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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研究的跨学科新动向与对策

2018-11-20

社会观察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语言学跨学科研究者

话语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实践活动。话语结构是被制度化、意识形态化、自然化的认识和描述世界的方式,反映并塑造社会、政治和文化结构。话语研究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一直伴随着向其他学科的渗透、融合和延伸。这一趋势也向研究者提出诸多学术挑战,采用有效策略应对这些挑战能推动该研究领域的发展。

话语研究的跨学科交叉方式

批评话语理论的跨学科性首先表现在它涉及领域的多样性。芭芭拉·约翰斯通认为,批评话语研究不是单一的学科,甚至也不能被看作是语言学的子学科,而是一套系统的方法,研究的问题跨越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甚至深入到其他领域。她提到,在美国大部分话语研究者不是语言学系的人,他们从事的是英语、人类学、文化、传媒、教育学、外语、修辞学、文艺批评、社会学、心理学、医学、法律等领域的研究。其次是其理论上的多源性。批评话语研究的诞生与多个学科相联系,包括修辞学、语篇语言学、人类学、哲学、社会心理学、认知科学、文学研究、社会语言学、应用语言学和语用学。三是其研究对象的多样性,包括话语和非话语的社会符号——或者二者的结合物,而研究非语言的社会符号需要借助传播学、信息学、网络研究、艺术研究等领域的知识和方法。

由于它跨越的学科众多,范戴克等建议使用“批评话语研究”来代替“批评话语分析”,或简称“话语研究”。无论怎样指称这个领域,从其发源和学科交叉状态来看,它主要涉及两个维度:一是语言研究的维度,二是其他学科知识的维度。其中,语言分析是手段,研究者对话语生产者使用的语言形式或表达的概念内容进行描述,这些描述可以是微观的用词层面,更多的是语篇和语类层面,也可以是各种语言修辞手段和其他符号的运用。第二个维度是目的,即通过批评性分析,揭示藏匿在话语背后的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视角,揭露话语生产者的社会政治意图,甚至进而提出突破现行话语结构或话语体系的有效途径。

对于两个维度的交叉方式,范戴克区分了两个研究传统:一个是语言学为导向的话语研究,另一个是社会科学的各种话语研究。它们有各自的不足,“第一种研究经常忽视社会学和政治科学有关权力滥用、不平等的概念和理论,而第二种研究很少从事具体的话语分析”。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实际上可以把话语研究分为三类。

第一类研究也被称作批评话语分析,研究者既关注语言形式的具体使用,也关注与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话语结构。他们多数有语言学背景,在修辞学、语篇语言学、文体学、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应用语言学或语用学领域受过学术训练。这些学科都研究语言在社会文化情景下的使用,但与批评话语研究在侧重点上存在三个重要区别。第一,批评话语研究是多学科交叉,而传统学科多为两个学科之间的交叉。第二,批评话语研究更具有动态性,它研究不同语境和社会结构赋予话语的不同意义,而传统的语言研究更静态化,比如社会语言学研究不同社会群体使用语言的一般特征。第三,对批评话语研究者来说,语言研究只是手段,它重点研究的是话语与符号如何反映和塑造各种社会不平等、种族主义、性别歧视、身份建构、权力关系、意识形态视角等社会现象。

第二类主要关注话语的系统使用方式及其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这是法国人主导的研究传统,代表人物包括福柯、阿尔都塞、佩舍等。在他们看来,话语是意识形态在语言中的物化。福柯认为,话语本身既是被争夺的对象,也是开展斗争的场所,话语研究在于揭示藏匿在语言背后的权力关系,其目的在于改变话语结构,打破它对思想的控制。这同时也是围绕合法性开展的斗争,这种合法性体现在谁有权力决定语言的使用,并进而决定在学术界和学校使用哪种话语体系。虽然福柯等不从事具体的语言形式分析,但也会研究某些用辞所代表的社会政治倾向,考察它的起源、在历史过程中使用频率的变化、用词和指称上的演变、使用模式,因为这些都反映社会群体关系的变化和斗争过程。

第三类研究重点分析话语的概念内容,而不是语言形式。研究者也谈论话语与权力,却更多地把话语看作是权力和意识形态斗争的工具,而不是像福柯那样认为话语本身就是斗争的目标和场所。他们关注更多的是“话语权”,而不是话语霸权(hegemony)。在他们看来,话语权既包括“权力”也包括“权利”,而批评话语分析所说的霸权是一种权威或影响力。比如有中国学者指出,运用西方的话语体系来描述中国的政治和经济实践,既不利于我们形成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还伤害民族自信,引发对中国道路的怀疑。显然,他们的研究思路基本上是遵循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话语理论,后者研究殖民主义对现代社会结构和话语结构的影响。

三类研究存在两个关键区别:一是话语研究与相关学科的结合程度和方式不同,二是他们对话语、权力和意识形态及其关系的定义不同。

话语研究的跨学科新动向及面临的挑战

从事外语研究的中国学者做的基本属于第一类研究,它多集中在话语体现的各种社会不平等,新的研究并没有脱离这个基本视角,但其跨学科领域和方法有所拓展。以下围绕露丝·沃达克提到的六个新动向进行拓展讨论和评述。

第一,研究知识型经济对社会各领域的影响。在经济上,新自由主义的一个典型特征是社会福利国家向市场驱动型国家的转变,同时,特别是在冷战结束以来,资本主义国家通过输出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在全球体系内取得霸权地位。诺曼·费尔克劳一直关注新自由主义的话语如何重构经济、政治和社会关系,致使经济领域对政治和社会领域进行着“殖民化”。经济话语侵入学校、医院等非经济的社会领域。比如,大学教师在自我描述中会使用team objectives(团队目标),business effectiveness(业务高效),maintenance of customer-focus(坚持以顾客为中心,这里“顾客”指学生),achievement of organizational goals(机构目标的实现),而这些都是典型的管理学话语。要鉴别出这类话语,研究者不仅需要语言分析能力,还要熟知管理学的概念,甚至熟悉新自由主义的话语体系。

第二,把认知科学的方法应用于话语研究。这是对范戴克等的社会认知研究的延伸,他们主要关心的是明显带有意识形态的认识是如何通过话语转变成社会共识的,即研究话语结构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揭露社会歧视行为,更重要的是揭示话语控制心智、塑造社会信念和态度的方式,因为一旦形成这样的信念体系和认知模式,就会产生系统性的、持续的歧视行为。沿着这个方向,中国学者可以探索如何跳出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体系做研究,真正实现认识论上的转变和学术上的创新。

第三,研究新媒体对政治生活的影响。新媒体改变着人们交流、处理人际关系以及做事的方式,政治家可以通过网络“聊天”这种非正式的话语形式完成意识形态的灌输。政治和专业知识的权威在表面上被消解,使政治话语更容易被自然化。这些变化向话语研究者提出诸多挑战,其中包括:(1)网络社交的多模态化使基于口头和笔头语篇分析而形成的传统话语研究方法受到挑战;(2)网上存在大量无法追溯来源或来源混杂的语篇,这对研究话语参与者和语篇间性造成严重困难;(3)这种混杂性特点造成话语权力的分散,使研究话语中隐藏的权力关系更加困难;(4)结果,话语对意识形态的控制过程及效果变得更复杂、更微妙、更难测量;(5)语境变得更复杂,话语参与者游离于线上和线下语境,且跨越时空谈论同一个话题。上述变化甚至需要我们对“话语”“权力”“意识形态”“语境”等这些与政治领域相关的核心概念及其表现形式做出重新认识。

第四,研究多媒体和新语类带来的影响。网络语篇经常是由语言、图像、视频、音频、表情等各类符号元素构成的多媒体、多模态混合体,语言甚至有时在其中不占主导地位。而且,范莱文指出,由于某些多模态语篇在设计时具有层次性,其中某些元素被突出,被前景化,读者甚至都不需要按照自左而右、自上而下的线性方式阅读,从而形成了新的语类结构。再者,很多网络语篇表面上看起来结构松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连贯性差。分析这样的语篇,需要沃达克所说的“新的多模态理论和方法”。而且,这些新的理论和方法应该是跨学科的,范莱文指出,多模态研究不仅需要借用话语研究的概念和方法,“还要从其他相关学科汲取灵感,比如艺术和设计理论”。

第五,研究话语结构的形成及其历史演变过程,预测话语的未来走向。这实际上是沃达克等的话语历史分析法的延伸,他们起初用这种方法研究二战后奥地利反犹主义话语。最近几年,随着右翼势力在法国、奥地利、荷兰、德国等欧洲国家的崛起,各式民粹主义、民族主义、新纳粹主义等歧视性话语也成为西方学者研究的重点。分析这类歧视性话语都需要研究其历史根源和历史语境,这样,“语篇间性”“话语间性”“语境重构”等就成为核心概念。

第六,综合运用定性和定量的研究方法,克服研究的随机性,使研究过程变得可追溯,分析结果可验证。沃达克这里所说的“随机性”,主要指生硬地套用某种理论和方法来解释一些话语实例。批评话语分析经常被指缺乏明晰性、客观性和可验证性,克服方法论上的这些缺陷也要借助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成果。

以上提到的第一、三、四方面主要涉及研究对象和领域的扩展,第二、五、六方面主要涉及研究方法和工具的创新。因此,要想在话语研究的前沿领域有所建树,研究者不仅需要重新认识一些核心概念,而且需要掌握跨学科知识和新的研究方法。

应对挑战的跨学科策略

既然话语研究是跨学科的研究,应对学术挑战的策略当然也应该是跨学科的。

第一,适应话语使用方式的变化,加强话语研究的跨学科力度。林恩·扬等总结出话语变化的四个趋势:专业技术化指技术和专业语言进入社会政策,专业化词汇和名物化结构的使用令公共话语听起来多了一些专业性和合法性,少了一些主观价值,但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能力;会话化走向反面,使话语带上非正式的个人色彩,在无意识中完成意识形态灌输,比如政治家的网络“聊天”;市场化指借用商品交换的话语来谈论教育和政治等非经济领域的话题,比如上文提到的大学教师的话语;全球化的话语更强调一些所谓的“普世价值”——如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热衷全球化的人用一种历史决定论的语气,极力把它描述为“不可逆转的”“没有其他选择的”“能给所有人带来利益的”,淡化全球化趋势对地方经济和文化特色造成的破坏。

这些趋势不仅需要研究者重新认识权力和意识形态的表达和传导方式,而且需要他们拓展自己的跨学科知识。否则,在“批评的”层面——在揭示话语背后隐藏的权力和意识形态时,就难以从理论上得出学术严谨的结论。

第二,综合运用定量和定性的研究方法,克服研究方法的随机性。从方法论上来看,沃达克的话语历史研究法、费尔克劳的三维分析模式和范戴克的社会认知研究法,都仅仅是研究“途径”(approach),而不是“方法”(method)。可喜的是,研究者已经在使用各种语言学和社会学研究方法,其中包括词汇语法分析、逻辑语义分析、语篇结构分析、语料库、语言统计、语言认知实验等方法,试图对话语进行形式化和量化的分析。但是,它们多数涉及容易量化的词汇层面,而不是宏观的语篇层面,对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分析更是局限于主观判断和主观归纳。

面对跨学科的研究,沃达克主张应该根据不同的话题和研究对象借鉴不同的理论和方法。比如研究对语篇和其他符号的认知时,可以采用心理学和认知科学常用的实验方法,包括使用各种认知和心理测量仪器,来克服访谈和调查表研究的缺陷。研究多模态语篇也可以借助研究艺术和传媒的方法实现创新。总之,话语研究应该系统地利用跨学科的研究成果、证据和方法,提高其客观性和科学性。

第三,要把握前沿课题,但也要在进入不熟悉的跨学科领域时保持学术谨慎。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涉及解释的权威性问题。就跨学科的话语研究而言,公认的“解释的权威性”(interpretive authority)只可能产生于两种情况,一是研究者博学广闻,能自由徜徉于多个学科,比如福柯;二是虽然研究者的学术背景是语言研究,但通过多年的研究实践已经对语言之外的相关学科领域相当熟悉。像沃达克长期研究欧洲的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关心欧盟内部的政治格局变化;范莱文是媒体与传媒学教授,对批评话语分析、多模态和视觉符号有深入研究。

这并不是说只有这些专家才能搞跨学科研究,只是说在进入一个不熟悉的领域时,研究者应该对研究的切入点保持学术上的警觉。比如研究医学话语时,你可以通过分析病人与医护人员和亲属等的会话,研究病人对“病人”“医生”“生病”等的概念如何被塑造,这是有语言学背景的人借助初步医学知识都能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将这样的研究扩展到美国的医疗体制和医疗队伍在管理病人上使用的话语,你就要对美国的医疗体制——比如医疗补助计划、可支付医疗选择法案等相当熟悉。

第四,寻求相关领域专家的合作,使研究过程真正体现跨学科性质。这无疑是跨学科研究最理想的模式。韦斯和沃达克提到,他们在研究失业和就业政策时,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和语言学家参与其中。合作本身也是一个专业知识交流过程,语言学家要学习跨文化交际和社会学理论,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要了解语言学和话语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同时经济学顾问和国际问题专家也被邀请参加讨论或举办讲座。

研究宏大的前沿问题更需要这样做。作为其历史话语研究的延伸,沃达克等近期在研究欧盟组织内的身份政治与决策模式。在这项研究中,作为语言专家的他们与社会学家、政治科学家合作,提出了一些模型,用来解释具有复杂历史背景的欧盟内部的紧张关系和矛盾关系。他们收集的语料包括采访、政策文献、政治演讲、媒体报道、欧盟官员的内部观点等等。可以设想,这样的研究必将取得令人信服的结果。

应该承认,国内的话语研究者很少进行这样的合作研究,这显然与话语研究的跨学科性质不相称,也难以产出具有中国特色的高层次研究成果,提高我国的话语地位。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多次提到话语权和话语体系建设,他指出,建设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要“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这一重要讲话启示我们,对话语的研究在中国大有可为,而这需要研究者增强民族自信,开拓跨学科的视野,掌握跨学科的知识和研究方法,开展跨学科的合作研究,去创造高质量的学术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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