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寇建斌

老墨从核磁室出来时还跟欢喜佛似的有说有笑，等一眼瞅到纸上那俩字，神情骤然大变。

老墨头部某个位置偶有不适。白天忙时，从来没动静，夜深人静时就像有人轻轻敲门，笃笃两声没人理也就走了。开始老墨没拿着当事，敲得次数多了，夜里就随口跟苏娅说了句。

苏娅大惊，一夜烙大饼，天一亮就逼着他先来了医院。女人么，大惊小怪。不过倒也从中看出对他的用心，不枉宠她一场。

女人的脸上写着天气预报。老墨一把夺过那张纸，手像通了电，纸变成了风中的树叶子，簌簌直响，纸上的字都成了飞蛾，只有“阴影”两个字刀刻斧剁一样清晰。

葛医生的话蜻蜓点水，云山雾罩，莫测高深。不过赶紧手术，却说得毫不含糊。至于手术效果，葛医生说，因为是脑部，不敢打保票。

葛医生说完就回了医办室。他是脑外科专家、科主任，有独立的医办室。这样的病人他见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按说依照程序走就行了。今天心率却莫名地有些加快。他知道心率的反常，不是因为这个老墨的病情，而是一大早受儿子的气所致。儿子有了女朋友，大学还没毕业，整个寒假总逼着他买房，称婚后要单独住。这天上班前，竟然横着膀子把他拦住，逼问房子落实没有，说再不买，女朋友就要告吹，他就打一辈子光棍。有点最后通牒的架势。他想发火，没发出来，打电话交代了下工作，憋着一口恶气先去了以前看过的一处楼盘，咬咬牙交了定金。算下来交首付还有一笔不小的亏空。

不出葛医生所料，老墨很快就被人用轮椅推了来。老墨已经换上了病号服，初来时身上那股土豪霸气已随着那身名牌服装一同蜕去，萎顿得就像棵脱了水的白菜。老墨同意手术，不过要求必须由葛医生亲自主刀。他一挥手屏退跟随在身边的左右，吩咐老婆（就是那个名叫苏娅的年轻女子）马上给葛医生支付若干。女子颔首，冲葛医生莞尔一笑，说：马上办。不待葛医生说话，已把老墨推了出去。

葛医生做过多例这种手术，无一失误。看似风险很大，实际都在掌握之中。那不过是根毛细血管堵塞，切断清除即可。当然，面对老墨的问询，他不会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他语带温存，让老墨宽心。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老墨都不会宽心。各种术前准备已经就绪。按说，这个时间节点老墨要表达的意思应该到了。可是，那位年轻美貌的女子见了他只是浅浅一笑，却未有表示。这倒有些出乎意料。按照安排，次日便是老墨的手术。葛医生有些坐立不安。

临下班时，电话响起，是那个女子，约他单独坐坐。

在咖啡厅包房里，女子给了葛医生一个大大的惊诧。她递给他的不是银行卡，不是支票，而是一把钥匙，一把京城高档小区新房的钥匙。女子对他妩媚一笑，表明了自己的意思。葛醫生那只握手术刀从来不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抖得令人可笑，以致那把钥匙从手边滑下，咣当落地。女子弯腰捡起钥匙，拍在他手里，爽朗一笑，说：老墨就是个盖房的，不缺这玩意儿。

房间里只剩下葛医生一人，他的手还在抖。女子的话轻飘飘的，却像炸雷。老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这次手术很危险，如果出现不测，也就是老墨死在手术台上，当属正常。我作为他的合法妻子，在手术前会按照规矩签字，您不会有任何责任。

第二天，手术正常进行。葛医生打开老墨的头颅，找到那根堵塞的毛细血管，干净利落地切断清除了。手术很成功。葛医生做完却从未有过的疲乏，瘫坐在椅子上，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老墨恢复得很快，不久就乐乐呵呵出院了。脱下病号服，换上那身名牌，老墨又成了从前的老墨。

他拍拍葛医生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有事说话！身边的女子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边，也冲葛医生笑，笑中却有一股让人心颤的寒意。

老墨的阴影清除了，葛医生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