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梅子
2018-11-20董妙林
董妙林
【一】
太阳在捎去山头上最后一抹余晖时,夜就像浓墨般将山地上空从淡到浓渐次泼黑。
这时,耕作的人们才开始摸黑归家了。随着村舍里灯光陆续亮起来。夜空中忽远忽近便不断传来母亲们呼喊亲人回家吃饭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恳切中饱含着牵挂和担心。众多的呼唤声中,我清楚地听到,母亲那高远而悠长的呼喊正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伢崽,天都断黑了,快回家啊——
母亲急切的呼喊,声声打在我的心上,有着莫可名状的疼痛。
尽管我多么地不忍心母亲依然那样吃力地呼唤下去,多么地想回应母亲的牵挂,但我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勇气回答。因为我刚才失手将家里那只大麻鸭一杆子打得再也没动弹了。此时此刻我蹲在田埂上,任凭蚊子在胳膊上、腿肚子上自在地大快朵颐。我只顾傻傻地瞅着那只趴在田里的大麻鸭发呆,我多么希望它没有死。我想它也许是累了吧,说不定休息一会就能站起来?倘若真的死了,我可无法向父亲交代呢。
【二】
那天中午过后,父亲亦如往日般要去山上扛树。
父亲是从不午休的。他说一天里只有这阵子是最好做事的时候。日头当顶,一顶草帽就能遮护全身;而且路上车少、人少,没挡道的,做事痛快。出门时父亲对母亲丢过一句话:等下记得叫“石梅子”把鸭放出去,告诉他要一直守着,千万千万不能让鸭子吃了别人家田里的稻子,到时麻烦呐。声末了,父亲门板样宽大结实的身胚没入了午后的热浪中。
打从我知事起,好像父亲从没叫过我的真名,一直就喊“石梅子”。村里的大山中有一种野生果,果实很小,小得即便是成熟了也只有一粒小纽扣那么大。人们就称它为石梅子。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个头老也长不高,父亲这样叫,弄得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一颗长不大的石梅子。
父亲从来说一不二。既然他说“千万千万不能让鸭子吃了别人家田里的稻子”,我就必须严格执行。
又是收割季节,放鸭谁能保证鸭子百分之百不下人家的田里去吃谷子呢。万一鸭子吃了人家的谷子,父亲肯定是要严厉惩罚我的。他一贯的做法是用竹桠抽腿肚子。说竹桠子柔软,用它来教训孩子,不伤皮、不伤骨,孩子又记事。
【三】
热浪中,我带着父亲严厉的叮嘱小心翼翼地赶着鸭子们上路了。
屋前大片的稻子,在微风里荡起诱人的金色波浪,散发出阵阵浓郁的稻香。鸭子们早已馋涎欲滴,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不想走了,伸长脖颈朝那片稻田望去,脑袋左晃右晃,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嘎嘎嘎叫个不停,走几步又朝那只大麻鸭望一下。它们似乎在做着某种交流,似乎又是在等待某种人类无法听懂的命令。恐怕只要它一声令下,其余的鸭子就会不顾一切地朝那稻田奔去。
家群鸭也有首领,就是前头那只大个头麻鸭。当它刚刚嘎嘎两声叫起开始朝稻田那边走时,其余的鸭子断然藐视我的存在,马上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它们是要集体逾越我所定下的那条红线。事情的严重性已容不得我有半点犹豫,立马操起小竹竿快步跟了上去拦着,吆喝着引导它们往水田里去。
就这样我前前后后大汗淋漓地跑着、拦着,好不容易才将它们赶到已收割了的水田里。
许是关了半天没吃食,鸭子们一下田就疯也似的寻找起食物来。将头伸到水里,鸭嘴插入田泥中,如犁田般搜寻着,将那些藏在田泥中的泥鳅、黄鳝、田螺翻出来吃了。它们已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食物中,似乎已忘却了远处田畴里那沉甸甸的稻子。
我想趁此躲到田埂下的阴凉处休息一会。可我刚刚落坐,只见那只大麻鸭摇晃着脑袋左右观察了一阵后,许是以为我没在,突然铆足了劲向着邻近的那丘稻田跑去,其他的鸭子一个不落地跟在后头也疯了似的跑去。我想我必须给它们一点颜色看看,不然会发生不可收拾的局面。这么想着,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抄近路赶在了鸭们的前头,吼斥着将它们拦住。谁知铁了心的那只大麻鸭刚收住奔跑的脚步,倏忽又绕过我朝那头快速跑去。我气不打一处来地猛然伸出竹竿朝它拦去,没想到那一竿竟不上不下地打在了大麻鸭的脖颈上,只见它扭着脖子,扑腾着翅膀在水田里跑了几圈,抽搐着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的叮嘱又在耳边回响。
但是,现实并不是鸭子吃了人家稻田里的谷子,而是我把鸭子打死了,这或许是父亲根本没想到的事情。万一他晓得了……这么想着,我俨然感觉到竹桠抽在腿肚子上那麻辣火烧的滋味,心里又紧张起来。
【四】
夜色愈來愈深。知了已累,收住了它那清亮的嗓子,没再歌唱。深遽的夜空中,星星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提醒我,该回家了。
鸭子们奔波了半天也许累了,待在一起没再觅食。
星光下,大麻鸭趴在那里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真是睡了么?我想睡了那么久,也该醒醒了。我便像往常喂食时那样吆喝了两声,没有任何动静。当我的手抚摸到它时,我彻底绝望了——群鸭首领已浑身冰凉。它确切是“走了”。我的心也凉了。
这群鸭,在当时可是父亲的宝贝,也是全家不可或缺的经济来源啊。平时买油盐酱醋,付我的学费等都得靠卖这群鸭陆续生蛋去打发。平时我最喜欢到鸭埘里拾蛋,每当将鸭埘的盖板打开,看到里边不规则摆放着的大小不一的鸭蛋,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特别是隔三差五还能拾到一个又大又长的双黄蛋时,那更是喜出望外。母亲告诉我这蛋是那只大麻鸭生的。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将其他的蛋都装到墙角那个瓦坛里,剩下那个双黄蛋就留着煮给我吃。
也不知母亲从哪儿听来的,说双黄蛋更补人,吃了能长个子,从那时起双黄蛋成了我独享的补品,一个个基本上都煮给我吃了,我的个子也没怎么见长。但我能够因为没长个子而抱怨鸭子吗?
【五】
夜已渐渐变凉。汗湿得能拧得水出的衣服,贴在了我的皮肤上,夜风吹来,凉飕飕的,我不禁打起了冷颤。不知不觉中已十分疲倦的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我满脑子反复叠映出大麻鸭的画面,我梦见它站起来了,在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毛发,然后扇动着翅膀,嘎嘎嘎地叫着,依然领着鸭子们在田畴里觅食。我高叫起来:大麻鸭没吃稻子,大麻鸭没有死!
忽然间我的屁股上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惊醒过来,
我发现自己被父亲驮在了背上。自打记事起,我终于头一次爬在了父亲那门板样宽大而又温暖的背上。
父亲右手托着我,左手提着那只死去的大麻鸭。
母亲在前头打着手电引路。我试探着哼了一声。
“啥?”父亲问。
“鸭子没、没、没吃别人田里的谷、谷子。”我怯生生地说。父亲说:“没吃就好呐。”然后他晃晃手里的大麻鸭,“回去炖鸭吃,你多吃点汤,正好补补你这长不大的石梅子。”
夜色已愈来愈浓,热浪慢慢散去,喧嚣了一天的山地似乎安静了许多。伴随着夜风轻轻地吹拂,皓月映照着的田垅里响起了阵阵清亮蛙声。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