三排炮弹,又一次延伸爆炸。半山坡的树,一棵接一棵,着起了火,火势汹涌,一直烧到山坡底。

阿巴基仰天大叫,叽里咕噜,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在破口大骂。

董世贵一手搀扶着阿妈尼,一手拉扯着阿巴基,后面跟着金达莱,一伙人朝一块巨石下急奔过去。董世贵把一家三口安顿好,又跑去救护旁的人。

在敌人的炮击中,罗指导员阵亡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连长组织战士们把罗指导员和牺牲的战友摆成一排,然后,脱帽肃立,掩埋好战友们的尸体,各自回到山凹里或巨石下,相互拥挤在一起,借着彼此的体温,度过寒冷的夜晚。

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躲在巨石下面浅浅的山洞里,紧紧地拥挤在一起,谁也不再言语,甚至能感到彼此的呼吸。

后半夜,安安静静的。北风没有吹,雪花却悄悄地飘了下来,遮盖了被焚烧了的大片树林,掩盖了被烧焦了的土地,覆盖了烈士们的小小坟茔。漫天皆白,连远处的金城川镇、近处的山峦也愁白了。

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相继起来了,在山坡上跺跺脚,无心扫雪,也不想交谈。

贺云龙从石头上捧起雪往脸上揉揉,然后用袖子擦擦,算是洗了脸。

邓三珂望望贺云龙,看看董世贵,也没有言语的意思。

董世贵不由自主地走到昨夜救助金达莱的地方,心里依然惦念阿巴基、阿妈尼和金达莱一家三口。他想,多么好的一家人呀!他们听说志愿军打了胜仗,都跑来祝贺,来时,欢天喜地,回去时,却被美国鬼子烧伤炸伤。想到这里,嘴上从来不带脏字的董世贵,竟然开口大骂起美国鬼子来!

贺云龙见董世贵仰天大骂,走过来,抚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是战士,战士靠什么?靠枪杆子,敌人是骂不倒的,只有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他们。”

董世贵扑向他,呜呜咽咽地说:“你就说,罗指导员,多么好的领导呀!第一天抢占金城川至高点,跟咱们年轻战士一起爬山,费了多大的劲儿呀!我亲眼看到,他爬上山的时候,脸都绿了,腿都软了。你想想,这样的年纪,要是在祖国,全家人坐在热炕头上,乐乐呵呵、团团圆圆的,要不是美国鬼子打朝鲜,谁会跑到这里来爬冰卧雪?”

邓三珂远远地看着贺云龙和董世贵,还以为他俩亲亲热热地在嘀咕什么,走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贺云龙掉过脸来说:“董世贵正难过,你还瞎说风凉话!”

邓三珂说:“有什么揪心的事,还至于藏着掖着的!”

贺云龙说:“净胡扯,董世贵正为罗指导员难过呢!”

邓三珂说:“革命嘛,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呀?比如你我,今儿活得好好的,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炮弹下来,就哏儿屁着凉了!指导员昨天还笑呵呵地跟咱们讲话呢,今儿呢,他哪里去了?成地下工作者了!”

贺云龙说:“瞧你那轻狂劲儿,没一丁点儿同情心!”

邓三珂说:“你同情人家,谁同情你呀?”

董世贵说:“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你没见,祖国人民称咱们什么?称咱们是最可爱的人!”

邓三珂说:“人家坐在炕头上,围着炕桌,团团圆圆、暖暖和和,吃着干的,喝着稀的。可咱们呢,饿了,吃炒面;渴了,抓把雪……”他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董世贵说:“要么,祖国人民为什么称咱们是最可爱的人!”

邓三珂说:“最可爱,拿什么爱?不就是有个作家在报纸上写了一篇破文章吗?”

贺云龙说:“邓三珂,话说得出格了,什么叫破文章呀?听说那篇登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上的文章,毛主席都看过了!”

邓三珂说:“人家在小屋里一坐,嘻嘻哈哈地乐,叽叽嘎嘎地逗,我们在朝鲜爬冰卧雪,流血牺牲,凭什么呀?”

董世贵说:“你说的人家是谁?是祖国人民。我们在朝鲜前线爬冰卧雪,流血牺牲,为的就是让祖国人民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

邓三珂说:“我常常想,咱们爬冰卧雪,牺牲流血也不怕。可是,人家去工厂上班,到地里耕田,在学校读书,人人觉得很平常,并没有感到幸福,一丁点儿感谢咱们的意思也没有,这就让我心里委屈,不是滋味。”

董世贵说:“祖国人民的安定生活,就是我们的幸福。”

贺云龙说:“算了,算了,我看没必要争论,各有各的认识,各有各的活法,谁能强迫谁?我们当前的任务就是,听连长的。他叫咱们打,咱们就打。他叫咱们守,咱们就守。打,就打得赢;守,就守得住!”

邓三珂仍然嘟嘟囔囔地说:“我们当小兵犊子的,不听当官的,听谁的?”

董世贵叹了一口气:“唉,这人!”

阿巴基、阿妈尼、金达莱相互搀扶着,回到家里。

金达莱把阿巴基、阿妈尼扶上炕,说:“先歇会儿,喘喘气儿。”

阿巴基说:“先看看你阿妈尼的腿,烧伤没有?”

金达莱把阿妈尼的裤腿捋了捋,一看,傻了眼,阿妈尼的右腿上满是燎烧泡。

阿妈尼说:“闺女,不要慌,找一根绣花针,纫一根头发,穿过,里面的坏水儿顺着发丝往外流,不久就会好的。”

金达莱从针线包里找出绣花针,揪下一根头发,纫进针里,小心翼翼地刺破阿妈尼腿上的水泡,“突”的一下,流出一汪清水。金达莱心疼地说:“阿妈尼,疼吗?”

阿妈尼说:“不疼!”

实际上,咋会不疼呢!阿妈尼只是心疼女儿,怕女儿着急罢了。

女儿金达莱也不是傻子,痛在阿妈尼的身上,疼在女儿的心里。

阿巴基走过来,说:“净顾得你阿妈尼,你呢,你的棉裙子不也着火了?快把裤腿卷起来,看看烧伤没有?”

金达莱挽起裤腿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腿腕子上,一串一串的燎烧泡,痛得她好生难受!她照着阿妈尼的办法,为自己疗伤。痛是痛,阿妈尼说管事,那必然管事,她信这个,痛也不痛了。

阿巴基说:“眼看着你的棉裙子着火了,净顾得你阿妈尼,没顾得上你,幸亏志愿军赶过来,及时给你扑灭。”

阿妈尼说:“那个志愿军战士,瘦瘦的,像个孩子。唉,要不是为了援助咱们打美国鬼子,说不定还在学校读书呢!”

阿巴基说:“我注意到了,那个小战士眼睛不大,鼻梁不高,动作灵敏。好家伙,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

阿妈尼说:“帅小伙!”

金达莱只顾低头干活,对阿巴基、阿妈尼的话,似乎毫不介意。实际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已有之,男子喜欢淑女,淑女喜欢帅男,全人类的男男女女,情感相通。金达莱的毫不介意,只是装装样子,心里却一直在“扑通扑通”跳哩!

夜幕降临了,一丝风也没有,干冷干冷的。

树、草棚子、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雪,映照在金达莱的卧室里,白亮亮的。

金达莱仰卧在木床上,眼睛望着雪亮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什么呢?花纹,是看不清的。看天花板四角的装饰吗?硬格楞楞的梅花浮雕,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哦,她在想心事。姑娘的心事,好像天空上的跑马云,变幻莫测。她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眼珠定在中间,一动不动。终于,她眯上了眼睛,无缘无故,一汪清泪,汩汩流出……

其实,当阿巴基和阿妈尼带着礼物慰问志愿军时,她原本不想跟随他们一同去,那样的话,年轻人跟年轻人说话,旁边站着一对老夫老妻,可咋开口?说说笑笑不方便,不说不笑就无法沟通,无法沟通就无法交流,无法交流咋会有快乐的感觉呢?可是,她毕竟是个连志愿军的面都没有见过的黄花闺女,磨蹭来磨蹭去,还是借着阿巴基、阿妈尼的胆子,一同去了志愿军兵营。

金达莱第一次见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初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一个样,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看,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小有差别;时间长了仔细看,虽然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俊俏,一样的精神,但还是能看出差别的。贺云龙威猛、邓三珂机灵、董世贵乖巧,金达莱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一个个分辨得清清楚楚。因此,在朝鲜姐妹邀请志愿军战士们跳舞的时候,金达莱就有意识地朝董世贵跟前凑。只可惜,董世贵好像大姑娘似的,一次次地向后闪,引得金达莱忍不住地笑。其实,在金达莱看来,这正是志愿军战士们最可爱的地方。他们懂得自重、自尊、自爱。不像日本人,见到女人就“花姑娘的有”,大嚷大叫,穷追不舍,面目可憎。

正当这个时候,美国鬼子的炮弹落在了金城川阵地上。

刚才还是载歌载舞,心花怒放,一片欢腾;眨眼间变得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不寒而栗。要不是董世贵救助金达莱母女,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了,天上人间两分离!

金达莱躺在炕上,思前想后,脑子里很乱。

这一次的美国轰炸,贺云龙受了轻伤。其实,要不是为了掩护一位朝鲜胖姑娘,他绝不至于受伤的。

贺云龙像一尊金刚,又高又大,不喜欢跳舞,也不会跳舞。朝鲜胖姑娘也没有舞伴,二人都站在一旁看,很尴尬。于是,胖姑娘便主动伸出一只手,邀请贺云龙。

贺云龙接受邀请吧,的确不会跳;不接受吧,又恐怕伤害了胖姑娘的自尊。瘸驴配破磨,凑合吧。于是,两个人说是在跳舞,倒不如说是在活受罪。他们的舞步,坚实有力,咕咚咕咚,像打墙;叮叮当当,像砸夯。可是,时间长了,贺云龙却感觉越来越好。是啊,要不是当了志愿军,要不是帮助朝鲜人民打美帝,人家朝鲜大姑娘凭啥跟你跳舞?是啊,不仅祖国人民把我们当作最可爱的人,就连朝鲜人民也把我们当作最可爱的人哩!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有些飘飘然,甚至为此而骄傲,为此而自豪!他想至此,越发显得高大、威严、勇猛而无畏,心里在大声地呼喊:美国鬼子,来吧,还怕你不来呢,来多少就消灭你多少!

此刻,胖姑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她给了贺云龙如此巨大的精神力量!

正在贺云龙痴痴遐想的时候,美国鬼子的炮声响了。

空中的炮弹皮,正朝他们飞来,贺云龙飞身将胖姑娘扑在身下。不偏不倚,不上不下,正砸在贺云龙的腰间。

朝鲜胖姑娘避免了一场灾难,而我们的贺云龙却受了伤。

现在,贺云龙就躺在山凹里的青石板上呻吟。

邓三珂说:“怎么,贺云龙,不碍事吧?话说回来,碍点儿事也值得!谁让我们是最可爱的人呢!”

无论多么苦,多么难,贺云龙都默默地承受。

穿上了志愿军军装的他们,不仅是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同时,也是朝鲜人民心中最可爱的人!

幸亏,贺云龙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经过几天的疗养,很快就又能站岗值班了。

指导员活着的时候,每天教董世贵认识三个字,会认,会写。指导员牺牲了,董世贵好像失去了娘,终日觉得心里腻腻歪歪、空空荡荡。

董世贵心里烦闷,终于憋不住,找到贺云龙,把心里的话向他倾诉:“云龙,你说,在石家庄,听过首长的动员,咱们积极参加抗美援朝,情绪高涨。跨过鸭绿江,热血沸腾;遭受到美国鬼子轰炸、炮击,丝毫没有把它当回子事;和敌人肉搏,枪对枪,刀对刀,以牙还牙,刺刀见红,心不跳,胆不怯。可是,这次不同了,昨天,还听罗指导员说《三国》、讲《水浒》、数快板、唱京戏,仿佛依然响在耳边。怎么说没就没了,况且就埋葬在咱们站岗值班的地方,永远别想再见到!”董世贵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泪水在眼窝里打转。

贺云龙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铁打的汉子,冰做的心肠?老人古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打仗就要流血,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话是这么说,可没叫他看看呢!你想,朝夕相处的战友,眼睁睁看着他被敌人的炮火送上了天,跌到地上。即使真有铁石心肠的人,我不信,他就丝毫不动心!”贺云龙,这个铁打的汉子,话还没有说完,“哧溜哧溜”,眼泪就流下来了。

邓三珂正站岗,看见贺云龙、董世贵站在一起,说得挺热闹,有心走过去搭言。可是,站岗有站岗的纪律,不可以随意离开岗位,他只得忍着了。

小晌午,董世贵接替邓三珂上岗。

邓三珂本想问问他俩都说了些什么,可是,又觉得无聊,闷闷地回到山凹里的宿营地,放下枪,随意躺在青石板上歇息。

这几日,邓三珂感到十分孤独。罗指导员牺牲了,再也听不到他讲好听的故事了。另有,贺云龙和董世贵,两个人不知瞒着啥,站得那么近,彼此都能咬到耳朵。有什么秘密的话,非要瞒着我?我再有什么心里话,还能对你们说?唉,只好闷在心里。在他的脑海中,又一次出现了在石家庄阅读《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情景:那一次,罗指导员手里拿着《人民日报》,一会儿卷成纸筒,高高举起,慷慨激昂地叫嚷:“我们坚决保卫祖国,支援朝鲜人民,打败美帝国主义!”一会儿又将卷成纸筒的报纸,狠狠一甩,声嘶力竭地喊叫:“我们不怕流血牺牲,做一个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现在,好多战友以身殉职,异国捐躯,小小的黄土坟茔里,掩埋着他们的尸骨,每天都能看见,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他不由地感叹:那些抱紧敌人同归于尽的人,那些死也要咬掉美国鬼子耳朵的人,那些手里攥着的手榴弹上沾满敌人脑浆的人,那些从烈火中抢救朝鲜小姑娘的人,他们死得其所,虽死犹荣,他们的的确确可被称为最可爱的人。我们呢?整天介困守在金城川阵地上,挨敌人飞机大炮的轰炸,被动地反击敌人的冲锋。每一次飞机大炮的轰炸,每一次敌人的冲锋,我们的战士中,都会有人受伤,都会有人牺牲。难道,这样平平常常死去的人,也能被称作最可爱的人吗?我打了那么多次仗,杀死过那么多美国鬼子,可一次三等功也没有。万一能活着回到祖国,乡亲们要是问起我,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凭嘴说能行吗?你说打死一百个美国鬼子,会有谁信呀!你也到了朝鲜,是不是逛大街去了?最可爱的人,人家配,你呢?

邓三珂越想心里越窄巴,他憋着这么多心里话,掏给谁呢?

董世贵见邓三珂这几天情绪不高,总想找他聊聊。可转念一想,不妥。在邓三珂的眼里,他就是个新兵蛋子。也是的,董世贵刚刚参军时,邓三珂就已经是个老兵了。入伍第一天,就由邓三珂带着他去找司务长领军装。试一件嫌大,试一件嫌大,还是从他身上扒下一件,凑合着给董世贵换上。一个新兵蛋子,主动给老兵油子做思想工作,那不有点儿本末倒置了吗?董世贵思前想后,本来已经走到了邓三珂的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邓三珂心眼子多,一天到晚琢磨人。谁来信了,他知道;谁想家了,他也知道。他要是跟谁疏远,那准是闹别扭了;他要是跟谁套近乎,那这个人可要当心!

董世贵打算主动找邓三珂谈谈心,做做思想工作,解开思想疙瘩,原本是好事,也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可是,用在旁的同志身上合适,用在邓三珂身上,就得考虑考虑。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的心眼儿太多!

邓三珂在山凹里的青石板上歇息,其实并没有在睡觉,只是站岗累了,歇歇乏,随意看看石壁上的招贴画。

那画面再熟悉不过:两个中国儿童,一男一女,抱着和平鸽。下面一行字:我们热爱和平。

邓三珂看着看着,眼睛朝外一溜,正好看见董世贵。心想:他有什么心事,既然能跟贺云龙讲,就不能跟我邓三珂说说嘛!可是,董世贵只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站,又走开了。为此,邓三珂真的有些愤愤不平,心里说:好你个新兵蛋子,你还记不记得,你入伍的当天,是我带你去找司务长,翻腾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是我邓三珂脱下一件,给你换上,你才穿上了军装!现在,你的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老兵放在眼里了,莫非先让我找你不成!你个新兵蛋子,想得美!

邓三珂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咕噜爬起来,想找指导员诉诉苦。可是,到哪里去找呢?他心里这么想,脚下便真的那么走。鬼使神差,一步一步,来到指导员的小小黄土坟茔前。他先是行了军礼,然后,用手划拉划拉枯草上的积雪,慢慢坐下来,似有一骡子车的话,要对首长倾诉。还没开口,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邓三珂又不傻,他知道,无论说什么,指导员都不会听见。就像给死人出殡,“爹呀妈呀”地嚎丧,其实一丁点儿用也没有。人死如灯灭,哪里会有灵魂呀?要真的有,我跟首长的魂说说该有多么好!

望望天,灰蒙蒙的;看看山,雾罩罩的。心里的话,塞得满满的,对谁去说呀?邓三珂以前读过契诃夫的《苦恼》,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约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邓三珂想,当初,读到那段文字的时候,哧哧地笑了半晌。他甚至认为:契诃夫写的《苦恼》,太夸张了,太可笑了,世界上咋会有像约纳这样的人!而今,一万个想不到,他邓三珂竟然成了这样的人,成了跟约纳一模一样的人!

邓三珂最终成为约纳一样苦恼的人,是有其历史渊源的。他爷爷是山西的一个土豪,让当地农民给打死了。那时候,邓三珂正在直隶省保定府读书,得知这个消息后,吓得不敢回家,跑到外地当了长工。可是,庄稼活他连一天也没干过,耗到开春,逃跑了。巧得不能再巧,正遇上高福生的八连路过。邓三珂巧嘴如簧,说通了高连长。高连长跟罗指导员一商量,同意收留了他。就这样,他在高连长的八连当了兵。后来,打下石家庄,不久又从石家庄出发,打太原,打过太原,入朝,成了最可爱的人。是呢,部队整天忙,连一天的空闲也没有。他不想隐瞒,实心实意地想找首长汇报思想。可是,而今,再说什么也晚了。首长就躺在黄土里,他还能跟谁说说心里话呀!

正当他苦不堪言的时候,一个人站在他的身后。

邓三珂回头一看,不是旁人,是董世贵。

董世贵伸出一只手,为邓三珂抹抹眼睛,说:“冷吗?”

想不到,董世贵的一句话,就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进了邓三珂的胸怀。

“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是不是想家啦?”

“我想什么家,我哪里会有家呀?我没有家,没有亲人!”

董世贵大吃一惊,心里说:莫非你是孙猴子,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可在这样的时候,他不能开这么大的玩笑,于是说:“祖国就是我们的家,祖国人民就是我们的亲人!”

邓三珂说:“就说那天,朝鲜老百姓慰问咱们,贺云龙,还有你,你们都有朝鲜姑娘邀请。我呢,我干嘛呢?站岗!为什么偏偏派我站岗?”

“赶上你啦!”

“依我看,没那么简单,哪有那么巧,什么露脸的事都让你们赶上,我就连一次也赶不上?”

“没想到你这个老兵油子,还有这么多脏了吧唧的玩意儿!下次再有活动,我替你站岗,行不?”

“我总怕首长对我有看法,立功没我的份儿,授奖也没我的份儿。将来,回到祖国,你们又立功授奖,又戴光荣花,都是从朝鲜回国的最可爱的人,可有谁会爱我呀?”

董世贵哈哈大笑,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呀,原来你这个老兵油子,脑袋里还有这么多油泥。用不用让我这个新兵蛋子给你擦擦呀?”董世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唉,黄继光、邱少云呀,这些战斗英雄,咱不说,就说咱们二○○师五九八团的李家发,安徽南陵人,在咱们金城川战役中,七处负伤,最后,拉响了手里的最后一颗手榴弹,与美国鬼子同归于尽,壮烈牺牲。人家心里想没想立功授奖戴光荣花,回家以后,乡亲们喊着他的名字,为他呱唧呱唧拍巴掌?我想,像黄继光、邱少云、李家发这样的人,才真真正正是大写的人、高尚的人、最可爱的人!”董世贵越说越动感情,脸上、脑袋上,呼呼冒着热气。

邓三珂不无揶揄地说:“你真屈才了,咋不叫你当指导员呀!”

董世贵听了,确实来气儿了。本来嘛,董世贵苦口婆心地劝导他,诚心诚意地同他交心,可他呢,竟这样嘲讽他,贬损他。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满目萧然,拂袖而去。

是呢,泥人还有个土性呢,何况大大的活人乎!

邓三珂见状,恐怕真的得罪了董世贵,于是,赶紧撵上他,说:“你等等,听我说。”

董世贵见台阶就下,算是给足了他的面子,于是,掸掸路边大青石上的积雪,坐了上去。

邓三珂说:“上次那场战役,我作为狙击手,一连气儿打死十几个美国鬼子;贺云龙甩出去好几筐手榴弹,炸死多少美国鬼子,谁说得清!你呢,跟美国鬼子肉搏时,用流星锤,打死好几个美国鬼子。战斗结束后,你猜大家伙怎么说?你猜都猜不到,人家嘻嘻哈哈地说:我是射击机器;贺云龙是投弹机器;你呢,有现成的步枪不用,偏偏使流星锤,是显本事,出风头!”

董世贵说:“这都谁说的?没有的事!”

邓三珂说:“信不信由你!”

罗指导员牺牲了,上级还没来得及选派干部,高福生连长有事找谁商量?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孤掌难鸣呢!要说孤独苦闷,那才是苦闷孤独到家了。金城川一个小小阵地,放上一个五九八团,整整一个团的兵力,到今日,敌人进攻无数次,虽说阵地还在我们手里,可是,伤亡呢?连罗指导员赔进去了不说,部队减员,一个八连,以往百十号人,现在呢,仅仅剩下不足三十人。谁知道还要守多久,还有多少仗等着打?

正当高连长一筹莫展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接着电话,听着听着,一蹿老高:“美国鬼子又要进攻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打仗打烦了吗?”

高连长说:“不,来多少,消灭多少,还是那句话:不打收条!”

放下电话,高连长立即传达作战命令。

这次的战略战术,听着有些特殊:各自选好隐蔽地形,充分发挥优势,能用枪的用枪,能投弹的投弹,能短兵相接的短兵相接,拳打脚踢,拼刺刀,放冷枪,什么顺手使什么招儿。

邓三珂说:“打狙击,放冷枪,是我的长项。董世贵的长项是流星锤,难道流星锤也用得上吗?”

有人小声地笑。

高连长说:“记住: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只要能打赢,什么招儿灵,使什么招儿!为了更有效地发挥我军的优势,投弹能手,就要成为投弹的机器;狙击手就要成为射击的机器;神炮手就要成为放炮的机器。为了这个目标,我宣布:集中手榴弹,归贺云龙使用;集中子弹,归邓三珂使用;机枪手、炮手,都要选出最棒的人担当,其他战士积极配合。隐蔽地点,自由选择弹坑。敌人在明处,我们躲在暗处。各自为战,我在重机枪的位置,枪声就是命令。什么时候出手,由自己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该出手时就出手!最后,我再说一句:祖国人民把我们当作最可爱的人。我们在朝鲜前线,多消灭一个美国鬼子,祖国人民就多一分安宁!”

这一次,高连长下达的作战命令,太特殊了。打了无数次大仗、恶仗,打了无数次的冲锋、狙击,没有过这种打法,甚至也没有听说过。战事紧张,没有细琢磨的时间,八连战士全部投入了紧张的战斗,找准有利地形,以最佳的形式,将自己隐藏得严严实实。

重机枪架设在金城川阵地制高点的巨石的缝隙处,精心挑选两名神枪手,三名机灵的年轻战士,作为副手。

贺云龙选一处弹坑,先用柴草把弹坑填满,把整整三箱手榴弹,全部打开盖儿,两三颗绑在一块儿的有,三五颗绑在一块儿的也有,藏在草窝里,用枯草盖住。

邓三珂则更加机灵,他的卧姿点射最拿手,百发百中。为了发挥自己的特长,他隐蔽在一棵枯树的后面,把机枪架在裸露的树根上,连神仙都难以发现。

董世贵拣一处最靠前沿的弹坑,手提步枪,腰掖流星锤,黑暗中,摸一些枯草,把自己埋伏在里面。

八连战士准备停当,专等进犯之敌。

以往,美国鬼子依仗飞机大炮坦克车的优势,先是一阵狂轰滥炸,稍后,步兵向狼群一样地强攻,一次次吃了大亏。黔驴技穷,东施效颦,也学我军近战、夜战的战术,悄悄地摸进我军阵地,攻其不备。

我军将计就计,顺手牵羊,伪装成毫不知情的样子,让他们连一丝一毫的动静也感觉不到。

美国鬼子的这次进攻,诡秘得很,不带重武器,轻拿轻放,不出一丁点儿声响。麻绳拴骆驼,一个接着一个。与其说是在冲锋,不如说是在爬行。

金城川的山坡,虽然坡势较缓,可长至几百米,真要爬到制高点,也实在够美国鬼子喝一壶的。然而,这是上司的命令,哪个胆敢违抗?难道吃了豹子胆,不要饭盔子了?

漆黑的夜,这里山地静悄悄。美国鬼子一步一步慢慢地爬,大冷的天,上司也够难为情的,就让他们在雪地里受这份洋罪。说起来也活该,谁叫你们没事找事,非要侵略朝鲜,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

小风嗖嗖地刮,小雪纷纷地下。进攻金城川的美国鬼子,不准直立行走,却要匍匐爬行。于是,只好趴在地上,像蜗牛一样,悄无声息地爬。

蹲在炮弹坑里隐蔽的志愿军战士,把美国鬼子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当看到他们自作聪明、伪装和笨拙吃力的动作时,一个个使劲儿掩住嘴,唯恐弄出一星半点的声响。

美国鬼子在金城川的山坡上慢慢地爬行,志愿军在隐蔽处细细地准备,耐心地等待着敌人一步步地接近。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呀,敌人距离金城川阵地制高点已经十分接近了。然而,高福生连长所在位置上的重机枪,仍然没有丝毫动静。隐藏在各个弹坑里的战士们,开始焦急起来。

终于,隐藏在金城川阵地制高点的重机枪开火了,吐着火舌,猛烈地朝着山坡下的最后一拨敌人射击。

躲在枯树后面的邓三珂,疾速麻利快,一发紧接一发点射,心里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

藏在弹坑的贺云龙,身边有整整三筐手榴弹,事先全部打开盖儿,面对黑压压的敌人,可有了用武之地。他得心应手,施展全身解数,一颗紧接一颗,在最远处的敌人堆里爆炸,有意把敌人像赶羊群一样赶上山坡。待大批美国鬼子靠近时,两三颗、三五颗绑在一块儿的手榴弹,像飞蝗一样地飞向最密集的敌群。要说过瘾,这是他从军以来,最过瘾、最惬意的一次战斗。

靠在最前沿弹坑中的董世贵,瞄准稍远处的敌人,一枪撂倒一个,一枪撂倒一个。在黑暗中,有一拨敌人,正朝着他接近。董世贵正中下怀,他迅速取出腰里掖着的流星锤,拨开枯草,举手就是一锤,“扑通”,敌人掉进弹坑。放手又是一锤,“扑通”,又倒进弹坑,他急忙把敌人扯向一旁,仰脸等着送死鬼的到来。

冲上金城川阵地上的敌人,开枪没有目标,不开枪又等于白白挨打。

金城川山坡上,到处可以看见从弹坑中吐出的火舌,那是志愿军战士们愤怒的火焰。

重机枪在扫射,手榴弹在爆炸,步枪在点射。所有这些据点,都可以听到见到。那么开始响起步枪的董世贵那里,却连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了呢!

敌人已开始还击,目标并不明确,杂乱无章,可是,他们凭借着精良的武器,杀伤力强,仿佛战斗才刚刚临近。

终于,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开始了!

志愿军战士们跳出弹坑,出其不意,扑向敌人。

贺云龙左右两只手,各攥着一颗手榴弹。当扑向敌人的一瞬,右手高高抡起,铆足劲儿向敌人的脑袋狠狠砸下去,脑浆迸裂,倒地而亡。他又冲向另一个敌人,朝敌人身上左右开弓,雨点儿般地捶打,打得敌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当敌人冲到邓三珂面前,他迅速站了起来,先是使用步枪击打、刺杀,但终因身材矮小,力气单薄,被敌人压在身下。

高连长透过深蓝色的天幕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咯噔”一下:邓三珂要吃亏!他赶紧举起手枪,瞄准敌人,“啪”的一枪,敌人的鲜血喷了邓三珂满脸。他用手擦了一下,又向另一个敌人冲过去。

枪声渐渐稀疏了,就是说,敌人溃败了。

远处,响着零星的枪声。

当邓三珂的步枪最后响起的时候,金城川战斗结束了。

天刚刚蒙蒙亮,东方的半拉天上,布满了了血色的朝霞。

高连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董世贵的弹坑。他第一个跳下去,把他从美国鬼子的尸体中扒出来,董世贵奄奄一息。

高连长高声叫道:“贺云龙、邓三珂,赶紧过来,把董世贵抬上去!”

贺云龙、邓三珂丝毫没有怠慢,赶紧跑过来,连抻带拽,把董世贵从弹坑里弄出地面。

高连长说:“掐人中。”

贺云龙解开董世贵的纽扣,摸摸心口窝,惊喜地叫道:“还有心跳,不要紧,不要紧的!”

邓三珂说:“依我看,他是被敌人压在身下窒息,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高连长说:“小邓,你射杀了几个美国鬼子?”

邓三珂说:“您说的几个,是个位数。我消灭的美国鬼子,至少得十位数!”

贺云龙说:“你要那么说,我那三筐手榴弹得炸死多少?不计其数吧!”

邓三珂说:“不计其数,到底是多少?”

贺云龙说:“不计其数,就是说,没法计算!”

邓三珂说:“好吧,好吧,就算全金城川阵地上的美国鬼子都是你干掉的,行了吧?”

高连长笑笑说:“都是他干掉的?不行,有你一份,有董世贵一份,重机枪难道就没份?整个五九八团呢,难道全是咱们八连的功劳?”

说着说着,董世贵醒了,睁开了双眼,他说:“我在哪儿?”

邓三珂说:“你在北京、在顺义、在河南村,哈哈!”

贺云龙说:“在朝鲜前线的山洞里入洞房哩!哈,哈哈——”

高连长说:“小董,醒了,吓死我了!咋啦?”

董世贵挣扎着要坐起来。

贺云龙见状,伸出两只手,使劲儿拽他。

董世贵说:“高连长,当我用流星锤向美国鬼子投去时,这家伙‘扑通’一声,像一堵墙,一下子砸在我的身上。我在弹坑里,哪里禁得住这小子,你们看:肉大身沉,至少有二百斤,把我砸晕过去了。高连长,您猜怎么着?我梦见家里人了,他们都大声地呼喊:董世贵,最可爱的人!”

高连长嘻嘻笑道:“那个人群里,有你的未婚妻吗?”

贺云龙、邓三珂都笑起来。

董世贵一时羞红了脸。

高连长说:“回吧,清点一下伤亡情况。”

贺云龙、邓三珂搀扶着董世贵,一同回了山凹里的宿营地。

当天晚上,八连战士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吃完,全体集合,来到八连连部。

高连长拿起花名册,清点人数。结果,在这次战役中,又有一些战友牺牲了,只剩下二十人。

连长最先脱帽,战士们一个个相继脱下军帽,肃立致哀。

高连长沉重地说:“同志们,抗美援朝,这么伟大的战争,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次战役中,我们八连,又有七位战友英勇地牺牲了,这使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感到难过。根据这次的调查,光我们八连的阵地上,就被消灭了二百五十六名美国鬼子。你们知道吗?董世贵一个人,就打死十一个。同志们,一打是十二个,就是说,仅仅差一个,就够一打啦!还有贺云龙,他一个人,甩出三筐手榴弹。大家想想,整整三筐,在美国鬼子的人群里爆炸,炸死了多少?另有邓三珂,别看他个子小,可枪法准,百步穿杨,弹无虚发。开始,他还记得住,可是,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我们连虽然牺牲了七位战友,可是,美国鬼子付出了二百多人的代价,看来,还是划算的!”

高连长的讲话,算是本次战役的总结。战士们各自回到山凹里的宿营地歇息。

邓三珂说:“高连长真会算账!可是,我们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咋不评出几个立功授奖的呀?”

贺云龙说:“你倒光棍子娶媳妇——性急。你忙什么?立功授奖,哪那么简单!得整理材料,一级一级向上汇报,经过上级批准,知道吧?立功授奖、立功授奖,一天到晚,不想别的,只想立功授奖!”

董世贵笑笑说:“我学徒时,师父说过一句话:冠子簪掉到井里头——有你的必然有你的。”

贺云龙说:“我说邓三珂,我看你这都是个人观点。你怎么就不想想,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七位战友,他们得到了什么?”

董世贵听到这里,说:“是呀,在这七位战友里,还有我们顺义县衙门村的一个人呢!”话没说完,早已泪流满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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