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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概念史的角度看启蒙运动

2018-11-20

社会观察 2018年10期
关键词:理性人类思想

观念凝聚和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人们对自身和社会发展状况的认知。人类历史上很多思想运动的成果,往往表现为创造了一些核心概念,或者说其思想浓缩在几个核心观念上。启蒙运动就是如此。从历时性和共时性的角度出发,可以发现欧洲启蒙运动的兴起与全球化的初始、地理大发现、科学革命的成功、欧洲内部思想的跨文化交流,以及对中国文化的认知等背景有关联。十八世纪启蒙哲学家试图启迪民众心智,使之脱离被动的心态,所以他们对人性及其思维状态进行了批判性反思,还依据理性对未来社会做出展望。从对启蒙思想的几个子概念,如宗教宽容、怀疑批判精神、理性和理想主义等的解读中,我们可以较为提纲挈领地了解启蒙运动的意象和主旨。“启蒙运动”的影响已超出18世纪和欧洲范围,在福科看来,这场思想运动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们今天所是、所思和所为,因此,对这场思想运动的背景和意涵的再反思可以加深我们对人类思想史的认知。

“启蒙”的词源学

“启蒙”一词出现得较早。1733年,杜巴斯就使用了Lumieres(启蒙)一词,到1751年,该词广泛流行。达兰贝尔把启蒙视为是传播理性知识。门德尔松把启蒙运动界定为是人类在使用自己的理性上受到教育的过程。康德认为,启蒙是“使人类从自我强加的被训导状态中解放出来”,而“被训导状态”则是人不经他人指导,便无法自己认知的无能状态。

后来的很多学者也从不同的角度对启蒙运动进行释义,卡西勒认为,启蒙运动是“近现代哲学思想借以获得其特有的自信和自我意识的那场思想运动的一部分和一个特殊阶段”。在洛伊·波特眼中,启蒙运动力图把人类从无知和被教训的状态中解放出来。罗素强调,启蒙运动高扬理性,并具有挑战现存秩序的特征。

跨国视野下的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不是陡然而降的。文艺复兴末期的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在《我知道什么?》就宣传,我们无权把建立在文化习见而不是绝对真理基础上的教条强加给他人。蒙田认为自我意识应该能够区别真理与谬误,他因此鼓励人们运用自己的判断力来检视世界,而不要相信“权威”认可但未经考察证实的说法。蒙田鼓吹宽容和和解精神,以此对抗社会对异端学说但实际上大多数是“真理”的压制。

文艺复兴运动以后,启蒙观念开始在欧洲流动,与不同文化和思想传统相融合,在不同的语境中被发展或被重构。政治倾向和利益不同的群体,透过这些观念来看待现实,在特定的语境中形成自己的政治和文化诉求。英国人最早从经验论的立场对人类生存的状态检视。霍布斯(1588—1679)从人性、自然法等概念出发,解释国家的产生及法理基础。在《利维坦,或教会国家和市民国家的实质、形式和权力》(1651)书中,他声称国家不是根据神意而是通过社会契约创造的;君权也并不是神授的,而是人民授予的。他抨击宗教是人类无知和恐惧的产物。霍布斯的思想领先了伏尔泰等法国哲学家100多年。书的发表在信仰天主教的法国造成了极大震惊,英国的保王党也与霍布斯决裂了。

也许是由于曾在法国的旅居,洛克(1632—1704)能够抓住这个主题。在1689年发表的《论宽容》书中,洛克抨击宗教迫害。在1690年发表的《人类理解论》中,洛克对那个时代人类的意识状况进行更具哲学深度的反思。他批评圣奥古斯丁提出的人生而具有原罪的说法,提出心灵白板说,认为是经验或观念为人的思想提供了素材,“自我”仅是人的自我察觉和自我意识。对基督教人性论来说,这是颠覆性的理论。洛克还对那个时代人类社会组织的政治体制,尤其是君主政治与人民的关系进行反思。他驳斥君权神授论,认为政府的权威只能建立在被统治者的同意基础上,当政府违反人民的意志,人民就有权推翻这个政权。洛克宣称按契约成立的国家,其目的是保护私有财产,而私有财产是人权的基础。

休谟(1711—1776)紧接着从哲学层次上来分析人类理解现实的过程。他在《人性论》和《人类理解论》等书中,也断言人的意识是一个感觉的集合包,灵魂是感觉和观念的组合,这其中涉及到的主要是直觉、抽象概念和逻辑演绎等。他反对从先验论出发,主张以归纳法来认知。这对基督教人性论具有釜底抽薪的意义。休谟还进一步揭示宗教迷信的渊源,认为希望特别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使人创造出多神论或一神论。休谟批判“宗教狂热”,揭露“神迹故事的历史可靠性问题,以及启示宗教”。他宣称,神迹“从未被证明,因此不可能成为一种宗教体系的基础”。

跨文化的旅居,使休谟可以更好认识那个时代人类作为整体的精神状况,尤其是在宗教偏执很盛的法国。休谟于1763—1765年在巴黎担任哈特福伯爵的秘书,结识了伏尔泰与让-雅克·卢梭。休谟对流行的宗教观念的解构,为法国启蒙思想家批判宗教迷信、盲从和解放人类思想提供了哲学论证。他的思想因此在欧洲广泛传播,使远在哥尼斯堡的康德从“教条式的噩梦”中醒过来。

1726—1728年间,伏尔泰在英国流亡,实地考察了英国这个“理性之岛”的政治制度和哲学思想。在1733年出版的《哲学通信》中。伏尔泰写到,“洛克阐述了人的理性”,“他也敢于怀疑”,“一步一步审查我们想要认识的东西”。启蒙运动的重要观念显然是在跨国空间中或者说跨文化的对话中发展出来的。

启蒙运动子观念:怀疑批判精神

18世纪前后的启蒙思想家形成了很多复杂的观念。他们意识到那个时代人类生存状况的不正常状况,像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样,他们试图使人类从那种状态中被解救出来。他们所诉诸的思想武器首先是怀疑和批判精神。他们相信他们所力图灌输给人们的这种新的认识论,会使人们认识到基督教所灌输的关于人性及其命运的教义的谬误。启蒙运动的先驱蒙田和沙朗很早就鼓励人类形成“一套不断质疑和延缓(审慎)做出判断的心理习惯和态度”。在《为雷蒙·塞邦辩护》和《知识》等书中,他们广泛质疑宗教观念和传承下来的“知识”体系。启蒙受到关注,其语境就意味着人处于被蒙蔽中,批判性思维是对那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社会习俗进行反思的强大武器。

17世纪的培根和笛卡尔对这种怀疑主义哲学思潮推波助澜。培根和笛卡尔分别从经验论和理性论的立场来揭示导致思想谬误的认识论根源。培根的《论真理》,继承蒙田的怀疑论思想,反对轻信和盲从,主张在观察和感觉经验的基础上思考和判断。他批评人们宁愿相信谬误,因为它适合人类某种恶劣的天性。笛卡尔站在形而上学的高度来质疑那个时代的历史知识、人类信仰状态和哲学思维模式。他在《方法论》、《形而上学的沉思》和《哲学原理》等书中,批评现有历史知识不可靠,因为它把“不可能发生的事件描述得活灵活现”,经院哲学知识体系也没有一条是确实无疑的,并且违反人类理性。他试图构建一个获取真知的新的方法论,并且为人类恢复自主认知的能力确定某些原则,包括“决不把任何没有明确认定为真的东西当作真理来接受”。

皮埃尔·贝尔(1647—1706)把“批判的方法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他的《历史批判词典》直接开启了法国启蒙运动。这部书仿佛是法国启蒙运动的纲领。贝尔宣称,大部分我们视为真理的实际上仅是意见,其中充斥着轻信和偏执。他号召批判性地检视所有公认的传统习俗、制度和信仰体系。他的《历史批判词典》确立起的对传统知识体系的怀疑批判,由此成为启蒙运动的一个基本立场。

“批判精神是(各国)启蒙运动的一个最重要的一致性因素。”意大利的维科也抨击神和宗教是人凭想象创造出来,并借以维持原始社会秩序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1781,1787)、《实践理性批判》(1788)和《判断力批判》(1790)沿着休谟的哲学路径,对人类知识的限度进行更为宏观的反思。他们的反思超出了那个时代,而是对人类整体的意识和思维状况进行了反省。批判精神是启蒙运动的标志,“理性主义精神……披着批判的外衣”。

启蒙运动的核心观念:理性和理性主义

启蒙哲学家们要启迪民众心智,使之具备自主认识世界的能力,所以他们对人的认知能力进行了大量的探讨。理性,在他们看来,首先是“一种普遍的探究和怀疑心态”。笛卡尔认为,理性高于任何所谓“权威”意见,对事物的认知必须通过严密的论证。由于深知那个时代的历史知识已经被基督教歪曲了,所以那个时代的杰出的思想家对如何重建人类过去的历史提出了方法论和建议。笛卡尔认为历史知识的获取必须建立在系统考证史料的基础上。培根认为可以通过分析和归纳各种文字和非文字的史料(例如,钱币、铭刻甚至谚语、传说等等),来恢复和重建被时间所湮没的历史记忆。

理性又是作为人的一种认知能力而存在的。笛卡尔着力研究和清洗人类思维的演绎推理过程,尤其是从公理或前提推导出复杂理论的过程。英国经验论哲学家则着重研究人通过归纳观察材料和感性经验而获得真知的过程,并且借助理性去理解并阐明人类生活和整个宇宙。

“理性”是人性的一种属性——他的知性,或健全的认知能力。理性的观念同基督教认为人只能依赖天启来认知,针缝相对。为了解构宗教所宣扬的谬见——只能依靠上帝启示来认知,启蒙哲学家们写了大量的论著来驳斥。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休谟的《人性论》、《人类理解论》以及维科的《新科学》都以此为目的。

在18世纪,“理性”从意指人的知性,人正确把握自我的能力,逐渐向外化为一个“知性主体”转变。霍尔巴赫宣称,理性是人的一种“自我完善化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人类“日新月异地发明千百种新的需要”,“连续不断地由简单的需要走向更为复杂的需要”,“并且创造出千百种方法来满足这样需要”,从而使社会不断进步。科学和社会的进步因此源于理性思维的发展。社会进步于是就是“人类精神构造的自然的和必然的结果”。

休谟声称,人类的“推理能力……潜藏在所有的历史事变之下,并制约着一切历史事变”,理性因而也被视为是主宰自然和社会演化的力量。启蒙哲学家们把理性同自然法等同,宣称其是人心中的自然法。在他们看来,理性的指引,会保证人的活动符合自然规律,从而带来预期的进步。

启蒙运动的重要遗产:理想主义

启蒙思想家把“自主性”交还给了人类。它使人脱离了那种不经权威尤其是宗教权威和经典就不能思考的不成熟状态,而且使人认识到自身的力量。相信人类可臻于完善以及社会能够持续不断进步,是启蒙哲学家力图灌输给人的一种心态,它与基督教所灌输的悲观主义相对立。它也成为启蒙思想家解放人类思想的另一大武器。17世纪的科学革命以及社会进步观浸透着这种信念。

在启蒙思想家们看来,如果社会罪恶不是由于人的先天的、难以纠正的无能或者事物的性质所致,而是由于无知和偏见,那么启迪民智、破除谬误、增进知识和传播理性,肯定就会促进社会状况的改善。启蒙思想家们于是对社会公共机构的各个部门进行审视,并进一步构思了今天所称之为“启蒙构想”的各种改良计划。

伏尔泰在反思人类对自身及社会的认识发展的艰难历程时写道:偏见接着偏见,错误连着错误,最终,人类终于历经漫长的时间,改正了他们的观念并学会了正确思考。我们可以相信理性和工业将会继续进步;有用的技艺将被改良;给人苦难的罪恶、偏见将在统治国家的所有那些因素中逐渐消失;哲学将在世界传播,给人性在未来各个年代中遭受到的灾难以安慰。

启蒙思想显然把正确认知世界视为使人类和社会完善的基础。圣·皮埃尔就宣称,如果一切都按照理性来改造,人类社会就会趋于完善。在他们眼中,理性首先是一种认识方式,即依据经验和观察,而不是先验或偏见,并借助严密的归纳和逻辑推理来认知自然和社会现象奥秘;它也是一种精神力量和生活处事的主控原则,人性的这种状态可以防止人类和社会陷入偏执和迷误。康德满怀信心地写道,自然将“遵循着一条有规则的进程,带领我们人类从最初级的动物阶段上升到最高的人道境界”。

结语

在当代,启蒙运动的内涵和意义还在不断地被抽象、概括、解释和再评价。在一些学者心中,启蒙运动是一场破除禁锢思想、阻碍社会进步的思想意识的运动;而在另一些学者心中,启蒙运动所带来的影响是现代社会许多弊病的根源。早在启蒙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它就遭到维科的质疑,维科揭示了启蒙运动的所谓“科学主义”的缺陷。19世纪的浪漫主义也批评启蒙运动过分依赖理性,忽视把一个社会团结在一起的民族历史、神话、信念和传统等因素的意义。德国的赫尔德强调文化的独特性,认为不同民族的价值观和理想应得到尊重。伯林在他的《启蒙的三个批评者》书中宣称爱尔维修、霍尔巴赫、达兰贝尔、卢梭、黑格尔和圣西门等人对人类自由思想的教条式的、排他性的阐述,反而使他们成为自由的敌人。伽达默尔批评启蒙理性站在传统之外来反思传统这一作法是对自身历史性的遗忘,而一种真正的历史思维必须同时想到它自己的历史性。后现代主义则把启蒙运动看作现代性的桎梏之源,意图从根本上破除对它的迷恋。

在今天来看,启蒙运动体现了欧洲文化发展的某种连续性,又代表了其发展的一个断裂。启蒙哲学家认为启蒙对于人类文明进步至关重要,而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启迪民众发展理性精神和对社会的落后、压迫以及种种桎梏的批判意识。理性主义本身又是同理想主义相联系的。启蒙哲学家因而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充满期望。启蒙思想家融合英国经验论和欧洲大陆唯理论的思想方法,对那个时代面临的思想任务和社会要求进行反思,他们所提出的那些社会原则,如思想和信仰(宗教)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经济上的自由和不受(封建)国家干预、人民与统治者的相互制约,等等,已成为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思想观念。启蒙运动也被很多学者视为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换的一个必要的思想文化运动。

理性主义作为一种思想认知的方法论,强调经验主义和严密的逻辑分析推理,这也是近代科学的方法论基础。理性也突出探索者即那个解读自然和社会的主体的态度:不轻信他人或已有说法,不盲从权威,而是根据自己的分析判断来认知。批判性思维是人类认识能够与时俱进、并不断解决新问题的关键之所在。批判性地审视已有的思想观念,探究其是否错误或是否有更合理的形式和解释,是理论创新得以被提出的思想前提。在呼吁尊重他人思想权利的基础上,发展出反对思想桎梏和蒙昧主义的主张,这成为启蒙运动思想的基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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