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孩子来见你
2018-11-20口鲁羊
口 鲁 羊
序 诗
我带着孩子来见你
深秋之前
他们汇聚而来
似乎听到了召唤的哨音
他们在我身上集会
蹲在我肩膀上
吊在我乳房上
那么狭小的腋下空间里
也能挤出他们的脑袋
还有跟在我屁股后面的
拖着我的衣摆
他们叽叽喳喳
说个不停
他们说的话
我一句也不懂
但我每一句都记下
也许我注定要
为你保留
这奇异的一切
带到你面前
不可遗漏
剧场入口灯光指示牌:不二法门。
内部及舞台布置:“不二法门”栏目元素。
开 场
【背景影像:海报 “猜一猜,本期的智慧嘉宾是谁?”】
【话外音:有请《不二法门》栏目的著名主持人,“金话筒”奖10满贯得主冯勉先生上场!/ 音乐起】
【背景影像:盛大的夜空焰火。海报被焰火炸得粉碎,化为盛开的鲜花。】
【主持人上场,走路有些不便,左手扶着腰,右手执一支金色话筒。助手跟随,想从右边搀扶,被他抓话筒的右手推开。】
【舞台一侧,强光照耀下,一张座椅,靠背奇高,顶端是描金的皇冠图案。主持人扶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算坐下,又改了主意,站在椅子旁边,举起话筒。】
主持人:(故作兴奋地)猜一猜,本期的智慧嘉宾是谁?
【观众席上由不同方向陆续传来声音:方舟子!崔永元!雷军!马云!莫言!余华!张艺谋!姜文……】
主持人:猜中本期智慧嘉宾的观众,可以获得一份惊喜大奖,价值11万元!我可以透露一点,就是我们的视野,可以再广阔一些,要放眼全世界!
【观众席上再次沸腾。有人喊:乔布斯!有人喊:霍金!又有人喊:要死的还是活的?】
主持人:(振臂高举金话筒)有智慧的人永远不死!
【观众席有人附和:对,有智慧的人,永远不死!】
主持人:(做出“大家安静”的手势)我们的猜嘉宾领大奖活动,将一直持续到节目拍摄的最后一分钟,不,最后一秒钟。拍摄期间,有我们的工作人员前来收集大家的答案,下面……
助手:(从旁凑近话筒)网上竞猜通道已经打开,将与现场竞猜同步进行。
【主持人将他一把推开,观众席又是一片喧闹声】
主持人:下面,下面……(等喧闹渐止)下面,我代表我们“不二法门”栏目组,宣布一下拍摄现场的几条纪律,几项规定,几点要注意的事项,希望大家配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看一眼说)第一,拍摄期间,全场不得喧哗,凡有喧哗者,由现场保安教训之后,驱逐离场【观众席有议论声】是的,驱逐离场。第二,拍摄期间不得吸烟,不得玩手机,不得随意上厕所,凡有违背者,由现场保安教训之后,扭送离场【观众席开始喧哗,表示不满,有人喊:退票!】嗯,补充说明,凡退票者,一律收取原票价两倍以上的手续费【观众席逐渐混乱,有失控的趋势】嗯!再补充一点,我们的猜嘉宾领大奖活动,奖金额度现在提高到20万!20万元!【观众席很快安静下来,相互发出嘘声】
【旁边一直无所事事的助手,忽然凑近主持人耳边说了些什么。主持人并不理会。】
主持人:嗯,再补充一点,凡是栏目组工作人员,一律不得参与竞猜活动,违者法办!
【突然,全场灯光熄灭,一片漆黑】
主持人:(在黑暗中继续)但是,参与本期拍摄的工作人员,每人会领到不低于季度工资的红包!
【咔嚓一声,灯光全亮】
主持人:(左手拿着小册子挡光)不二法门,唤醒智慧,点亮人生——除了嘉宾和观众,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的节目参与者。现在,有请本期节目的九位参与者!(转身,做出邀请手势)有请!
【稀稀拉拉走出几人,分别是:杨明,叶辉,周一洁。】
【助手在主持人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主持人:(数一数人头,垂首不语片刻,忽然振作精神)好,唤醒智慧,点亮人生,我们开始!
【台后传来王馨的声音:二花,你在哪里?】
王馨:(气喘吁吁上,对主持人和台上演员)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王馨,是来参加这个节目的。
主持人:王馨小朋友,太好了,你是栏目开办以来最年轻的参与者。不要慌,叔叔阿姨都会照顾好你的!
王馨:谢谢叔叔,我不需要照顾,我是来找二花的。
主持人:(不解地)二花?谁是二花?
王馨:二花是一头猪。
主持人:(惊讶)一头猪?【其他演员也表现出好奇】你到这儿来找一头猪?
王馨:是的。一头非常非常可爱的小猪。因为它的身上,长着一块一块的黑斑,和白色的毛搭配起来,可好看啦!所以我就喊它二花。
主持人:哦,是这样。可是,小朋友,我们现在要开始节目的拍摄了,小猪的事,能不能过一会儿再说呢?
王馨:(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能等,二花现在很危险,我要尽快找到它。叔叔、阿姨,你们见过二花吗?
主持人:王馨小朋友,你是来参与我们的节目的,对不对?
王馨:(点头)对。可我来参与节目,就是为了来说二花的事情的呀(对不同方向大喊)二花,二花,你在哪儿?(唤猪声)喽喽喽……
主持人:好好好,小朋友,那你就先说,叔叔让你第一个说,好不好?
王馨:(用力点头)好,谢谢叔叔!
主持人:(拉着王馨的手,走到为参与者准备的“演讲台”前)你就站在这儿,把你想讲的事情讲出来(又指指台边竖立的一个小灯组),你看,这儿有五盏灯,这是由智慧嘉宾操控的“智慧之灯”。如果你讲得好,这五盏灯就会一直亮着。如果讲得不好,这个灯就会灭掉。别担心,小朋友,你有五次机会。
王馨:可是,叔叔,什么叫讲得好,什么叫讲得不好呢?
主持人:这……,讲得不好,就是你讲的事情在智慧嘉宾看来,缺乏真正的价值。
王馨:那什么样的事情才有价值呢?
主持人:(尴尬)嗯,有价值的,什么样的事情呢,就是重要的事情。
王馨:我懂了。我要讲的事情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主持人:好好,小朋友,那我们就开始,好不好?
王馨:(大声地)好!
王 馨
【灯光渐暗。背景影像,打出全剧标题:带着孩子来见你。然后,打出《序诗》,保持一分钟。 /音乐(格兰钦·海纳)起。】
【灯光渐亮,照着“演讲台”上的王馨】
王馨:我到这儿来找二花,你们一定会觉得我很笨吧。很多人在背后说我弱智。当着我的面,他们从来不说。我觉得他们是因为害羞,才这样的。可是我觉得,应该害羞的人是我。他们为什么要害羞呢。我是被医生确诊的弱智儿童。同学们都知道,他们的家长也知道。小时候,没人说我笨。他们说我是内向的小孩,平时不爱说话,被人欺负了,也从来不去向老师报告。于是,就有更多的人来欺负我。后来,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生气,还去找同学的家长吵架。那些家长都是好人,他们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批评他们的孩子。他们说,你这孩子,难道傻了吗,去欺负一个傻子,没出息。结果是,从同学家回来之后,爸爸妈妈更加生气了。有一次,妈妈还抱着我哭了很久。(稍停顿)其实,我不怎么生气,我觉得被人欺负也不算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等到上初中的时候,已经没有同学会欺负我了。您知道吗?他们都开始来帮助我。帮助我学习,帮助我做家庭作业,还有一个同学,因为没什么好帮的,就帮我们家扫了一次地。可是,我并没有感到开心。我想说,欺负我吧,因为我很笨,别再帮助我了,因为这会让我不仅觉得自己笨,还会觉得自己坏。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爸爸、妈妈和老师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同学们越是帮助我,我的成绩就越差。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初中毕业以后,我就不再上学了,爸爸妈妈没有骂我。他们好像松了一口气。
(停顿)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认为王馨笨。只有一个人会认为,王馨其实很可爱。她还知道王馨的所有秘密。这个人就是我奶奶。有一次,我对奶奶说,我见到死去的外婆了,她现在不那么老了,她的脖子也不那么疼了,还让向奶奶问好呢!奶奶就搂着我的脑袋,轻轻地摇了很久。我奶奶经常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脸,然后说,嗯,王馨最聪明。我和奶奶说了二花的事。我说我好想再见到二花。奶奶对我说,你一定会找到的,我们家王馨最聪明。(低头)可是,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它……
主持人:王馨小朋友,你的二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馨:有一天,我参加了一个生日聚餐会。我不知道那是谁的生日聚餐会,不知道是那个人几岁的生日,也不知道是谁带我去的。我特别喜欢生日聚餐会。但是从幼儿园起,就没有什么同学请我参加他们的生日聚餐会了。但是爸爸妈妈每年都会为我开一个。那一天,总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的生日聚餐会特别棒!我会请我的好朋友陈青来参加,她会给我带来小礼物。有时候,我也会请周瑶来参加,她也会带来一个小礼物。如果是陈青和周瑶一起来,我就会觉得那年的生日特别特别热闹。爸爸妈妈也会给我礼物,还给我发红包呢。奶奶最宠我,奶奶给的红包,每次都超过所有人的。所以我一听说生日聚餐会,心里就特别开心。我不认识带我去的那个人,也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一听说是生日聚餐会,我就高高兴兴跟着他一起去了。
(停顿)后来那个人就不见了。我来到一个装修很豪华的大厅里。参加的人很多,年纪都比较大。一个小孩都没有。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很长很长的餐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长的餐桌,好像能坐下我们班的所有同学。桌上摆着好看的盘子和刀叉。我进去的时候,好像迟到了很长时间,因为桌上的食物,几乎都吃光了。生日蛋糕也吃完了,只有一个漂亮的蛋糕盒子,被扔在角落里。大厅里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像喝了很多酒,脸上发着红光,有的打着饱嗝,有的打着哈欠。我觉得我真的去晚了,生日聚餐会已经结束了。我的心里已经想着该怎么回家了。可是一想到回家,我忽然害怕起来。因为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带我来的那个人,一进大厅就不见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可是他和大厅里的那些人,长得一模一样,再也认不出来了。
(停顿)我就是在那时看见小猪二花的。它原来没有名字。二花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因为它的身上,长着一块一块的黑斑,像奶牛一样的黑斑,所以我就叫它二花。
【这时,“智慧之灯”灭掉一盏。小女孩没有注意到】
主持人:小朋友,记得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吗?要讲重要的事情。
王馨:我记得。可是我说的事情,都特别特别重要!
主持人:好的,我们让王馨小朋友继续说。
王馨:一开始,我看见两个穿着白围裙的人,抬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大锅进来,锅上还盖着盖子。两个抬着大锅的人,样子好奇怪,走路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直直的,硬硬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把大锅放到餐桌上的时候,好像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然后我看见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向那个大锅围过去。有人揭开了盖子。我看见二花就趴在里面。我当时就喊了出来,好可爱的小猪。二花伸着它粉粉的鼻子,在空气里嗅来嗅去,嘴里还发出很呆萌的哼哼声。它好像在找吃的。它太小了。也许它在找它的妈妈。好可爱的小猪。可是我看见,那些围着它的人,手里都举着闪闪发亮的刀子和叉子。他们一定是想把二花吃掉。可是二花还活着呀!我急得大叫,我想让二花快跑。那些人手里举着刀子和叉子,把装着二花的大锅围在中间。我急得拼命大叫,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叫喊,都听不到一点声音。好像我耳朵坏了,变成了聋子。可是,我还是拼命叫啊,叫啊。然后我就看见二花从锅里跳了起来,飞过那些人的肩膀。我看见小猪二花像猫一样跳到我脚边,还抬头看我一眼,就冲出了大厅。那些人好像很生气,手里举着刀叉,紧紧跟在二花身后,追了出去。他们一定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很生气,摇晃着手里的刀叉,像一群狼狗一样。我心里很害怕,可是我很担心二花,就跟着冲出去。可是我冲到门外的时候,二花和那群人都不见了,消失在外面黑乎乎的空气里。
(停顿)后来我觉得自己也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害怕,就哭了起来。奶奶说,我是哭醒的。那天夜里,我一定是做了一场噩梦。我把那个梦讲给奶奶听。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我的脑袋,轻轻摇晃了很久。后来我就一直想知道那个梦的结局。可怜的二花有没有被那群人追上。奶奶说,那只是一场梦,可我心里着急,一直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我都希望能够再到那个梦里去看一看。可是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天的梦。那个梦的尾巴,还有可爱的二花,就这样给我弄丢了。后来我在所有的梦里,都喊二花的名字。我又怕它听不懂,就用它们的语言喊,喽喽喽,喽喽喽。可是,在所有的梦里,都没有小猪二花,它再也没有出现过。奶奶说过,在梦里丢失的东西,不会真的丢掉。只要能找到原来那个梦,一切都还在那里。可是我找不到原来那个梦了,我找遍了所有的梦,也没有找到二花。听说这里的嘉宾叔叔能解答一切最难的问题。我就是想知道,二花现在到底在哪里,二花现在过得好不好,快乐不快乐?(用袖子擦眼泪)我真的想知道……
【主持人上前,掏出纸巾,给王馨擦去眼泪,又拉着她的手,把她从“演讲台”上领下来。灯光渐暗。音乐起。】
叶 辉
台后声音(叶辉):我不是预言者,也不是被预言者,我只是个见证预言实现的人(戴墨镜持竹竿上场,四下打量)。
叶辉:我看这是一台好戏。这个戏剧空间要火了!
观众:托儿!下去吧!
主持人:这位残疾人士,你到这儿有何贵干?
叶辉:(取下墨镜,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戴上,扔掉手中竹竿)首先,我不是残疾人士。再首先,我不是自己要来,是你们请我来的。
主持人:(查看手里小册子)叶辉?那就说说吧,说说你的人生疑难……
叶辉:(不理主持人)我有个朋友,叫光头,他没有头发,所以叫光头。最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来大家都不信。那一天他年满五十,召集几个朋友,办了个生日聚餐会。这不奇怪。可是当他说出祝酒辞的时候,就有点奇怪了。
【老保安执勤的小区。舞台模拟光头家的客厅情景:灯光照亮长餐桌,桌面放满杯盘刀叉。桌子正中,有一个极大的生日蛋糕。桌边围坐所有演员,除叶辉、光头、光头夫人三人外,桌边围坐者皆佩戴统一面具,穿统一服装,无法辨认身份】
光头:(举酒杯)所有在场的朋友,欢迎你们参加我的生日聚餐会!我七岁时,家里请的瞎子给我算命,瞎子说我会白手起家,富甲一方。那时候,家里穷得要命,听了只当是玩笑,觉得算命的就是为了讨个欢心,能多拿几毛钱。
我高二时,贴了校长的大字报,质问校长为什么打我。校长为什么打我呢?学校旁边有条河,水深流急。学校不让我们下河游泳,我偏不理这一套。成天带着小伙伴泡在那条河里。班主任把我拎到校长面前,我的头发和裤衩一直在往下滴水,可我的脑袋还扬得像小公鸡一样,校长气不过,就扇了我一巴掌。那怎么行!打我!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我就贴他的大字报。标题是:校长,你凭什么打人!结果,很明显,我被开除了。离开了学校,我不会做生意,也没有学手艺。成天闲逛,被亲戚朋友嫌弃得不行。可是我招姑娘们喜欢啊,因为我会讲故事。她们成天跟着我转,让我讲那些她们一辈子都不会沾边儿的恋爱故事。不久,其中一个因我大了肚子。村里人合起伙来要整死我。那个姑娘把消息透露给我,让我带她一起离开家乡,四处流浪。像故事里那些恋爱中的男女一样,第二天我就出发了。是一个人走的。我进了城。
餐桌边某人:始乱终弃。
另一个人:那姑娘得哭死。
光头:(听见,回头说)你们很天真啊。她可能哭了,但没有哭死。半年后,她就嫁人了,再过一个月,还生下了个胖儿子。现在都当奶奶了。(自饮一口酒)进城之后的故事,其实就不用讲了。在座诸位都了解。不过有一件事,谁都不知道,连我老婆都不知道。
【光头心虚地瞟了一眼他老婆,后者斜眼瞥他一眼,伸手理一下衣服,喝一小口酒】
就在20年前,我30岁的时候,我到栖霞寺烧香。因为那一年,我的父亲生了大病,几乎没有什么希望了。许多人都说,栖霞寺的佛祖很灵。我是没抱什么希望,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烧个香又不会死人。就去了。我说的不是烧香的事。那个没意思。我刚一进寺门,就遇上一个算命的,他迎面走来,对我的脸仔细端详。
【光头说完,离开餐桌。走到舞台另一边,灯光跟随】
【算命的上。紧走几步,跟上光头。】
算命的:哎,老板,听我说一句!
光头:我不需要,谢谢!
算命的:这跟需要不需要没有关系。
光头:(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掏钱)给你20块,你走开。
算命的:我不是乞丐,我不要你的钱。
光头:(不以为然)那你要什么?
算命的:我要你听我说。
光头:好吧,好吧,你说。
算命的:你,十年之内,会有大展宏图的机遇,你会抓住机遇,变成富有的人。
光头:这个事,我自己有数,我会富有,我会有钱,我会让村里那帮蠢货望尘莫及。
算命的:你富有的时候,会做一些大事,甚至要造成国际影响,但你的性情不会变,吝啬和算计,让朋友们背后对你不以为然,甚至会编排你的笑话。
光头:这个我也有数,我用不着对任何人太慷慨。当年我刚进城的时候,在工地上做小工,搬砖头,送水泥,一整天只能吃上一个盒饭,喝上一瓶廉价饮料,没有人曾经对我有多慷慨啊。(有些愤慨)现在跟我说慷慨!
算命的:(欲言又止)老板……
光头:(不太耐烦)有话就说!
算命的:你活不过50岁。那一年你会撒手人寰。
光头:呵呵,我50岁会死?那还早。
算命的:不一定是死。只是撒手人寰。
光头:哈哈,你会说。
算命的:你只要记住,到时候提前有准备,可能就不会慌张了。
光头:(傲慢地)这个还要你说?我天天在准备。
【算命的摇摇头,退下。灯光暗。】
【舞台另一边,灯光亮。光头已回到餐桌边。】
光头老婆:(站起,拉住光头左臂)老公,今天高兴,不说这个好吗?
光头:我是因为高兴才说的!(举杯)大家喝酒!(抬手看看手表,又四顾,表情复杂。忽然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叶辉:他给不在场的许多朋友打了电话。他对每个人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认识你很高兴,再见!”(忽然,叶辉手机响。掏出手机看一眼)这小子,忘了我也在聚餐会上,给我打电话……也可能是拨错了。(对手机答道)再见,我也很高兴!
【光头手里握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
光头:(自言自语)都打过招呼了,都打过招呼了……(又抬手看看手表,忽然举杯)哈哈,我终于过完50岁生日了!我终于……过完了……(随即一阵摇晃,酒杯摔在地上,人倒地。)
【人们围拢过去。光头躺在地上,嘴里好像在说什么。光头老婆伏下身去,仔细听了一会儿,一只手轻轻拍一下光头胸口,缓缓站起。】
光头老婆:(镇定地)他要大家不要慌,不要散,继续吃,继续喝。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生日聚餐会,不要半途而废。他说,这是他的遗嘱。请大家遵照执行。拜托了!
【救护车笛声由远而近。两个白衣人上,用担架把光头抬走。光头老婆跟随下。】
叶辉:(等舞台上安静下来,从桌上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那晚的聚餐会继续进行,所有的参加者,都显出一副“撒手人寰”的神态。
(环顾围坐在餐桌边的面具人)
我对预言的说法将信将疑,可是,那天晚上,谁都没有再说起这个话题。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因为我很快就喝醉了。
【暗场。转场音乐起。】
周一洁
【一张大床,在舞台中央。周一洁,男甲两人躺在床上。尝试亲密动作。很不顺利。】
男甲:灯太亮了!
【周一洁拿起遥控器,关灯。暗场。黑暗舞台上传来一些暧昧声响。喘息声。翻身的响动。“嗯~”一种不愿意的表示。】
周一洁:(笔直躺在床上)今天不行,你去厅里睡。
【男甲拉起地上几件衣服,快速下。灯光暗。灯光亮,照在周一洁身上。周一洁从床上站起,整理内衣和短发,披上一件开衫。】
周一洁:(缓起)又失败了。这场戏。这场我导的戏。这一项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试验,又失败了。它就从来没有成功过。一次都没有。(沮丧地甩甩头发)我开始相信我母亲对我说的话了。
主持人:您是医生?周一洁?
周一洁:(斜视主持人)是的。是。(重新面对观众)刚才忘了介绍,刚才的情形是两个人,但其实还有两个人,但他们离开了。破坏游戏规则的是我前男友跟他的现任女友。我前男友是南方人,所以周围的人都叫他“香港仔”。其实他不是香港仔。他是深圳人。几年前,我是医科大学的学生。他在隔壁学校教英语。我们每隔几天就会在同一个地铁站相遇。一段时间后,我们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几乎要不由自主地朝对方打招呼了。当然,我是不会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他个子太矮,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更主要的是,我当时有个男朋友,是同校的研究生,西安人,姓雷,人称“雷神”。这不是什么好称呼。因为他打呼噜特别响,一打就是一整夜,同宿舍的人忍无可忍,就给他传出了这个绰号。我和雷神谈了两年恋爱,也没有什么机会领教他大名鼎鼎的雷鸣般的呼噜。即使有机会过夜,那时候也是通宵不眠不休,然后就回到各自的宿舍。所以,深受其苦的,还是他同宿舍的同学。如果有人告诉我,那个地铁站碰到的南方人,会是我的下一任男友,我会不以为然,甚至会生气的。然而……(停顿)
【“智慧之灯”灭一盏。】
周一洁:然而,那一年的秋天,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在地铁站又碰到了香港仔。他手里捧着玫瑰花,站在过道中间,似乎在等人。我打算从他身边绕过去。可是我没能绕过去。我看见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把花举过来,对我说:生日快乐。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好像没什么特点,没胡须,没有痘痘,只有一脸“和气生财”式的微笑。也许鲜艳的花朵总能让人开心。我竟然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我没有说谢谢。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有男朋友”。他笑着回答,“木有问题啦”。这时,一个老年乞丐走向他,一手端着茶缸,另一只手哆哆嗦嗦伸到他眼前。……他顺手掏出一百元,卷成香烟模样的一根纸棍,扔进了茶缸,还愉快地说了一句,祝您愉快。那个乞丐当然愉快,千恩万谢。而我,比他还要愉快。
那天我和男朋友雷神约好在新街口的土豆餐厅见面。我捧着玫瑰花就去了。我也许应该先回一趟宿舍,把花放下。可是我觉得有点远,就没管那么多。也许我那时太愉快了吧。
主持人:这下有戏了。
周一洁:我没管那么多。就这么去了。我暗中和香港仔来往了一段时间。大约有两三个月。雷神是个粗心的人。我和香港仔处理得也比较谨慎。那段时间,我很愉快,成天容光焕发,体重减了好几斤。大家都说我练了什么宝典了。然而……
【“智慧之灯”连灭两盏。众人小声惊呼。】
周一洁:这段时间并没有延续下去。
主持人:被雷神发现了?这不稀奇啊,纸包不住火。
周一洁:(根本不看主持人,伸手抚一下短发)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愉快。(停顿)我说过,雷神是个粗心的人。他把我身上散发的香港仔的香水味儿,理解成我对香气类型的新取向。他说他不介意。他知道我是一个善变的人。然而,我比他说的更善变。有一天,我主动对雷神说,在他之外,我还爱着另一个人。那一天南京下雪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雷神对着我张了张嘴巴,几片雪花正巧飘进了他的嘴角。他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从此不再和我联系。第二年,他毕业了,去了深圳。他在那儿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也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我和香港仔的关系一下子“浮出水面”。我们在地铁站不再是“邂逅”,也不再装作是偶然相遇。那个地铁站成为我们不言而喻的“老地方”。实验室里任务重,吃饭逛街都成了奢侈。香港仔表现出应有的绅士风度,既耐心,又细致,对我的爱护几乎算得上“见缝插针”,不失时机。我的体重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又增加了好几斤。然而,我愉快的心情却渐渐黯淡了下来。(停顿)我又想起了我母亲的那句话。我想要试一试。【暗场】
【背景影像:出租车行驶中的车窗。机场登机处。起飞的客机。舷窗边的浮云。】
周一洁:我约前男友雷神去云南和四川旅行。他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我好不容易抽出一个星期的假期时间,他的假期也只有一个星期,所以我们的旅行也只能一个星期。他似乎还挺开心的。他说,一个星期是极限,每天在一起,超过一星期,我们就会再分一次手。我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去了昆明和成都。
旅行是我安排的。每一天的行程也是我事先定好的。所以去的地方,玩的内容,都以我的兴趣为主。在昆明,我们逛了当地的博物馆和书店。有特色的当地美食,当然也不会错过。我买了一本当地诗人于坚的诗集。全都是短诗。在一家餐厅里,我还相当流畅地弹了一支钢琴曲,那是考10级的曲子。(稍停,脸上露出短暂的陶醉神情)【由远及近传来肖邦《幻想即兴曲》(作品66号)的典型旋律,很快又减弱,像随风飘走了】上中学的时候,我参加钢琴比赛,弹的就是这个曲子。雷神自然就大加赞赏,好像我就是莫扎特、贝多芬。更令人满意的是,雷神在整个旅行期间,没有打过雷。传说中的雷鸣,消失在天际。在我们尝试了许多新的做爱姿势后,他很快就进入愉悦的梦乡,呼吸平稳,只有微微的鼾声。在成都的三天,我们如法炮制。不仅逛了博物馆和书店,还去女诗人翟永明的“白夜”酒吧坐了坐。回来后,有人告诉我,“白夜”酒吧早就关了。不存在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白夜”真的不存在,那天晚上,我和雷神究竟坐在哪里呢。我们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旅行到了尾声。假期行将结束。雷神坐在我对面。他比上学时更帅了。他对我说,你这个医生,倒像个诗人。他说我像个诗人。接着他说,你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虚构了我们的蜜月之旅。他说,和我恋爱时,这样的旅行,就是他的梦想。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实现了。他说的“情况”,当然指我们早已分手,不再有未来。甚至,他说,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相聚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雷神哭了。(停顿)我没哭。他一米八三,体重180,我一米六二,体重98。我没哭。他哭了。哭得很奇怪。因为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非常好看的微笑。我想拥抱他一下。也许白天逛的地方太多,我忽然觉得双腿发软。我坐在那儿对他说,不会的,这不是最后,我们都还活着,又年轻,就不可能是最后。我保证……(停顿)他忽然站了起来,对我说,从此以后,他保证不再见我。他保证也让我见不到他。“我保证!”(停顿)他说。(停顿)最后一个晚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洗澡,也没有做爱。睡到第二天凌晨,雷神发威了。曾经让他同宿舍的同学深受其害的雷鸣般的呼噜声,忽然响起,经久不息。
【背景影像:飞机起飞。舷窗边的浮云。机场跑道,灯光。出租车窗外街景。】
在飞机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一只粉嘟嘟的小猪突然出现在机舱过道里,气喘吁吁地跑着。在它的身后,一群人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和叉子,同样气喘吁吁,追赶过来。
王馨:(激动地站起来)二花,我的二花!
众人嘘。
王馨:可是我的二花……
周一洁:那只小猪经过我身边时,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发现,小猪的眼神和人类婴儿的眼神那么相似。又单纯,又深邃,好像能看见你最里面的心思。最奇怪的是,那只小猪,它正在被追赶,眼神里没有一点恐慌,只是充满了单纯、好奇和调皮,就像参加游戏的孩子。它只看了我一眼,就跑过去了。后面一群举着刀叉的人也追了过去。那群人的面孔,好像盖着一层面膜,看不清五官,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梦里哭了起来。可能我的哭声太响了,醒来的时候,一个空姐正在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背景影像:地铁站。出口台阶。一大束玫瑰,出现在纷纷来去的人群中,格外夺目。】
周一洁:(停顿)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通知香港仔。他在“老地方”竟然接到了我,捧着花,满脸笑容。也许我真是个难搞的人。我看到花,看到笑脸,竟然恶心到想吐。(停顿)不是想吐,我真的冲到外面的公厕里吐了个痛快。我想洗个脸,发现水龙头全坏了。我也顾不上,又冲了出来。我冲着香港仔叽哩哇啦一通嚷嚷。大概的意思就是,你真以为我和同学去旅游了吗?要是你知道我是和前任男友一起去的,你还会捧着花来接我吗?你真的是那样的人吗?你以为满脸堆笑就可以冒充那样的人吗?我冲他嚷嚷的时候,嘴角一定还挂着没弄干净的呕吐物。因为我看见香港仔的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表情。就像看见我脸上沾了脏东西。公厕里的水龙头没一个好的。没一个好的,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们站在大街上。周围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没一个停下来。情侣吵架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有人仔细听了我的胡言乱语,也许会感兴趣吧。谁知道!反正那天我们没有吵下去。香港仔当时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他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好像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当时正好下起了小雨。过了一会儿,他额头上的头发开始滴水。他反复用手捋那一撮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抹着眼泪的小屁孩儿。我心里一软,停止了嚷嚷,向前抱了抱他。等我平静下来,才发现那一大束玫瑰花被扔在人行道上,溅上了泥水,变得惨不忍睹。
【背景影像:溅上泥水的玫瑰花,叠显医院急诊部的红十字。救护车鸣笛声,闪动的灯光。担架床上的患者。飞速旋转的床轮。】
周一洁: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平静。既没有吵架,也没有分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香港仔还是那么温和体贴。我被分在省人民医院实习,动不动就要值夜班。香港仔发挥了南方人最可爱的特长,就是煲汤,煲各种各样的汤。还放上当归、枸杞、人参、山药。结果是,我这个极其辛苦的夜班实习医生,不但没有瘦下去,反而猛增了十几斤的体重。别人说,有这么好的男朋友,真是修来的福气。说这话的人,都是分享了“午夜爱心汤”的女同事,尤其是单身女同事。
周一洁:(停顿)有一天深夜,急诊部接到两个奇怪的病人。也许真正奇怪的,只是其中一个叫“光头”的人。“光头”是他的绰号。因为“光头光头”喊着顺口,他的真名似乎都不重要了。他被送来的时候,昏迷不醒。我们使用了各种医疗手段,一直忙到天亮,他也没有醒过来。我们做了各项检查,都正常,所有的指标,比其他人还要正常。按常理,他应该活蹦乱跳,做他的生意,喝他的酒,也许还来看看这场戏。听说他是在自己的生日聚餐会上突然昏倒的。他正端着酒杯,哈哈大笑,就倒下了。我们也做了全面的毒理检查,那杯酒显然没问题。反正他就这么倒下了,到现在还在ICU躺着呢。(停顿)和光头一起送来的病人,其实不算奇怪。胰腺癌,急性胰腺癌。患者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拒绝了一切治疗。他说六个月的时间到了。他一直说,时间到了。(停顿)听说他很快就要走了。
【背景影像:老丁离家时的村口空镜。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如今十分茂盛。】
周一洁:也许我不应该学医,不应该做医生。更不应该到急诊部来实习。周围的同事都好像没问题。尤其是女同事,那些年轻的小护士,还有和我一样来实习的同学。她们的工作很辛苦。可是她们的心态很正常。她们格外喜欢谈论体重、谈论护肤、谈论化妆品,还喜欢“八卦”别人的男朋友。
(停顿)自从香港仔送了几次“午夜爱心汤”之后,她们谈起我来,满脸满嘴都是羡慕嫉妒恨。好像有了这样的男朋友,整个人生就功德圆满了。谁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过得有多郁闷。(停顿)回南京后,我再想联系前男友雷神,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他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他再也不回我的短信、微信。还有其他任何方式的联系,也似乎一夜之间,被拉上一道厚厚的闸门。我像疯了一样,只要有空,就给他打电话,给他留言。但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答复。也许我自己还没意识到,那一次旅行,真的是最后的相聚。相比之下,香港仔就对我太好了。既没有要我交待和前男友的旅行情况,也没有表现出醋意十足的埋怨。我觉得,他打定主意,把我视为一个病人,需要额外的关照。那些“爱心汤”,要从早上一直熬到晚上,火候才够,口感才鲜,营养才充分。几个月的时间,我竟然变得面色红润,脸蛋变圆。这让我有些恼火。我觉得自己应该骨瘦如柴,让我的外形和我的内心相吻合,相一致。可是我发胖了。我讨厌这个开始发胖的实习医生。我讨厌同事和同学对我情感处境的赞美。更让我讨厌的是,我没法讨厌香港仔,没法讨厌任何人。
(停顿)这种郁闷一直持续下来。直到有一天,我想翻看一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我想给自己一个彻底绝望的理由。一个具体的数字。我想知道,到那一天为止,我究竟给该死的雷神打了多少次未被接听的电话。如果满了一千次,我就把他彻底忘掉。当我翻看到两周前,记录忽然到了尽头。我这才想起,我的手机最多只能保留100条通话记录。第二天,我到营业厅去,让他们打印了近半年的通话清单。我打算一条一条地数。当我准备让自己着手这项繁难工作的时候,一条通话记录像自己跳了出来,每个细小的数字,都发出绿色的荧光。那是我回南京的第二天,时间是凌晨两点钟,和雷神通话的时间长达40分钟。
【背景影像:手机,通话单,用绿色荧光笔涂染过的一条通话记录。】
(停顿)我知道,这个电话不是我打的。我还记得,那天我特别累,不到10点就睡着了。我还没有疯掉。我不可能在梦里和雷神通话那么长时间,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停顿)除了我自己,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手机的密码。当我问起这件事,香港仔没有隐瞒。……
杨明:主持人,主持人!
主持人:什么事?安静。
杨明:哎,你这个人,我怎么不安静?我不一直很安静吗?你让大家说!
主持人:(不耐烦)好好好,那你什么事?
杨明:没什么事。
主持人:没什么事,你喊什么!
杨明:我没喊。我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才轮到我。
主持人:我们是按照顺序来的。
杨明:(站起)顺序?什么顺序?你说是按什么顺序?
主持人:(扬一下手里的名单)按照名单上的顺序!怎么?!
杨明:(不屑)怎么?不怎么!你们的顺序排得奇怪!
主持人:(想站起来,忽然意识到腰疼,扶着腰坐下)怎么奇怪了?
助手:(这才停止看手机,附和)对呀,怎么奇怪了?
主持人:(摆摆手,助手退下,又继续看手机)唉,这还是第一次,还没人说过这种话呢。
杨明:那我问你,今天的顺序,你是怎么排的?按年龄?按身高?按男女?还是……
主持人:(忽然气恼)不按什么,就按我的兴趣。你想怎样?
助手:(端着手机,抬头)对,你想怎样?
杨明:我不想怎样。我就是想搞清楚,你这顺序是怎么排的,是按男女,按身高,还是按年龄?
主持人:(泄气)好了,好了,好了,等周一洁讲完,你就上,行吗?
杨明:这不是谁上不上的问题。我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顺序是怎么排的。是按照身高、体重,还是职称、血型,还是按照星座、性别?(被众人劝服,坐下)
周一洁:(漠视身边的喧闹,似入梦幻)我的父母生我很晚。非常晚。他们能生下我,就是个奇迹。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到学校来接我,同学们都以为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
我父亲很早就是白头发了,不过当他们生下我的时候,他的白头发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了。
我母亲比较年轻,身材比较高,现在看上去,显得比我父亲还高。
因为我的父亲,腰背已经开始弯曲了下来。
整个中学,我都在学校寄宿,周末才回家,我既盼着周末,也害怕周末。
我的父母和其他晚来得子的人不一样。他们一点也不宠我。他们对我很严格。比老师还严。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看见父亲正在打点行李。父亲是个细致的人。他每收拾一样东西,就会告诉母亲,这样东西放在哪里,怎么用,无论这样东西有多么微不足道。
我父亲每说一句,我母亲就在一旁很认真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记住了,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女孩。
等父亲打点完行李,我才问,他们是不是要一起出门旅行。怎么只收了母亲的东西,而父亲一件换洗衣服都没带。
父亲微笑着告诉我,不,孩子,是你母亲要出去旅行了,她要和一个叔叔一起去旅行。
于是我这才发现,客厅里的沙发上,还坐着另一个人。那人比我父亲看上去要年轻一些,头上的黑发,虽然不多,却很柔软,很亮。
父亲告诉我,那人是我母亲当年的初恋情人,两人感情很好,只因为母亲后来爱上我父亲,才放弃了和他共度一生的想法。
我母亲和那个叔叔分手之前,正在计划着一次最甜蜜的旅行。因为我父亲的突然出现,他们的计划自然也就中止了。
后来,母亲回忆往事的时候,向父亲提起过,这桩心头的遗憾。母亲一定认为,时过境迁,这样的事,也只是说说而已了。好几十年前的事了,还能想得起来,就不错了。再说,我母亲当年对父亲完全是一见钟情,义无反顾。没有过一丝一毫犹豫,就扑进了他的怀抱。
可是,你父亲就是个魔术师,他为我们安排了一次旅行,和我们当年所计划的,一模一样。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忽然有一种痴憨的表情。说白了,我觉得她就像个傻瓜。一个自私透顶的傻瓜。
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母亲一把搂住我,在我耳边说,再也找不到像你父亲这样的男人了。再也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不理我母亲。我很生气。我大声对父亲喊叫。我说,谁让你这么做,谁让你这么做,你知道吗,你就不是个男人。
(停顿)父亲惊讶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很深很深的疼爱。他放下手里的几个药瓶,站直身体,严肃地对我说,孩子,你怎么这么说,是谁让你这么想,让你这么说。
然后,父亲对我说,不,孩子,一个人不应该只是男人,还应该是一个人,首先应该是一个人。他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你看,你母亲,她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我比她还要开心一百倍。
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忽然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
(停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也听不懂父亲的话。我只想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一句奇怪的咒语。我恨她。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恨她。
(停顿)关于通话记录的事,香港仔没有隐瞒,他坚持认为,他没有错。背着我打电话没有错,借送爱心汤来跟踪我也没有错。他还宽大地认为,雷神也没有错。他也没说是我错了。他一直说,他爱我。他希望我一直是他的女人。他会爱我一辈子。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得了胃溃疡的病人。
(停顿)当天晚上,他就正式成为了我的又一个前任男友。就在他背着我和雷神通话之后六个月。就在我知道这件事情整整六个小时之后。那天夜里,我又想起了母亲对我说过的话。
(稍停)从那以后,我成了一个“前任旅行爱好者”。我想试试。我不过是想试一试。我早已不计成败。
【暗场。转场音乐起。】
杨 明
【转场音乐。暗场。】
主持人:(大喊)杨明,杨明上。
杨明:(不紧不慢)急什么?我这就上。
主持人:刚才你不是着急得不行吗?
杨明:(依然不紧不慢)刚才是刚才。现在我想逼一逼自己的急性子……
主持人:我说你,你是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啊?
杨明:(更加不紧不慢)哎,我说这位主持人,你太性急了。你能不能改一改自己的性子啊?
主持人:你跟我来劲是不是?那好,下一位,下一位……下一位是谁?我看不见!喂,能不能帮我照一下?!
【助手打开手机电筒,帮着照亮主持人手中名单。】
主持人:下一位是……
杨明:停。我来了!(灯光应声亮起)
杨明: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我性子急,走路很快。我的个子不算高,腿也不算长,但和别人一起走路时,总是控制不好节奏。走着走着,一转眼的工夫,就把别人甩得看不见人影了。我只好在一个必经路口等着。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有的时候,我把他们甩得太远了,一等就是半小时。要是秋高气爽,气候宜人,那算我的福气,可以坐在路边看看美女,看看风景。初春的时候也不错。如果是冬天、夏天,或者梧桐树、杨树开始落“毛毛”飘白絮的季节,坐在路边,日子就太难过了。有时碰巧,路边有快餐店,我索性进去,点上一杯饮料、一包薯条,倒也自得其乐。(停顿)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后来,大家都知道我性子急,走路快,就有了默契。有一次,朋友们约在一个朋友家吃饭。那个请客吃饭的家伙,是个暴发户,人特别机灵,特别会赚钱。对朋友还不错。总是请我们喝老酒。原来廉价的酒,放上20年,身价自然就不同喽。他家住在中山陵景区里面,离灵谷寺不远。我们下了地铁,就有人提议说,时间还早,我们步行过去吧。一路上风景又好,车又少,大家一致同意。我最喜欢走路,自然也同意了。不出所料,刚走了一会儿,这帮人就给我甩得看不见人影。好在通往那个小区只有一条路,而且是“断头路”,只有一头开放,另一头被水泥墙封死了。我坐在开放那一头的路边石墩上,抽抽烟,悠然自得。可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始着急了。这帮龟孙子,用手爬也爬到了,怎么这么慢!(停顿)我在心里劝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反正只有这一条路。再慢也能等到这帮人。然后天就慢慢黑透了,星星都冒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坐在那儿,已经睡了一觉,还是没等到他们。一开始,还不时有一辆车从路边开过,其中还有一辆救护车。后来,那条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这下我可真急了。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我独自一个往朋友家的小区大门走去。老子不等了。一帮死蜗牛。你们就慢慢爬吧。
【救护车鸣笛声。灯光闪动。】
(停顿)等我走到那个朋友家院子里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刚刚开出了小区。再一看,那帮龟孙子,全都在那儿,一个都不缺,都已经喝得满脸红光了。只有主人不在场。他们告诉我,刚刚拉走了。
(停顿)刚才说到我的那帮朋友,其实我的朋友并不多。在路上遇到的人,几乎不可能成为朋友。我要交朋友,必须在一个稳定的地点,一起坐着,这样我的急性子才能平定下来。走路的时候不行,乘坐交通工具的时候更不行。在那样的场合,我的心情无法真正平定下来,无法和别人说话。
主持人:(不以为然)那长途呢?譬如从南京到拉萨,要坐三天两夜的慢车。譬如从中国到美国,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你都没法和别人交流吗?
杨明:哎,你这人,故意抬杠是吧?
主持人:谁和你抬杠。我只是怀疑,而且是合理的怀疑。事实上,我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就是在飞机上认识的,还有几个,是我在大街上走路认识的。
杨明:你还说不是抬杠,你还说你不是抬杠?我有没有说过,必须在一个稳定的地点?我有没有说过?你让大家说,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不是抬杠?
主持人:好好好,算了算了,你继续。你还是说完吧。别一会儿又吵吵。
杨明:(得意)那我来给大家说一个故事吧。
主持人:(对众人摊手)他要说故事。他说他要说故事。你受不受得了!
杨明:(温和调侃)又急了,主持人?别急,我的故事很短。
【主持人无语,做了个“你请吧”的手势。】
杨明:(慢条斯理地)从前有个人,他是个急性子。他走路特别快。他在路上走着,刚想和别人打招呼,却已经和那人擦肩而过。甚至已经走出老远了。于是,他迎面看不清别人的面孔,总是看着别人的背影,心里默默打着招呼——嗨,亲爱的朋友,你好,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后来他越走越快,再也无法凭面孔来确认别人的形象,只能从背影来辨认了。其实“目不识丁”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他每次都悲哀地看着那些人的背影离去。别人喊他的名字时,他停不下来。等他停下来,太迟了,太远了,都没法打个招呼了。即使大声喊叫,别人也听不见了。他希望自己能够慢下来,不要那么急。为了让自己慢下来,他费了不少心思,也吃了不少苦头。终于有一天,他在自己脚踝上,系上粗粗的木头,那是两段梧桐树的树干,足足有他的小腿粗。(停顿)嗯,这一回,这个性急的人慢了下来。他拖着两截木头上路,腿是迈不快了。可是他的心还是那么急。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不断地在路上摔跟头。简直是五步一小摔,十步一大摔。他不断对自己说,你只是需要适应一下。等他终于适应了,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停顿)他发现,不是他性急,也不是他走得快,而是路上遇到的人,个个走得比他快。这个顿悟,并没有让他感到释然。因为他的问题是,能不能让他和迎面而来的人,好好打个招呼,让他摆脱只能看见别人背影的命运。那些背影,那些远去的背影,个个让他伤心。
【音乐起。暗场。】
老 丁
【老丁肩扛输液杆,缓上。身着保安制服。杆头挂着五颜六色的输液袋,随着走动,一摇一晃。
两个小孩叽叽喳喳,打闹追逐,兴奋地穿过舞台。一小孩奔跑中撞到老丁。后者一下子跌坐在地。
老丁想站起来,试了试,没有成功。两个小孩停下,看着他。有人要向前扶,有人劝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心碰瓷,现在这种事越来越多了。有人说:当着这么多人,不会碰瓷的。】
老丁:(喘过气来,回身对小孩说)小朋友,撞疼了吗?
【小孩连连摇手,摇头,跑开。老丁看着小孩远去,笑一笑,开始收拾散落的输液袋。然后,他撑着输液杆,慢慢站起。】
老丁:(弯腰掸衣服)我欠他们的。我的孩子们。我欠他们的,我的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我也欠她的,我的孩子们的妈妈。她在十五年前就死了,可是人死账不烂,我欠她的。
我也欠他的。我的小韦。我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兄弟,我最后的牵挂。
20年前,我离家出走,带了一只行李箱。
20年前,行李箱,空空荡荡。
20年后,行李箱,还是空空荡荡。
就像我昨天把它拉出门,今天又把它拉回来了。
根本没有打开过。
20年前,我离家的时候,在村口碰到了我的两个孩子。
另一个孩子,被他们的妈妈带回娘家了。那个孩子,现在已经没了。我离家5年后,他就夭折了。
我在村口碰到了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
我放下行李箱,想和他们说几句话,可我说不出一个字。
我就要离开他们了。我就要离开他们和他们的妈妈了。
我就要离开那个家了,就像从那儿路过的陌生人。
我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姐弟俩。
村口有一棵松树,歪歪扭扭的一棵松树,我看见弟弟蹲在树荫下,行李箱的旁边,用什么很小的东西,往行李箱的锁孔里戳。
我也蹲下来,看见他的小手里,握着一根细软的松针。他翻来覆去地尝试着,想把那松针戳进锁孔里。就好像那是一把神奇的万能钥匙,能打开所有的锁。
我看着他,他却不看我,一眼都不看,全神贯注地尝试着他那把万能钥匙,那根细软的松针。
好像他很快就能打开我的行李箱,阻止我离开,或者把自己装进去,让我把他带上。
我伸手想摸摸他,摸摸我的孩子。这时,姐姐过来,一巴掌打掉弟弟手里的松针。
弟弟哭了。姐姐很凶地骂他,冲他喊:不要哭!那语气神情,像她后来死去的妈妈。我想停下来,结束这还没开始的行程。
可是我拎起行李箱,迈开大步,离开了。
走了很远之后,我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才回头望了一眼。
【背景影像:村口空镜,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
我看见,刚才停留的地方,有一棵瘦弱的松树,歪歪扭扭地长在那儿。松树下没有人。孩子们走了,松树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主持人:你为20年前的事而来吗?
老丁:(从回忆中摆脱出来)不,不是。
主持人:那你,还有别的事要说?
老丁:别的事?不,我没有别的事。我只有一件事。现在,我只有一件事了。(停顿)医生说,我还有半年,我还能再活半年。最多就这么长时间。确诊的那一天,医生问我有没有家人陪同。我往诊室的门外看。诊室的门关着,浅蓝色的门。我好像透过门板,透过墙壁,看到走廊边的一排塑料椅子。小韦就坐在那儿。他送我来的。他在等我。
医生说,我这种情况,应该立即住院治疗。我心里说,不是只有半年吗?还治什么。所以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个医生一头白发,他先摇摇头,又点点头。
在走廊里,小韦问我怎么样。我说,还好。小韦说,哥,我看你不好。这个小韦,他喊我哥。我的年纪能做他爸。又显老。喊我老伯才合适。可他这么些年,喊我哥。这个小韦。他说,哥,我看你脸色不好。我笑了,说是饿的。一大早起来,不吃不喝,到医院来,还被抽了一罐子血呢。小韦说,我们吃东西去。他夹着我的一条胳膊,扶着我。好像我随时会散掉。我们走得很慢。走廊里的其他人,看见我们就主动让开。也许他们一眼就看出了苗头。我活不久了。我是半死的人了。我们走出医院,走上街头。小韦夹着我的一条胳膊,扶着我,又用力,又不敢用力。隔着衣服,我感到年轻人的体温传过来。小韦的体温。还有小韦身上柔韧的肌肉。小韦的心跳。还有保安制服上透出的汗味。我依靠在他身上。舍不得离开。
主持人:(打断,迟疑地)你和小韦,是不是有点……有点特殊的关系?
叶辉:尊重一下人家的隐私吧。
主持人:你什么意思?他能说,我不能问吗?
叶辉:他可以说,你不可以问。尤其是一些特别的话题。
主持人:你主持还是我主持啊?我看今天来的人,说的话题都挺特别!
老丁:这几年,我和小韦一起上班的小区,是一个很牛逼的小区。谁都想不到,在中山陵风景区里,有这么一个小区。全是别墅。很大很气派的别墅。那些业主,当然个个有钱。其实有钱还不算,那些人还都特别有面子。他们可不是什么企业老总,也不是什么局长、厅长。据说他们都是艺术家。有名的画家、书法家、导演什么的。他们也是有钱人。可他们的钱不一样。他们的钱,都是荣誉。
主持人: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说你自己的事!
叶辉:(和边上的人议论,指着主持人)他们家也在那个小区。
老丁:小区围墙外面,原来有一家汽车修理厂,搬走了。我和小韦就在那儿租了一间空房子。刚搬进去的时候,我们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在每扇窗户上都糊了便宜的毛边纸,还用捡来的木板,铺了几平米的一个小平台。那些木板都是小区里人家装修丢出来的剩料。我们那个小平台可真舒服啊。我们喝酒聊天都在小平台上。下班之后,那个废弃的修理车间,就是我们的天堂。
这个小韦。对谁都爱搭不理,就对我一个人好。聊天的时候,我就跟他说,我最喜欢别人挠我的脚心。他不相信,就挠我的脚心。说实话,这还真是我的一个怪癖。刚结婚的时候,我让孩子他妈给我挠,被她臭骂了一顿。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为一个人挠脚心,是件了不起的事。这个小韦,他一开始不相信,以为我在开玩笑。可是他轻轻挠了几下后,我快乐得像过节一样。他见我这么快乐,就继续给我挠。后来就每天给我挠。他也不嫌累,一直挠到我呼呼睡着才停。我说那个房间是天堂,不是白说的。
别人也在议论。说我们的关系不正常。物业公司的夏主任,还当面问过我。他问,你们什么关系?我说,同事关系。他摇摇头,走开了。可是那以后,同事们之间就开始议论我和小韦的事了。再后来,有些业主都知道我和小韦的事了。他们说我们关系不正常。其实,他们就是说我俩同性恋。一开始,我可生气了。我觉得他们是在造谣。我和小韦虽要好,可我们并不是同性恋。我们相互喜欢,这不假,可我们也没有那种关系啊。
主持人:什么关系?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
叶辉:你他妈成心是吧?那种关系还要问。
老丁:有一次,同事在背后说我们的事。关键是,他们不仅在同事之间议论,还在和业主聊天时,把我们的事当作新闻。我气得不行,差点和他们干一架。我气呼呼回到住的地方。正好赶上小韦要去换班。那段时间,他值夜班,我把事情对小韦说了。一边说,一边捶桌子打板凳。(停顿)可是,这个小韦。他让我坐下来。他坐到我对面。他抓起我放在桌上的双手。就那么握着。一动也不动。他用眼睛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看。我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静场。闹铃突然响起。】他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时间到了,他要去换班了。(往台侧看,仿佛目送小韦,喃喃自语)他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主持人:唉……真是搞不懂你们哦。
老丁:在医院确诊的那一天,我把诊断书扔在了诊室的纸篓里。所以小韦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有多严重。公司也不知道。要不然我就要被赶走了。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小韦。再说,我能到哪儿去呢。
我离开那个家都20年了。孩子们娶的娶,嫁的嫁,我都没有回去看一眼。我想把我的病情瞒下去,瞒到死。可是,终于有一天,我瞒不下去了。
【背景影像:在远处,一幢别墅,一楼灯火通明,时有笑语传出。】
那天我值夜班。有一户业主家请客,来了好多人。小区里停满了车子。我正在巡逻,忽然呜啦呜啦开进一辆120救护车。车顶上蓝灯闪啊闪的,闪得人头晕。我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那户业主家门前的路上,停满了小车,救护车进不去。我赶紧跑到那一家院子里,想让里面的人出来挪车让道。救护车上跳下两个人,手里拿着担架,冲进了那户人家的客厅。不一会儿,他们抬出一个人来,急急忙忙奔向救护车。就在那个时候,我眼前忽然发黑,一头栽倒。(停顿)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的地板上。旁边的担架床上,躺着那个业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我们背后都叫他“光头”。我醒了。“光头”在担架床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只胳膊悬在床边,晃来晃去的。旁边座位上,坐着他老婆。又年轻,又漂亮,又有气质,待人也和气。可是那天在救护车上,她像变成了木头人,扭着头,一直往车窗外面看。后来我知道,那天正好是“光头”的生日聚餐会,喝酒的时候,他忽然倒下了。(停顿)我也倒下了。两个人被一起送到了医院。我躺在救护车的地板上心想,我的事这下子瞒不住了!
【丁小瓜急上。主持人的助理在看手机。主持人大喊:拦住他!助理如梦初醒,不情愿地起身,拉住丁小瓜往台侧走,被后者一甩胳膊摆脱。】
丁小瓜:我是你们请来的!
主持人:(查看名单)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瓜:丁大瓜,西瓜的瓜!(一指老丁)我是他儿子!
老丁:(双手捂脸)小瓜……
主持人:好好好,丁大瓜,你先到那儿坐下来,我们要按照顺序来,你是6号,下面就轮到你了。
【丁小瓜走向老丁,将他捂着脸的双手轻轻拉开。老丁微微侧过身,不与他对视。】
丁小瓜:爸,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医院里到处找不着你人,姐都急死了。
老丁:(眼睛看着别处)小瓜,我对不起你们。我欠你们的。我知道你们恨我。你们就放我走吧。
丁小瓜:放你走?你能走到哪里去啊,爸?你又要去找那个小韦吗?
老丁:我不再找他了……
丁小瓜:你说我们恨你。我们是恨过你。20年前你走的那一天,我恨你,我姐也恨你。我妈活着的时候,没说过她恨你。但我知道,她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可是,你知道吗?自从你生病被送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和我姐就不再恨你了。自从我们喊你一声“爸”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恨就没了。我们想对你好,给你看病,不管看得好看不好,我们只想你活下去,哪怕你多活一天,我和我姐就有一个爸。
【老丁向一侧走几步,又用双手捂脸,蹲了下去。】
主持人:丁大瓜,你真是个孝顺孩子。你先坐下,让你爸把话说完。他也没有多少机会说了。你让他把话说完,好好听,没准儿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丁小瓜看看老丁,点点头,找位置坐下。主持人向前,拍一拍老丁的背。老丁放开捂脸的手,在主持人搀扶下缓缓站起,走回刚才站的位置。】
老丁:我不会去找小韦了。我不去找他了。上一次,我从医院跑出去找他。我到我们一起住的地方去,那儿的门锁着。我去问小区里原来的同事。他们说小韦从那儿下班了,一定是去附近的那家银行加班去了。他现在打了三份工。我问他们,小韦干嘛要这么拼。他们看着我,摇摇头。有一个同事忍不住告诉我,小韦想存些钱,为我治病。(停顿较长)这个小韦。那天我在银行找到他。我隔着玻璃门看见他。我看见他穿着一身不一样的保安制服。那套保安制服比小区保安的制服要洋气一些,正式一些,小韦穿着更精神。可是他比以前瘦了。小韦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瘦了一圈,看上去像个童工。我敲敲玻璃门。小韦看见了我。这个小韦,慌忙走过来,他差点儿撞上玻璃门。他红着脸,走了出来,看着我。我张开双臂。他也张开双臂。现在想起来,我们也许是忽然意识到,两个从来没有拥抱过的人,要他们当街拥抱,是多么不适应。我们一下子放下了手臂,几乎同时,放下了。我靠近他,转过身,想把他背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这么做。可是没法把他背起来,我没有力气了,什么都背不动了。这时候,小韦一转身,双手兜着我的大腿,一下子把我背了起来。这个小韦,他背着我,在街上走了几步,忽然对我说,哥,你好轻啊,轻得像没有了一样!哥,我怎么觉得你没有了,一点分量都没了!我趴在他背上,用手拍一下他的脑袋。别瞎说,我不是在这儿嘛!我趴在他背上,不知为什么,像疯了一样,一口咬住他右边的肩膀。(停顿)这个小韦。(停顿)他一声不吭,轻轻把我放下。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会再去找他了。我不会再见他了。(停顿)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那时的心情,没法说,比我老母亲去世,还让我难过。
【暗场。转场音乐起。】
老 丁
“丁大瓜”:我叫丁大瓜。其实我是丁小瓜。我奶奶去年过世了。我奶奶是我害死的。
主持人:(看着名单)丁,大——瓜——!
小瓜:哎!是我,我叫丁大瓜。
主持人:你刚刚说什么?其实你是丁小瓜?
小瓜:是啊!我是丁小瓜。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我叫丁大瓜。我是丁小瓜。
主持人:好好好,那我们叫你大瓜还是小瓜呢?
小瓜:你问我啊?
主持人:可不是在问你嘛?
小瓜:要是你问我,我希望你叫我丁小瓜。
主持人:为什么呢?
小瓜:我不是正要说嘛,你这人,急什么!
主持人:(无奈)好好好,我不急,你说,你说。
【助理走近,对主持人耳语几句。】
主持人:(转向小瓜)等一下。
小瓜:(不满)又怎么了?
主持人:你刚才还说,你奶奶是你害死的?
小瓜:是啊!我说过。
主持人:这可并不是开玩笑。到底怎么回事?
小瓜:我不是正要说嘛!你这人……
主持人:(伸出一只手,挡住小瓜下半句)好好好,你说,你说!
小瓜:我叫丁大瓜。我是丁小瓜。【主持人捂脸】我奶奶去年过世了。她是我害死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非要说不可。
【其他演员:你说呀!】
20年前,我爸离家出走了。【停顿,台上众人视线落向老丁】我恨过他。我想过他。我想的最多的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想了各种原因。后来发现都不是。后来我知道,这件事没有原因。我们弄不懂,是因为它压根儿没有原因,就是这样发生了。
我妈恨他。因为她认为一定有个女人,把我爸勾走了。我姐也恨他。因为她觉得我爸是因为不再爱我们了。也许是讨厌我们才走的。你瞧,想出一个原因,就有了恨的理由。
这件事,我想通了,就是没什么理由。我结婚成家有五年了。大家别笑话。村里人结婚都早。我是20岁结的婚。我挺爱我的老婆。可是五年里,我至少有50次想过离家出走。有什么理由呢?有个屁理由。
(停顿)要是非要说个理由,也许真有一个。我要说的话,和这件事有些关系呢。
20年前,我爸离家出走。15年前,我家里一下子死掉两个人。
死人的事,和我爸没有关系。这个先要讲清楚。一点关系都没有。
15年前,温泉镇上出了大事,死了几十个,也许是几百个,报纸上登过的。
我家不在镇上。可是离镇上很近。村里的人经常到镇上卖菜,顺便买早点。
15年前的那一天,奶奶托邻居家到镇上带了早点。我和我的孪生哥哥,他叫丁大瓜,一直在奶奶身边住。我们没有了父亲,奶奶觉得她的儿子对不起她的孙子,就特别疼爱我们。经常让邻居从镇上给我们带早点吃。那天早上,邻居带回来油条和麻团。
(停顿)大瓜只比我大两个小时,却一直都让着我,像个真正的大哥。那天早上,他让着我。我要吃麻团,他就让我吃麻团。我吃麻团的时候,他就吃油条。奶奶牙不好,在一旁喝稀饭,吃腐乳。
那天早上,天气挺好的。树上的知了一早就叫了起来。大瓜吃得快。我刚吃完一个麻团,他已经吃完了三根油条,最后一根抓在手里。我看着大瓜在我面前倒了下去。(停顿)倒了下去。(停顿)我以为大瓜又在跟我“哄(hòng)”着玩。他总是“哄”着玩。有时把我逗急了,又赶紧安慰我。那天早上,我不想上当。我不理他,开始吃我的第二个麻团。我吃完了第二个麻团,躺在地上的大瓜还是没有起来。在一旁喝稀饭的奶奶眼神不好,以为躺在地上的是我,唠唠叨叨地骂,小瓜,死小瓜,好好的躺在地上干嘛事啊,快起来。这时候,我看见大瓜躺在地上,浑身一抽一抽的,两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我觉得滑稽,刚想笑,忽然看见他的鼻孔、嘴角渗出好多血,耳朵眼儿里也有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只下蛋的老母鸡。我开始有点害怕了。这时候,帮我们带早点的邻居韩二叔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嗓子都跑调了,也不知在喊了些什么。韩二叔冲到我面前一把夺走我手里的麻团,狠狠摔到了地上。我傻站在那儿,看见二叔蹲下身子,用手拨弄大瓜的脑袋。我看见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好像在说,孩子没了,没了!
(大停顿)我和大瓜一起被送到了温泉镇上的医院里。救护车开进医院的时候,我看见一片球场大的空地上,躺了很多人,有几百个,都和大瓜一样,身体一抽一抽的,两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七窍流血。那一年,我和大瓜10岁。现在我都25岁了,还会做噩梦,梦见那片空地,梦见那些躺在那儿等死的人。
(停顿)我妈和我姐赶到医院的时候,大瓜已经被搬走了。我被安排到大厅里抽血检查。我妈上来就抱住我哭喊:大瓜呀,我的大瓜呀!我想告诉她,我是小瓜。可是,我怕我说了,她会更加伤心,也许会伤心得死掉。
(停顿)我和大瓜一母所生,长得一模一样。区别在于,我比较闷,大瓜比较活泼。我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大瓜总是说个不停,把大家逗得哈哈笑。我记得从小时候起,我妈就偏心,疼爱大瓜,不怎么待见我,甚至觉得我这个晚两小时出来的小瓜,可有可无。她生我爸的气,跑回娘家的时候,只带着她的大瓜。我和我姐就好像不是她亲生的。这事你说怪不怪,能有什么理由?没理由。
(停顿)后来,我对我妈说,我是小瓜,我不是大瓜,她的大瓜已经死了,埋掉了。我妈甩手给我一耳光。我想哭,可是我妈先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点头。后来她不哭了,只是点头,一直点啊点的,点了有一个小时。然后她铁着脸,警告我,不许说自己是小瓜,小瓜死了,埋掉了。大瓜还活着。你是大瓜,她说,你就是大瓜。我说,我不是大瓜,我是小瓜。结果,我又被抽了一记耳光。我妈说,你是大瓜,你一定要是大瓜。我反问她,这是为什么呀?我妈长叹一口气,对我说,要不然,你就会害死你奶奶。你想害死你奶奶吗?
(停顿)我不想害死我奶奶。我知道,奶奶以为死的是小瓜。她太老了,眼神不大好,脑子也糊涂了。奶奶为小瓜哭了好几天。我亲眼看见她哭了好几天,差点哭死。要是现在告诉她,死的不是小瓜,而是大瓜,她一定搞不清楚,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我奶奶会以为大瓜、小瓜都死了,一条老命就保不住了。
(停顿)我守口如瓶。从那以后,我就是大瓜了。我奶奶的老命保住了。可是,谁想到呢,我妈的命没保住。那一年冬至,她忽然死了。我妈没病没痛的,她一死,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只有我知道,她得了什么病。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妈盯着我看来看去,把我看得发慌。我说:妈,你看什么。我妈扭过头去,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吓我一跳。她说,你和大瓜一起来的,现在没有一块儿走,大瓜会想你的。
(停顿)从那以后,我就是大瓜了。在学校里,我是丁大瓜。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丁大瓜。唯一知情的,是我姐,她和我一起守着这个秘密。
结婚几年了,我老婆对此毫不知情。她都和我生了孩子,还被蒙在鼓里。我心里有些觉得对不起她。明明嫁给了小瓜,还以为嫁给了大瓜。后来我也想过,小瓜小瓜,不过是个代号,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每当夜里我们亲热的时候,我就特别想让她喊我一声小瓜。她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快活的时候,她总是一声接一声地喊:大瓜,大瓜!有一次,我终于受不了啦。我觉得我在那个我的嫂子,这个念头差点把我弄疯了。我实在受不了。我对她说,大瓜死了,别喊了。大瓜早就死了。她不理我。她冲我直笑。我忍无可忍,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顿。
(停顿)第二天,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奶奶。因为我奶奶特别喜欢她,总是护着她,不让她受委屈。她哭哭啼啼地向我奶奶诉苦。比起15年前,我奶奶现在更老了,更糊涂了,只听到“大瓜”死了。当时她老人家就哭得老泪纵横,喊着:大瓜哎,我的好孙子哎,你怎么也死了。老天爷哎,你把我的两个孙子都抢走了。
奶奶年纪太老了,哭了几句,就咽气了。
我忍了十几年,还是害死了她老人家。
【音乐起,灯渐暗——】
主持人:慢着,慢着,这一节还没完呢!
【音乐停,灯复】
主持人:你们当台下坐的都是白痴吗?就这么一暗场,一起音乐,就完了?
工作人员:(从台侧)有什么问题吗?剧本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排的,有什么问题吗?
主持人:这么严重的问题,你们没有注意到么?(转向观众)你们也没有注意到么?(停顿)好吧,我给你们一个提示(对了,还是有明白人。问得好,但我最想问的是) ,大瓜和小瓜都吃了早点,为什么一个死,一个活?
【有人议论纷纷】
主持人:(举起双手,大喊)别吵,安静,这一节的主角是丁大瓜——好吧,是丁小瓜,我们请他把故事讲完!丁小瓜,丁小瓜人呢?
丁小瓜:(从台下某处答)我在。幸亏我没走远。你们这帮人,做事不靠谱。
【灯暗,灯亮,丁小瓜站在台上】
丁小瓜:那天早上,邻居韩二叔去镇上卖豆腐,顺便给我们带早点。镇上有一条老街,两边都是老店。整个老街上,有两家卖早点的小吃店。它们门对门,只隔着一条街。一家叫“正武”,是老板的名字;一家叫“菊红”,是老板娘的名字。“正武小吃店”的早点生意太好了,麻团更是抢手,天天排长队,早早就卖光了。马路对面就是“菊红小吃店”,门前却是冷冷清清。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的。谁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早上,邻居韩二叔在“正武小吃店”只买到了油条,就到对面的“菊红小吃店”买了几个麻团。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早上天亮之前,“菊红小吃店”的老板出于嫉妒和愤怒,悄悄给“正武小吃店”的面粉和米粉里都下了毒,是剧毒的老鼠药,吃了“正武小吃店”早点的人,有几百个。我本来也会吃他家的麻团。结果是,他家的麻团卖光了。我吃了“菊红”家的。韩二叔的女儿,韩娜姐姐,那几天也回来住。她刚考上了外国的大学,过几天就要出国了。韩二叔骄傲得不得了。那天早上,韩娜姐姐吃的早点也是两个麻团。那天早上,好多人倒下了,大瓜也倒下了,我就是这样侥幸活了下来。
【台上一阵骚动。原来是老丁忽然昏倒了。众人七手八脚,帮着抬起老丁。丁小瓜背着老丁,匆匆下。暗场,转场音乐起。】
水 手
【一辆改装过的三轮电动车停在舞台上。车身经过涂装,有醒目大字:水手快递公司。
一个年轻人正在车旁分拣包裹。他喊着在场角色的名字。被喊到的人都向前领取一个快递包裹。观众席上也有人被喊到名字。上台领取。
经过一阵忙碌,年轻人已是满头大汗。他从裤兜里掏出半瓶纯净水,仰头喝了起来,又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汗。】
水手:这里的人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他们只叫我水手,或者,“小水手”。因为我是“水手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好吧,我就叫水手。我送过成千上万的快递包裹。有的重如磐石,有的轻如鸿毛。
【背景影像:堆积如山的包裹,布满银幕】
不管多大多小,是轻是重,我知道,每一个包裹,都意味这一个人的等待。正如人和人不一样,等待和等待也不一样。有的全神贯注,度日如年。有的漫不经心,若有若无。
【又有人上台来,领走一个包裹。】
现在快递员多数都把包裹往云柜里一塞就算送到了。这样就不用和那么多人啰嗦了。这个小区也有两组云柜。前不久才建的,总是出故障,用户气得投诉不断。我只好又像以前一样,在小区门口分发。一个一个地等着收件人来拿。
(停顿)刚才说等待。还有的人,等着等着,就忘记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拿起一个包裹,仔细看一看单子,打电话。无人接听。水手又看看单子,再打电话。】
马余:(口袋里手机振动着,掏出手机,小声接听)喂?喂?
水手:有你包裹,大门口!(随即挂机)
马余:(慢慢上,对水手)你好!我从来不网购,哪来的包裹?你搞错了吧?
水手:您是叫马余吗?201室马余?【马余点头】那就错不了。
【水手用两根手指夹着一个很小的纸盒,递给马余。
马余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小纸盒轻轻落在马余掌心。马余疑惑地撕开封带,打开纸盒,取出一个粉色信封。马余迟疑了一下,撕开信封。好像是空的。马余用手指夹着信封,轻轻一抖。一小团卷曲的毛发从信封里滑落,慢慢飘向地面。
影像特写:毛发飘落的过程。
马余蹲下身,捡起那团毛发,打量着,似乎想起什么。
影像:一只手;马余用手指梳理着卷曲的头发。女性裸露的背部。
马余猛地将那团毛发甩到地上。甩了好几次才离手。】
水手:(一直在一旁看着,这时自言自语)看来,这不是马余先生喜欢的包裹。
【马余下。临走前,又回身用手机拍了一下送快递的电动车。】
水手:(目送马余下,回过身来)人各有等待,说得出的,说不出的,等得到的,等不到的。暂时等不到的,永远等不到的。
很多人都在等。说白了,在等好事。我有点不同。也许只是我认为有点不同。
我从很早开始,等来的都是坏消息,都是噩耗。
(停顿)上小学的时候,我想要个新书包。我想要一只桔红色的、上面有卡通图案的、背带上有厚厚的海绵垫子的那种书包。我表哥丁大瓜就有一只那样的书包。他爸爸离家出走了。他没有爸爸。可是他妈妈给他买了一只那样的书包。有人说,那本来是小瓜的,后来小瓜死了,他妈妈就让大瓜背了。我不信。表哥脸上骄傲的表情告诉我,那一定是一只新书包。我对我妈说,我也想要。我妈说去问你爸。我就去问我爸。我爸摸着我的脑袋,说还是等过年的时候吧。我好开心。我对要好的同学都说了这件事。我心里想,还是有爸爸在身边好。大瓜的爸爸不在家,大瓜虽然背上了新书包,但他还是很可怜。(停顿)从那一天起,我一直盼着过年的日子。我总觉得那一年特别长,春节特别晚。(停顿)终于过年了。爸爸不提书包的事。我想问,又不敢问。后来妈妈告诉我,家里盖房子欠下的债还没还完。我一下子就哭了。几乎等了整整一年,我就等来了这样的消息。爸爸看我太伤心,就到大瓜家去商量,把大瓜那只书包借了回来,说开学之前,我可以背一整个星期。(停顿)大瓜的妈妈那年冬天的时候也死了。大瓜变得更加可怜了。他还愿意把书包借我背一个星期。听说是他姐做的主呢。我没有理由再说什么了。我妈妈还在,我爸爸还在。我高高兴兴地背起那只好看的书包。第三天,我又高高兴兴地还了回去。
【刚才撞倒老丁的两个小孩,穿着校服,背着水手描述过的桔红书包,手拉手,蹦蹦跳跳地穿过舞台。】
一开始,我也和别人一样,总是等好事。我想着,等我长大了,我会赚很多钱,可以买各种各样好看的书包。我要把书包送给那些想要一只新书包的孩子。我悄悄地把书包挂在他们家的大门上,院子里的树杈上。或者直接放在村口那棵松树下面。他们上学时,总会路过那儿。书包很多很多,每个人都会有,再也不用去向别人借了。早上的太阳照着一群孩子,他们都背着新书包,一路上蹦蹦跳跳。我还想送一只最好的新书包,给我的表哥丁大瓜。他已经用不着了。他的孩子都快要到上学的年龄了。我想让他知道,他把书包借给我的那两天,我有多开心。
(停顿)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一直在等的那个长大的自己,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了。(对着快递车的后视镜,凝视片刻)他觍着脸对我说,即使你长大了,也赚不到那么多钱。
(停顿)说来也怪,从小到大,我等来等去,没等到过一件好事。好像只有那些坏消息,才和我有缘分。
(停顿)我有个女朋友,叫王丽。这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我家住在温泉镇的古泉社区。我女朋友家是坟头村的。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初中。从小就是她欺负我。她初中毕业考上了幼师,读中专。我也不再上学了。因为家里人每天都对我说,你读书有什么用,看看人家韩二叔家的娜娜,读书读到外国去,那才叫读书呢。你读什么书,在班上成绩倒数!说得我烦了,就对他们说,要是我成绩好,读书读到国外去,你们帮我交得起学费吗?我这么一说,他们就都不开口了。我是故意这么说。谁都知道韩二叔现在不卖豆腐了,在城里开着一家美容店,几乎是我们古泉社区最有钱的人。几年以后,韩二叔在南京城里买了房子,把家都搬到城里去了。见我这么说,家里人果然哑巴了。初中毕业的时候,王丽走了,去外地上学,我也离开了学校。我年纪小,打工人家不要我。家里待着又烦,我只好成天到温泉镇上晃荡。【背景影像:温泉镇街边店铺掠影】温泉镇上的店铺,没有一家我不熟。我发现镇上有两种店铺最多,卖手机的和卖泳衣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开那么多。其次就是卖糕点的,都取了洋名字,叫什么“克里斯蒂娜”、“蓝蒂斯”。曾经毒死人的那家小吃店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开了一家鲜花店。在家里人的眼中,我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三流子,比二流子还低一等。只有我的女朋友王丽从来不嫌弃我。只要一放假,我们就腻在一起。王丽长得很漂亮。她从小就漂亮。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她实在是太漂亮了,心地又善良。别说那些可爱的小猫小狗了,就是一只小小的虫子,她也心疼得不得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只蜈蚣,就脱下拖鞋,准备一下子拍死它。可是王丽拦住我。她说,这也是一条命。她从小就吃素。大家都说,她前世一定是个尼姑。王丽这么漂亮,又这么善良。按理说,她的命应该特别好才对。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实在太傻,不懂什么是命。我只知道,王丽的命一点都不好。她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糖尿病。等她毕业参加工作了,也有了收入,家里的生活本来会过得挺好的。谁知道呢。她刚刚参加工作,父亲就有了并发症。他父亲的病,几乎像埋了一串“定时炸弹”。(停顿)真的像一个又一个的定时炸弹。
主持人:喂,快递哥,我们的节目时间有限啊。你能不能只说你自己。你女朋友如果愿意呢,就让她参加我们下一期的节目。你觉得呢?
水手:(脾气好)好的,主持人,我知道。可是,我女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说她的事,就是在说我自己呀。你觉得呢?
主持人:(夸张地耸肩,无语)好吧,不好意思。
水手:(停顿)一开始,我只是每天担心着我女朋友的事,渐渐地,我就每天都等着,因为没准哪一天,就会传来一个坏消息。一开始,还算是小事。比如说,她的银行卡插在ATM机里忘了取了。她的医保卡又丢了。她的新手机忘在出租车上了。她的家门钥匙找不到了。她收养的一只流浪狗走丢了,再也找不到了——那只流浪狗叫小黑,非常可爱的一只小狗,王丽还认为它特别漂亮。关于小黑的故事,我能说上两个小时——主持人,您别急,我今天不说小黑的故事了——后来就不再是这些小事了。(停顿)王丽毕业参加工作那一年,她爸爸的眼睛出问题了,是糖尿病的并发症,眼底出血,医生说需要手术。那时我们都没钱。手术费要两万块钱。我想找一个同学借。他算是个有钱人了,因为他家里很有钱。我陪那个同学下象棋,故意输了好几盘,一直到半夜,该散了,我才说出借钱的事。那个同学立即表示很为难。他家里每个月给他两万块钱吃饭。他说他现在身边只有一万多,还不知道怎么混这下半个月呢。(停顿)后来我和王丽两个人透支了两张小额信用卡,才顺利地给她爸爸做了手术。恢复得还不错。后来她爸爸没有按照医嘱注意饮食,中了一次风,手脚就不太方便了。后来是因为手脚不方便,摔了一跤,骨折了。又要做手术。摔得又不巧,说是可能会股骨头坏死。(停顿)要是真的坏死了,从此只好坐轮椅。幸亏在网上找到一位神奇的老中医,开了几副中药,竟然保住了她爸爸的股骨头。可是,听说他的血糖指标,最近又开始变得不太稳定了。
(停顿)我很喜欢王丽。我的女朋友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漂亮的女孩儿。有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心里想,要是她和一个更有钱、更有能力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活得更容易。有一次,我对她说了这个话。我们两个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她不能没有我。
(停顿)我想知道的是,有谁能让我改变一下么?能让我打心眼里去等一件好事、一个喜讯,哪怕是一个不可能兑现的好消息么?
【音乐起。暗场。传来酒瓶轻轻撞击的声音。】
马 余
【马余上场,用手机乱拍。
一对青年男女走过,勾肩搭背。男在女屁股公然抚摸着。女将头靠向男肩。两个人粘在一起,走路的样子有些怪。
马余跟上,悄悄用手机拍照。又到侧面偷拍。男发现,停下,松开女。】
男:喂,你拍什么呢?!
马余:没,没拍什么。
男:我亲眼看见你在偷拍。
马余:(心虚地)真没拍什么。我想积累一点素材。
【男上前,欲夺马余手机。马余闪避,狼狈。渐渐有人围观。】
女:(忽惊讶,喊)马老师!
【男停手,和马余拉扯忽然中止,尴尬的片刻凝固。双方松手。
马余整理自己,迟迟不答。】
女:马老师!
马余:(无奈转身)我……
女:(一小跳,拍手)真的是马老师。
男:(拉女,小声问)他是你老师?
女:(夸张点头)我的写作老师。
(转身)马老师,我上过您的课,听您讲过荒诞派。对了,贝克特!
马余:(渐渐忘了眼下尴尬)哦,有印象,你是文科班的班长!
女:(开心地)哇,老师记得我!
马余:记得。你总是坐在第二排。
女:也坐第一排!
马余:可是,我从来不认为贝克特是荒诞派。
女:是的,您讲过的……(越挨越近,头顶快碰到马余下巴)
男:(拉一拉女,假咳一声)我们还有事呢!
女:(突然想起什么,俏皮地挥手)马老师再见!
马余:(松口气)好,再见!
【男女又粘在一起,勾肩搭背,下。马余目送,又抬手看看手机,慢慢将手机放入口袋。围观者散。】
主持人:你就是马余?
马余:不好意思。我是马余。
主持人:说说你的情况。
马余:我的情况?我有什么情况?(垂首片刻,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抬头)是,我有情况要说,其实我有很多情况。我刚刚离婚,就在去年12月份。
主持人:离婚不是好事儿,都说离婚的人要倒霉三年,但也算不上什么灾难吧。
马余:我刚刚离婚,去年12月份。原因很复杂。归根结底,是我不好。我做不了一个好丈夫。我什么都做不好。办手续那天,没想到是12月13号。办完手续,我开车上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回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开着车,我觉得自己差点睡过去。
【有人喊:好危险!有人喊:醒一醒!汽笛声响。】
马余:(猛地抬头,像被惊醒)我觉得自己差点睡过去。忽然被凄厉的警报声惊醒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12月13日,是公祭日。
我被响彻全城的警报声惊呆了。
前面的车纷纷打起双跳,减速靠边。
我也跟着靠了边。
前前后后的车子开始一起鸣笛。
我也跟着鸣笛。
其他车子继续上路了,我还停在原地,双手摁着喇叭不放。
我握着方向盘,忽然哭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想起那么多人都死了,惨死,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却活得不像个人样,连家都没了。
其他演员:会过去的,马余!
马余:(停顿)是的,会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两天后,我收到一条短信。一开始我弄不清是谁发的短信。那是个陌生号码。短信只有三个字:你好吗。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忽然想把手机砸了。我好吗?我不好。几分钟后,我平静下来。我重新打量那三个字,还有那个陌生号码。我知道是谁了。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主持人:女人,嘿嘿,一个女人。
马余:你怎么知道?
主持人:我怎么知道,告诉你,我经历过的事情,整台戏都说不完。别看你留了胡子,你就是个孩子,天真的小男孩儿!
马余:(停顿)发短信的人,是我的前女友。
主持人:(一摊手)怎么样?(不出所料的得意)
马余:我没想到是她。我不可能想到是她。我不允许自己想到她。
主持人:弄半天,你就这情况?
马余:不,我的情况才开始。
马余:当时我已经搬到湖边的一个单室套公寓房里过渡。那是离婚协议上给我的房子。单室套,古怪的装修,还有可变颜色的彩灯。按一下开关,灯光是浅蓝的,按第二下,灯光是粉色的,第三下是暖黄的,第四下是白光。那儿有点潮湿,有点霉味。但是餐厅里的窗户视野不错,穿过两幢独立别墅之间的小空隙,能直接看到湖面,像贴在墙上的一枚小小的风景照片。卧室里有一张大床。卧室朝北,空调坏了,霉味特别重。刚搬进去的时候,地板缝里长出铜钱大小的绿色的蘑菇。我坐在那张大床上,仔细看那三个字。
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我流着眼泪,在心里模仿她的嗓音,反复念这三个字。
我的模仿越来越拙劣。因为她的嗓音,在我记忆里,越来越微弱。
我只记得,她的嗓音沧桑、慵懒,带着沙哑,带着一点哭腔,又带着一点挑逗的意味。
多年前,我为了听一下她的嗓音,会不停地拨打她已经关机的电话。我会在她父母家的楼下,等一整夜的时间,等早餐摊位开张时,买上刚炸的新鲜油条,让她还没刷牙的嘴巴里,吐出那种含糊的,令我销魂的嗓音。一整夜,我都坐在路边的水泥墩子上,小腿被蚊子咬得稀烂。
主持人:哎,哎,打住,打住。我知道你以前是个作家——当然现在不是了,你十几年没写东西了。我是说,你别跟这儿写小说了,简单说一下相关的情况就可以了。
马余:(停顿)我写了,只是没有发表。不,我发表了,只是没有签我的名字……
主持人:好,好,服你了,马老师,你尊重一下我们栏目,简单说一说你的相关情况就可以了。
马余:(停顿)不好意思。(停顿)简单说,我的情况是这样的。几天后,我和汉娜约在阿姆斯特丹见面。我的前女友名叫韩娜,几年前去北欧留学时,为了方便,就取了个外国名字,叫汉娜。我们见面的温泉酒店,叫“阿姆斯特丹”。所以,我们是在南京的阿姆斯特丹见面。我没有去荷兰。韩娜刚从荷兰留学回来。她是从阿姆斯特丹飞回来的。
主持人:太绕口了。马老师,简单,简单!
马余:我们在一家叫“阿姆斯特丹”的温泉酒店见面,那家酒店的楼顶平台上,建了个温泉池,四边还点缀了假山和竹子。那天不是周末,所以人少,几乎没有人,价格也便宜。我们坐在池边,裹着浴袍。天气阴沉沉的,有点冷。韩娜说,她已经绝经了。她说自己绝经的时候,表情很古怪。但是她的嗓音,依然很性感。她才30出头,她说她绝经了。
主持人:(过来人的样子)也许是有原因的。其他人嘘他。
马余: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胖了。以前棱角分明的腮骨,几乎淹没了。气色却很好。我又看看她的腹部。她穿着比基尼。我对她说,不可能。我说,你不可能绝经。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古怪极了。多年不见的人,当年疯狂相爱的人,久别重逢,却面对这样的话题。
(停顿)我说不可能,你不可能绝经。你这么年轻。她有点恼火。她恼火的样子,和从前一样。她说,我自己身体的事情,难道我不知道。
【韩娜走出,马余看着她。韩娜走近,坐在马余身边,伸手摸摸马余的头发。】
马余:娜娜……
韩娜:你还是那么傻。我没有绝经。我怀孕了。
马余:娜娜……
韩娜:回国之前,我参加了学校举办的毕业聚餐会。
【有人嘀咕:又是聚餐会。有人提醒:不是同一次。】
韩娜:所有的留学生都参加了。有来自各个地区的,有各种肤色的。毕业聚餐会很热闹。第二天各奔东西,从此天各一方,也许正因为这种隐隐绰绰的伤感情绪,聚餐会后来变成了狂欢会。喝了各种酒,唱了各种语言的歌,抽了各种牌子的香烟,还有大麻。直到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我在一个酒店房间里醒来,一丝不挂,房间里还有十几个男女同学。也许我是第一个离开的,我醒了,跟谁都没打招呼,穿上衣服就走了。临走时我扫了一眼那个房间,小小的空间里,有十几个人,再加一个人进来,几乎都不可能了。
马余:那个房间里有一个人,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韩娜:有一个男人……
主持人:(嘀咕)那倒也是。女性没法给你那只甜蜜的精子。
韩娜:我知道自己怀孕后,一直在犹豫,该怎么办。
马余:你想怎么办呢?
韩娜:(停顿)我想请你做这个孩子的父亲。我愿意让你做他(她)的父亲。我期待你成为Ta的……
马余:父亲。
韩娜:是的,你,父亲。我选中了你。
马余:选中?
韩娜:嗯,是这样的,我认为做爱是偶然的,随机发生的,错误在所难免,而生育,应该是理性的,充分理性的。选择一个正确的人来做父亲,是生育这件事的要点所在。你知道吗,我一直认为,你一定是那个正确的人。在一场糟糕的球赛中,最后一分钟的扑救也会成为亮点,令人赞叹。
马余:(一只手举起,放在两人之间)韩娜,你知道,这不是一场球赛。
韩娜:我当然知道,这是一部舞台剧!
马余:我是说孩子,你肚子里正在成形的孩子。
韩娜:我当然知道。(停顿)知道吗?
马余:什么?
韩娜:知道吗?我当初离开你,就像离开了父亲。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孤孤零零的,像个弃婴。所以,我要为这个孩子,(摸一摸腹部)找一个好父亲,找一个配做父亲的人。
马余:(无语。用食指轻轻擦一下眼角。停顿)娜娜……
韩娜:(一只手轻轻放在马余胸前)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父亲(收回手,转身,正常步态,下。回头,稍停顿,没有其他动作,下)。
马余:(轻抚韩娜的手刚刚触碰之处)这个说法真好笑。我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父亲。无论怎么想这句话都很可笑。(停顿)可是,这句话像是有一种难以理解的魔力。
主持人:你是着魔了!
马余:又好像带有某种奇怪的信息。
主持人:还不够奇怪吗?
马余:也许这句话,是一个咒语。我一连好几天,都在琢磨这句话。我坐在床边,坐在那个单室套公寓挥之不去的霉味里。我像老僧入定一样,默念着这句话睡去,默念着这句话醒来。几天后,我给韩娜发了一条短信。我发了三个字:我期待。
【电话铃响起,光头打来的。
光头: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马余:(听着挂机后的嘟嘟声,自言自语)我也很高兴……我是说,我期待那个孩子的到来。我是说,我期待那个来自陌生国度的孩子,就像亲生父亲一样,兴奋难耐。
我开始想象他的肤色,想象他的眼睛和头发。我想象他的小心脏,小拳头,小脚趾。我想象他的第一声啼哭。
我想象,韩娜的子宫里,正孕育着双胞胎,两个男孩,或者两个女孩,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或者完全不同。为此,我想象了两部婴儿车,或者是专为双胞胎准备的双位婴儿车,两个孩子并排躺在里面,含着奶嘴,流着口水。我推着他们,走在明媚的阳光下,走在怡人的树荫里。他们一个是碧眼黑发,一个是通体黝黑,一个是黄白混血,一个是黑黄融合。他们是人类之子,而我是被选中的父亲。
主持人:神经病!长期不写的作家,都会得神经病!其他人嘘主持人
马余:(忽然从亢奋中跌落,颓然坐下)大约一个月后,我收到韩娜的短信。三个字:结束了。她说,结束了。这三个字,我很熟悉。多年前,她离我而去的那一天,就留下这三个字。和那时一样,我再打电话过去,再也没有人接听。这一次,我更加绝望,更加疯狂,我连续一昼夜,拨打她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然后,我又接到她的短信……她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她说,谢谢你。我不傻,也没有发疯。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只是弄不明白,那充满了我想象的孩子,为什么突然消失,就像从未来过。
水手:不要等了,没了!
马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廉价的气球。谁都能吹它一口,让它鼓起来。谁都能戳它一个眼儿,让它转瞬间就变得破烂不堪,不值一提。我想和他谈谈……
主持人:和谁?和韩娜?她躲着你呢,你找不到的。
马余:不,我是想和——智慧嘉宾——谈谈,我只是想问问他,那个充满我精神的东西,那个让我有所期待的消息,那个听起来可笑,却让我幸福的说法,那句话,还有那两个孩子,怎么就没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就像个无足轻重的谎言。(停顿)我现在还不死心。我在想,也许几天后,又会收到她的短信。就像从前,她捉弄我之后,会得意地对我哈哈大笑,她会笑着对我说:骗你的,傻瓜!孩子还在,他们就要出生了!
主持人:还真是傻瓜!
【暗场,转场音乐起。】
Steven
Steven:(搬一箱酒上)Hello,everyone!Good evening!(又用德语说一遍)谁在等好消息?谁说好消息都无法兑现?我会给每个人带来好消息。相信我,亲爱的朋友,这个世界上,不仅有好消息,还有比好消息更好的东西!(放下酒箱,从酒箱里掏出一瓶酒,展示给台上的人和台下观众)那就是一瓶好酒,一瓶德国原装的好酒!这么多人的聚会,一定需要酒。正好你们的朋友——Steven——我来了。酒的问题,我给你们搞定。都是德国原装!(开始介绍德国酒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德国技术的精细严谨,而这款产自德国Mosel(莫泽尔)地区的……
主持人:(如梦初醒)对不起,这位先生……
Steven:(左手指一指胸口,很客气地)Steven,叫我Steven!
主持人:我们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栏目,谁让你随便上台的?要推销酒水也得看看场合,呃,Steven先生?
Steven:(环顾舞台,又向台下观察,然后转向主持人)场合呀?您是说场合?
主持人:(严肃地)对,场合!
Steven: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场合吗?难道这样的场合,就不需要喝一点德国原装的好酒吗?
主持人:(不耐烦)不需要,你快下去!
助手:(从手机上抬起头)对,快下去!
Steven:主持人先生,你确定你不需要喝一瓶德国原装的好酒吗?这款酒产自德国Mosel(莫泽尔)地区……
主持人:(气得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忽然意识到腰伤,缓缓坐下,冲台侧喊)保安,保安!【无人应答】谁放他进来的?【无人应答】快把他带下去!
助手:(用右手拢着嘴,似乎要悄悄告诉主持人,但实际上嗓门很大)刚才我收到一条短信,说我们栏目的保安全都罢工了!
主持人:什么?罢工?(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助手又用手拢着嘴,靠近主持人耳朵,被后者一把推开】
主持人:快说,有话快说!
助手:(生气,大声地)我不说了!
主持人:(疑惑又恼火)为什么不说了?
助手:(一屁股坐下,示威地掏出手机,伸出食指开始胡乱地刷上刷下)我TM也罢工了。
【主持人一下子不知所措,四处张望,好像寻求着不存在的救兵】
Steven:喂,主持人,主持人先生!
【主持人冲Steven摆摆手,扶着腰慢慢站起,向舞台一侧走去。Steven好意地向前搀扶,被主持人一把甩开。Steven坚持着又伸出双手,做出准备搀扶的姿势。主持人显然没了脾气,轻轻地摆手,继续向台侧走去。剧组一工作人员向前劝阻,主持人不理,下。工作人员陪下。】
Steven:主持人先生,您有事先走了?您慢走。再见,再见!(又用德语说一遍)再见!
【主持人默下,Steven目送】
Steven:(转向观众)不瞒你们说,我觉得这个栏目特别好。真的特别好。刚才我听了马余老师的故事,非常非常激动。马余老师和我住在温泉镇的同一个小区,我们都住在“紫麓华庭”。我认识他,我知道他以前是个了不起的作家。他可能不认识我。他也从来不和邻居们交往。我想这可能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名人的缘故。可以理解。德国有一个哲学家,很有名,他就搬到黑森林的大山里面去住了。今天我看了马余老师的表演,心情很激动,原来像马余老师那样了不起的名人,也有很多烦恼。这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那就是,做人不能浮躁,遇事不能放弃。
我觉得这个栏目非常好。我是真心诚意来送酒助兴的。我一直有个梦想。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站在舞台上,讲一讲自己的亲身经历。面对黑暗中的观众,虽然心里发慌(掏纸巾擦汗),但也会很兴奋,很痛快!
(停顿)我在欧洲生活过一段时间。在德国的科赫姆小镇,我生活了五年。我在一家精品酒庄里打工。庄主人特别好,对我讲了不少人生的道理。那儿的同事也很好。对我这个唯一的中国人,他们都很友善。虽然一切都很好,那里的工作可不轻松。每次到了收葡萄的季节,苦日子就来了。收葡萄可不是件轻松浪漫的事,劳动强度特别大。有一次,因为前一天没睡好,我有点犯迷糊,结果一剪刀下去,差点儿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给连根儿剪下来。流了好多血。还有一次,因为在一天之内要搬太多的酒,大概有上千箱,我的腰不小心扭伤了,一个星期都没法恢复。我在酒庄里什么都干过。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挺辛苦的。我家里一直留着一张照片,那是我和同事的合影。【背景影像:照片,内容如述,Steven左手背在背后】我们站在一辆大型的红色拖拉机前面。拖拉机是鲜红的颜色,映着后面的白云蓝天,形成一幅特别美好的画面。我和两个同事,站在红色拖拉机前,脸上都露出笑容。看照片的人都说,像个童话世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藏在背后的左手上,裹着很大一块创可贴。那块创可贴下面,盖着我隐隐作痛的大拇指。
(停顿,表情又变得开心)也有轻松愉快的时候,比如我开着Volks-Wagon去附近的饭店送酒的时候,虽然搬酒很累,但心情总是愉快的。那些客户一定很奇怪,这个中国人为何脸上总是挂着笑。记得有一次,庄主派我一个人去意大利出差,联系一笔业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想象着意大利的优美风光,想象着独自办理一笔业务之后,那种自我肯定的小小成就感。那次出差还没有开始,我就感到了满足。
(稍停顿)我去的地方是意大利的蒙特比亚诺。我住进了一家叫做“崖顶”的山区酒店。悬崖的崖,秃顶的顶。那家酒店说起来还真是名副其实哦。它真的建在悬崖顶上,只有酒店大门正对着下山的路,其余三个方向,都在悬崖边缘。所以很多房间的窗户,都用铁条封死了。我住在三楼,从窗口往下看一眼,心里都会发慌。我去的时候,好像是当地的旅游淡季,再加上那一年,整个欧洲的经济都不景气,游客寥寥无几,那家酒店,竟然只有我一个客人。入住的第二天,酒店里所有的员工都不见了。只剩下酒店老板一个人,兴高采烈地上楼来,叽哩哇啦对我说了一通意大利话。我对意大利语可是一窍不通。他对德语也懂不了几句,更不用说中文了。我看着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样子,猜想一定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就一个劲地点头,微笑,连声说“Ja, Ja, Ja,Das ist Ok”。他冲上来和我紧紧地握了一下手,转身又兴高采烈地冲下楼去。我站在那儿一头雾水。耳边只听得大门上锁、电动卷帘落下的声音。接着是摩托车兴高采烈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停顿)意大利人是这样,意大利语也是这样,发音响亮,兴高采烈。酒店老板就这样骑着他的大“哈雷”兴高采烈地走了。酒店里空无一人,不,只剩下我一个人。整个酒店简直是万籁俱寂。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早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转来转去,终于在二楼看到一个像是厨房模样的地方,可是不锈钢门紧锁着,一点缝隙都没留下。到了傍晚的时候,我饿得不行了,甚至想到像流浪猫一样扒垃圾。可是,我打开酒店里的垃圾桶,里面竟然空无一物。他们的清洁工作做得真好,员工离店之前,一定很仔细地把垃圾都清理掉了。
(停顿)到了第二天,酒店里还是没有任何人。事实上,我连一条狗都没见到。第二天中午,我已经头晕眼花,躺在房间里。我开始想到求救了。我拿出手机,发现手机完全没信号。我仿佛记得走廊里有一台座机,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想打个电话,却连怎么拨外线都不会。我像梦游一样,站在走廊里发呆,又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就在房间的一角,我发现抽屉里有一包袋泡茶,一包速溶咖啡,还有一小包白糖。在那一刹那,我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母的收入低。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特别容易饿,感觉一秒钟就突然饿了,而且饿得受不了。家里没什么钱,没法给我买零食。看我实在饿得难受了,我母亲就会在凉开水里放上一勺白糖,让我喝下去。这个办法挺灵的,我一下就觉得没那么饿了,起码不那么难受了。(稍停顿)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小小的糖包,倒进水杯里。我舍不得一口就喝光。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因为喝着糖水的时间里,我就不那么惊慌了,就像小时候,我母亲就站在我身边,疼爱地看着我。
(停顿)我喝完半杯糖水,在床上躺下来,安安静静地躺着,甚至不敢随意地翻身。我想,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只有这一杯糖水了。每翻一次身,也许就多消耗一点热量。我安安静静地躺着,侧过脸,看看窗外的天空,有几朵漂亮的白云,正慢慢地移动着,它们移动得很慢,几乎像是静止的。我就那样眺望着它们,觉得自己渐渐地和它们一样,无比舒展,无比缓慢,无比安静。
(停顿)也不知躺了多久,我忽然听见餐具的响声,特别清脆,特别好听。我浑身的细胞突然活跃了起来。我翻身下床,顺着那清脆好听的响声走去,走到一楼的大厅里。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是去参加一个隆重的聚餐会。我记得,大厅里灯火通明,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酒,食物也非常丰盛。我去的时候,聚餐会已经进行到尾声。因为桌上的食物,虽然种类繁多,却都所剩无几,那些好看的盘子,在灯下和我一样发出璀璨而冰冷的光芒。我觉得有点奇怪,餐桌边围坐的人,都是中国人,甚至连一个意大利人都没看见。参加聚会的人,已经意兴阑珊,有的人打起了哈欠。这时候,忽然有两个戴着面具的人,抬着闪闪发亮的不锈钢器皿,从门外走进来。他们的脚步很庄严。带有钟形盖子的不锈钢容器,几乎纹丝不动地被放到餐桌上。当钟形盖子被揭开的时候,大家一齐惊呼起来。原来里面趴着一头小猪。我看见,那小猪忽然扬起粉色娇嫩的鼻头,在空气中嗅来嗅去。所有人睡意顿消,重新拿起刀叉,向小猪那儿挤过去。他们围在小猪周围。我听见刀叉和容器碰撞的声音。
王馨:(忽然发出凄厉的喊声)可是那小猪是活的呀,可是我的二花是活的呀!
Steven:(停顿)那小猪是活的。太残酷了,怎么会这样。我一定是在做梦。可是我太饿了。我一边反胃,一边也拿起刀叉。我正想挤过去,就看见从人群的肩上,飞出一个东西,落在我脚边。我低头一看,天哪,是那只胖嘟嘟的小猪,它像猫一样敏捷,向餐厅外面跑去。所有的人都举着刀子、叉子追了出去。一个小女孩也哭喊着跟在人群后面,追了出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带着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站在餐桌边发呆。我想在那儿找点剩下的食物,可是餐桌不知什么时候,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还换上了洁白的桌布,摆上了鲜花。
(停顿)我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确实有一瓶鲜花,就摆在我的床头,他们找来了一个翻译,是个中国游客,能说流利的意大利语和德语。他们七嘴八舌,对那个充当翻译的游客嚷嚷了几分钟。后者点点头,转身对我解释说,碰巧了,这是当地的赛车节,当地人会连续狂欢三天,所有的部门都会放假,所有的店铺都停止营业。粗心的酒店老板以为我听懂了他的话,就急着赶去赛车,却把我锁在了那个崖顶酒店里。他们三天之后才回去,看见我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吓了一跳,赶紧把我送到医院来了。他们说,发现我的时候,床头柜上还放着半杯糖水。
(停顿)不久之后,我就决定回国了。在蒙特比亚诺的那次经历,虽然很意外,倒也有惊无险。只是那个奇怪的梦,常常让我难以忘怀。
【暗场。音乐起。】
吕墨谷
【灯光渐亮,吕墨谷上。主持人不知何时已悄悄回到台上,手持话筒,撑腰站起身来,想说什么,被墨谷先生轻轻一挥手,就挡了回来——话筒发出一声轻微的啸叫,很快平静了】
吕墨谷:(微微侧身)我知道你是谁。我还知道,你被他们请过来,也是不得已。
【观众席上一阵骚动。有人忽然喊:是谁?有人赶忙制止:不许问!还有人喊:不许说!】
【这时,只见“智慧之灯”一下灭掉了四盏】
【主持人向助手招手。后者一直在看手机,被喊声惊动,正抬头四顾,一脸茫然。主持人又加大幅度,向他招手】
助手:(懒洋洋地)什么事?我不是罢工了嘛!
主持人:(继续招手,直到助手凑近)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助手:(摊手)你问我,我去问谁?
主持人:(用话筒打助手)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助手:(一把抢过话筒)记住,我不再是你的助手了!
【观众席上一阵哄笑,议论纷纷】
吕墨谷:(轻抚“智慧之灯”,用食指按着其中唯一还亮着的一盏)好,把它也灭了罢!
【只见那盏灯忽明忽暗,终于稳定下来,发出异常明亮的光。】
吕墨谷:(轻轻让食指离开那盏灯,转身)王馨,我没有见过你的二花,可我知道二花的消息。
王馨:(惊喜,跳起)真的吗?(忽又低头)我不敢听。
吕墨谷: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王馨:(点头)好!
吕墨谷:(让小女孩在“演讲台”边缘坐下,面对观众,然后也坐下)我的故事,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听来的。我的朋友是一个神奇的人。他住在一幢很高很高的大楼上。他会弹吉他,还会唱歌。他唱歌很好听。他也是个很和善的人,对朋友们十分热情。他住在闹市区。他经常让朋友在家里玩一个通宵,然后请大家到楼下吃香喷喷的油条,喝热乎乎的豆浆。
王馨:(点点头)那个叔叔人真好。
吕墨谷:是啊。(停顿)有一天,他从高楼的窗口飞了出去,一直飞到白云里。
王馨:(担心地)可是,那个叔叔会不会掉下来呀?
吕墨谷:(微微一笑)不会的,王馨,那个叔叔不会掉下来。因为他有个秘密。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王馨:秘密?
吕墨谷:是的,一个秘密。他悄悄地长出了一对翅膀。那是一对透明的翅膀,如果在阳光下展开,谁都看不出来,那对翅膀的存在。也有人说,这还不是真正的秘密。
王馨:真正的秘密?
吕墨谷:是的,有人说,那个叔叔跳出去的时候,身体会在一瞬间变得很轻!
王馨:比羽毛还轻吗?
吕墨谷:比空气还轻,所以他就能在空气里游泳。
王馨:他会一直游吗?
吕墨谷:不,他也不需要一直游。更多的时候,他会自由自在地飘着,像一簇小小的云朵一样!
王馨:(轻轻拍手)好可爱!(忽然发愁)如果那个叔叔比空气还轻,那他想下来的时候怎么办呢?
吕墨谷:飞到天上的人,很少想再下来。如果真的要下来,对他来说,就太简单了。只要他让自己产生一个念头,整个人就会往下沉。
王馨:为什么呢?
吕墨谷:那是因为,一个念头虽然很轻,却总是要比空气重一点。
王馨:(深深点头)对哦!
吕墨谷:自从他飞走以后,大家都很想念他。有的人因为想念他,都流下了眼泪。
王馨:(赞同地)因为他是个好人。
吕墨谷:是的。(停顿)有一天晚上,我站在窗口,好像在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王馨:叔叔,你是在发呆吧?
吕墨谷:对,我在发呆的时候,忽然觉得窗户玻璃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灯光的缘故。可是,几秒钟之后,我就发现那是另一个人。当我仔细地打量之后,才发现,那个长翅膀的叔叔就停在我的窗户外面。我要讲的故事,就是那个叔叔对我说的。(停顿)其实,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要说的话了。
王馨:(轻轻地拍手)哇,好神奇。
吕墨谷:(压低声音)我看懂了,他是在说,请你告诉王馨小朋友,我看见二花了。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个故事。(停顿)二花从聚餐会上跑了出来,那些人跟在后面拼命追。
王馨:(急切地,小声地)怎么办呢!
吕墨谷:你别急。二花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它觉得那些人只不过是在和它玩游戏。而且它跑得很快,没有人能追得上它。可是,它跑着跑着,也觉得累了,就一头闯进了一座房子里。原来,那是一家米店,专门卖各种好吃的大米。那家米店的后院,还有一间房子,里面堆放着很多大米,散发出清香的气味。大米堆得很高很高,可是二花一个箭步就跳了上去,用鼻头拱出一个椭圆的窝。它躺在那个小窝里,一会儿就睡着了。
王馨:可是,那些人会追上来的!
吕墨谷:是的,他们追了上来,手里举着刀子和叉子,吵吵嚷嚷,想冲进米店。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米店老板可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只见他从米堆抓起一把大米,向那些人头顶撒去,那些人躲闪不及,每个人头上都落了几十粒大米。我忘了告诉你,那些大米都是有魔法的,当米粒落在那些人头顶上的一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王馨:我知道了,那些人自己全都变成了和二花一样的小猪!
吕墨谷:没有。(停顿)那些人因为头上落了大米,忽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家米店来。他们呆呆地站在米店门口。有的人开始打起哈欠。最后,他们觉得自己这么晚了,还站在一家米店门口,实在是太傻了,就摸摸脑袋,回家睡觉去了。
【全场寂静。吕墨谷拉起王馨,慢慢地走出了舞台】
【灯渐暗。赵雷《辞行》响起,随着歌声,背景出现特别鸣谢及演职员表】
花 絮
主持人:(急忙抢过助手话筒,大声宣布)现在有请智慧嘉宾出场!
【背景出现“垂首佛”巨大影像】
【观众席一片惊呼】
主持人:(回头观看,大吃一惊,但很快强作镇定)不二法门,唤醒智慧,照亮人生!我们的智慧嘉宾虽然低下了高贵的——脑袋,可他的智慧永照人间!
【观众散乱,喧哗】
主持人:最后,我要宣布一项非常重大的决定。由于今晚“猜嘉宾赢大奖”活动中,无人提交正确答案,本期20万元大奖,将自行滚动至下一期的拍摄现场。欢迎大家,再次光临!祝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