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争鸣史研究
2018-11-19刘洪霞
刘洪霞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以下简称七八十年代之交)正是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文学也经受着“震荡”与“冲击”。按照批评界的解释,“十七年文学”与“新时期文学”在此期间形成“断裂”的地带。在这个思想相对活跃的时期,思想界出现了各种论争。文学界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许多有争议的刊物和作品,其中围绕某些文学刊物与作品的争议还上升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学事件”。直到今天,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其他人,还在评说着当年的争论。当然观点与当时已经不尽相同,但它们是令文学史无法忘却的记忆。这也许就是“争鸣”刊物与作品的魅力,“争鸣”是这个转型时期的重要文学现象。研究文学争鸣有着重要的意义,因为“文学争鸣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它是政治的、社会的、文艺的等各种力量与思潮碰撞、冲突的产物。通过文学争鸣不仅可以透视出一个社会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的诸多问题,而且可以在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创作、文学欣赏、文学管理等各个方面,提供出许多新信息、新观念、新经验。”①张学正.争鸣的环境、规则与风度[M]//1949—1999文学争鸣档案——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争鸣实录.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那么,本文将在这里做一个尝试,希望能够整合到目前关于“争鸣”的资源,返回到那一时期“争鸣”的场景中,把它形成一个整体,给予全方位的考察。通过分析“争鸣”的社会环境与历史成因,借助有影响力的文学刊物与重要的有争议作品,将其纳入文学史的脉络,来探讨为什么这一时期会发生如此大规模的争鸣?这样将有利于呈现出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争鸣”的完整的脉络,填补文学史中有关争鸣史的欠缺,应该是一个有意义的努力。
一、当代文学争鸣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从获得的资料来看,对于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争鸣的研究呈现出不对称性。可以分成两个时期的研究,一个是在八十年代的即时性的对有争议作品的评论,带有着八十年代浓重的时代色彩。在极端二元对立的视野中,有的作品被批判,有的作品被褒奖。这一时期的争鸣并不是文学层面的讨论。实际上对这一时期文学“争鸣”的研究并没有被客观化与历史化。另一个则是近年来在新的时代语境下,有争议的作品被纷纷重读。新的观点已经与八十年代的看法迥然不同。这时的研究是在文化研究的视野中,并不去争论作品的好坏,并不做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而是更加注重“争鸣”原因的探索以及“争鸣”文本呈现出的复杂性。
1989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於可训、吴济时、陈美兰主编的《文学风雨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争鸣评述》,这里含盖了对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争鸣”的评价。他们认为:“进入新时期后的最初阶段,文学创作的论争,可以看作是前17年论争的延续,许多在前17年尚未解决的重大创作问题,都是在新时期的作品讨论中获得解决或获得认识的。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政治环境的逐渐宽松,这是最基本的条件,但我们更不能忽视这样一点:由于十年惨痛灾难给文学家们带来的历史反思、哲学反思以及在这一切启发下民主意识、反盲从意识的萌生与增长。正是这些重要的内在因素,使近十年的文学论争显得更加自由活泼,畅舒己见。这种历史的进步是令人欣喜的。”①於可训,吴济时,陈美兰.文学风雨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争鸣评述·前言[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9.在这里,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学“争鸣”被定了性,是“历史的进步”,原因是它解决了“前17年尚未解决的重大创作问题”。这种判断式的研究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带有那个时代明显的特色。该书也列举了这一时期的争鸣作品,在二元对立的视野中给予了评判。那个时期,作品不仅要被定性“好”与“坏”,而且被判断的标准也是如此之简单。在这本书中,编者列举了许多当时对有争议作品一正一反的观点,但并没有去分析为什么会出现“争鸣”,是什么因素导致了全社会的“争鸣”。这时对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争鸣”的研究不仅停留在二元对立的语境中,而且也的确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更深层次地探讨这一时期文学“争鸣”现象,而是更多地做了材料上的梳理。
1995年,四川大学出版社推出了黎风的《新时期争鸣小说纵横谈》,他自认为对这本书的写作是用“第三只眼”对争鸣小说和小说争鸣的“交互式扫描和再批评”,因为他说“小说家看社会是一只眼,批评家看小说又是另一只眼”,所以他需要“第三只眼”。尽管这种想要跳出圈子之外,以冷静客观的视角去看待问题的想法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他仍然没有跳出八十年代研究的思路。作者忽略了这些争鸣小说产生的历史环境,而只是注意到了争鸣小说本身的效果。这是很典型的内部研究的论文集,并且以作品作为独立的章节,之间没有以文学史的线索穿起来,都散落在那里。每一部被讨论的争鸣作品都是一个独立的单元,看不出它们关于争鸣有着怎么样的联系。实际上那一时期的争鸣是非常复杂的,仅仅对争鸣小说做内部研究是不能展示出那个复杂的社会状况。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文学“争鸣”的研究有着那个时代的局限。也许是因为历史没有走远,还不能对其作出反思;也许是因为那一时期的“争鸣”太过复杂,还无法对文坛论争风云和文学艰难历程做全面的历史澄清。它们的不足,直到今天才看得比较清楚。
进入新世纪以来,对文学争鸣的研究其实还是停留在史料的梳理上。但是,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观点已经不同。表面上似乎在罗列材料,实际上对材料的选择本身就带有主观性。在这个新的时代语境下,对有争议作品的看法发生着悄悄的转变。
近年来,有争议的作品被重评。“重评的目的,是要通过‘重返’文学史‘现场’,进一步了解当年文学生产的社会背景、氛围和情绪,跨越那些覆盖在文学史表面的夸张的修辞,从而对当时文学创作的真实状况获得一个比较客观和大致准确的认识。”①程光炜.重评“伤痕文学”[J].文艺研究,2005(1).这些研究成果已经不再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以下简称80年代)对有争议作品“好”与“坏”的评价标准上,而是回答了争鸣作品为什么会被争议?是什么因素促成“争鸣”的发生?在各种因素中,哪种因素成为了主导,而导致了“争鸣”的结果,等等。这种研究呈现出了被历史遮蔽掉的许多东西,丰富了对这一段“争鸣”历史的认识。
《文学“成规”的建立》②程光炜.文学“成规”的建立[J].当代作家评论,2006(2).一文分析了《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时候》在当时引起争议的两部作品。实际上这是两部不同的作品。虽然它们在当时都备受争议,但是,一部在争议中“胜出”,成为当仁不让的文学史经典;而另一部却因为某些原因在争议中“败北”,被贬为文学史中批评的对象。可是实质上两部作品又是一样的,都没有脱离“伤痕文学”的框架,有着相似的“经历”,却有着不同的结果。那么,该文就主要分析了造成这不同结果的内在原因是什么,从而揭示了这个时期文学发展的某些理路。文章不仅给出了两部作品在相同的大前提下的某种细小的不同,而这种细小的不同是造成两部作品朝着相反的评价方向的最重要原因。而且最重要的是,文章在这其中发现了某种文学“成规”,它像一个隐形的存在,左右着作品的命运。那么问题又出现了:这一“成规”从哪里来,是与“新时期”俱来,是在此之前的某种胚胎,还是在“新时期”以后逐步产生的整体?这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回答的问题,这里面其实也存在着众多的交织。也许可以这样说:“当历史暂时放缓对文学知识强制性的垄断之后,繁杂不一的知识谱系便会蜂拥而出;但是,这样一来,会对历史秩序形成某种威胁。于是,又要‘收紧’,然而如此却不利于‘宽松环境’,所以接着又‘放’——这种且进且退、既这又那的矛盾现象,在80年代初的文学批评中的表现尤具代表性。”③程光炜.“人道主义”讨论:一个未完成的文学预案——重返80年代文学史之四[J].南方文坛,2005(5).那么也就是说,《班主任》与《晚霞消失的时候》都是在“历史暂时放缓对文学知识强制性的垄断之后”的产物,但遗憾的是,“收紧”与“放”也是有限度的,《班主任》恰好是在“放”的范围之内,而《晚霞消失的时候》是在“收紧”的范围之内。这样一来,在当时所有评价《班主任》的“好”,也就有了更客观的评价,它的“实际价值”在历史的天平上被重新衡量。依此类推,当时对《晚霞消失的时候》的评价的“坏”,也同样要重新来过。也许当历史需要被重新审视的时候,每一个细节也许都不会被放过。那么,“历史是被成功者书写的”,也许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历史更是被叙述的,而叙述者的更替就是时间的更替,不能改变。这种研究已经完全不同于80年代的内部研究,而是“跳出去”的外部研究。
这是对有争议作品的重读,这种方式显然不同于以前,这种研究需要揭示的是,造成这种状况背后的原因是什么的问题。“重读”的前提是一种不满,不满于当前文学史的叙述。因为“重读者”在质疑,以牺牲历史现象的丰富性而突出当下社会的必要性,只记述一面真实性而削减、掩盖了另一面真实性的文学史表述,这难道是一种“真正”直面历史的态度?所以,“重读者”才产生了在已有文学史中寻找文学史的冲动。但是,这是一种大规模的“重读”,涉及到的问题是方方面面,未能从“争鸣”的角度给予过多的关照,而显得问题没有集中到“争鸣”上来。因为对80年代文学的考察,“争鸣”是无法回避的关键词。也许它就是揭开七八十年代之交争鸣史奥秘的一把金钥匙。
二、当代文学争鸣史研究的意图与路径
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界之所以出现了大规模的“争鸣”,是因为这一时期生成了“争鸣”的环境。“十七年文学”中也有争论,但是两者的争论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十七年文学”并不存在“争鸣”的环境,那是一个造神运动的时代,有着绝对的真理与信仰。即使出现过小范围的“争鸣”,那么紧接着对其的压制,也是为了进一步确保主流文化的“真理”地位。主流文化急需对历史叙述进行新的调整。这种调整虽然牵涉到对过去历史的重评,但它必须借助文学的力量,这就使文学参与历史的重新叙述提供了某种先机。与此同时,客观上也造成文学与主流文化在历史解释问题时的矛盾和紧张。历史语境的变化,构筑起文学“争鸣”的天然平台。在这个改革的思想舆论环境中,中央召开了第四次文代会,号召文艺界要“解放思想”,开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邓小平在《祝辞》中告诉文艺界:“文艺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非常需要文艺家发挥个人的创造精神。写什么和怎么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这对文艺界无疑是一个重大的保证。“我们要允许争,倡导争,而且要敢于争,正确对待争,这样,我们才能争出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好局面,争出社会主义文艺繁荣的春天。”①郑晋安.“百家争鸣”关键在于争[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4).那么,“争鸣”已经在新时期不仅合法,而且是大力倡导的。
新中国成立后,“百家争鸣”成为指导科学文化事业发展的一个方针,是从政治层面来确定它的指导性地位。但是,洪子诚则认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有确定内涵的概念,对它的阐释也很难归入‘学术’的范畴。它是国家和执政党处理其与知识分子复杂关系的‘政策’。‘政策’根据社会政治情势,根据政策制定者所代表的阶级和社会集团的利益加以制定,当然也会根据情况的变化不断予以调整和修改。离开这一基点去讨论这一方针的‘真正’涵义,辩明怎样才能对其‘正确’理解,都可能是找错了路径。这是因为,被施行者固然可以对这项政策说三道四,但最后的解释权,却是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者。这是被双百方针提出和实施的历史过程所证实的。”②洪子诚.双百方针[M]//洪子诚,孟繁华.当代文学关键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1.洪子诚的这一思想的确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得到体现。而“双百方针”真正得以贯彻的是在1956年和1957年的上半年,接下来,“大鸣大放”后的结果是真正的“消音”。之后中国当代文学迎来了春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又一次从政治层面得到确认,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讲话使得冻结在文艺工作者心头的坚冰一点点消融,“百家争鸣”的局面也再一次形成,新时期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形成了自己的面貌。但是,这个时期的“争鸣”并不是那么单纯,以往被过于简化了的历史需要在本文中尽力得到复杂的呈现,进一步去清晰化“争鸣”与“文学秩序”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什么是秩序?福柯认为:“秩序……是事物固有的内在法则,决定事物间相互比较方式的隐含网络”,事物发展的规律就隐含于这种秩序之中,“科学理论或哲学阐释的任务在于,说明为何秩序普遍存在着,它遵循什么样的普遍法则,用什么原理可以说明它,以及为什么是这些特殊的秩序而非其他一些秩序建立起来。”①Foucault, Michel:The Order of Things.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0:20.离开秩序,人们无法对知识构成的规律作出准确的判断和说明。对事物秩序的探询过程,也就是对知识形成和学科建构规律的探询过程。事物的秩序深深地嵌入话语实践行为之中,相当隐蔽、相当模糊,因此也就不易分析。对此只有进行耐心的假设和求证,此外别无他途。不经过艰苦的考古挖掘,精神世界的沉积层和以往历史形成的秘密将永远不会自动浮出学术地表,自动地呈现于人们面前②张清民.话语与秩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2-3.。所以说,欲要弄清楚“争鸣”的真实原因以及它背后的文学秩序的状态,必须以考古学的精神去对待。
表面上热热闹闹的争鸣,在不清楚内幕的人看来,就是捍卫自我一方观点而与对方或更多方发生的争执。而实际上,某些事情并不是它表面上呈现出来的现象,要远比这些复杂得多。“当今的学术界,正在对‘历史’进行反思。一些学科通过类似于‘知识考古学’的方式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的观念进行梳理,从中发掘出新的东西。”③彭兆荣.当历史违背历史的时候[M]//口述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36.研究这段争鸣史需要对历史文本进行创造性的解读,“就像托马斯·库恩所说的那样,科学研究者‘必须学会在某些熟悉情境中看到一种新的格式塔’,即从人们司空见惯的旧对象中看到全然不同的新东西,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领域一般。此外,他还应当具有这种本领:把尽人皆知的事物改造成为一个仿佛陌生的东西,把常识变成理论,把现象变成问题,通过新的阅读和阐释,把理论的地平线的远景无限后推,使理论自身获得一个自由发放的空间和张力。”④张清民.话语与秩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5.到目前为止,许多人仍然认为80年代之所以出现了那么多被争议的作品,是因为作品本身出了问题。实际上并不尽然。所以,本文所要做的努力,就是改变和扭转人们头脑中这些固有的思想,“争鸣”的发生并不是作品本身简简单单的问题,而是以这部有争议的作品作为原点,围绕在这部有争议作品的周边有太多的因素都参与进来,甚至一个文学编辑的态度都在左右着作品的命运,影响到新的文学秩序的重建。这似乎有着重建历史的企图和冲动,甚至有些想象性的成分在其中。但是,必须明确的是,这种重新建立的历史,与过去形成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事情。“历史学仅仅因为它对今天的人们有意义才作为社会活动幸存下来。昔日的声音对今日至关重要。但是所听到的是谁的声音。”⑤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序言[M].覃方明,渠东,张旅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在众生喧哗的“争鸣”声中,不同的声音一定是代表着不同的力量,所以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各种力量的声音以及它们的强弱,可以判断出由此而形成的新秩序的样态。
“争鸣”的原因与方式可以通过史料具体呈现出来,但同时也将会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个争鸣的过程中当时呈现出了怎样的文学样态。“争鸣”与“文学秩序的重建”在时间上是统一的,在“争鸣”的过程中,新的秩序同时在悄悄地形成。但是,这显然不是从“此”到“彼”那样简单。这里面有着复杂的缠绕,各方力量的犹疑、退让、坚持等。那么,争鸣史研究的重点力量就是要放在这复杂的缠绕中。再具体地说,就是要弄清“争鸣”与“文学秩序重建”两者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关系,一定要避免草率断定是由于“争鸣”而导致的“文学秩序重建”,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
实际上,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某个时期能否“争鸣”不是一个能简单发生的事情。当然这里的“争鸣”的含义需要予以界定,因为任何时期都会产生争鸣作品、争鸣事件,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但是这里的“争鸣”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治呼声中,在社会政治、思想发生重大调整时,这个时候的“争鸣”关系到某些“旧秩序”的改变和“新秩序”的建立的问题。当然,“争鸣”的本身也暗示了在中国的社会政治秩序中某种东西的松动与调整。所以,对“争鸣”的研究是有重大意义的,它能让我们看清楚某些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经济等等的关系。并且“争鸣”本身就带有“众多”“复杂”“杂乱”“多声调”的含义,那么,从“众声喧哗”中去理顺纠缠在一起的丝丝缕缕,这就是“整合”后的“细化”:把整体中的每一个细节放在历史的显微镜上一一放大,清晰到它的细枝末节。中国当代文学史有一个弊病,也许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那就是对事件、问题的模糊化处理法。不去针对问题的本质,而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多少有些逃避问题的嫌疑。然而,对于本来就是“争鸣”的问题,面对的是众说纷纭的历史公案,审慎的态度是必不可少的,历史化的做法是比较合适的出路。
80年代的“争鸣”很少从文学层面来争议作品,而是从政治、道德、文化的角度去判断作品的好坏。80年代的“争鸣”史贯穿了痛苦、迂回、政治、人性、文学、非文学种种复杂因素,这诸多的因素的累加的和就是呈现给我们的80年代文学新秩序。那么,去放大和放缓80年代文学秩序重建的过程,就是把“争鸣”的历史细节化。重新解读与分析当时引起轰动的被争议作品,以及被争议事件、被争议的刊物,都是重新进入这段争鸣史的路径。对有争议作品、事件、刊物的研究,意在借此重新刷新那段历史,而不是在苟同已有的观点,是“在已有的文学史中寻找新的文学史的冲动”。
三、文学争鸣作品与刊物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期发生了“争鸣”?这个时期的“争鸣”有着它特殊的社会环境与历史成因,在“解放思想”大旗的指引下,各个阶层,编辑、作者和读者达成了相当的一致。“解放思想”是最深得人心的话语,所以各个阶层的人都会在精神层面去拥护。但实践起来,“解放思想”可谓是千差万别。每一个人对“解放思想”都有着各自的理解,他们的理解有着严重的分歧,尤其在对文学艺术的理解上,很难达到一致。于是,矛盾产生了。有了矛盾,自然就产生了“争鸣”。
“争鸣”的阵地主要是文学刊物。80年代各种期刊雨后春笋般地生长起来,数量最多的当属文学刊物。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全社会的热情似乎都集中在文学这一焦点上。那时候有很多文学青年,他们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刊物。而“争鸣”的方式与形态是通过文学刊物表现出来的。《作品与争鸣》《文艺报》与《时代的报告》等刊物是那一时期重要的争鸣刊物。它们是“传声筒”,不同的“争鸣”声就是从它们那里传出来的。近几年来对文学刊物的研究也成为热点。过去的大大小小的刊物,有过影响的、影响很大的、甚至影响很小的刊物,都逃不过研究者的眼睛,他们想以此作为还原历史的最佳途径,这就是旧刊物的魅力。
文学刊物参与了“争鸣”,当然也参与了文学秩序的重建。《文艺报》《作品与争鸣》与《时代的报告》这样在当时有影响力的刊物当然是“争鸣”的主战场,是“炮火声”最猛烈的地方。“一种杂志和报纸副刊可以形成一种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当代中国,一种杂志或报纸也能折射出政治思潮和政策路线。”①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14.《文艺报》是思想解放的代表性力量,在极大程度上参与了新时期文学秩序重建的工作。它与保守派力量《时代的报告》博弈的过程充满了曲折和矛盾。在这过程中,《文艺报》也重新建构了自我的新时期的形象,为自我角色做了新的定位。各种复杂的因素围绕在《文艺报》的周围,使得它的解放程度并不是那么没有限度,也使得“争鸣”的声音显得并不是那么纯粹。《文艺报》作为权威刊物,可以成为我们窥探那一时期“争鸣”的窗口,它是参与文学新秩序建立的主要力量。《作品与争鸣》这一刊物带有明显的80年代的特点,不仅表现在刊物的命名上,更表现在它的办刊方针上。它不同于《文艺报》,有一个“争鸣”的对手。它的对手恰恰是它的自身。《作品与争鸣》几乎是与自身“争鸣”,因为它的各个栏目之间充满了矛盾与紧张,既出现“正统”的姿态,又出现“另类”的态度。在同一本刊物中,形成了多张面孔。实际上,这恰恰是这个时期思想“争鸣”的一个生动写照,毫无保留地在这本刊物中呈现出来。文学刊物作为一个公共领域,它直接参与到文学秩序的整合。应该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执政党开始着手对文化生产资料实施完全掌控,对生产过程实行全面领导,也使以媒介、出版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现代‘公共领域’,变成了一个个媒介机构和单位。公共空间赖以生存的‘社会’和‘民间’也完全被单位和机构所取代。公共领域的解体也潜在地影响到文学的生产方式,文学离国家和单位似乎更近了,与社会和民间的距离却被拉大了。”②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05.这里说的是1949年以后。但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情况又有所不同,那就是这个时期在“思想解放”的大旗之下,文学传媒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会有异常的表现。例如《文艺报》与《作品与争鸣》,它们对解放思想是响应的,所以在办刊中一定有这样的表现。但同时,作为国家体制内的刊物,它又不能走得太远。所以,从这些刊物本身就能看到那个时期的矛盾,新文学秩序建立的复杂。
有争议作品是那个时期表现最明显的一种文学重建的参与方式。它的影响几乎超越了文学界,扩展到全社会,使得除了专业读者以外,普通读者也参与到对作品的“争鸣”中去。这些作品是那个思想混乱年代的载体,通过这些作品,人们在表达着自己的或者“解放”、或者“保守”的思想。而更为严重的是,某些有争议作品代表着某些政治力量的导向。虽然表面上宣传的声音在说,“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但实际上,“百家争鸣”的空间是被局限在一定范围中。通过对《晚霞消失的时候》《人啊,人》《班主任》这几部有争议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新的秩序建立时的博弈过程中的“险象环生”。
当时对每部作品的不同意见,都涉及到当时争论的一个主要问题,例如人道主义、启蒙话语、现代派等问题。通过对作品的研究把那一时期争论的问题加以整合,使得这个时期的“争鸣史”成为一个整体,然后,再细化到每一个争论的局部。当然,不是仅仅考虑作品的本身,就事论事,而是由对作品的争论生发出去。《晚霞消失的时候》是一部充满了内在冲突的作品,文本声音与作者诉说发生碰撞,主流批评与作者反批评存在对峙。对这篇作品的不同意见,实际上关系到当时的所谓“解放派”内部分歧的问题,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解放”和“保守”的简单、绝对区分是不可行的,关系到“思想解放”的限度和不同想象。就是因为对思想解放想象的不同,作者礼平才会在作品中出现了对宗教的追求。如果没有对宗教的追求,这部作品是在“伤痕文学”的范畴之中的,也应该与《班主任》一样受到褒奖。然而,却与之遭遇了不同的命运。所以说,思想解放尺度的差异是产生“争鸣”的直接原因。《班主任》则成了文学史经典中的“尴尬”角色。也许谁都要经受历史的淘洗,甚至包括一部作品。曾经的“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新时期文学的经典,也仍然要在历史的天平上重新来过。《班主任》基本上是恢复“启蒙话语”的作品,它在后来受到的质疑,也是20世纪90年代对“启蒙话语”进行检讨的一个部分,当然也涉及对“文学性”的不同看法。
通过文学刊物与有争议作品,也许会发现,这个时期“争鸣”与“重建”充满了矛盾和紧张的关系。80年代鼓励“争鸣”,但有底线,意识形态方面犹豫不决,反反复复,这说明了什么?即“解放派”和“保守派”都要掌握对文学的领导权,所以在作品评价上争论不休。当代文学的传统成规受到威胁,有关方面想建立新的成规,文学的大胆探索和急速发展又不让他们有这种机会。这大概就是围绕“争鸣”而呈现的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学样态。
离开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学“争鸣”,直到今天,人们发现历史的公案远远没有结束。这些曾经在80年代或者“出过风头”、或者遭受批判的有争议作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逝去而烟消云散,它们是那段争鸣史上永恒的焦点。仍旧有人在继续着当年的争论,这包括当事人、当年的参与者以及没有经历过那场“争鸣”的人。同时人们也发现,被争议的作品的文学史位置也在悄悄地发生着调整,难道这是新一轮“争鸣”吗?还是其他的原因呢?也许是因为历史是连续的,“争鸣”也就具有了持续性。那么与之相关的文学秩序呢?也就因此获得了它的动态性。但是,作品何为呢?它们仅仅是作品。也许,“争鸣”就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争鸣”中,某些东西被解构掉,某些东西被重建;接着,被重建的东西又被解构掉,被解构掉的东西又被重建,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循环论。曾经在文学史上被列为经典的作品,在今天也不得不面临着位置的调整;而曾经被批判的作品,却获得了历史的同情,大有要摘得文学史桂冠的势头。它们更像一个个思想潮流中的标靶。然而,“任何人的再批评都不是终极裁判,依然只能是见仁见智,各抒己见,这是一种心灵飞腾的自由和精神驰骋的快慰。真正的裁判,只能是历史,唯有它才能证明所有发生和存在的价值。”①黎风.新时期争鸣小说纵横谈·小序[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那么,“历史学者最有能力做的是,使人们建立起与过去的各种联系,借此而解析现在的疑难,启发未来的潜能。”②乔伊斯·阿普尔比,林恩·亨特,玛格丽特·雅各布.历史的真相[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9.“争鸣”本应该是代表着宽容、解放与民主。然而,这一时期的“争鸣”似乎更复杂。这次自上而下的“争鸣”得到了文学界不同程度上的响应。通过“争鸣”,这一时期的文学秩序有着很大的调整,能够允许更多的声音存在。但遗憾的是,有的“争鸣”还是沦落为话语权的争夺。恢复那一时期“争鸣”的场景,是为了今日的民主与文明。然而,它依然是任重而道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