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内涵嬗变与中国现代化的道路选择
2018-11-18黄军甫
文/黄军甫
(作者系东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摘自《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
1840年鸦片战争,西方人以武力叩开中国大门,借助船坚炮利和不平等贸易在向中国大量推销商品的同时,自觉不自觉地把基于工业文明的现代生产和消费方式、社会样式、意识形态等一股脑引入中国,从而造成中华文明几近毁灭。面对危局,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中国精英纷纷走向历史舞台的台前,救亡图存,保文保种,献言献策。对清末民初的各色思潮和运动做学术梳理,我们会发现一个令人称奇的现象:各色思潮和运动,或用本土资源包装,或用西方术语表达,谱系多源,理念杂多,但它们多是严肃的政治表达,目标指向则是中国的制度及现代化道路选择,并且全部以民族主义作为政治、社会动员的思想材料。这一现象其实并不吊诡,它是现代化理论所得出的规律性结论。导源于英伦三岛并渐次向全球弥散扩张的现代化通常与不同的民族主义相伴而生,互为背景,呈现一种高度的相关关系。
整体的历史不能重复,但总是押住韵脚。100多年来,中国社会已发生了深刻的变迁,但政治、经济及文化的现代化仍旧是未尽之业。所以,从中国民族主义内涵的嬗变考察中国现代化道路的选择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学术进路。
从历史过程中看民族主义的涵义
作为一个久已存在的政治理念和现实的运动,民族主义的概念十分难以把握。早在1882年,厄尼斯特·冉南就发表过《什么是民族主义》的演讲,但在界定何为民族主义时,他欲言又止,十分为难。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学术进路、不同的价值诉求,对民族主义的理解和界定歧义很大,甚至意义完全相反。
许多民族主义的研究者认为,民族、民族主义都是一种历史范畴,像国家一样,它们都出现在历史的某个阶段。厄内斯特·盖尔纳因此断言,同国家一样,民族、民族主义都是“偶然产物”,但这种偶然性却有赖于特定的历史现象,这一现象就是现代化、工业化。也就是说,历史没有开启现代化,没有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推进,就没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对民族国家主权的确认,从而也就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民族主义。所以,厄内斯特·盖尔纳直接把工业化视为民族主义兴起的背景。
毋庸置疑,民族主义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现象,是一种现代性政治思潮。然而,与同样伴随现代化、全球化而生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相比,民族主义并不是一个整全性学说。不同国家的民族主义不具有特定的清晰可辨的统一的内涵和形式,它不型构任何意义上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制度体系。从民族主义变迁的历史看,它可以和任何政治思潮、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相结合。因此,杜赞奇主张,“民族观的多样性以及政治认同的变动不定性使我们最好把民族主义看作相对性的身份”。换言之,民族主义不具有制度层面的意义,只有形式上的意义。它更多的是一种工具理性而非价值理性。它是审美的、价值中立的,因而是中性的。不同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特征之所以千差万别,是因为它取决于它所附着的特定意识形态,也取决于政治家和学者对它的意义建构。
民族主义天生具备的非理性、情绪化特质,使它在作为争取国家独立自主的政治动员手段时,其效果超过了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对于遭遇早发现代化国家的文化压力或生存空间的挤压而被迫走上现代化道路的国家,其民族主义往往表现为爱国主义。盖尔纳因此断言,“爱国主义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民族主义,事实上,只有在现代世界流行的某些普通的社会条件下,才会普及,并占据主导地位”。导致民族主义表现为爱国主义并得以流行的条件当然很多,但对于面临来自强势文明生存挑战的后发国家来说,反帝、反殖、救亡图存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这一点,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诸如杜赞奇、盖尔纳都做过分析和阐述。后发国家民族主义运动的经验事实也回应了它。
中国民族主义内涵与变迁
在不存在世界政府的前提下,承认本国主权的各国公民严格来讲都是民族主义者。根据民族主义的涵义及对中国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的考察,不难发现,中国的民族主义萌芽于鸦片战争之后,但从鸦片战争之初到清末自强运动,只能构成民族主义滥觞的背景。既然民族主义是伴随着现代化、工业化而生的,那么它的兴起必须有待于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化的展开。促成中国民族主义必然兴起的固有条件显然就是洋务运动后中国现代工业的有限发展、西方文化的强势渗透以及甲午战争对民族意识的唤醒。所以,无论是作为一种政治思潮还是一种运动,民族主义都是始于甲午战争之后。
作为一种非整全性的意识形态及关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论,中国的民族主义自始至终都没有形成政治集团单独的纲领及自律的政治运动,而是依附于某种政治理论或运动。从甲午战争到1949年,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救亡图存,深层次的问题就是应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及中国的现代化道路选择。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孙中山的辛亥革命,蒋介石的右翼专制,以及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都是以此为背景展开的。毫不奇怪,上述四种不同类型的政治实践,无一例外地都利用了民族主义的资源。
近代以来历次政治变革中,最惊心动魄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众所周知,共产党的主流意识形态是科学社会主义。《共产党宣言》公开宣告,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那么,为什么在研究中国民族主义变迁时把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和政策同时纳入民族主义谱系?事实上,无论从中国历史现实考察,还是基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考量,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与民族主义的联袂都不令人费解。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虽然高扬国际主义旗帜,但那是终极目标意义上的价值诉求。在共产主义革命的前期阶段,尤其是在民主革命阶段,共产党人首先表现为爱国主义者,亦即民族主义者。因为,他们的斗争舞台在国内。所以,在国家尚未消亡的漫长的历史阶段,共产党人始终会以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双重身份示人。毛泽东之所以把孙中山尊为革命的先行者,当然是因为中国共产党接过了他的民族革命的未竟之业。
但是,中国共产党所理解的民族主义除了若干方面与此前的民族主义有所交叉、重叠外,在不少方面却显示出独有的特征。共产党的民族主义的“他者”和敌人变成了除俄国外的所有列强。毛泽东后来总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走俄国人的道路——这就是结论”。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百年来中国民族主义的一个重大问题——民族独立、自主——解决了。民族认同、国家认同伴随着共和国成立而高度提升。然而,立国后很长时期中国被列强封锁、围堵,虎狼环伺。近代以来西方国家所带来的压力并没有减轻。与以前有所不同是,这种压力一方面源于安全环境的险恶,另一方面来自与西方社会、经济发展的差距。所以,建国后中国民族主义不但没有丝毫消解,反而借助于政权的力量及民众对政权感情上的高度信赖而有所高涨。无论是毛泽东时代,还是改革开放后一直到2012年的十八大召开,虽然其间风云变幻,但富国强兵、发展经济始终是政府主导的民族主义的主线。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改革开放带来了国力的大增,国人的自信心也大幅提升,加之随着中国国力的提升,西方人感到来自中国的压力,一时间打压、围堵中国的声音和动作不断。这一背景下,游离于体制外的、情绪化的极端民族主义以各种方式涌现出来。1990年代中期后,精英和大众的民族主义实现了合流,从而使非体制性民族主义获得了学理支撑。
从民族主义变迁看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探索
对中国近代以来民族主义的粗略梳理发现,由于时空背景的转换,不同阶段的民族主义形式和内容都有较大的差异。令人感兴趣的是各阶段同时也凸显了民族主义的一些相同性特征。其中有两个共同的特征最令人瞩目:第一,各个阶段的民族主义一开始都显示出强烈的反传统特征,但最终把矛头指向某个或某几个列强,并剑指西方文明;第二,各阶段的民族主义除了改革开放后非制度性、情绪化的民族主义,都以富国强兵为目标导向。
中国不同阶段的民族主义具有“同一性”,那就是:如何回应西方压力,与西方文明开展有效对话;打造一个什么样的现代性制度,最终走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事实上,中国民族主义内涵的这一“同一性”,毛泽东在1940年就做过简明的概括,“中国缺少的东西固然很多,但是主要的就是少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独立,一件是民主。这两件东西少了一件,中国的事情就办不好”。“独立”问题是民族国家对外自主(外部自由)问题,也就是民族主义问题;“民主”问题,则是对内自主(内部自由)问题,在现代语境下就是现代化道路选择问题。
然而,这一问题至今仍没有交出好的答卷。原因主要在于,一百年来,中国人始终既没有准确把握西方文明的意义,也没有对自身文明进行深入了解,从而在西方文明对中国文明构成挑战时茫然失措,进退失据。几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过程却是不断受辱的过程,所以,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在探索现代化道路的过程中,对西方爱恨交加。余英时称其为憎羡交织的情结。所以,康有为、梁启超,甚至孙中山及后来的国民党都回归了传统就不奇怪了。然而,完全回归传统无异于抱残守缺,绝无出路。
共产党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另辟蹊径,学习欧美不行就转而学习俄国,走十月革命道路,也就是马克思主义道路。俄国早年的民族主义者也是在西方压力下学习西方的,但他们不是被迫的,是主动学的。但是,学习西方的过程同样对西方憎羡交织。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主义诞生了,马克思主义是对西方现存制度全方位的批判。然而马克思主义又是西方文明的产物,是西方文明在当时的最高成果。所以,马克思主义被称为反西方的西方主义。俄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既满足了学习西方的愿望,又在西方人面前保存了自尊。中国共产党学习俄国,心态与俄国人异曲同工,但目标迥异。俄罗斯民族不是轴心文明,其文明母体是拜占庭,是西方文明的分支,因此,俄国人最终的心灵归宿在西方。中国则是一个原创性的整全文明,存在完备的意义解释系统,历史遗产又相当丰厚。所以,“俄国是欧洲的一部分,中国就是中国”。因此,中国“马克思主义是作为已被抛弃的儒家文明之价值的一种补偿,而不是作为知识分子所赞同的那种文明的顶点(如俄国那样)而要求人们接纳的”。中国注定不可能西化,也注定与俄国走不到一起。中国必须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
民族主义与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新发展
习近平在十九大报告中宣布:“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历史发展新的定位。”新时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固然与原来的问题有很大不同,但最基本的问题仍旧是中国的现代化道路问题,这个问题必然引出如何看待中国历史、中国传统这一问题,以及在这一问题基础上如何解决东西方文明对话的问题。作为新时代政治、社会动员的手段,作为政治合法性和现代化道路选择的意识形态支撑,中国民族主义必须立足于自身传统及文明对话的基础上,以一切有价值的思想、文化资源,坐实其内涵。
既然我们进入了新时代,既然在精神价值上、在实践理性的范围,“我们从未超越轴心时代的洞见”,那么,我们当下民族主义的内涵建构必须一改一百多年来割裂传统的做法,而是应当不断回溯历史,从传统中吸收民族认同的思想、文化材料。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我们在民族主义意义建构中只能取其大端。首先,要吸收中华传统文明中的“包容”精神。其次,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和谐”精神。最后,中国传统的社群精神,也是重要的道德资源。西方人,尤其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人从人类中心主义的道德诉求出发,宣扬人际关系上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虽然利于个人权利、个人自由的张扬,从而利于现代性政治制度的型构,但它的过度膨胀,必然导致人性的自私和无情。中国人重视家庭、社群,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主张社会精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社群主义或集体主义精神如果能在现代性语境下加以改造,一定会成为弥补西方极端个人主义不足的精神营养。
当然,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了诸子百家学说,以及晋朝以来的儒、释、道等各种文化形式,它们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思想资源。但作为中国主流传统文化,“只有儒家学说才是普遍的学说”,其他学说,诸如道家、法家、墨家、佛教等,“具有的主要是文化上的意义”。所以,从传统中汲取精神营养,主要应着力于儒家文化。当然,在列文森看来,作为制度层面的儒家文化已然被送进了博物馆。余英时先生因而提出,只能从“私领域”,也就是哈贝马斯所谓的生活世界寻求儒家价值的现代意义。
从传统建构现代意义,绝不意味着仅仅立足于中国自身的文明。1500年开始的现代化、全球化把世界已连为一体。自此,发生在全球每一个地方的重大事件都具有了全球意义。全球范围内的历史遗产构成了人类的共同传统。在新时代,我们坐实民族主义的内涵,探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也就是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必须以敬畏的心态对待来自西方的传统,尤其是全球化以来导源于西方的传统。而在西方所有的传统价值里,科学和民主仍旧是最重要的价值。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再经过中国共产党的血脉传承,它们已然成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科学精神的实质是永不停息地探寻真理,它不仅仅是认知的,同时也是审美的;民主的要义是为社会秩序,进而为人的心灵秩序提供稳定的、非暴力的基础,它是形而上学的,也是人对自身的立法,因而是道德绝对命令。由东西方人共享的传统价值所充实的新时代民族主义,以及与此相勾连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必然和平、理性、开放,而又温情脉脉。
后冷战时期最具世界意义的事件是全球化的深度推进。它第一次把全球几乎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地区都卷进了这一洪流。然而,2016年以来,英国脱欧、主张“美国优先”的特朗普入主白宫、意大利右翼种族主义政党在大选中胜出等一系列黑天鹅事件频出表明,全球化受挫已是不争的事实。它一方面使人类建立公正、和平的国际秩序的变数增加,另一方面,中国在新的背景下提供自己的全球化叙事及实现人类最终和平的方案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习近平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新时代中国民族主义意义建构和中国现代化道路选择的理论前提和目标导向。这一语境下的中国民族主义必然是现代的、开放的和面向未来的,而以这种民族主义为支撑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必然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