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伊有喜
2018-11-15胡了了
口 胡了了
伊有喜是我在现实中认识的第一个诗人。
认识伊有喜之前,我写了一年诗,几乎都是模仿朦胧诗。虽然我的阅读已不止于朦胧诗,我还读了海子、艾略特和一些其他的大诗人,他们的诗都是崇高的。我在金华二中的宾虹书店里读到伊有喜摆在书架上的他自己的诗集。我买下了这本18块的诗集,拿到班里传阅。读过我写的“但雨水实在是伤人”的同学,读到伊有喜的“那些吃饱了撑的人”,赞许地说,好像没你写得好。
我在语文老师要求的作文素材积累本里写满自己的诗。伊有喜不是我的语文老师,他是上一届的语文老师。但他也在这个学校以诗人自居,读我的诗读了两个月,语文老师就把我的摘抄本传给他看了。他在我的几首诗下做了评注,在一首五行诗下面标了“末一句可删”,圈点一首写雾的诗的末尾两句,标了“很有感觉”,在我的《写给父亲》后面写了段总结:“语言的感觉、节奏都不错,多阅读多写——多比较一下,不同的诗路(写法),挺好的。”他这段话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他的字实在太奇怪而丑了,我拿给同学看,我们一起辨认了许久。
我已经忘记是怎样第一次和伊老师见面。或许是语文老师安排见面,或许是我自己跑到语文组找他。3月,我见到了这个形象和诗人相去甚远的诗人。当时我在蓄长发,认为搞文艺就应该如此,伊老师是个平头。伊老师说话缓慢,有点含糊,但很真诚。他接过我新写的几首诗,称赞进步很大,然后我们还聊了些什么,半个多小时。他邀请我去参加金华地区诗人的清明诗会,在明月茶楼,他用他那奇怪而丑的字把地址和他的电话抄在纸上给我。我很兴奋,感觉突然就成了诗歌圈的一份子。我请伊老师留一下他的住址,说有机会去登门拜访。那张写了两个地址和一个手机号的纸片现在还夹在他的诗集里,但我从没有去过他家,明月茶楼我也只去过一次。
那个茶楼位置隐蔽,2013年的出租车还没有导航,按照地址上的门牌号找了许久。到场时已经迟到,小房间里坐了二三十人,有人正在台上朗诵。伊老师和他的妻子坐在门附近第二张桌子,看我进来,赶紧招呼坐在他们那边。伊老师轻声和我说,等他朗诵完,你上去朗诵。我勉强在朗诵的背景音乐中听清这句话。我把我打印的诗集《碳十二》递给他,想现在让他看。但他没看,他说你到时候从这本里面挑着读吧,你写了这么多啊。我上去朗诵了,我没准备背景音乐,干读了几首新写的诗,底下没什么反响,我下来了。伊老师问我,怎么没挑那天你给我看的几首。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从我手里拿过那册诗集,拍了拍身后一个年轻人的肩膀,把他觉得好的几首诗翻给他看。我像个等待打分的运动员,不安地环顾四周,发现只有我一人这样不轻松。年轻人叫七夜,是金华的80后诗人。他从册子里选了几首,让我发给他电子版。后来那几首诗发在《金华日报》的文学副刊。
伊老师是1968年生的,和我父亲年龄相仿。我认识他时,他写了二十多年诗,现在也还是二十多年,不过快三十年了。高三那年有次聊天,他说他现在不算在写诗了,一年就写一两首,写诗应该是隔两三天就有写作欲望,保持这样才算在写诗。2014年一年的晚自修,我都经常去办公室找他,可他总不在,所以我们在办公室谈诗的次数也没超过十次。他办公室的一个女老师都认识我了,还转告给伊老师。
伊老师90年代写过一些传统的抒情诗,新世纪以后在论坛上加入了荒诞派诗群,效仿于坚的语言,写反讽的口语诗。我2014年很多诗都有《最近我肯定好好活着》这本诗集的痕迹,甚至还喜欢挪用他的句式。但也是从2014年开始,伊老师又重新回到传统的抒情诗了,写了《国权路》《一灯如豆》等诗,一年就写几首的,不算诗人的写作。他不再荒诞和反讽了,诗学更亲近张二棍这样的诗人,调子乡土了起来。在我看来,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温暖柔和,超出许多兜售苦难、把廉价的抒情自我重复的同类诗人。
伊老师鼓励我参加过《中国诗歌》的比赛,也推荐我在温州的《坡度诗刊》上发表过。他最初说,我的诗肯定能够入选,实力是没有问题的。后来我没有入选。2015年,伊老师不再觉得我写得很出色,看我新写的诗,觉得还是不及2014年写的。他感慨说,不一定是越写越好的。
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伊老师在办的网刊《浙江诗人》找我约稿,我选了2014年的几首诗发给他。我2014年的诗《预感》被选入了《浙江诗人2017年年鉴》,2017年1月,我回到金华二中。他的办公室已经搬到了另一座教学楼,我去找他拿样书。他正在监考,他看我来了,和我说,那本书在他的车里,他要去拿。他让我帮他监考一会儿。我靠在门边,看着里面的这些高二的学生,有几个好奇地抬起头看我,更多的埋着头专心答卷。有人已经开始写作文了,那是毕业后再也不用写的东西。他们中有人会写诗吗,又会写多久,我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师是诗人吗,这个写字奇怪而丑的,走路的姿势也奇怪而丑的平头中年男子。他喜欢于坚、王维,写了很多动人的关于生活经验的诗。
伊老师有次走在路上,和我说,你像个典型的诗人,冲动,有激情,什么都想表达给别人,而我不像,我没什么表达欲。他每天都在朋友圈转发诗歌,关于汤溪乡土的东西,他的朋友圈只有诗歌和家乡,或者关于他家乡的诗歌。这和《最近我肯定好好活着》里那个反讽的、冷嘲的他判若两人。到底哪个更像诗人,很难说,但现在的伊老师确实像晚年在辋川的王维了,只是没王维那么有钱,还要去二中靠教书维生。
高中毕业后,我报考了黑龙江大学。因为我在黑龙江大学的师资队伍里发现了张曙光的名字,于是选了。我给伊老师打了个电话,问他认不认识张曙光。伊老师愣了一下,说知道,但不认识。第二年我印制《胡了了诗选》邀请他作序,他让我把电子稿发来,有空才帮我写——后来一直没有回音,我那本诗选最后决定不要序了。
伊老师和其他一些金华诗人对我诗的印象还停留在2014年。除了他,其他金华诗人对我没印象了也可能。2017年初,我参与了他众筹的《我的诗篇》观影,他让我也办一次,我于是也作为发起人众筹了《我的诗篇》。这部电影我看了三次,但对里面的诗并没有多少惊艳的感觉。我觉得不是因为写了现实的苦难就可以叫做好诗,只是一部分好诗写了现实的苦难。去年,我认识了一个从内蒙到金华教书的语文老师,叫张志刚。他也写诗,写的是口语诗,他是伊老师的同事。他说到我的《所以孤独》《预感》,都是2014年的诗。我和他说,那是三年前了,伊老师喜欢我那时候的一些诗。
伊老师是我在现实中认识的第一个诗人,也是我在现实中遇到的第一个诗歌上的老师。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还会翻一翻《最近我肯定好好活着》,把夹在里面的写了他住址和电话的纸片看看,然后夹回去,诗集也插回原来的位置,其中大部分的诗已经读不下去了。父亲有时候想起我高中时有个叫伊有喜的老师,问我,你放假不去见见他吗,带点礼物拜访他,他是你的老师啊。我都高声回应,不需要的,我们诗人之间不搞这一套。是,我和伊老师完全是诗人的友谊,我们一起维持了这种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