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卡

一

吴梅其实挺讨厌退休的。人一退休，以前朝九晚五的生活规律一下子就打乱了，她都不知道每天该干些什么，除了烧一天三顿饭，就是睡觉了，感觉一天的时间过得好漫长，不像以前上班时眼睛一眨一天就过去了。吴梅有点懊悔年轻时为什么不学点东西，培养一点兴趣爱好，如果这样的话，就可以像有的老头老太，到公园里跳跳舞、唱唱歌，或者出去旅游旅游，消磨一下难捱的退休时光。

退休前，吴梅是一家国有企业安全生产部的职工，工资虽不高，但工作挺忙的。一天的工作就是戴着安全帽，到下属工厂里督导生产，一天算下来，其实并没有多长时间呆在办公室，同事也就是早上上班时露个面碰个头，一直到下班再也见不上面了，有事电话联系。加上吴梅性格孤僻，除了工作，在生活中不大喜欢和同事多啰嗦，在同事眼里也没有落个好人缘。退休之后，与以前的同事来往更少了，除了参加单位退管会的活动外，吴梅基本上与同事不联系。

在吴梅眼里，生活就像一个唱歌总跑调的蹩脚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再光鲜的表面其实也是受罪，没有乐趣可言。吴梅是老职工了，享受过单位福利分房，虽然分的房子小，但地段还算热闹，没几步路就是个菜市场。如果愣要说吴梅生活有点乐趣的话，那就是每天吴梅总想跑一次菜市场，把一天要吃的菜呀面呀买回来，再随便兜兜路边的小店，有时淘点便宜的日杂用品，与网上一比，价格确实便宜不少，这点小便宜能让吴梅高兴好几天。

这天，吴梅正在家里拣菜准备烧晚饭，门铃响了。吴梅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门口趴在猫眼上看了看，原来是隔壁邻居张洁，忙开了门，把张洁迎进了屋。张洁也退休了，但她的性格完全和吴梅不同，整天咋咋呼呼，与人自来熟，而且还是个话痨，你不插她的话，她一口气能说上一个钟头。吴梅与她交往了几次，觉得她热心，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成了朋友，没事的时候，两个人有时也串串门，家长里短，聊聊天，解解闷气。吴梅正要给她倒茶，张洁却摆了摆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吴梅要出门。吴梅竖着眉毛问，张阿姨，你这是要干吗？张洁喘着粗气，高兴地说，你不是老是跟我说，没事干，闲得慌吗？我找点事给你干干。

不一会儿，两个人来到吴梅买菜经常走过的那一条路，张洁指了指对面一家新开的小店铺，说，你可能还不知道，那里新开了一家小店，他们贴出海报要招人，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搭个伴，也好有个照应。吴梅一听，有点犹豫，说，我们都退休了，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不值得吧？张洁一笑，说，反正闲着也没事，找个事做做吧，省得每天对着墙壁发呆，兜里还能多几个买菜钱呢！听张洁这样说，吴梅点头同意了。

二

两个人穿过马路，来到了店门口。店门外面排队的还不少，毛估估有几十个人，不知在领什么东西。两个人拨开人群，挤进了店里，看到一个店员，就上前问他，你们这里不是要招人吗？我们是来应聘的。那个店员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个人，没有理睬她们俩，自顾给排队的人分发鸡蛋。

两个人自感无趣，就识相地转身准备走。张洁拉了一下吴梅的衣角，低声说，既然来了，我们也排队领几个鸡蛋吧，晚上不就多个菜了？吴梅笑了笑，心里想，张洁真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于是，两个人排队去领了六个鸡蛋，号称这是天目山山林里放养鸡所生的，有机的，比一般菜市场上卖的草鸡蛋更有营养。领完鸡蛋，两个人还随众听了一节投资理财课，主题是“你不理财，财就不理你”。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衬衫套裙，两人喷着唾沫星子，口若悬河地讲着理财知识。大意就是他们公司刚刚推出了某款理财产品，时间短、收益高、风险小，如果现在当场购买，还可以送大米、玉米油等礼品，5万元起购。

张洁站在那里，听了几句，鼻子里“嗤”的一声，嘀咕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说完，就拉着吴梅转身离开了。

之后，张洁又拉着吴梅领了两次鸡蛋。张洁倒无所谓，吴梅心里却有点过意不去了。她对张洁说，我这辈子就从没有占过人家便宜，现在老是去领免费的鸡蛋，虽说不值多少钱，但我心里还是堵得慌，晚上睡觉也睡得不踏实。你想想，人家店里凭什么老是送给我们鸡蛋？照这样下去，我怕这个店支撑不下去几天。吴梅心地就是这么善良，多愁善感，走在路上，如果看到路上躺着一条蚯蚓或一只蜗牛的尸体，也会伤感老半天。

张洁瞪大眼睛，问吴梅，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弄得你说一句话，还要让我猜，吃力吗？

吴梅哈哈一笑，说，张姐，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总是能猜出。

张洁说，我跟你接触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

两个人嘻嘻哈哈一阵，切入了正题，吴梅的意思还是要去应聘，如果能帮着他们店里做点事，排个队拿个鸡蛋什么的，心里也会坦然。

张洁拗不过吴梅，第二天，两个人又去了那家店。走进店里，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店中央，正指挥几名店员搬这搬那，一看，就知道是个店长之类的人物。

张洁走上前问那个中年男人，你们这里要人打工的吗？中年男人侧过脸看了看两人，过了几秒钟，才开口说话，打工可以，但必须先买一张会员卡。会员卡多少钱？张洁忙问。1280元。中年男人慢悠悠地答道。这么贵呀！张洁皱了一下眉头。中年男人笑了笑，然后掰着手指头说，不要嫌贵，其实含金量不低。买了会员卡你立马可以享受三项红利：一，可当场换取2000元的产品，等于赚了720元。二，每天可免费理疗，体验脚部、腰部和颈部按摩。三，有四次免费旅游，两次市内，两次外省旅游。

张洁一边在听一边在打小算盘，她心算了一下，花了1280元，其实也不亏，光四次旅游，也不止这么些钱。更何况还能拿到价值2000元的东西呢！这笔买卖挺划算的。

张洁和吴梅耳语了一番，两人决定一人先买一张。付完钱，中年男人高兴地对她们说，你们俩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每个月保底工资3000元，业绩做得好还有提成，你们看如何？

一个月能有3000元保底，两个退休工资并不高的人当然乐意了，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三

两个人上了班后，中年男人也没有安排她俩做什么大事情，只安排她们发发宣传资料和鸡蛋什么的，工作很轻松。活也不重，一个月却有3000元的进账。张洁和吴梅私下里交流时，感觉捡了天大的金元宝。

过了一段时间，张洁和吴梅发现了一个秘密，说是秘密，实际上也谈不上，同事间都在口口相传。

她俩买的卡是最低级别的，每张卡1280元，在同事的嘴里就是基本计量单位1“单”。再上一级是银卡，要花2“单”。第三级是钻石卡，相当于10“单”，最高级别是翡翠卡，一个“翠卡”相当于20“单”，等于要花2.56万元才能享受“翠卡”待遇。而且可以累加。

据同事们说，“翠卡”待遇高大上，一旦拥有了“翠卡”，可以每天到公司门店领取现金，每天200元。听说有人已经投了十几万，每天光现金就可以领上千元，真是让人眼红。

两个人回来一合计，觉得这比买理财产品划算多了。一般理财产品年化率4%左右，每万元的收益每天估计1元钱，2万多元每天的收益也就2元多钱，现在每天可以领200元，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几个闲钱，正愁没有好的投资渠道，现在这么好的投资条件放在面前，她们不禁动了心。

张洁和吴梅找到中年男人，说是要每人购买几张“翠卡”。中年男人见生意上门，当然笑得合不拢嘴，笑呵呵地接待了她俩，并马上安排财务给她们办理手续。财务动作很麻利，十分钟不到，就递给了每个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几张翠绿的卡，翡翠卡用绿色，颜色很搭。

上班有固定工资，额外还有钱领，张洁和吴梅自然也开心得不得了，连走路都哼着小曲，她们感到每天都空气清新、晴空万里。领到了钱，两个女人又是逛街，又是下馆子，在她们看来，这个钱是意外之财，不用的话就要作废似的。用赚来的钱，不心疼。

时间快得像手里不经花的钱，不知不觉，她们俩在这个店里已经上了一个多月的班了，中年男人也按当时的承诺，每人发了两个信封，里面装着3500元。中年男人解释说，3000元是保底工资，500元是绩效奖金。她们喜滋滋地把信封揣到衣服口袋里。中年男人又说，这一个月来，我对你们两个人的表现仔细观察了，你们做事蛮踏实细致的。我考虑了很久，想提你们做业务主管，负责管管下面的几个员工，保底工资4500元，你们看怎么样？听了中年男人的话，张洁和吴梅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事，居然让她们给遇上了。中年男子停顿了一下，接着慢条斯理地说，做了业务主管，就等于是公司的管理层了，必须要为公司多作一点贡献。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已经投入了将近二十万元，你们不需要像我一样投那么多，但需要再额外多买几张“翠卡”才行。

张洁和吴梅对视了一下，从彼此的眼神里，两个人都读出了相同的意思，投入越多，收益就越多，何乐而不为呢！

四

做了业务主管的感觉就是好，一进店门，手下工员工都齐声喊，主管早！张洁和吴梅顿时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以前她俩在上班时，哪有过这种待遇？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张洁和吴梅就发现了问题。先是领的钱比以前少了，以前一张“翠卡”可以领200元，现在只能领180元、150元、120元，不仅数额在递减，而且天数也在逐步减少，刚开始每天都能领钱，慢慢地变为一周有五六天能领到钱，到最后一周只能领三四次钱。

张洁和吴梅与其他同事私下里谈论这件事时，大家都很担心，是不是店里的资金链有问题了？老板会不会携款潜逃？这样的案子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张洁和吴梅两个人算了一下，张洁买了7张“翠卡”，吴梅买了9张“翠卡”，加起来有十几二十万的投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个人找中年男人问情况。中年男人拍着胸脯，安抚两人说，目前公司投资的一个项目出了点问题，资金回笼遇到了障碍，不过放心，总公司已经知晓了这个情况，正准备输血，你们投入的那些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你们的钱比我少多了，我都不担心你们担心啥？安心地回去工作吧!

公司到底投资了什么项目，投入了多少资金？对于这些问题，张洁和吴梅一直想弄到答案，但一直不能如愿。有一次，张洁和吴梅趁晚上聚餐、中年男人酒喝得高兴的时候，向他抛出了这个问题。脸色绯红、满脸微笑的中年男人一听，顿时换了一副面孔，板起面孔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这是公司的商业机密，不该打听的不要乱打听，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什么都强。

打探不到消息，张洁和吴梅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她俩担心不要弄到最后，中年男人突然夜里拍拍屁股走人了，把她们这些员工的血汗钱都给卷走了，如果真是这样，还让人活不活了。

第二天一早，张洁和吴梅又去找中年男人：老板，我们想了一晚，这样吧，以后我们收益也不要了，要不你把本金都退给我们。中年男人刚吃完早饭，用牙签剔着牙齿，咂着牙花说，两位姑奶奶，咱们效益好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想退钱？现在公司遇到点困难，你们不是与公司同舟共济，一起想办法让公司渡过难关，而是想拆公司的台，这太不地道了。算了，地道不地道另当再论。我告诉你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公司有公司的财务规定，一个项目投资没到期，是不能赎回本金的。除非你们帮我再拉像你们这样两个大客户，我才能把你们的钱一分不差地退给你们。

吴梅还要和中年男人理论，被张洁拖出来了。张洁说，现在不能得罪他，万一他真的恼了，到时咱们一分钱都拿不到。咱们这段时间先要哄着他，软泡硬磨，能拿回多少钱就拿回多少。难道你和他真的打官司？我就要和他打官司，要知道那十几万元可是我一分一厘省下来的，没有想到，到头来倒喂了这头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吴梅眼眶里急出了眼泪。“流氓，就是十足的大流氓！”张洁和吴梅异口同声地骂道。

事情发展的速度远比她们想象的要快得多。那天早上，吴梅和张洁去上班，只见店门铁将军把门，门外挤满了员工和一些顾客，有的人还试图拿石头砸锁，被其他人阻止了。大家都在说，他们买卡的钱肯定都被中年男人卷走了。张洁拿出手机打他手机，一直提示关机，在公司微信群里call他也不回话。看来，原先担心的事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吴梅和张洁急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知是谁带头吼了一句，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报警呀。大家这才想起来，像一群无头的苍蝇朝公安局走去。

张洁和吴梅走在队伍的最后，像两个被霜打蔫的茄子，面色异常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