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氆氇的人
2018-11-20
德鲁的东下院是个住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大院子,大院四方四正,东南西北各有一排房子,每排房子住的户数大致在八九户。这样四方四正的大院在德鲁有七八个。当然,德鲁也有别样的大院,但像东下院这样四方四正的大院只有七八个。现在,像东下院这样的大院早就没有了,当年大院里的房子也早已拆除了,消失了。
有一天,黄琼的舅舅来到了黄琼家。黄琼的舅舅是开着解放牌汽车来的,汽车轰隆隆驶进大院里立即引起孩子们的注意,孩子们都围向汽车。黄琼舅舅叫才华,才华从汽车驾驶室出来时,黄琼站在一旁看。黄琼是个女孩子,那时她六岁。她看着她舅舅时,我也站在旁边看。那时我也六岁。黄琼看新奇的事时总是这般神情:一个指头咬在嘴皮上,似乎在咬又似乎没有咬。她看她到来的舅舅也是这个样子,待到她舅舅伸出一只手摸她的脸时她还是好像在咬着指头,只是她仰起脸看着她舅舅的一张脸。才华的一张脸就像用刀削过的一样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他给人的感觉是:他那双眼睛里藏着一些东西。黄琼对她舅舅似乎没有太大的热情,她舅舅摸她脸时,她看着她舅舅的脸。后来黄琼对我说,她那天对着她舅舅才华的脸其实在看他眼睛里面的东西,她看见她舅舅眼睛里面是一片红色的花。
“一大片。”黄琼用手比划着说,“还有漂亮的房子。”
一大片花中有一座漂亮的房子。
我相信黄琼说的。
那一天黄琼的舅舅才华摸过黄琼的脸后转身从汽车车箱里逮出一只獭拉(旱獭)逗黄琼,黄琼吓得后退着跑进了她家里。才华看着黄琼跑进家里哈哈大笑,他大笑时一口白牙分外耀眼。
大院里的孩子们大多数都见过獭拉。德鲁四面的山上,房子附近的草地里会有旱獭偶尔钻出洞来像人一样站着转动脖子朝四处看,但近距离从来没有看过獭拉。黄琼的舅舅将手中的獭拉用绳子拴在院子里的杆子下时,孩子们围成一圈新奇地看。黄琼的舅舅才华对孩子们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说:“它(獭拉)找它的一个兄弟去了,半路上嘛遇到了一头羊,羊看到獭拉就说它知道獭拉的兄弟在哪里。獭拉嘛就跟着羊走,走着走着羊变成了狼,狼把獭拉吃掉了。狼吃掉獭拉后碰到另一头狼,它跟着这另一头狼走嘛走,半路上另一头狼用自己的头把跟它的狼撞死了,撞死狼的其实是前面那只獭拉要找的兄弟。”
才华指着拴着的獭拉说:“这就是那个兄弟。”
孩子们完全相信才华说的。
晚上,才华坐在院子里。他身边围着白天看獭拉的那些孩子,当然,黄琼也在。黄琼的母亲脸色一直不好,一直是病怏怏的。黄琼的父亲是公职人员,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妻子。黄琼虽然六岁,但看起来只有五岁。
坐在院子里的才华对孩子们说,天上打雷其实是一具巨大的铁桶在天上滚来滚去,“轰隆隆——轰隆隆——你们说是不是一个大铁桶滚来滚去?”
孩子们点头。我也点头。我们坚信天上打雷的声音就是一个大铁桶滚来滚去发出的。才华看我们点头就露出一口白牙笑。黑夜里,他的一口白牙还和白天一样白,这种白真是奇迹。
第二天早上,院子里响起汽车轰隆隆的响声。黄琼的舅舅才华开车离去了。他带来的那只獭拉仍拴在那根木杆下。到了下午,黄琼的爸爸将那只獭拉放掉了。
才华下一回来到大院时没有开汽车,而是骑着马来的。他骑马的样子完全与当司机的样子不一样,他骑马走进大院,头上戴着一顶暗绿色的礼帽,身穿着藏袍,而他当司机时穿着的是帆布工作服。他从马上下来时,黄琼像上一次一样站在他面前,我也像上一次一样站在黄琼旁边。才华一见黄琼就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象鼻财神给黄琼。那时大院里的孩子都不认识象鼻财神,也从来没有见过。才华给黄琼的象鼻财神是一截红珊瑚上镶嵌着的,非常漂亮。才华帮黄琼将象鼻财神戴在她的脖子上时,黄琼好像没有特别注意象鼻财神,而是像上一次一样在注视着才华的眼睛。
第二天,黄琼对我说,她从她舅舅的眼睛里又看见了一片花和花中的房子。
我深信不疑。
才华来的那天晚上又和院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他说,一个院子里有这么多孩子真好哇,真好。
东下院几乎每一家都有三四个孩子,三四十户人家就有一百多个孩子,一百多个孩子在大院里会是啥阵势谁都能想得出。
才华对大院里有这么多孩子好奇,而我们对他为啥不开汽车感觉好奇。
才华说:“汽车嘛和马是一样的,都是有脾气的。”他说着用两只手做比较,一只手当汽车,一只手当马,他抖了抖当马的手又说:“马的脾气要小一些,我嘛,就骑马了。”
黄琼的舅舅才华十一岁时父母亲都去世了。那时他和他的姐姐离开草原要到桑曲去,去桑曲是要投靠一个亲戚。但才华的姐姐没有对才华说要到桑曲去,而是说要到一个美得有花有房子的地方去。才华坚信姐姐所说的,他坚信他和姐姐要到一个有一大片花、有一座漂亮的房子的地方去。走到阿木去乎的时候,才华的姐姐病了,她躺在了路边。那一天,后来是黄琼的爸爸正好路过那里,他是和几个公职人员路过那里的,他们救起了才华的姐姐,将他送到了德鲁的医院里。
那时,黄琼的爸爸是那几个公职人员中年龄最小的,大概也就是二十岁出头。才华的姐姐住了院,黄琼的爸爸成天照顾才华的姐姐。到才华的姐姐出院时,照顾和被照顾者都有了感情,于是,他们成了黄琼的爸爸和妈妈。而才华一直跟着他们生活。到才华十五岁时,黄琼的爸爸让才华去当汽车司机的助手。两年后,才华当上了正式的司机。
才华开的汽车是德鲁运输队的,他是运输队里技术不错的司机。有一次,他去林场运木材,要过一条深沟时,沟上面只搭着两条汽车轱辘宽的方木,外地的几个司机一看这架势只能瞪着眼睛看,他们中没有一个敢开着汽车走这两条方木搭成的桥,其中一个年轻的司机蹲在路边哭。才华下了车把外地司机的车开了过去,但那个年轻的司机除外。年轻的司机说,即使开过去了,再要开回来又怎么办。才华摇着头看着年轻的司机跳上车掉转车头朝回驶去。
这些事都是后来黄琼对我说的。黄琼上小学一年级时和我一个班,后来,我随家到外地去,再回到德鲁时已经到高中的时候了,上高中我和黄琼又在一个班上。黄琼小时候一直病弱的样子,到了高中,她不但长得高,而且长得好看了起来。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她是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去世的。
关于黄琼的舅舅,黄琼说他那时之所以不开汽车了,是因为有一次他停下车到车后面看后车轱辘挡泥板怎么样了,在他弯下腰查看时,汽车突然动了起来,接着它加速朝前驶去。
才华愣住了,他认为汽车弃他而去了,汽车之所以弃他而去,是因为他对汽车不好,它发脾气走了。才华第一次感觉到汽车也是有心的,你对它不好,它就会对你发脾气。才华一想汽车会发脾气浑身抖了起来,他想,他幸亏是在汽车后面,要是在汽车前面那还不要了他的命?才华就这样不再开汽车了,他骑上了马。他回到了草原上。
黄琼的母亲去世后,才华来大院的次数少了。他仍然骑马来,依然会给黄琼带来一些东西。黄琼仍然会从他的眼中看出那片花和那座漂亮的房子,而且,黄琼对我说,她舅舅的眼睛里面的花和房子越来越清楚了。
但这个时候的才华不再像以前那样哈哈大笑了,他那口好看的白牙也很少露出来了,他紧闭着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这之后不久,才华再来时背着一只皮口袋,口袋里装着什么看不出来。黄琼对我说,她舅舅的那只皮口袋里装着的是一把阿里琴。黄琼说,她舅舅现在跟别人偷偷学弹唱。
高中时我和黄琼仍在那个大院里,上学放学有时我们在一块,当然还有其他同学也在一块,因为光我们班在那个大院的就有三四个,但不管有多少同院的同学,我和黄琼总是在一起。快毕业时,黄琼问我将来怎么打算,我想了想说:“说不清将来会怎么。”黄琼有些失望地转身走了。
毕业后,我和黄琼各奔东西。几年后,再次见面时,我向她问起了她的舅舅才华。黄琼说:“好几年都不见了,有人说在青海,有人说在西藏。”黄琼说着一副怅然的样子。
我想起了才华在我们小的时候给我们讲的一些事,关于獭拉,关于汽车,关于天上的大铁桶。我一直到十七八岁时只要天上打雷就想到一只大铁桶在天上滚来滚去。那时,我已经知道打雷是一种天气现象,但不管怎么样,只要天上打雷,我第一反应就是一只大铁桶在天上,在云层上轰隆隆滚过来又轰隆隆滚过去。
又是几年后,我成家了,过着常人过的生活。秋天的一天,我搭一辆便车从林区往德鲁走。因为是在下午走的,到半路时天已经黑了,司机只好和我住在路边的旅店里。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间时,外面是一片浓重的霜色。我凝望着远处枯黄的山,山被浓重的霜染白了。我这么远望时,停车场里另外一辆装着原木的汽车上爬起一个人来。他爬起时将盖在身上的宽大的氆氇慢慢抖开,氆氇也是霜色的。我看着这个夜晚在车上过夜的人,随后,我认出他是黄琼的舅舅才华。
才华的头发长而又乱。我走向那辆车。站在车下面,我看着才华从车上爬下来。我对他说:“你是黄琼的舅舅。”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说了当年的事,说了那只獭拉的事,他一下子想起了我。他眼中似乎亮了起来。他说,他在黄琼上高中时还见过我,是在大院里见的。
我请他一块吃早点。坐房间里的火炉旁,我问起他弹唱的事,他说:“早就不弹了。”一会儿后,他又说:“我的声音不行,搞不了弹唱。”
我又问他现在干什么,怎么会在车上过夜。他看着我。他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过青海,也去过西藏,还去过康区。”
“是游玩吗?”我问。
“不是的,是找有一片花和有一座漂亮房子的地方。”
我想起来黄琼给我说的她看到她舅舅眼里的东西,我看着才华,我没有想到他这个年纪了还把那当成真的。“找到了吗?”我问。
“没有。没有我阿姐说的那么一个地方。”才华的眼睛是迷蒙的。
我再次见到黄琼时将见她舅舅的情形说了。黄琼说她早就知道。接着,她说:“你相信有那么一个地方吗?”
我愣住了。我无法回答。接着,我想起了高中快毕业时黄琼问我的话。我看着面前的黄琼,我看到她眼中溢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