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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与革命》:资本主义与民主共存的幻象

2018-11-20任远宋朝龙

社会观察 2018年4期
关键词:资产阶级资本主义民主

文/任远 宋朝龙

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写作于十月革命前夕,是一部系统阐发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论述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重要著作。该著作主要是针对当时第二国际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修正,这些理论家们认为当前是可以通过资产阶级议会民主制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而列宁结合当时俄国国情,分析了资本主义民主并没有改变国家剥削的性质,阐发了无产阶级仍然需要不断革命的理论。但是,在当代,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日益发展,似乎列宁所阐述的资本主义民主“残缺不全、贫乏和虚伪”的特征非但没有暴露,资本主义社会反而因制度的逐渐完善而自诩为“平等与自由”的代名词,并日渐成为当前政治体制的一种共识,这是否意味着列宁对资本主义民主虚伪性的揭示只是历史的产物,或者说,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当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不平等与政治上民主并存的现象呢?

经济剥削与政治民主并存的剖析

资本主义民主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不断兴起而日渐确立起来。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初期,资本主义民主虽然在反对封建专制制度方面起到思想启蒙与政治解放的作用,但其缺陷与局限性已经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遭到了强烈的批判。具体体现在:

首先,资产阶级通过对选举权设置严格的资产限制来排除广大无产阶级的参与。在资本主义制度建立初期,资产阶级对选举权设置了诸如年龄、财产、身份、种族等限制,虽然声称公民具有普选的权利,但实际上,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公民在总人口中却并非多数。马克思在其著作《宪章派》与《普鲁士状况》中都揭示了这一点:资产阶级通过制定市民的财产收入、纳税数目等规定,不仅将大多数人民排除在普选之外,还使其享有特权的一部分人遭到官僚集团最肆无忌惮的摆布。在资本主义制度建立初期,对选民资格的限制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选举制度对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利益的维护。不过,对选举资格的限制也可以看做资产阶级向封建势力示好的表现。在一些封建势力较为强的国家,资产阶级为谋求自身发展,往往并不谋求动摇封建势力的根基,而是以牺牲普选权的普遍性来谋求封建专制对自身价值的认同。比如在普鲁士,资产阶级试图通过宪章规定人们的个人自由、财产不容侵犯、教育的权利,在马克思看来,这也是一种专制独裁的代表。马克思认为,德国资产阶级由于自身阶级的软弱性,并没有能够提供宪法法律所规定的现实基础,只能是在专制独裁的法律体制下被恩准。

其次,资产阶级在利用普选权与无产阶级共同对抗君权独裁时,却背叛了革命同盟。

马克思在《1848—1850年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著作中,对资产阶级普选制的不彻底性进行了深刻揭露。1848年法国的普选带来的不是政治和社会的进步,而是历史的倒退。法国的二月革命是资产阶级同无产阶级站在同一战线共同对抗金融贵族势力,可是由直接普选产生的国民议会并没有实现它建立的初衷。因为革命之后,联盟共同的敌人——金融贵族——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是巩固加强了。与此同时,当选举制正成为无产阶级民主诉求的工具时,资产阶级就选择了废除普选权。因为资产阶级害怕进一步的民主诉求和社会革命会造成对自身财富、地位权力的威胁。因此,他们被革命的群体推上了权力顶峰,却变成了旧制度的支持者,资产阶级中最富有的成员倾向于与反革命势力同流合污,1848年革命不是旧制度同联合的进步力量之间的对抗,而是维护秩序和社会革命之间的对抗。

可见,早期资产阶级民主的局限性在于用代议制民主的方式制造成了一场“民主骗局”。这不是因为它采取了民主的方式,而是它运用了民主机制方式阻碍了底层人民参与国家统治的可能性。早期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实际是以普选权斗争为谋求自身发展的敲门砖,资产阶级并不可能在发展初期就会让无产阶级同自身一起参与到国家治理中。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创造和保持人民做主的幻象,实际上却在破坏和限制人民施加影响。在19世纪末,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面代替了封建生产方式以及资本主义制度的逐步确立和完善,资产阶级为维护政权的稳定,逐渐放宽了对选举范围与选举资格的设定,允许工人阶级政党参与议会选举,这就给第二国际寄希望于社会改良与和平过渡绘制了一个可预期的未来。列宁就指出“民主共和制是资本主义采取的最好的政治外壳”,是一个可靠巩固自己权力的外壳。代议制民主的扩大,实际上反映了只有当时形势同资本积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资本主义对国家政策形成和决策产生了广泛影响的基本要求相一致,资本主义统治阶级才愿意支持将选举权扩大至多数成年人。

资本主义社会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区别,在于政治权力本身不再是来自于政治体制本身,而是与其经济生产方式紧紧联系起来。在前资本主义国家,封建王朝掌握着对社会统治的绝对权力,政治权力来自政权本身,在资本主义产生之后,实际是将政治权力与生产方式联系起来。之所以能够联系起来,在于资本主义通过商品交换的经济机制,实现对一切社会劳动和资源的配置,这使得所有权取得了一种纯粹经济的形式。

资产阶级对于剩余劳动的占有,实际是通过使生产者与劳动条件完全分离,进而把生产资料作为自身的绝对私有财产来实现的。这种对生产资料所有权的私人占有,就构成了对生产者的强迫,迫使生产者为了与生产资料结合,而将剩余劳动交给资本家。这种支配权并不直接依赖于法律或政治上的依附关系,而是以自由生产者与绝对的生产资料私有财产占有者之间的契约关系为基础。资产阶级标榜着资本与劳动在市场上是平等交换,但事实上绝对的私有财产决定了生产者和占有者之间的契约关系,而这是需要政治职能进行维护的。这样资本家将对生产的直接支配权转移到国家手中,就是政治权力。在这个意义上,政治领域的权力关系实际是占有者和生产者关系的从属。劳动者之所以服从资本主义生产安排,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政治权威的逼迫,而是市场经济规律的迫使。

这样,在现代资本主义民主中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社会经济的不平等和剥削与公民的自由和平等共存。质言之,政治民主可以赋予参与政治的公民以平等的选举权,而且政治参与的平等并不会直接影响到经济领域中的不平等。民主就被限定在政治领域中,反而从形式上遮盖了经济领域生产关系的不民主性。生产方式本身不仅是一种技术方式与组织方式,生产方式中的剥削方式是一种权力关系,政治领域中对立的阶级组织方式归根到底取决于生产者与占有者的关系。这样,从直接生产者榨取的没有付报酬的剩余劳动,以及与这种特定的经济形式下所决定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阶级关系,与资本主义所宣称的政治平等并行不悖。因此,无产阶级试图通过争取政治参与的权利,是无法彻底实现自身的民主化。

资本对于劳动的统治地位,使得劳动者与劳动过程、劳动产品的相分离,意味着劳动者本身只是获得了形式上的规定,资本使得所有具体的使用价值,都抽象成了交换价值。资本主义民主所承诺的普选权之所以能够打破封建社会下人们对于等级身份认同,就在于个体通过广泛的市场交换,可以打破等级社会中只有特权人物才能进行商品交换的权利,个体可以在市场经济中享受并占有自己的劳动产品。如果仅仅停留在交换本身,诉求普选的价值意义则在于取消更多的流通限制,进而以此作为个人自由的最高确认,这实际是将生产的从属关系描绘成一种自由契约关系。

列宁正是基于认识资本主义形式上的民主一定要联系其剥削的本质,才提出,民主所意味着的平等,是基于社会全体成员在占有生产资料方面的平等而言的。只有在社会生产资料归全民所有的条件下,生产关系才不再是人与人压迫剥削的关系,这是实现社会主义民主的基本的经济结构与社会关系的前提。

资产阶级民主制的意识形态化

在当代,人们对民主的关注更多地侧重于政治形式的比较,而忽略资本主义条件下经济关系的不平等。这本身就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输出。

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时就曾指出,资本主义体系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将一切都商品化,人们直接所面对的是由市场竞争的交换系统生产和建构出来的流通与分配的中介性过程,这个中介是以货币、资本为基础的工具,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在追求价值的实现中发生了颠倒,本来是生产之外的东西,却主导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资产阶级拜物教意识形态,在政治关系上的反映就是选票。

资产阶级所宣扬的政治平等的理念赋予了选票“魔化”的力量,让人们认识到只有争取到普选的权利,才能表达自己的诉求,这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的颠倒和异化。选票原本只是人们表达自己对于政策意见的一种工具和手段,但在资产阶级所建构的间接民主的规则下,选票成了人与人政治关系中的一种支配性东西,成为政治运作中真实的统治性权力因素。在当代社会,同货币产生利息、资本获得利润所形成的对于货币资本的拜物教意识一样,选票代表着公民平等身份的意识,不知不觉地成为人们无法批判性透视的无孔不入的常识。资本决定了选票成为人与人政治关系的物化载体,而选票背后所代表着的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又通过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方式成为人们的常识,并且让人们接受现有秩序下所标榜的民主。

如果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剥削关系是整个社会结构的基础,那么,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就是使这个社会结构不断稳固的动力。在资本主义社会,政治上的民主平等掩盖了经济上的不平等,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则通过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使被统治阶级甘愿接受这种状态。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阿尔都塞将这种生产关系再生产对无产阶级的影响解释为意识形态的国家理论。该理论指出,作为统治阶级的国家政权不仅具有镇压功能,而且还能进行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再生产,使生产者更加服从现存的社会秩序。维护生产关系再生产成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主要功能。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并不是停留在思想文化的教化之中,而是通过以物质实体为载体,使这种思想文化中的想象性关系成为人们自以为认识到的意识。有意识的主体采取某些实践活动,实质是参与了特定意识形态机器的某些常规姿态,比如一个人信仰宗教,他就会自发地做宗教的某些行动,完全顺从于这种意识形态的实践,在不知不觉中使自己成为意识形态机器中的一部分,丧失了主见。

因此,在政治关系中,争取民主选举的行为就是资产阶级输出意识形态的行动实践。资产阶级通过宣扬普选权所代表的公民身份平等与政治自由的含义,来引导社会群众形成某种意识,认为只有参与到普选权的政治行动中,才是自由的表现。这就使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渗透到人们的具体物质实践中。因而,当工人阶级开始组建政党参与议会斗争时,实际上已经是在扮演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规定的物质仪式。据此,也就不难理解德国社会民主党派的修正主义错误,一旦仅停留在试图通过议会斗争和平过渡的方式,就只能沦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代表者。不能从生产领域进行变革,政治领域所表现出的民主依然是虚假的。从这个意义而言,列宁不放弃革命,强调无产阶级团结起来去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具有深刻意义。因为,不改变资产阶级现存的国家权力机构,我们很容易沦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践行者,而失去了批判现实的维度。

列宁《国家与革命》的现实意义

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国家体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自由资本主义时期到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生产方式从福特制经济到后福特制的弹性经济的转变,相应的国家制度、机构、职能也在发生着显著变化,这体现在民主制度的多元化发展以及国家管理职能的增强。这些变化,使得列宁所揭露的资产阶级民主的虚假幻象、诉诸无产阶级暴力革命的政治理想,在当前社会话语中被有些人认为是不合时宜的解读,尤其是伴随着传统的工人阶级群体的阶级意识逐渐消失。我们应该承认,二战以来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繁荣,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工业和阶级的冲突模式,如果说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生活的时代,是社会资源整体处于单向度的向资产阶级流动的状态,那么现在就是整体社会福利水平上升,以经济为导向、以分配为中心的多元社会。工人阶级内部出现分化,涌现出了大量的中间阶层,他们不再以传统的争取经济利益为基本诉求,而是以后现代的物质主义价值观为基础,寻求个性解放与认同。之前社会矛盾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劳工问题,当前则转变为了文化和伦理等方面的问题,尤其是涉及生活方式的基本问题,例如一系列的反核运动、绿色和平运动,女权运动、同性恋权利维护运动、少数民族的民族主义运动等,各种主题的抗议运动层次不穷。工人阶级作为社会建构的单一主体的中心地位,已经逐渐分散在中间阶层所倡导的“新社会运动”中。

在当代条件下,再提无产阶级专政,似乎已经没有传统的阶级群体作为实质载体了。因此,有不少人认为,列宁的暴力革命或者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过时了。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资本主义民主通过竞争性政党的方式来吸引大量选民,就会形成以政治市场为导向的特征。资本主义民主制下的竞争性政党纷纷通过掩盖内部分裂、派系活动等对抗性特征来迎合选民需求,使得这些群体以为自己选出的执政政党能够体现自己的诉求。但事实上,群体诉诸问题的分散性与排他性,本质上是无法通过国家权力得到根本处理的,因为“后物质主义”价值无法为全部问题提供指导,一个政党不可能用女权主义原则去处理税收关系。这就说明,在当前,个人政治诉求表达的自由虽然能够在资本主义民主体制下得到呈现,但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政治权力的分配方法,更不可能改变由它所产生的资本逻辑和社会经济权力模式。另外,以身份认同为特征的新社会运动,虽然主题各异,但都是为了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他们激进运动的诉求是希望自下而上地影响某些社会政策,可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会促使人们希望得到并不局限于某些特性的认可,而是摆脱社会性建构的标签,被承认为完整的人。这样来自资本与劳动关系下的阶级维度,就能够使不同抗争群体联合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坚持列宁关于无产阶级的任务以及不断革命的理论,需要我们在新的历史时期下结合社会结构的变化,重新挖掘无产阶级对资本权力的批判性,从而揭穿资本主义民主的幻象,为实现社会主义民主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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