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与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型
2018-11-19张伟栋
张伟栋
一、问题与方法
无论对20世纪80年代(以下简称“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持有怎样的态度和立场,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今天我们所理解的关于现代文学的基本特征、格局、性质和历史边界的界定,都和那一时期的现代文学研究运动有关。从1977年到1989年,经过12年的现代文学研究,老、中、青三代学者齐力完成了对历史的改写和对现代文学知识化的学科塑造,并保持了一贯的连续性和开拓性。虽然没有提出明确的口号和纲领,但实际上“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和“文学现代化”的标准和主张始终主导着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具体的历史书写和对文学的认知、解释与概念化,也正是这一运动塑造了“现代文学”的品格和历史特征。对于我们而言,正确理解这一事实,似乎比对其进行批评、指责更加重要。基于某种立场来指责,“为什么拒绝左翼文学在历史上的地位”之类的价值判断,事实上并不能很好地帮助我们来作出准确的理解和判断。美国著名政治哲学家茱迪·史柯拉在谈及如何处理观念史时,所提出的主张,对我们理解这一事实有着较好的帮助:“众所周知,在每一个时代重新撰写历史都要满足它自己的目的,政治观念史也不例外。然而,显现在脑海中的这些变革的精确性质则需要调查研究。因为这些研究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过去,同时也可以引导我们更好地了解我们自身的知性状况。”①茱迪·史柯拉.政治思想与政治思想家[M].左高山,等,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225.
茱迪·史柯拉所提供的方法论可以作为我们探究历史的路径之一,因而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8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现象具有怎样的历史诉求和目的?这种变革和“重写”所针对的是怎样历史“遗留物”?它是在何种意义上,依据何种自明的方法论来进行具体的操作和书写的?这种操作和书写建构了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格局或是塑造了一种怎样的文学现实?从严格的学术角度来讲,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不容易的,它要求对历史各种面向的全面考察,以及在这些历史面向中建立起具有当下性的历史逻辑。就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它不仅要对80年代的历史逻辑、文化空间的构建方式,政治与文学的关系,现代化改革的历史效应与影响作出细致的梳理与回答,而且要观照80年代与“十七年”的社会主义实践以及“五四”的关系。总之,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必须在历史的图景当中加以呈现。
与今天已经定型化、知识化和学科化的现代文学的研究相比较,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首先呈现出的是一种概念化的存在,其通过“五四”“反封建”“启蒙”“现代化”“走向世界的现代文学”“审美模式”“20世纪中国文学”等一系列概念构建了这一学科的基本面目。而支撑这些概念的观念原则,主要有两个方面构成:一个是从传统断裂出来的“现代化”历史观念,这一观念构建了现代文学的历史框架和历史分期的标准;另一个是与政治化文学标准相对立的文学审美观念,这一观念成为文学经典的筛选依据。毋庸置疑,这些观念的生成与当代历史的演进是一种相互缠绕和纠结的关系,而离开“思想解放”运动,“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讨论,“五四之争”,“新启蒙”运动,“文化热”“美学热”“清除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等历史事件,来谈论这一事实只会陷入理论的盲视之中。因此,在历史的图景中对这些观念进行考察是非常必要的。
从20世纪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自身的发展脉络来看,共分为两个阶段:从1977年到1983年的“重评”阶段为第一阶段,从1983年的新的文学与历史书写标准的提出到1989年新的研究范式的确立等为第二阶段——其主要的关键词,如“文学现代化”“走向世界的现代文学”“20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等观念的生成与演化,与80年代历史与文化的深层变革有着同构的关系。王晓明的观察与反思对此有着深刻的理解:“许多最近二十年间激动过现代文学研究界,甚至直接引领过它的变化方向的概念,譬如‘异化’‘主体性’‘纯文学’‘先锋性’‘个人写作’,以及在背后支撑它们的那些理论和思想倾向,譬如对‘现代化’的《河殇》式的向往,对‘语言’本体论的意义的突出的强调,对‘确定性’和‘客观性’的唾弃,‘民族—国家’‘市民社会’的理论,中国版的‘后现代’理论,更不用说‘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传统/现代’之类的思路了,似乎都一一显出了它们的天真、粗糙、片面乃至虚幻。倘说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上半期,现代文学研究常常正是借了这些概念和理论的推助而发力疾走,‘20世纪中国文学’论也好,‘重写文学史’也好,背后都分明晃着它们的巨大的影子。”②王晓明.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问题”[M]//思想与文学之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120-121.
所谓“巨大的影子”,指的是概念和背后的思想含义与社会含义。结合茱迪·史柯拉给我们的启示,本研究的重点就在于,如何在纷纭、复杂、多变的历史关系中寻找历史的平衡点,以通过这历史平衡点来透析历史的生成、演变与发展。而这种透析本身是从当下的历史图景出发,来观照历史,并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过去”。在80年代,李泽厚与现代文学研究的关系非常密切,比如20世纪50—70年代的社会主义实践与80年代的转换关系,其历史阐释的框架与现代文学的历史边界的设定,其在“告别革命”的视角下所阐释的现代化主题与现代文学的启蒙论的关系等等。因此,李泽厚作为介入现代文学研究转型的历史平衡点将成为我们回到历史现场的出发点,本文力求展示的便是现代文学学科是如何在80年代被构建起来,是如何促成现代文学研究转型的。
二、李泽厚与现代文学的观念转型
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型从1983年开始。1983年,许志英的《“五四”文学革命指导思想的再探讨》一文一发表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得到了很多学者的赞同和支持。虽然文章后来在当年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受到了批判,但是实际上,他的一些提法和主张仍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得到了响应和实施,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型是在这一意义上成立的。钱理群先生在回忆看到许志英文章的反应时写道:“当时许志英的文章及其争论提醒了我们:现代文学这门学科还是在‘党史’的笼罩之下。所以我们现在要突破它,就是要摆脱现代文学史作为党史的一部分的属性,摆脱政治对它的控制,但是直接提到‘五四’又为当时的官方意识形态不允许,所以干脆把时间往前提,使这个学科能够从革命史的附属中解脱出来。”①钱理群,杨庆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J].上海文化,2009(1).
摆脱笼罩在“党史”和“革命史”模式下的文学史观念和历史叙事,已经成为一个较能获得广泛认同的共识。王晓明在谈及发动“重写文学史”讨论的意图时说道:“当时‘重写文学史’就是要打掉那个官方的文学史。”②王晓明,杨庆祥.历史视野中的“重写文学史”[J]//南方文坛,2009(5).事实上,这一系列的价值观念在李泽厚的哲学建构中,已经被解构了。我们知道,李泽厚是80年代的代表性哲学家,其广泛与深刻的历史书写改变了当代文化的历史走向,具体到80年代的历史文化场景,尤其是其代表作品《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等则直接影响现代文学学科的自我塑造。综合来说,李泽厚的思想代表了80年代思想文化走向的主流。这种主流的意义在于其著作构成了80年代“思想—信仰—行动”模式更新的历史动力。对于80年代的知识分子而言,思想、信仰、行动的首要问题,就在于如何解决20世纪50—70年代社会主义实践所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如何处理革命思想以阶级斗争的形式对人们的“管制”,从而在革命世界之外重新构建“生活世界”的空间。而这些问题的落实,在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格局中来看,则是通过构建具有“个人性”的主体来实现的。而李泽厚在之前的“思想—信仰—行动”模式之外重构了另外一条现代性的道路,这条道路正是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所要寻找与试图构建的。
因此对现代文学研究来说,无论是情感上的认同还是价值理论的准备上,李泽厚的思想都为其观念转型提供一个较好的基础。李泽厚最为著名的思想史著作,更是为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直接的参照与依据。1983年之后,实际上,对于现代文学研究来说,只要在其内部确定起一个整体的研究框架,就可以在“回到五四”的基础上,重构现代文学的历史。
1983年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发表的另一篇重要的文章,也就是王富仁先生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论〈呐喊〉和〈彷徨〉的思想意义》,这篇文章的出现被称作是“现代文学研究的标志性事件”,文章从反封建的角度来定义“五四”,与李泽厚是如出一辙。虽然王富仁在这篇文章中未提到过李泽厚,但实际上,我们倾向于认为“反封建”的这一说法更多地来自于李泽厚的1978年发表的那篇《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李泽厚的这篇文章可以说是80年代鲁迅研究的纲领性文章。1989年汪晖以“反抗绝望”为主题的鲁迅研究,也可以看出受李泽厚的影响。在这篇文章中,李泽厚明确地以“反封建”作为鲁迅思想第一阶段的主题来论述,“鲁迅当时的杂文和小说都是围绕着反封建的启蒙而展开的”①李泽厚.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M]//李泽厚十年集(第三卷):中册.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434.,并且较为全面地阐释了鲁迅所反对的“封建主义”的含义。关于王富仁的观点,钱理群先生对此有过一个较为客观和公允的评价:“这样,王富仁先生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论〈呐喊〉和〈彷徨〉的思想意义》在《丛刊》1983年1期以头条位置发表,成为这一阶段现代文学研究的标志性事件,就绝不是偶然的。论文的结束语中这样写道:‘反对封建主义思想仍是我国思想战线的一个重要任务。《呐喊》和《彷徨》对我们认识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反封建思想的斗争,仍有不可磨灭的启示意义和借鉴价值。’这就在‘五四’与‘新时期’之间找到了一个内在精神的联结点,也为现代文学研究参与当代中国的思想、文化建设提供了一个可能与途径。而这正是当时与以后的许多现代文学研究者自觉追求的。”②钱理群.我们所走过的道路[M]//钱理群讲学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53.
从今天的角度看来,王富仁的“反封建”的思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文章中,他对“中国政治革命”和“中国思想革命”做了一个概念上的区分,认为二者虽然互有重叠,但从整体上看仍是不能混为一谈的。这句话的潜台词也就是说,具有反封建特征“五四”思想革命,自有其独特的意义,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现代化程度还不高的国家,是需要继续发扬的。王富仁论述的这样一个思路,在后来的许多作品研究的文章中,被广泛地接受,它的成功和重要性都在于,从“革命史”中赎回了一个“思想史”的“五四”,为现代文学的历史提供了一个可行的历史起点。
1985年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对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型意义重大。这次座谈会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现代文学馆联合主办,参加会议的有来自全国的21个省市、自治区的一百多位现代文学研究者。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座谈会上,刚刚在学界崭露头角的中青年学者尤其多,他们提出了一些较为有力的观念和建设性的思想,展示出了现代文学研究观念转型的具体含义。主要观点体现在王瑶在会上作的主题发言中,王瑶将“文学现代化”的主张与当时的政治政策和社会发展结合起来,从而确定了从1985年到1989年现代文学研究的整体思路:“现代文学是从‘五四’文学革命开始的,而文学革命的精神扼要地讲来,就是要求用现代人的语言(白话文)表现现代人的思想和愿望(民主、科学、社会主义),实际上它就是要求中国实现现代化的思想情绪在文学上的反映。我们要求学习外国进步文化、发扬民族优良传统,建立新文化和新文学,都是从促进中国现代化着眼的。……中国人民对现代化的强烈要求从‘五四’已经开始,而现代文学史就反映了这种要求的追求和实践的足迹。其次,我们现在实行对外开放,与世界各国进行文化交流,我们就必须把中国文学放在世界的范围内去考察。”③王瑶.在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上的讲话[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4).
王瑶的一系列文章,如《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现代文学的历史特点》《关于现代文学史的起讫时间问题》《论现代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关于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回顾和现状》《现代文学所受外国文学的影响》等,都是从“现代化”角度去定义现代文学的历史特征,并构成了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思路的整体性表达。从王瑶全文的论述来看,这种整体思路确定了现代文学学科的性质和基本特征:现代文学是从“五四”开始的一种“现代化”文学,这种“现代化”是指文学观念、文学表现形式、表现的内容以及作家的艺术思维、感受方式、世界观念的现代化,同时这种“现代化”正是在与世界现代化进程的对接中完成的,因而属于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至此,我们看到作为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转型的几个关键词都出现了,“五四”、具有“现代化”特征的现代文学,属于世界文学一部分的现代文学。这些观念的提出,还只是一种参照系,而现代文学学科的建制,则要在新的研究范式中才能真正落实,具体包括历史的重新阐释,现代文学性质的重新定义,以及作品与作家的重新评价与定位,而其深层的思想含义则是“思想—信仰—行动”模式的更新与转换。
三、李泽厚与现代文学研究的主体
正如我们前面论述的,现代文学研究在80年代的转型,是通过三代学者共同完成的,前两代学者绘制了一个现代文学的蓝图,第三代学者则按照这一蓝图实现了对现代文学历史的重写。三代学者分别是:以李何林、王瑶、唐弢为代表的第一代;以严家炎、樊俊、黄修己等为代表的第二代;第三代主要是由77级、78级的研究生和本科生组成,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前两代学者的学生,主要以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王晓明、陈思和等为代表。陈平原在《四代学者的文学史图像》一文中对这三代学者的知识构成与学术意识作出描述与区分,第一代主要活动于1930年至1960年,受到过良好的学术训练,具有开阔的问题视野,奠定了学科的基本框架;第二代主要活动于1950年至1980年,所受学术训练以马列主义为主,关注现实,批判思维强,他们在80年代提出了一些新观点、新问题,成了各学科、各专题研究的组织者和带头人;第三代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培养起来的学者,“这些人相互之间年龄差距很大,但从知识结构及学术理想上看,基本上属于同代人。就文化环境与所受教育而言,这代人可以说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改革开放以来,学术思潮的急剧变化,迫使其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积极面对西方世界,既可能充满生机,又容易流于浮躁”①陈平原.四代学者文学史图像[M]//文学史的形成与构建.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25.。陈平原对自己所代表的这代学者是持有批评态度的,但实际上,正是第三代学者的求新意识与求变意识才真正促成了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型。黄修己对第三代学者的评价则更为公允:“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度后出现的一批研究生、本科生。……他们思想上旧包袱较轻,知识结构相对地说,比较合理,对新鲜事物比较敏感,加以成长期中社会上、学术上一时形成的追求创新的风尚,使他们能挟其优势,迅速抢占文学研究的高低。80年代中、后期,新文学研究的新课题、新视角、新观点、新方法,许多是出自他们之手。”②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537-538.所谓新课题、新视角、新观点、新方法主要体现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等重要文学史命题的提出。
总而言之,1985年之后的现代文学研究的主力是由第三代学者来充当的,正是在他们的手里才最终完成了研究范式的转型以及现代文学学科的建构,第三代学者因此在8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的格局中占有主体的地位。因此不能不提的是,李泽厚对这一代人的影响,用甘阳的话来说,就是李泽厚对于他们有一种“笼罩性”的影响:“八十年代写得最漂亮的书也首推李泽厚的《美的历程》。”①甘阳.《八十年代文化意识》答问[N].东方早报,2006-08-10.甘阳的描述是有道理的,几乎那个时期很多当事人都坦诚自己受惠于李泽厚的思想,刘小枫曾说,《美的历程》一书使他转向了哲学人类学的思考,徐友渔、王富仁、钱理群、刘再复、夏中义、韩毓海等人都曾具体地论述过这一影响。有人曾说,1979年后最初几届大学生是读李泽厚和朦胧诗成长的一代,起码在李泽厚和朦胧诗所开拓出来的不同于“革命叙事”的精神维度上讲,这个说法是成立的。钱理群为自己的“20世纪中国文学论”的概括方式辩护时,也曾以《美的历程》为例谈到受到李泽厚的影响:“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是80年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他也是在掌握材料基础上提出一些飞跃性的概括,这些概括对我们很有影响。当然你也不难挑出它的许多毛病。但是这样的研究会打开新思路,启发新思考,抓住一些最大的问题,可能忽略某些细节。我把这种研究称为‘浪漫主义研究’。当然任何研究都有它的弊病,没有任何一种完美的研究方法。我当时提出有现实主义的研究,也要有浪漫主义的研究,以浪漫主义反对爬行现实主义,不过是想寻求研究的多种途径,打破既定的、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僵化的研究格局,这在一个初入学界又不想墨守成规的‘年轻人’,是非常自然的。”②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引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0世纪中国文学论”的另一重要代表黄子平也曾公开表述李泽厚对其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某种意义上对“20世纪中国文学论”提出有着直接的启示作用:“从80年代至今,30年来,有一个人的书出一本我买一本,目录也不看,只有一个人,就是李泽厚。很多书买了也没有看,但是很多是反复看,这个很有意思,有一些我不能进入,有一些对我来讲一直有很大的启发。当年我插队的时候,也乱看书。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启蒙时代,可以看出来,我们的资源非常可怜,非常狭窄,要说80年代思想界的创造性,创造性的资源何在?只出一个李泽厚,也可以理解,我们开玩笑,当年那么多压抑十年的民间思想家,每天早上从北大宿舍双人床上下来,都有十几个体系产生,当然第二天就破产了。李泽厚突然在好几个领域发表他这些丰富的著作,谢遐龄经常提到三本‘史论’,我经常看,他里面有一篇《二十世纪中国文艺一瞥》,三个人费劲地弄,他一瞥就完了,我们非常震撼。”③李泽厚与80年代中国思想界[J].开放时代,2011(11).
从上面的两个个案来看,李泽厚的影响在于充当了启蒙者的角色,并促成了这代学者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转换。“文化心理结构”转换是李泽厚在表述知识分子代际更迭时使用的概念,正如李泽厚在评价晚清一代的“文化心理结构”转换时,曾提到“这种新的‘思想情感方式’如何具体地被输入,如何与传统的文化心理结构相碰击相融合,是一个值得仔细研究的课题。”④李泽厚.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M]//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210.这意味着“文化心理结构”转换主要体现在情感方式、思考方式、价值理念等方面的内容。对于第三代学人而言,其“文化心理结构”的转换,是从具有“革命意志”的文化心理结构转换为“现代化”的文化心理结构,后者是围绕着“主体”“人性”“人道主义”“异化”“审美”等范畴确立的人的观念以及马克思主义所供给的“历史”“唯物主义”“改造世界”“实践”等观念组织起来的,这些大致构成了这代人精神世界的大致图景。单纯从李泽厚这个层面来理解,有一个方面是可以确定的,就是这种转换和影响所借助的是第三代学人所具备的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康德的理论基础,李泽厚将这套哲学系统中被压抑、被忽略的哲学概念释放出来。换句话说,就是原有的精神结构获得了重新的解释,进而改变了精神的构成。正如张旭东所表述的,李泽厚的代表作《批判哲学的哲学》就是80年代思想的系统表达:“我们甚至可以讲,20世纪8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的哲学秘密就是对康德的发现。”①张旭东.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37.也是这个意义上理解的。事实上,从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到1989年的《美学四讲》,这十年间李泽厚的每一本著作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和巨大的效应,构成了80年代知识界最有原创力的一环。我们知道,卡尔·曼海姆有关知识分子的论断曾这样描述过知识分子的精神构成的问题:“属于同一阶级与同一时代或属于某一年龄群体有着相同之处,个体都被赋予了在社会和历史进程中相同的位置,从而将他们的潜在经验限制在某一范围内,预先设定了思想与经验的特定模式和历史行动的某种特征。”②卡尔·曼海姆.代问题[M]//卡尔·曼海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63.李泽厚的贡献在于打破这种“思想与经验的特定模式和历史行动”的历史路径,而用一种“具体”的现代化方案替代。按照韩毓海的总结就是:“李泽厚所提出的‘主体性实践哲学’,表达的就是80年代对人的现代化、国家现代化特定的、深刻的理解:它把我们过去政治化的人,一变而成了‘实践着’的自我。”③韩毓海.李泽厚、刘再复、甘阳对我们时代的影响——80年代的反思与继承[J].绿叶,2008(5).
毋庸置疑,这种“主体性实践哲学”所构建的主体,也就是“审美的”和“认识论”“伦理的”三方面内容充实起来的主体④李泽厚.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M]//论康德黑格尔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4.,与以往的革命主体有着本质性的区别。总而言之,“文化心理结构”的转换是一种深刻的转型模式,其中包含着对具体的历史问题、社会结构、文学观念等方面的转变。对于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三代学者而言,这种转换自然是他们提出新的文学史叙述框架的一个基础,具体到1985年前后的“文学现代化”研究范式,这种影响则更加直接。具体的影响国内学者多有论述,程光炜在《重返八十年代的“五四”——我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并兼谈其“当下性”的问题》一文中,认为以“五四”为原点所构建的现代文学,是在80年代的一系列文化语境中构建起来的,其中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对80年代现代文学构建其五四观念提供了思想上的支持,原因在于李泽厚以启蒙的观念对“救亡的意识形态”进行了批判,这“为当时文学史的历史解释建构了一个‘断裂论’的叙述模式。……这种‘断裂论’,对‘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而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从文章开头所引用的钱理群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总体判断中明确地见到,它实际也深深嵌入到整个‘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中”⑤程光炜.重返八十年代的“五四”——我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并兼谈其“当下性”的问题[J].文艺争鸣,2009(5).。在《寻找“当代文学》这篇文章中,旷新年认为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构成了“重写文学史”的具体实践的纲领性文献,该文认为“启蒙与救亡”所凸显出的“现代化”和“思想启蒙”的价值观成为了解释中国现代历史的关键概念,这种价值观以对“救亡”的革命意识形态的批判来达到对革命话语和价值观的颠覆和解构,也就是说“以‘启蒙/救亡’的论述方式,对文学史进行了新一轮的改写。这也正是‘重写文学史’的含义”⑥旷新年.寻找“当代文学”[J].文学评论,2004(6).。事实上,这些影响都是通过“文化心理结构”的转换这一前提来完成的。
结语:历史的转型
总之,经过老、中、青三代学者的共同努力,所完成的现代文学建制和历史的定型化,是经过了一个不断的自我调整、转换思路、开拓新局面的发展过程。20世纪50—70年代“被压抑的现代文学史”构成了这一历史发展的前提,“被压抑的现代文学史”与革命话语、阶级话语、以“人民大众”为主体的民族国家叙事、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构建之间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历史缠绕关系,由于这一段历史的存在,也就塑造李泽厚与80年代现代文学共同所要面对的历史对手和“历史遗留物”。如果没有这一前提的存在,李泽厚与80年代文学的关系将无从谈起。在具体的历史对接点上来论述李泽厚与80年代现代文学的关系,我们看到,李泽厚与80年代现代文学发生的具体和直接的关联是在1985年前后。这一时期,现代文学研究内部面临着“开创现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的困扰,这种困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如何落实王瑶等人提出“文学的现代化”标准,这一标准在什么样的历史框架中展开。二是方法论的困扰,现代文学研究者对自身的知识训练和理论修养的匮乏的焦虑,加之1985年兴起的“方法热”更使得方法的问题变得重要。在这种困扰中,李泽厚的学说和“思想史”思路则直接影响了80年代文学的研究,主要表现为“20世纪中国文学论”是对李泽厚1979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的“翻版”和借用,李泽厚的思想对在这之后展开的“重写文学史”运动也有着具体操作上的影响,即其思想成为其具体实践的纲领性文献①张伟栋.现代性叙事、知识话语与历史启蒙——李泽厚与八十年代现代文学史的重写[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6).。
这里需要清晰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构成1980年代现代文学叙述的正是这样一些概念、命题及其衍生物,它与当代思想处于一种共生与相互缠绕的关系之中。李泽厚作为种种观念的输出者,在这种共生与缠绕的关系中,源源不断地提供思想的动力。其二,在这种共生与缠绕的关系中,李泽厚与80年代现代文学叙述也处于一种“共谋”的关系,相对于共同的历史“敌手”——20世纪50—70年代的社会主义实践而言,这种“共谋关系”就在于在80年代的展开不同于那段历史的历史叙述。汪晖对这种问题实质的理解是:“思想、观念、命题不仅是某种语境的产物,它们也是历史变化或历史语境的构成性力量。”②汪晖.现代中思想的兴起·前言[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今天看来,也正是那段叙述和历史演绎成为我们来解释那段历史的“构成性力量”。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最终在“现代化”和“启蒙论”的思想框架下确认了自身的身世,“五四”“白话文运动”“革命文学”“文学流派团体”“文学刊物”“回到鲁迅”“改造国民性”等历史话语,也获得了相对固定和合法性的叙述。李泽厚与80年代现代文学的关系向我们所展示的正是这样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图景。在这个图景当中,文学、文学研究与思想、政治、文化、经济以及社会变迁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而成为那个年代的“构成性力量”,并完成了历史的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