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进照片里
2018-11-20童子
童子
1
真有趣！我在看一张照片的时候，一架飞机从照片外面飞进来又飞出去，飞进来又飞出去，不停地盘旋回绕。
只用“有趣”形容这件事是比较无力的，其实我更多的是吃惊。我甚至仔细看了看整个显示屏以及电脑背面。
“喂，那个看照片的人，帮我停在照片里面呀！”飞机远远地对我喊。
我愣了愣，坐在电脑面前看着这张照片的，就我一个人吗？我不能确定，他是对我们其中一个人在喊吧。
这是一张海边沙滩上的照片，一个少年背对着镜头，在礁石上站着，眺望眼前平静的海面。海平线上白蒙蒙的，再向上，头顶的天空是比海水浅一层、低一度的蓝。
“就是你呀！”飞机再次从右侧上方飞进照片里面来，“那个刚才去看电脑背面的笨蛋！帮帮我行不行？”
我生气地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本来我是想在照片下面回复自己要给少年说的话，这会儿突然忘了刚才想回复什么来着。
没有人喜欢被說是笨蛋，何况是被一架飞机这么说。飞机懂什么呀。
我谨慎地心虚了，下意识认为飞机其实懂得比我多——他飞去过很多地方，从高空向下看的感觉我只体验过四五次，云海之上、星空之下的感觉很奇妙，会让人进入哲思状态，眼神放空。电子设备比如手机以后是不是应该有一个乘飞机时的开机选项——哲思模式？
我为自己跑题的幻想偷偷笑起来，有点儿没那么生气被叫笨蛋了。说不定同时有一批人都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电脑背面。
“时间不多了，真的，你就不能帮帮我吗？”飞机这次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掠过照片正中间时，就是从少年头顶上空掠过的时候，他语气焦虑而烦恼地对我说。
我能确认他是在对我说话了，因为他接着加了一句：“浆果先生，别惊讶了，因为只有你看见我了。”
照片上的少年一动不动，继续眺望着海平线，海平如镜。
2
这是一张标准的，竖拍的照片。
此刻飞机刚刚又从照片左侧掠出去。下一刻他从纵深里飞过来，从看不见到变得很大很大，掠过少年头顶的天空，几乎占据了照片三分之一的画面。
我轻轻地“啊” 了一声。
“对对，你这样说话或者打字我都听得见、看得见！”飞机的声音又传出来，他再次从一侧掠过一侧。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玩游戏，但他刚才的话让我意识到，他在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想让自己停留在照片里……是这样吧？
“你并不在这张照片里，对吧？”我不习惯对着电脑说话，就在照片下的回复框里继续打字，发出去。字没有出现在照片下的对话条里面，而是出现在照片上，然后淡淡隐去。
“对对，我不在这张照片里，我出现在非常远非常远的地方，是在这张照片之后——”飞机一边盘旋着一边对我说话，只要他飞出照片画面，就会突然失音。
“这张照片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又飞回来，把上一句话补完整。
“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呢？虽然我很可能帮不到。”我用打字说话，发现有几次差点把“说话”打成了“说谎”。
这次他过了一会儿才又飞回来，重新在照片里出现了，“一开始我就说了，帮我停留在照片里呀！”他大喊，“我不能一直这样飞来飞去！”
“我想……我可以假装你已经在照片里了。”我为难地想了想，继续打字，“这是一种办法；第二种，就是我马上给照片上画一架飞机，但我画画水准很差，不能保证画的飞机别人认得出来是你……”
至于是用画笔画在显示器上照片的地方，还是在网页上直接电脑涂鸦画出来，我还没想好。
“我以为你想得出更好的办法！”飞机大吼着，一个生气的俯冲，可是没有用，照片就这么大，他的生气看上去就没多少说服力。
“小心，别撞到礁石上！”我连忙提醒他。
“要么，我用鼠标点住你，然后一直按着不松开，直到你在照片里面再也飞不动为止？”这样飞机就被固定在照片里面了。
终于被我发挥聪明才智，想出第三种办法来。
“这个可以试试！”他的声音听起来为之一振。
3
“记着，不要从左右两边飞，因为速度过快，鼠标没法按住，我手速不行的。”我告诉他，“尽量从画面正中间很远很远的地方飞过来，越来越大，这样我可以比较容易地按住你。”
“都试试吧！”他回答。
我紧张地握住鼠标，随时准备左点右点，这让我想起了打地鼠游戏。
即使简单的动作类游戏也不是我的长项。比较起来，我更喜欢走迷宫、猜谜语。
飞机从左侧飞进的时候，果然鼠标点按不住，甚至被带得滑出了照片边缘，又滑出了屏幕，右侧也一样。我觉得羞愧，但这不怪我。
“你非得飞这么快吗？”我打字问。
“我是飞机！浆果老兄！”他急速回答，准备下一次飞进。
这次他从正中间飞过来，等我分辨得出那个小点点就是他时，急忙点按鼠标，已经来不及了，鼠标被他的动力带动，飞速地滑出照片上方。
“时间真的不多了！在我肚子里有五十九个人呢！”他大吼，声音里听得出不甘心。
我心一横，干脆摁住鼠标对着照片上方三分之一深处的蓝天里乱点一气，他也不再说话，只是不断地配合我鼠标滑走的动作飞进飞出。
直到好一会儿之后，感觉有半个小时之久，手腕都酸了，我们这种合作似乎出现了曙光——
他没有再飞进来。但我没敢移动最后一次鼠标，定在那里。
掉下去了？还是觉得失望而飞走了？我正在猜测，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带着清越的铜音，同样，有一丝疲惫：“做到了，我们做到了，你把我定在那里了，千万别动鼠标，不然我又飞起来了。”
哈！真的？我成功了？
不敢置信地凑近显示器，我在照片上鼠标停住的地方仔细看，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点，和细菌那么大。
“我就要得救了，五十九个人就要得救了！”他说，“所以请再多坚持一会儿！”
“有这么厉害吗？”我不能打字了，于是开口说话。没有人聊天，手腕会感觉更酸。
我说的话也和打的字一样会在照片上显现，然后淡淡隐去。
“就在这张照片拍摄时间一小时后，照片上远远的海平线尽头，起了一场大风暴，我……在那场风暴里坠机了。”
我目瞪口呆，差点摁不住鼠标。
“什么？”
“五十九个人，就这样和我一起沉入了海底。不，不对，在上空先是爆炸，有二三十人被炸得尸骨无存，沉入海底的只是剩下的那些人。”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痛苦，痛苦得可怕。
但是现在他们还活着，这架飞机正在我的鼠标下，为了留在一张照片里，从而摆脱一个小时后的厄运而努力。
“我……”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但是责任感涌上心头，“我会紧紧摁着，直到你说可以松开手。”
“不用很长，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再过二十分钟，照片上就到了事故原来发生的时间了。”他对我说，“我和五十九个人先谢谢你。”
“不，不用谢。”我有些慌乱，“别人听了都会这么做的。”
“呵呵。”飞机说。
4
虽然现在他在照片里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们对话并没有时间差，就像面对面一样。
我的整个显示器此刻似乎都被这架飞机的灵魂充满了。
“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友好，”他喃喃地说，“说起来你不信，我已经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了——最近这些天，从失事以来的这些天，你不知道我在多少人面前失态过了。”
我心里确实全都是不相信，可是人性的复杂与阴暗让我无法怀疑他的话，只好五味杂陈地听他说下去。
“你知道，全世界总会有许多人在当天拍下附近有关的照片和视频，我轻易地能够从自己当时出现的地方飞到照片和视频里让人发现。有的人不相信我是一架真正的飞机，他们以为是有人在自己电脑里种了木马或是朋友的恶作剧；有的人赶快关机，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有的人马上关掉自己的页面，义正词严地对我说什么‘这样飞来飞去有侵犯他人隐私之嫌；有的人引经据典告诉我，一架失事的飞机是不该随意出现在不明真相的人们面前的；还有人马上删除了正在看的照片和视频……”
我默不作声了一会儿。他也是。
这感觉就像在默哀。
手腕的酸痛提醒我还是聊点儿轻松的话题让这段时间尽快结束为好。“对了，你在照片里看得见这个少年的正面——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你这会儿看见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那段时间叫曲木的这个朋友正沉浸在一段无望的热恋中。
“你的朋友长得很帅，”飞机首先评价道，“表情嘛……从背后你肯定看不出，他这会儿满面热泪呢。”
啊？我又吃了一惊，照片上看起来明朗昂扬的背影，却是在对着大海默默流泪？是被大海的辽阔，还是被天空的开阔感动？还是他看到了更久远的什么？
不知道他拍完照转过身来，有没有把给他拍照的人吓一跳。
也可能他们都已经热泪盈眶了吧。
一个人内心的丰富性和生活的丰富性，真的是很难以把握的啊，除非愿意靠近对方，做很熟稔的朋友，适时关心，总在心上，才能维系住一段脆弱的友情，在对方心里占有一个位置。
我对曲木还是了解甚少啊。
没等我感慨完爱情、友情等关系，飞机的声音传过来，带着说不出的喜悦，像隐隐在哽咽中的那种，“时间过去了，我躲过了那阵风暴！”
5
我可以松开手了。
迟钝地抬起僵硬的手腕，照片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虽然按他所说，在很远的景深里多了一个点，就是一架上面有五十九个人的飞机。我看不见，我只是知道这件事是真的，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飞机说，“我可以带着这五十九个人继续航行了。只要这张照片还在网页上被人看到。”
“下载到电脑里不行吗？”我问。
“估计不行，因为电脑如果是时时开机联网，我担心会出点儿别的事故……你知道，我现在的存在方式比较微妙，得谨慎再谨慎。”
我明白了，放弃了把照片副本下载到自己电脑里保护起来的念头。那毕竟是属于曲木的照片。
“那么，再见。”我说。
“再见！我永远记得你所做的一切，无论我在哪里的天空飞行……”他说。
我关掉页面，打开搜索引擎，查找他说的那个日期的全球飞机失事记录。海上……风暴……五十九人……
没有搜到相关的内容，是他记错日期了吗？重新试一次，干脆把那个日期前后的飞机失事事件都找出来一一对照。
没有。
我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在那张照片里继续飞行下去了。
不是永远无人追问地沉寂在荒凉的海底，就是永远在一张照片里，在少年热泪盈眶的眺望中飞行。
我不死心，给少年曲木留言发问：你们在岛上停留的那几天，对，就是你发的那张照片的日子，有看到消息说附近海面上飞机因为风暴失事吗？
这么大的事故，如果真的发生了，他们在小岛上肯定能听到消息。
“没有。”他回复我，顺便回过来一个灿烂夏阳般的笑脸。
我理解了。少年在热恋时，哪儿会在乎这个世界上动不动就发生令人心碎的变故啊。
发稿/赵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