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翘快递

小河丁丁

初冬的傍晚，夕阳款款照着城南公园的一株古树。这是一株古银杏树，主干要三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挨着地面有个树洞，洞口就像拱形的宫门。树叶那么多啊，不论留在枝头的，落在地上的，全是耀眼的金色，仿佛一把一把金子打成的小扇子。金色的夕阳照着金色的叶子，那一树是金灿灿，那一地也是金灿灿。风儿吹过，树上的叶子沙沙离枝，飞起金色的蝴蝶，地上的叶子沙沙翻动，泛动金色的涟漪。

这株古银杏树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呢，据说是哪位功勋卓著的帝王亲手栽下的。

在人的世界里，这株银杏树是一种美丽的风景。尤其叶落时节，那一种凋落之美既繁华，又悲壮，不逊于任何一种落花，好多人来观赏，来照相，或者拾几片落叶做书签。

在流浪狗的世界里，这样一株非同寻常的古树代表不可逾越的地位。那个既避风又保暖的树洞，要年高德劭的老流浪狗——就是狗王——才有资格居住，金灿灿的大树好比威严华贵的王宫，金灿灿的落叶好比王宫铺的金毯。

此时，十几只流浪狗聚在树洞跟前，竖着尾巴摇个不停，那只跛着左前腿的小哈巴狗朝着洞口狺狺低吠。洞口放着一根带肉的大骨头，一块发馊的红烧肉，一只啃剩一半的肉包子，一个粘满尘土的粽子，半根被踩扁的火腿肠。

狗王是一只本地土狗，身形特别高大，但是瘦骨嶙峋。近日狗王身体欠安，每天从早到晚卧在树洞里。黄昏时，总有不少流浪狗前来探视。要知道，好多流浪狗受过狗王的恩惠，有的曾经被它保护，有的听过它的教诲，那只小哈巴狗还是狗王从车轮底下抢出来的。

狗王挣扎着爬出树洞，挺直枯瘦如柴的四肢撑住身躯。尾巴翘得高高的，狗毛在风中飘拂，如同一杆旗。浑身黄毛虽然稀疏零乱，但是被金黄的落叶映衬着，仍然不失王者的尊严。它望着自己的同胞，暮色里的目光阴暗而又慈祥，显得比健康的时候更为睿智深沉。

“听我说……”狗王喉咙里咕噜一声，声音异常沙哑，“感谢你们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天我总在想，该如何报答你们……”

狗们摇着尾巴，静静地听着。小哈巴狗张口想说什么，见大伙都不发言，就觉出狗王还有更重要的话。

果然，狗王接着就说：“我们流浪狗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我是说，我们不能再到垃圾堆、垃圾桶、街边大排档、饭店后门这样的地方去寻找食物了。这样既不卫生，又没有保障，饱一顿饿三餐，还叫人们瞧不起呐！”

说到这儿狗王打住了。

所有的流浪狗都竖着耳朵盯着狗王，有的紧闭着嘴，有的摇着尾巴，有的呼吸变得紧促起来。

小哈巴狗抬着跛腿，好奇地问：“我们流浪狗还能怎么着？”

狗王用期待的目光扫视着大家，大声说：“我们为什么不成立一家快递公司呢？成立一家快递公司，帮人们送送快递，人们给肥肉也行，给骨头也行，剩饭剩菜都行——啊！我们是狗啊，世上还有什么动物比狗更忠诚吗？我们拥有这样好的名声！而且我们只要一点剩饭剩菜，这么低的报酬，没有人会拒绝的！”

汪汪，狺狺，唔嗡……狗们好生激动，纷纷议论起来。

“对呀！反正我们成天在街头逛荡……”

“狗的忠诚是金字招牌！”

“我们再也不要捡脏东西吃了，太不文雅了。”

“我们不能跟乞丐一样！”

“对，我们要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

“人做生意要人脉，我们也有狗脉。人对狗的评价很好，而且看家狗、看家猫也会帮助我们的。”

……

看到赞成的占绝大多数，狗王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摇着尾巴说：“我们成立一个快递公司，得有名字。我想好一个名字，叫尚书快递，高尚的尚，书报的书。尚书是古代一种官名，又是一本了不起的古书的名字。而且‘尚书跟‘上竖谐音，我们开了快递公司，尾巴都可以骄傲地竖起来。——诸位以为如何？”

狗王年轻时曾在图书馆待过，颇有学识。它这么一说，多数流浪狗钦佩不已。

一只独眼大狗却说：“尚书快递？这个名字好是好，就是太含蓄了，一般人不明白其中奥妙。既然我们开了快递公司，以后就不再是流浪狗，人前可要注意形象，要把尾巴翘得高高，那么就叫翘翘快递怎么样？通俗易懂，又响亮。”

小哈巴狗第一个说：“好啊好啊！翘翘快递，我们上街送快递，尾巴要翘翘的！”

大伙都看着狗王，狗王略为沉吟，点点头说：“好吧，就叫翘翘快递。我们的工作证上面，要画一根翘翘的狗尾巴做标志。”

小哈巴狗兴奋地问：“还有工作证的吗？”

狗王回答：“那是当然，我们的快递公司——翹翘快递——是非常正规的，所有员工都要佩戴工作证才能上班。工作证我早就想好了，我画出来吧，大家提提意见。”

狗王用尾巴扫开落叶，将工作证的设计图画在泥土上。

翘翘快递

口号：忠诚于忠诚

行动：为您跑遍全城

报酬：残羹冷炙

总部：城南公园古银杏树

独眼大狗看到“翘翘”二字，只觉得好可爱啊，一下子就闪出一个灵感：“‘翘字下边那个竖折钩翘翘的，好像我们的尾巴，干脆就画成狗尾巴！”

狗王不禁对独眼大狗特意看了一眼，说：“好主意！那么‘递最后一笔也可以画成翘翘的狗尾巴。”

小哈巴狗费解地问：“‘忠诚于忠诚，什么意思？”

狗王解释说：“我们这个公司，最大的本钱就是狗的忠诚。忠诚于忠诚，就是说我们要珍惜祖祖辈辈积累起来的名声，要忠诚于我们的荣誉。”

所有的狗神色都严肃起来，一边觉得责任重大，一边也对列祖列宗生起由衷的感激之情——要不是拥有“忠诚”这笔无形的遗产，开什么公司呢。

一位当过看家狗的癞皮狼狗咳嗽一声，暴躁地说：“我们没有手机，没有工作服，也没有货车……办公司不是这么简单的……”

狗王说：“所以我们才需要工作证。有了工作证，我们就能上街揽货送货。是的，我们没有手机，没有工作服，没有货车。可是我们有忠诚，会有人相信我们的。况且我们这个快递是同城快递，哪条巷子流浪狗找不到呢？”

癞皮狼狗迟疑着说：“可是……我们也没有钱制作工作证……”

狗王回到树洞，叼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说：“这张票子从垃圾堆捡到的，我存了好多年，总算派上用场了。”

独眼大狗说：“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吧，附近有一家打印店，老板娘心肠极好，给我吃过好几回东西。”

第二天早晨，睡眼惺松的老板娘披散长发，打着哈欠，升起打印店的卷闸门，发现一只眼熟的独眼大狗蹲在门外，口里叼着一张钞票。

“你这是做什么？”老板娘奇怪极了。

“我们流浪狗要开公司啦，快递公司，要做工作证。我想起您总是关照我，这单小小的生意，就来麻烦您啦。”独眼大狗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何曾想过要你回报……”老板娘很受感动，先是不肯收钱，后来按赔本价制作了上百张精美的工作证，装进袋子挂在独眼大狗脖子上。

老板娘还叮嘱独眼大狗说：“数量不够再来吧！”

当独眼大狗回到总部，翘翘快递的员工们全都欢呼着，跳跃着，摇着尾巴，争相把工作证挂上脖子。不消说，狗王——它的新身份是翘翘快递的老总——要对员工们好好教导一番。它把员工分成三帮。身强力壮的一帮叫快递狗，上街跑业务。老弱病残的一帮叫后勤狗，留守总部，接待前来咨询的市民。介于身强力壮与老弱病残之间的一帮叫联络狗，把快递狗赚到又吃不完的食物叼回总部，也给整天没有接到业务的快递狗送吃的。

从这天中午开始，市民们惊奇地发现，街上那些流浪狗再不像过去那样夹着尾巴，缩头缩脑，目光躲闪，而是脖子上挂着牌子，翘着尾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自信。

类似的对话，在好多市民和流浪狗之间发生过——

“喂，流浪狗，你脖子上挂着什么？”

“以后请不要叫我流浪狗，要叫我快递狗。”

“快递狗？”

“是的，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们翘翘快递开业了，乐意为您效劳！”

老实说，虽然有祖祖辈辈的美名作为保证，但多数市民一开始并不相信流浪狗。它们邋里邋遢，什么装备也没有，连皮包公司都称不上——这个公司连皮包都没有嘛。

可是快递狗索要的报酬实在太低了——“残羹冷炙”！

于是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寄寄无关紧要的东西。

也有人出于好玩的心理，借机跟朋友开开玩笑。

像打印店老板娘那样的好心人，平时看到流浪狗、流浪猫都会喂食，自然是乐意照顾快遞狗的生意。

就这样，翘翘快递顺利开张了。

头一个月，翘翘快递生意挺冷清的。街上只是偶尔看到一两只快递狗小步跑着，嘴里叼着一封信函或者一个小包裹，多数快递狗口中只有那条长长的舌头。这段艰难的日子，多亏联络狗为大伙寻找食物。

但是慢慢的，翘翘快递业务繁忙起来，满街都是叼着东西的快递狗跑来跑去。

秘密何在？狗王早就说了，就是狗的忠诚！忠诚于忠诚！

一只快递狗一次只送一件快递，收件人在就当面交接，收件人不在就守在那儿耐心等候。它们会从白天等到黑夜，从黑夜等到白天。不要担心快递狗会挨饿，前面说了，自会有联络狗送吃的。

独眼大狗本来可以留守总部，但是它非要跑快递。一个促狭鬼见它又脏又丑，存心捉弄它，就给它一个用胶布缠得结结实实的小包裹，收件人地址栏这样写道：市民广场喷泉跟前乌有先生。

促狭鬼还郑重其事地交待独眼大狗：“这个快递是到付的！你在那儿等着啊，这个快递非常非常重要，乌有先生一定会去领取，而且他会给你好多骨头，都是带着肉的。”独眼大狗不比狗王住过图书馆，也不比癞皮狼狗给人看过家，它一辈子在街头流浪，很少跟书报打交道，也很少跟人交往，哪里知道“乌有”什么意思！结果它在喷泉边等了三天三夜，不见人来。

狗王虽然知道“乌有先生”就是“没有先生”，不仅不揭穿，反而不顾自己又老又病，强撑着去市民广场，勉励独眼大狗说：“你就在这儿等候乌有先生，不见人来决不罢休！”

一个星期过去了，“乌有先生”没有现身。

两个星期过去了，古银杏树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片叶子，“乌有先生”仍然没有现身。

本来就没有这个人，怎么现身啊？

有一次癞皮狼狗送快递路过市民广场，特意走到独眼大狗跟前，放下小纸盒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摇摇尾巴，叼上小纸盒匆匆离去了。

还有一次，小哈巴狗央求一只联络狗带它去给独眼大狗送骨头。看到小家伙叼着骨头，跛着左前腿一步一跌走过来，独眼大狗那只独眼止不住地掉泪。

一个月过去了，古银杏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光秃秃了，全城的人都知道独眼大狗被哪个家伙骗惨了。

好多人对独眼大狗说：“你回去吧，根本就没有什么‘乌有先生！”

“‘乌有就是‘无有，人家跟你闹着玩的。”

“走吧，算了吧，没有人会说你不忠诚，这不是你的错。”

“大冬天的，你白天黑夜待在喷泉旁边，不冷吗？”

……

任凭人们怎么劝，独眼大狗仍然天天守在那儿，不管刮风下雨。后来下雪了，好大的雪，雪花跟银杏叶子差不多大！独眼大狗就坐在雪地里，把小包裹放在肚皮底下，用瑟缩的身体遮蔽着。其实小包裹里头除了一团废纸，什么也没有。

独眼大狗为什么这样执着？古银杏树叶子落光的那天晚上，狗王蜷曲在树洞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给独眼大狗下达新的命令。

日子一长，全城的人都骂起那个促狭鬼来。

那个促狭鬼自己也挺愧疚，怎么办呢？他买了两斤排骨，央求一个可靠的朋友半夜里提着到喷泉那儿，对独眼大狗说：“我就是乌有先生，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我刚从国外出差回来。”“啊，你终于来了！”独眼大狗高兴极了，先是跳起来跟“乌有先生”亲热，然后把小包裹叼给人家，用力摇着尾巴说：“我就相信你会来的！不见到你人，哪怕在这儿待上一辈子，我也不会离开！”

经过了这件事，全城的人没有不赞叹翘翘快递的。

而且翘翘快递的“价格”那么便宜，你平时把吃剩的骨头留下来就能支付费用，有哪家快递公司能够这样？

当然，很多人并不是贪图便宜，而是看到吃剩的食物禁不住就冒出这样的念头——要找个什么东西叫快递狗送一送才好，浪费了太可惜。

这样，翘翘快递就火起来了！

冰雪融化了，古银杏树悄悄变绿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古树啊，竟然绿得那么茂盛，那么猛烈，就像绿色的火焰越烧越旺，又像绿色的波浪越涌越高。春风殷勤地吹拂，“沙沙沙”，仿佛连树叶发出的声音也是绿的。树下好多狗狗，每天都是那么热闹，那么欢愉，好像在举行盛大的集会。这些狗狗是从哪里来的？告诉你吧，城里一只流浪狗也没有了，全加入了翘翘快递。

不要担心古银杏树下流浪狗太多，有碍观瞻。作为翘翘快递总部，古银杏树比以前更有魅力了。以前只是叶落时节引人注目，如今一年四季游客如云。

自从翘翘公司成立以后，人们对流浪狗格外尊敬，也格外关照。这是一群自食其力的狗狗啊！它们的出现让所有的快递公司都改善了服务品质，要是再不改善——也不会倒闭哦，毕竟，翘翘快递只能送能用口叼的轻小物件，大件的易碎的都不行，而且只送同城。只是再不改善实在太难为情了，谁愿意被狗比下去呢？可是狗的忠诚谁又能比呢？

呵呵，街上的流浪狗——不，是翘翘快递的员工——那种幸福与自豪就不用说了。它们总是昂着头，翘着尾，乐颠颠地跑着，仿佛天之骄子。

如果狗王“在洞有灵”，一定会特别欣慰、特别骄傲吧！

之所以说“在洞有灵”，是因为狗王去世之后，狗狗们将美丽的银杏叶子堆在它身上，又用泥土石块将树洞口子封住，让它永远住在洞中，与古银杏树同在，也与所有的流浪狗同在。想到这个点子的是独眼大狗，如今它成了流浪狗的新狗王，翘翘快递的新老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